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巴尔:在小城,同过去告别
高 兴(《世界文学》副主编)
在中国,谁都知道米兰?昆德拉,但谁知道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这位在底层生活,沐浴着微光的作家,为了捡拾“时代垃圾堆”上珍珠般闪烁着小人物的美好心灵,为理想和激情而活着,像他的“巴比代尔”们(中魔的人)一样活着。
按他的出身,法学博士赫拉巴尔完全可以过上优越生活,但他却选择了贫民的生活。他干粗活,喝啤酒,在小酒馆聊天,他住在破房子里,却怡然自得,并愉快地生活。
优雅的卡夫卡和戏谑的哈谢克代表了捷克文学传统的两种文学传统,昆德拉是卡夫卡的智性传人,哈谢克则是赫拉巴尔的老师兼朋友。前者对芸芸众生充满自上而下的俯视,充满同情;而后者,对劳苦人民充满赞美和热情。
今年是赫拉巴尔逝世十周年,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他的带有自传体色彩的《河畔小城》,这三部作品,以细碎的场景和平凡的人物,映衬出捷克民族二十世纪的生动历史,描述出一卷捷克风格的“清明上河图”。这也是来自中国的纪念。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Bohumil Hrabal)
二十世纪下半叶捷克最重要的作家。1914年3月28日出生于布尔诺,1997年2月3日,即将病愈出院的作家从医院五楼坠落身亡。49岁,第一部小说《底层的珍珠》出版,而酝酿二十年的《过于喧嚣的孤独》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作品大多描写普通、平凡的小人物。他对这些人寄予同情与爱怜,并融入他们的生活,以文字发掘他们心灵深处的美,刻画出一群平凡又奇特的人物形象。他的作品多次被改编成电影,并获柏林电影节金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读赫拉巴尔,总是种享受。
这部新出版的《河畔小城》包含赫拉巴尔的三部长篇小说:《一缕秀发》、《甜甜的忧伤》和《哈乐根的数百万》,它们均以作家的故乡宁城为背景,有浓郁的自传色彩。同赫拉巴尔的大多数作品一样,《河畔小城》没有什么中心情节,有的只是一些自言自语、一幅幅画面和一个个细节。这都是些精心捕捉的画面和细节,源自生活,更确切地说,源自被作家的目光照亮的生活。它们冲击着你的视线和心灵,引发出你的欢乐、你的忧伤、你的共鸣。
小城就在这样的画面中显现:“教堂的钟声回旋在这朦胧的秋日黄昏之中,人们从各个店铺里走出来,大家都因这黄昏而变得更美。我喜欢这亮着煤气灯的小城,我喜欢跟在朗博乌塞克先生后面走过大街小巷。他总是那样兴致勃勃地在每盏路灯架前举起那根带钩的长竹竿,就那么一拉,夜幕降临中的小城的煤气灯便一盏盏地亮起来。一开始,那瓦斯喷灯还一晃一晃的,慢慢地,那黄里泛绿的灯光便放射出来,照亮四方。朗博乌塞克先生就这样走遍小城,在他前面是漆黑一片,在他身后便是明亮的灯光。”
这近乎田园诗般的画面,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古典,恒久,动人心魄,那是小城的魅力,也是赫拉巴尔的魅力,优美得让你沉醉,让你生出诗意的向往。
在这样的诗意中,你能感受到作家的激动。是生活让他激动,是生活让他期望和冲动。“可以说,我的写作永远源于我真实的期望和冲动。它们驱使我坐到打字机前,写下外界发生的事、那些震撼我心灵的事,写下伟大想象力的证词。”
这也是他总是注视生活的缘由。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注视。漫步,泡酒吧,频繁更换工作,都是为了注视。长久、深入的注视。一生的注视。母亲那一缕秀发便是注视的结果:“理发店门口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家都盯着我那散发出菊花清香的头发。我踩上踏板,博加先生跟着我跑,手捧着我的头发,怕它卷进链条或钢丝里去。当我加速骑车时,博加先生就把我的头发往上空一扔,好像星星升上天空,风筝浮在大气中。他喘着气走回店里,而我骑着车往前走,头发在身后飞飘。我听到头发的飕飕声,好像丝绸和衣服的咝咝声、铁皮屋顶上的雨滴声、维也纳烤猪排的滋滋声。”
读到这个细节时,我不禁发出会心的笑声,为它的生动,也为它的情趣。这就是生活的诗意。这就是生活的伟大想象力。而有些画面和细节又是那么忧伤,有时甚至残酷。在《甜甜的忧伤》中,我总忘不了人们屠杀绵羊的细节:“人们将它仰面按在锯木架上的两块扳子之间,羊儿伸出脖子,屠刀闪闪发光,一刀下去,鲜血喷射。最后一只挨屠宰的羊,身后还跟着一只小羊羔。当母羊已被按着仰天躺在木板上时,小羊羔还跳上去吃它母亲的奶。可是屠夫们狠狠一刀捅进了这最后一只羊的喉咙,而小羊羔还在吃它母亲的奶。”赫拉巴尔在处理这一细节时,只是描述,没有任何评论。但描述已足以表现那种忧伤和残酷,忧伤和残酷得让你落泪。这是细节的力量。忧伤和残酷,是生活的另一种真实,另一种诗意。
而画面和细节里自然少不了人物,一些普通的人。赫拉巴尔只写普通的人。将普通的人写得不普通,便是他的艺术,也是小说的艺术。他特意为他笔下的普通的人造了个词:巴比代尔。巴比代尔也就是中魔的人。无论处于何种境遇,他们都还会开怀大笑,还会意识到世界的意义,并为世界的意义流下热泪,还会用幽默或者反讽去装点自己的每一天。他们常常自言自语,或自得其乐,又极为喜欢神侃神聊。在别人看来,这些人绝对有点疯癫,有点失常,有点夸张,不够体面,不合情理,有明显的毛病和缺陷,可他们却富有灵感和想象力,富有热情和浪漫情怀。有时,他们的毛病和缺陷,也正是他们的可爱,也正是生活的可爱。
贝宾大伯,弗朗茨,这几位旧时代的见证人,都是典型的中魔的人。
瞧瞧贝宾大伯的一个镜头:“当贝宾大伯将没啃完的猪尾巴放回碟子里,用他那油腻的手拿起钢笔往帐本上签字时,公猫采莱斯廷突然跳过来,叼起猪尾巴钻进了床底下。贝宾大伯一见这情形,便像守门员扑救险球一样也钻进了床底下。”一场人猫大战就这样展开了。当贝宾大伯最终从床底下爬出来时,他得意地抖动着夺回的猪尾巴,大声宣布:“奥地利士兵永远都是胜利者!”
这是让人捧腹大笑的幽默情形。同哈谢克、赛弗尔特、昆德拉、克里玛等众多捷克作家一样,赫拉巴尔也十分看重幽默和笑,把它们视作捷克文学的珍贵传统。他说:“幽默和笑是最高的认识,痛苦的事件变成怪诞场面,成为一件轶事的隐射和暗喻。”
作为啤酒厂总管,弗朗茨的唯一爱好就是拆卸和组装汽车发动机。汽车出故障时,他拆卸并组装。汽车不出故障时,他也拆卸并组装,以便找出它的功能如此之好的原由。一辈子都在拆卸并组装。这简直就是魔症。每到周末,小城的所有人都会躲着他,因为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抓住你,让你当他的下手,帮他拆卸并组装汽车。一干就是一天,谁也受不了。他却无比地快乐。每每装配好汽车后,他仿佛恢复了元气,挺起胸,“显得神采奕奕”,幸福地舒口气。而他的助手却“脸色苍白,眼睛下面出现了黑圈,走路踉踉跄跄”。
而在《哈乐根的数百万》中,那三个旧时代的见证人总在滔滔不绝地说,争先恐后地说。在时间停止了的小城,唯有他们在说,唯有“我”在自言自语。整部小说基本上就是他们的神聊和“我”的自言自语。这些神聊和自言自语充满了怀旧和幽怨的意味。其中呈现的许多画面和细节具有浓厚的黑色幽默的色彩。《哈乐根的数百万》这支曲子更加重了这种怀旧和幽怨的气氛。尾声也耐人寻味,故意混淆和颠覆,让你难辨真假。“我”一生演过太多的角色,都不知自己到底是在戏中还是戏外了。这一切究竟是梦,是戏,还是真实?也许人生恰恰如梦,如戏。谁说得清呢。
《河畔小城》的三部小说,各自独立,又彼此关联。它们是三个角度,三种语调,三种味道,三种境地。我总觉得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主角,那就是时间。在三部小说中,时间露出三副不同的面孔:欢快,甜甜的忧伤,悲哀。时间时而流淌,时而又停止。在时间停止的小城,我们读到的是回味,是缅怀,也是哀悼。时间终究卷走了一切。挡也挡不住。于是,只有那些瞬间,那些画面,那些人物,偶尔还能温暖我们的记忆。那种田园的、诗意的、古典的小城景致,那些率真的、古朴的、精神的小城人物,在现今时代,已很难遇见。于是,写《河畔小城》,于赫拉巴尔,也就成为一种仪式:同过去的告别,怀着错综的心情。
《河畔小城》?捷克?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著/刘星灿主编 杨乐云审校 万世荣 星灿 劳白 杨乐云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9月第1版/38.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