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命的摇着头,不等她再劝就告辞了。
老街上黯然的,没有什么行人。他究竟去哪里了?一转身,看见外婆家的房子,就在斜对面不远处。竟然这么近?
那一夜说不出的茫然。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里间刚洗束完,就听见外面有动响——该又是什么亲戚知道我和母亲回青木关过年了,过来串门招呼吧?我懒懒的,把头花扎上,却忽然听得母亲在外间招呼了一声:“小美快出来,你青木关的同学来看你了!”
脑子忽然就是一木,“啪”的一声,大约用力不对了,头花上的皮筋绷断。
母子俩一同出现在外婆家的门口。我揉着惺忪的眼睛,不敢出门迎接。从来没见过的,他还穿了一身崭新的蓝色西装。衣服大了些,瘦瘦的撑不起来,在葱绿的石榴树下,半低着头,跟我的母亲打招呼。同时在他母亲的指挥下,把一篮子脐橙端了进来。
“昨天小美过来玩,我家夏雨出去了,真是不好意思。”他母亲是个生意人,说话爽利清脆,但是这样的开场让我在一边渗出冷汗来。
“怎么这样客气呢?”母亲很镇定的招呼着客人,端茶倒水,礼数周尽。
我怕极了,不敢说一句话,一脸冷漠的坐在外婆身后,眼光瞟着母亲。不知道他的眼睛落在哪里。
她们聊的很熟络,说来都是街坊邻里,旧家亲眷似的。母亲要留饭,他妈妈笑着告辞,说中午家里还有客人,牵了他走了。临走还看看我笑,留下一句话:“我家夏雨学习不好,拜托小美以后多帮帮他。”
母亲去送客,我坐着没有动弹,呆呆的等着她回来给我下一场暴风骤雨。她之前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的班上有这么一个同学,不知道背后那一双亮眼睛,更不知道我曾经昨天偷偷溜出去去了他家……我一直是一个乖巧安静的女儿,母亲大约也是第一次听闻到这样的事情。
我一直呆呆的等着,脑子里思考的速度变得很慢,很慢——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母亲在院子里叫我,把泡好的木耳给外婆端到厨房里去。那一篮子脐橙被外婆拎去,
不知送给了那家亲戚。
夜晚外婆一边勾着花边,一边说起老街上的事情。自从高速公路开通后,青木关就开始一天一个样子。好多人出去打工啦,做生意啦。老房子拆了,起了新的店面,都做起了老板。
原来的老人也有搬走了,远了,走动也难。斜对门的夏家,不也发了财?那个男的在外头有了钱,有房子有女人,原先的老婆就跟他离婚了。如今这一家子都不露面,房子挂一把大锁,早晚也是要拆的。
夏家那个男娃娃,长的蛮灵气的一个,不是还在小美她们初中读过几天?母亲漫不经心的说。我在旁边听了一个激灵,手里的单词本抖了一下,细细娑娑的声音。
然而这件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被轻轻揭过。
来年春天,夏雨叫了我去嘉陵江边上放风筝。河边绿草疯长,水长了,天地青白一片。
那时我们每天放了学看书看到最后,然后一起回家,走到十字路口,他姑妈的家往南,我家往北,路很长,我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往往路走完了,我们的话还没有讲完。
我忘记了那些独自看风看夕阳的日子,我们都说过些什么,尚轩和昊月谁更好;一中因为办全国运动会,宿舍里装了电扇;青木关到城里,路上有一家火锅店名字很奇怪。我偷偷地写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小说,每次总把他当第一个听众。
后来什么都说完了,可是还是忍不住要讲话,却是找不到话题。
那时候快要毕业考了,中午的教室里,大家都在埋头做题。我心猿意马的,蓝钢笔在白纸上舞蹈。悄悄的回过头,背后,那双清亮的眼睛正瞪着我,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哗的转过身,低了头,拼命不要让嘴唇弯起来,脸却是红了。
看他怎么办……有什么话还可以说的。我抿着嘴,向着墙那一边侧过头去,不让同桌女生看见我脸红红的样子。
大约几分钟后,他从背后用手指捅了捅我。
“什么?”我忍着笑,回头。
他似是尴尬,张口结舌,看来是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就忍不住的叫了我。顿了顿,忽然灵感来临一样、抓起笔盒里一把剪刀:“我想问这个是不是你的?”
哎呀,居然还有这样的没话找话!我实在忍不住,扑在作业本上笑起来,快乐非凡。
每一个周末,夏雨依然在三中老师家里补课,晚了回不了家,依然在姑妈家里住。第二天花上半天的工夫回一趟青木关,周一早上赶回来。
补习没有让他的成绩提高多少,毕业在即,眼看他是绝对考不上重高了。他不在乎,于是我也不在乎。1993年年底,成渝高速公路开工了,一条长达20公里的隧道,要穿透横亘在青木关和市区之间的中梁山。那时夏雨往来两边就很方便,补习完了就可以当天回家。
于是隧道成了我们永远的话题。
每一周夏雨回来,说起中梁山隧道挖到哪里哪里了,仿佛隧道每进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越短一截。我从彼此之间的字句间看过去,仿佛那一头真的有缕缕的微光,从青木关的白墙绿树间透过来。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三中,在重点高中里继续着我的尖子生涯。而夏雨终究没有考上任何重高,而是上了一个普通中学,念完了也没考大学,跟着他爸爸去浙江做生意,宁波,东阳,温岭,很遥远的地名。
“夏家那个娃娃,去年我倒好象见过一回,”大学后会来探亲,听外婆说起当地家长里短,皱着眉,“开着车子从重庆过来的,年纪轻轻,很不老实的样子。他妈离了婚就走了,也不管他,他就跟着他爸爸在外头乱跑,有了钱,又不学好,听说还乱交女朋友,啧啧……”
我默然。母亲看了我一眼,岔开了外婆的话题。
其实同样的话,之前已经在死党嘴里听过一次:“夏雨那小子如今是发了啊,不过人也不象话了,开着雅阁玩女人,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人也变得污七八糟……”
但是一回头看见我刚进来,靠在门口听,死党便住了口,有些尴尬——以死党对我的熟稔程度而言、夏雨在我过去日子里的微妙地位,虽一直未曾挑明公开,他却是心知肚里明的。
“说什么这么热闹?”我只是笑笑,走过去,靠着死党坐下,习惯性的捶他的膝盖,问。死党转开了话题,又说了许久,老同学们嘻嘻哈哈的很是热闹,我也笑,眼角却一直看着死党。
“给你。”终于等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死党才转过身来,仿佛知道我一直看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片来,晃了一下放在我面前茶几上。
夏雨。
我忽然稍微眩晕了一下,闭了闭眼睛。这个已经久远的名字,陡然黑字白纸的出现在面前,还是让我的心蓦然抽紧。
“他的电话,手机,邮箱……怎样和他联系都行。”死党把我捶在他膝盖上的手挪开,说,眼睛里也有些叹息的意味,“他也问起你,装作很无意的样子。还给我留了两张名片,显然也想让你知道他在哪里——都五六年了吧?那时候我们才初中。”
“那时候我们才初中……”我忽地笑起来,喃喃重复了一句。手忽然加力,重重捶在死党膝盖上,痛得他哎呀一声。
如今,再度听外婆说起,看来他的荒唐竟也算是闻名四方了。想起记忆里那一双水一样亮的眼睛,我不由笑了一下——其实白天下车的时候,我远远的看见过夏家的大门。黑漆漆的,记忆中似乎不是那个样子。但究竟原来是怎样,我也说不清。
然后我想起何欣,另外一个老街出来的女孩子,也是我初中时同班的同学。高中毕业后,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家又在哪一条巷陌深处,如今她又在哪里。
我是在补课的三中老师家里看见何欣的。她父亲是那老师从前的学生,凭着这点关系,来借三中的习题集。我们在埋头做着练习。我的余光瞟见,那个温雅宜人的女孩子,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纯洁无比。
老师进屋去了。何欣站在我们的桌子边上不肯走。她在看夏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一天我做错了好几道题。那几个男生瞧着我,毫不掩饰他们的讥讽。可是我知道他们更有深意,因为夏雨没等把题做完就撂下走了,跟着何欣走了。
那天我一个人推车走到十字路口,忽然以前那种很荒凉的孤独,又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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