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这位出生于山东的作家,从大学毕业后便致力于文学创作,从小说《古船》、《柏慧》、《秋天的思索》、《怀念与追记》到散文集《羞涩与温柔》、《大地的呓语》、《流浪的荒原之草》及诗集《皈依之路》等等,这些极具份量的作品无不证明张炜作为中国知识分子,他拥有现代人已所剩无几的真诚、善良与责任感。他不属于大红大紫的那一种,他与人们熟悉并热衷的东西始终保持着距离而倾向于文化精神的艺术体验。他在真善美的核心里,用一种清纯如水的语言,向被污染的周遭世界播送从心底发出的声音。张炜是世纪末的唐吉诃德,用批判而凝重的目光注视这浮躁的空间,继续一个孤独的拯救者的旅途,寻找被现代人遗忘的葡萄园。他的作品是人类最具终极意义的文化精神的体现,而这种精神最基本的结构便是流浪意识与家园精神。流浪是一种寻找、探索的过程,也是建造家园的途径;家园,对于人类而言,是一个生长点,一种思想与信仰。从某种意义上讲,流浪与家园应该是没有界限的。
一、流 浪
“我想领你走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真的要离开这片平原,开始跋涉,只要向南,一直向南……到了那一天,我倒下了,你还将继续往前……”(1)张炜的作品体现出来的这种流浪意识可以说是作者的一种叙事方式,更是他笔下人物包括他自己的生存方式。张炜对现代社会有一个严肃而深沉的审视与判决,面对工业文明的混浊,真诚而善良的张炜,手无寸铁,只能凭一种自由的流浪,守住生命该拥有的朴素与价值。张炜把他的价值取向融进笔下人物的思想里。
(一)隋不召:超然与热爱
《古船》是一部自然与生命独自演绎的史诗,古莱子国的传说建立起洼狸镇20世纪生命史的变迁的基本舞台。芦青河这条具有象征意义的河,启示了隋不召的浪游冲动,从本质上讲,芦青河孕育了隋不召这个独特的生命精灵。少年的他失踪在一个雷鸣电闪之夜,几十年后,形容枯槁的隋不召回归故里,空手而去,空手而归。
在整部小说里,隋不召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正常的伦理道德与权势判决不了他。流浪是一种放逐与放弃,更是一种追求与寻找。隋不召是一个被自己放逐的人,放弃了作为一族长辈所应保持的对赵家的复仇权力以及在晚辈面前所应有的矜持与通常的“德高望重”之类的品德,他甚至在年老之际仍与老女少妇交往,这一切都遭到洼狸镇陈旧世界的嘲讽。然而,隋不召仍一如既往保持着超然的态度。年轻时代的浪游生活对他而言,已成了习惯与既定的生存方式,在归来之后,他的种种不合常理的行为只不过是他流浪人生的另一种体现。
隋不召的生活就如他的名字一样,他只是他自己的,不听任何的常规的召唤。对半生流浪生涯中的航海一事念念不忘以及对技术的强烈兴趣,恰恰又表现出他在游戏人间的背后深怀一颗无比热爱人世间的心;他的流浪,是一种对人类智慧、力量的探索。只可惜,读者与洼狸镇的人们一样,很容易忽视这一点。
(二)桤明:流浪即生命
《远山远河》只是本少年读物,是关于流浪的传奇。主人公桤明酷爱写作,多思而敏感,从童年起即流落四方,长长的流浪生活终使他成为内向、顽强而勇敢善良的人。我们不能用纯现实的目光打量这位孤独流浪少年,桤明的旅途,沉默而忧伤,绝非相似于三毛的浪漫或余纯顺的豪壯。这位早熟的少年,在失去母亲后的寒冷冬季,从茫茫雪地里接收了苍老的讯号,饥渴与孤寒迫使他离开家,离开那个有朋友的城市。他的路在前方,他要寻找一位好心人的预言,它使他忘掉其它,忘掉全部。流浪到底意味着什么,年少的桤明并不很明白,只知道决定他命运的亲人都走远了、消逝了,他恍惚觉得他们在他乡流浪,无拘无束,他要学他们了。桤明认为流浪是幸福的,生活的苦痛皆不复存在了。一路上他欢欣无比,多年的流浪生活常使出他回想路途上的、山里的人,也使他接近了人心的奥秘,使出他写作成熟起来。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他不知接下去还要经历什么、走向哪里,他却明白,每一个地方都不是久居之地:“我终要离去,去我模糊而遥远的地方。”(2)桤明相信自己是在无形的牵引下沿着亲人的路线一步步地行进。流浪是他的生活方式与成熟的途径,构成他一生的经历。在路途上,他进行着追问生命、追问灵魂、追问人类生存的一切的一切的探索。唯有流浪能够使桤明作为一个生命而自由地存在着。
(三)庄周与宁伽:皈依之路
《怀念与追记》是一本很复杂的小说,从缓慢而凝重的调子里,我们看到太多的有关于现实与历史的政治矛盾与个人生存的迷惘。
宁伽的朋友庄周撇下了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家庭,在某个清晨一抬脚就跑向远方,他的匆匆出走不是为了别的,而仅仅是为了做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人只有化入了自然,才没有丑恶,也是可爱的。”(3)庄周正基于此奔向大自然领悟它对人的恩惠。现实中有太多的灰尘与纷乱,没完没了地折磨他的心灵,庄周认为自己太疲劳了,于是选择了走:“我只能走下去了,一个人走,不停地走,把其他遗忘。”(4)他想看看“天边有没有朋友”。流浪形成了感念,而长长的感念又化成了奔走的欲念。
宁伽同样是一个心怀感激的孤独者,他在漫长的沉默中珍惜人间美好的一切。宁伽从小生活在山林里,由于父亲的原因被迫离开了家,开始了流浪。山林与村庄构成了他一生的经历。定居城市后,游离于时代之外的宁伽却不得不一次次介入纠缠不清的历史与现实(柏老、03所、口吃教授),他无比困倦,而“远方,无尽的远方啊,有黑色的玫瑰苞朵闪烁的莹光……”(5)深深吸引他,他明白他唯一的出路便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流浪。在现实与历史之间,他跨不进任何一个门槛。流浪成为最后的隐居方式。
(四)张炜:抵抗与拯救
张炜是少有的真诚、具责任的作家,他把寻找某些不变的美好的东西当成永恒的目标与事业。他认为:“真正的作家天生是个水手……长长的流浪,无边的海洋或漫漫大河,水声,涛涌,遇险或生还……作家天生应该是长于行动的人而不仅是思想的漫游,即便躯体也要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上流荡才好……”(6)然而,浪者是孤独的,在远离污秽的空间里,张炜执意追问生命的意义,展现给人们一块被文明进程遗忘的原始净土与野地。这是人类堕落的拯救之路,是张炜抵抗的方式。他用回溯性的目光深深的凝望旅途上的一切,心头那一份热爱人民与大地的心情使他在抵抗污浊时无比沉重,他的良知在催动他不断诉说,“冰凉的水流冲洗,直到冲涮出那难忍的欢乐与痛苦的歌声”。(7)路漫漫而修远,应该说,张炜的路是不会终止的,他的浪者之音,也必成为人类最动听的声音。
二、家 园
“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有一点永远不会变,就是对那原野的留恋……我一生的跋涉,只为了它。……”(8)张炜始终把对生命、生存的理解融进对家园的描写之中,家园构成了永恒的主题,是他难以割舍的情结。他的家园,是物欲横流、世风日下的世界的一方净土,是人性美的象征。
(一)永恒的土地
“对于一个生命而言,最具吸引力的莫过于土地。”(9)张炜说:“山脉与土地是万年不曾更移的背景……这里与母亲的心里最近。在这里,你尽可以述说昨日的流浪……”(10)他不止一次说过大地最神圣不过了,大地丰富辽阔,滋长了万千生命,写满了思想,走动着灵魂。只有土地是永恒的,人的生命源于土地,人的灵魂也同样源于土地的恩赐。生命躁动是大地之母的生动再现。人类寻找、保护大地,也是人的自我保护,是人类生命与精神的归宿。《秋天的愤怒》中的李芒与小织在长长的流浪之后,终归故里,守着那片土地种植烟草,土地是他(她)们的希望,也是激情的寄托。有关于土地的暗示,便是对生命的暗示。有生命的存在,便有苦难,张炜咀嚼苦难。而他同时又认为,守住大地是人类的精神救赎。人类只有在土地、苦难之中,不断认识自己、学会生活,才能进一步升华生命的意义。李芒在与肖万昌进行斗争后,最终怀着深沉的爱坚强地走向爱人,走向土地。
土地,使人感觉丰富与充实,大地却是孤独的,人类也同样。张炜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开启心灵的窗口,获得独语的权利,也使他得到沟通与理解。大地是张炜小说的主体景象,是文化形态的具体,“是一个理想”。(11)评论家张新颖以 “大地守夜人”(12)来概括张炜的精神特征是最恰当不过了。张炜始终这样说:土地,是人类最后的家园。
(二)优美的芦青河
张炜生长在芦青河畔,对河两岸的生活无比熟悉,用全部的情感保护着母亲般的河流,以一种缓慢的语言很用心的把经历过的、听过的一些故事写出来。
芦青河穿过胶东平原,注入渤海,两岸有平展的原野、密匝的林子,土地肥沃,人民勤劳而善良。芦青河自然、古朴而宁静,河边的晨曲晚唱、人文风俗,使河显得博而丰富。芦青河的世界散发着悲凉而雄浑的力量,张炜一直陶醉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以芦青河系列小说出名的,这位“血管里奔流着它的原素”的作家的作品中弥漫着“芦青河那湿润的气息”,(13)从《古船》、《一潭清水》到《秋天的思索》,静谧、安稳的生活秩序表达了张炜自己的意愿。优美的环境促成了纯洁的人性世界,也养成了主人公生于斯、长于斯的芦青河情结。这种文化审美精神,最终成了他们共同的精神归宿。芦青河这个清纯而丰富、苍老而睿智的精灵,让张炜无法超越。可以说,湘西是沈从文的,而芦青河则是张炜的。
(三)纯朴的山野
山野在张炜的小说中占很大位置,从《远山远河》、《怀念与追记》到《柏慧》,山野构成了主人公少年时的活动空间与居所。主人公对生命的深刻体验,源于他以一个独立完整的生命体验了山野、与山野共存。山野孕育了桤明与宁伽这样具有非凡灵性与意志的人物,源于山野本身伟大的意志与性格。主人公展示着自然山野的人文情趣,善良而纯洁。张炜完全以自述形式回忆性地记录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空间,“阿雅”的故事以一个侧面展示山林给予人类的无比巨大的财富。宁伽热爱“阿雅”,热爱山林,山成了他的故乡的意象,多年后定居城市后的他的“回去”便是指回到山野。张炜在《南山的诱惑》中说道:“可以想象那里有很多花鸟、山泉,有很多美丽的姑娘……那里最适合人过生活。”然而,山野却与人物的苦难相结合。这两部小说里没有很具体可观的情节,只是“我”的苦难路程的回忆与追记。《远山远河》中,流浪的桤明在山野中的村落里以劳动换取微少的生存必需品。他在苦难之中坚强成长,从山与村民身上得到力量与勇气,也得到一份朦胧而纯真的爱(尽管他那时未曾真正领悟这份爱的意义),这些都促使了他的成长。
山野被张炜赋予了太多的原生性与自然性,也赋予了人性与灵性。万物之源的山野的混浊、纯朴的生命气息培育主人公的同时也使张炜的温柔与沉重得到展示。宁伽定居城市后却无时不在思念富有灵性的动物“阿雅”,那“金粒”的含义是含蓄而直接的,那就是:人类源源不断接受山林的恩赐,必须珍惜与此有关的一切。宁伽终于在多年之后携妻子投宿山野,这使他重新获得“一个原来,一个真实”,尽管早就没有一个可以憩居的茅屋、没有一个亲人在山里为他守望,而宁伽一直坚信那才是他起步、也是回归的地方。
(四)清洁的葡萄园
在《柏慧》以及张炜很多随笔里,我们都可以体会到一种“我离开污浊,才有可能走进清洁”(14)的信念。“我”离开03研究所坚守葡萄园,守住一份浓郁的人文风情。张炜以葡萄园为支点,用善良、从容、临危不惧、情感丰富的“我”的视角,真实展示了现阶段中国工业文明与商品潮的无序性以及利欲熏心的人的丑恶。张炜并不反对健康的文明,然而现实中太多的现象使他痛心不已。葡萄园被子赋予深广的生命意义,这里的人伦关系、人与园的关系、人与历史的关系在生命这一神圣的哲学命题前获得无比丰富而深遂的涵义。作者对这片田园注入深深的情感,田园也给予他永远的慰藉,以至“人在远方一想起来就心头灼烫”。(15)“我”定居于此,时刻为保护这块土地以及土地上善良的人们做着抵抗的动作,因为“我已经永远属于它,它也永远属于我”(16)可以说,葡萄园与山野、大地、芦青河这些大范围的概念相比较而言,具有更为确切的形象性,是张炜家园精神最直观的载体。张炜坚守葡萄园,正是守护心中的家园。
(五)心中的绿洲
然而,所有有关于家园的载体的描述大多是虚构的,受着当代工业文明侵蚀的故地,早就失却了原有的生态平衡,人们的精神也受到严重污染。张炜保留纯洁的心灵,勇敢独守着特有的尊严,进行着神圣而绝望的沉默式的呼吼。所以,尽管有优美的芦青河、自然的山野、纯洁的葡萄园都难以寄托张炜心中那无比广阔的有关于家园的意念。张炜永远是一个精神守望者,坚守人类精神中最淳朴的那部分。
所有的乡村与城市,都只不过是一个形式,张炜最终的家是一种意识,一种对人类生命的思考。《远河远山》中的“我”从未见过父亲,仅靠他遗留下来的几本书便相信:父亲是“我”一生的牵引。,《柏慧》中,孤苦的“山地老师”身上纯洁、坚毅的品质与人格力量使“我”获得一种生命的启示,一种作为真正的人抵抗邪恶的激愤气概。张炜正是由于这些温柔而从容的人们,在物欲张扬的年代,获得一片永恒的绿洲、一个清洁的真善美世界。
三、流浪与家园的统一
张炜小说的叙述结构,是一个走出与返回的过程。
阅读张炜的作品,我们总能感觉到让人沉重的东西——作家对人类本性的思考与大地灵魂相守的沉甸甸的实质。张炜把具有自然特征的乡村、纯朴的人类精神园地作为自己的灵魂归宿。而他作为一个寻求者、探索者,始终是在追求理想的旅途上。他把这种人性美的理想一直顶在头上,从容沉静地流浪着。张炜清纯的叙事方式证实了他不是为写作而写作,而为了释放心中的情感与能量,这注定了他的孤独,因此,他只能甘于寂寞,一人走在路上。
作为浪者的张炜,把家园和流浪完美地统一起来。《怀念与追记》中“山地导师”是“我”的精神家园就是在“我”的浪途中得到的。“我”跋山涉水浪荡在山野之中,但无比幸福,因为“我”始终认为这便是“我”的家了。在流浪的过程中,“我”真正体会到自然境界的博大与包容性。可以说,是流浪创造了家园。《柏慧》中的宁伽正是在人间的纷乱中思考了这么多年,才拥有了葡萄园。
张炜小说中的流浪是无依的心理苦难。正是这种苦难使主人公们认识了人生,认识了人生的荒谬,并在自己的信仰世界里建立起心灵深处的家园。张炜的家园,太纯太美,以至在这个年代,必须要付出太多的流浪的苦难的代价才能抵达。这种流浪实质上是一种对“反家园”的不道德观念的反思与超越。《远山远河》中母亲死后桤明不堪忍受继父的粗暴,对自己说:我终要离去,去我模糊而遥远的地方。我们可以把那个地方定义成一条通往真与美的路,也可以定义成一个有鸟语清泉的纯美地域。《柏慧》中宁伽最终寻找到了葡萄园并将永远居住下去,为自己找到一个永远的家。他重新找到一个生长点,可以在与四周共通又保持一定距离,思索着、守望着。然而,“我”仍流浪着,“我”必须时刻抵抗种种不怀好意的破坏与侵蚀。“我”的目光沉静如水,里头却包含了太多的压力与责任。
张炜的流浪永远没有一个终点,是生命存在的形式,也是捍卫家园的手段。他带着沉重的使命意识在不断寻求人类共有的家园,追思着信仰与理想。他说:“这场由来已久的寻找,是我全部辛苦与执拗的一部分,也是一生无悔的事业。不屈者,不败者都在大地上。我要走近他们,走向大地。”(17)“人生仅是一次长旅,但旅途中要有个支点,有个绿洲,有个泉。”(18)
张炜孤独的流浪守住了自己的信仰,也守住人性中的真善美。他献给现代人“一谭清水”,在三十余次获奖后,他依旧默默地探索着。我想,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对此感到欣慰并肃然起敬的。张炜的声音,也必成为人类最美妙动听的摹本。
注释: (1).张炜《羞涩与温柔?夜思》 1997年东方出版社 (2)张炜《远山远河》 1997年明天出版社 (3).(4).(5)张炜《怀念与追记》 1996年作家出版社 (6).(7)张炜《羞涩与温柔?水手》 1997年东方出版社 (8)张炜《羞涩与温柔?夜思》 1997年东方出版社 (9)张炜《羞涩与温柔?土地,慨叹之余》 (10)张炜《羞涩与温柔?融入野地》 (11)谢有顺《存在的追索?大地乌托邦的守望者》 (12)王海波?王光东《守望者的精神礼仪》 1996年《当代作家评论》 (13)张炜《羞涩与温柔?再写芦青河》 (14)张炜《柏慧》 (15)张炜《羞涩与温柔?那片田园》 (16)张炜《羞涩与温柔?夜思》 1997年东方出版社 (17).(18)张炜《羞涩与温柔?那片田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