那双眼睛还在望着我,从映着绿树的玻璃窗里。我冷笑。
小时候,何欣曾经是他的邻居,在青木关的老街上。离开青木关中学时,他们才分了手。
我继续冷笑。
然而那一天他跟着何欣走出去后,从未对我说过什么。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中,我把那些风筝剪刀漫画什么的一古脑的还给了他。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反倒让我的愤怒意犹未尽。他转过身去,淡淡的说:“没什么。爸不许我留在青木关念书,那时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和她在一起,所以干脆和她分了。你也是一样的。你是尖子生,我连考上高中都难。我们早晚会分开。”
我没有去听他说的什么。那时我觉得那双眼睛竟然是阴沉沉的。我容不得那些东西,忽然也觉得承不起那样的阴郁。
我也很清楚地知道,我们早晚要分开——即使中梁山隧道通了,我们还是要分的。
可是这句话我决不会先说出口。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去想过,为什么夏雨好好的不留在青木关,要到重庆来念书。现在想起来,也许那个时候,他的家已经有了破裂的痕迹,父母想把他送离风暴的中心,好好念书。
夏雨的成绩依然徘徊在中下游——那是绝对上不了任何一个好一点的高中的。他的兴趣,也不在念书上。去三中老师家补习是为了应付母亲,后来,则是为了和我碰面、下课后去嘉陵江边上放风筝。
我们人生的方向都不会一样。
看着他阴沉沉的眼睛——十六岁少年的眼睛,有一种不相称的阴郁的亮光。
我终于狠心扭过头去,看着别处,轻声重复:“是的,我们早晚要分开。”
初中毕业前的最后两个月,我恢复了独来独往的逍遥生活。依旧每天一个人守在教室里看书到暮色茫茫。天气渐渐的热起来。毕业的别愁离绪中有一种焦躁的气息。不过终究没有向老师开口要求换座位。我不愿意去想,那双眼睛有没有还在背后。如芒在背。
中梁山隧道,谁也不曾再提起。
然而我还是日复一日的留意着,一直到那年冬天听说隧道终于完工通车的消息。
可那年的冬天,那双亮眼睛已经再也不在身后看着我了。
我顺利地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三中,夏雨却去了职高。早已是音讯全无。
有些微的失落,然而看着三中教学楼旁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水杉,我心里反而酸酸的想:也幸亏是初三下就分了,不然,拖拉到中考后才不得不硬生生的分开,只怕更让人受不了。
然而,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依然在后座上看着。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了,有些神经质的回头,却换来后座男生莫名所以的微笑。于是,匆匆回身,埋头做题。
日子就一天天的过去。深冬的时候,已经是三中学生的我正在为期末考试焦头烂额。这所著名的重高,座位是以年级大排名的名次来决定的。升学的重压下,也没有什么同学感情可言。不过对于我来说,还是很习惯的。
傍晚做完一套题,独自去看寂寞的腊梅花。路过门房时取了高一(六)班的报纸,还有一封信,收信人是夏雨。
我拿着信封看了很久。
终于发现是投递错误,地址明明写的是另一所职高,很远。
但是班号竟然一样。
信封是淡红色的。字迹很秀丽。
我不想知道是什么,拿到传达室去。门房的阿婆接过去,说谢谢你艾美,我们会叫邮递员重投的。
他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而那时,报纸上刚刚登出了中梁山隧道竣工的消息。
半夜里我和母亲挤在大红缎子的背面里聊天。大学了一年才回来一次故乡,总有回答不完的问题。母亲说你那个刘洋在美国念书念书,一年也不回来看你一次,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我笑着说,什么怎么办,没怎么办了就分手呗!
母亲叹着气。我说,急什么啊妈,我都不急你还急。
母亲听了一会儿,外面似是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夜雨。故乡就是雨多,春节也不例外。
忽然间我们的心都静了。
“夏家那个男孩子,”母亲说,“你们俩好过一阵的吧?”
我笑了,把脸贴着被子,转过头:“我以为你一直不晓得的。”
母亲不以为然道:“我还看不出来你!不过那时候你初三了,我怕我一惊动你们,你这个犟丫头非要跟我反着来,那就麻烦了。考高中才是最重要的嘛。其实啦,你们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是谈恋爱,过家家一样。我也懒得管,由得你们自生自灭。”
心里微微一动。
原来,从一开始起,我和他就是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包括我们自己。
“毕业前我们就分了。”但我朦胧喃喃回答,困了,“也没什么的。那时候他刚转学…不过觉得有个这样念书好有名气的女孩在身边,很有面子罢了……我想。”
“……。你怎么这么想?”母亲在被窝里转过头来,微微惊诧的问。
我笑了一下:“长大了想想,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那时候太小,懂什么恋爱。”
不等母亲再问,我干脆闭了眼睛,然而把脸紧紧压着枕头,好让泪水一渗出来就被吸走看不见——对于往日我往往不吝于用最世俗最恶毒的角度去回顾、猜测,这样,就不用再记在心上挂念着了……
雨下得大了,我开始做梦。不过最后我还是想起了何欣。那一年她也考上了三中,和我不同班。在学校里我们从未打过招呼。那个白色连衣裙的女生,变得跟很多三中女生一样,刻苦而抑郁。97年的夏天,我即将赴北方的大学,在重庆火车站托运行李,可巧和她照了一面。我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她的行李箱,那上面写的地址,比我的还要远。
后来也没有这个青木关女孩子的任何消息。
终于我睡了,梦里青白青白的一片。那是嘉陵江边的色彩吧?里面那一点游移的白,是那只我们一起放的、却断了线不知所终的风筝么?
还在梦里飘啊飘,就像没有脚的鸟一样,永远不会落地。
起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在帮着外婆烧早点了。
一样的来去匆匆,住了一夜,早饭后就回城,带上外婆做的腊肉香肠。
客车路过门口时外婆挥了挥手。车停了,司机说到重庆十块钱。外婆不高兴。司机就说婆婆,走高速都是这个价钱嘛。母亲跟外婆说再待几天,就接她去城里住,大家都不用跑了。
昨夜的雨还没有停,小镇渐渐在烟水雾气中褪去色彩,仿佛淡漠了的记忆。
远处是青青的中梁山,隧道睁着一只黑洞洞的大眼睛。
我有些晕车了,低头从手袋里胡乱翻着晕车药,忽然一张纸片掉了出来,落在肮脏的客车地面上——上面白纸黑字的印着两个字:夏雨。仿佛陌生一般,我盯着它看了几秒钟,就在那一瞬间,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重重踩了上去。
泥水微微溅起。等那只脚移开的时候,那个名字已经模糊不清。
我的手一颤,然而终究没有叫出声来。也不去找药、也没有俯身捡起,却只是转过头来,把额角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睡去。
那隧道是时光的隧道
将所有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光模糊成一片
然而当你已能穿过空间的时候
却已经再也无法抓住流逝的时间
车呼啸而过尽头的白光扩散笼住你
那时你迅速的擦掉眼角那一滴泪
山南山北的故事凝定于泛黄的纸上
将心里的硬盘清空从此什么都不会再想起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