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峯说他马上到。
峨嵋看着小狗们吃饱挤在一起累极睡着。
朱峯赶到。
他镇定握住峨嵋的手,坐在她身边。
不一会兴一出来,梳洗过后,恢复旧貌,看到另外有人,吓一跳,靠住墙壁。
峨嵋连忙说:“兴一,你记得朱先生。”
她有点羞惭,“啊,是朱先生。”
“朱先生是个可靠的人,我找他来商量。”
兴一怯怯站一旁,“朱先生,我该怎么办?”
朱峯这时已明白整件事。
他这样说:“很高兴你俩信任我。”
“朱峯,少说废话。”
“只有两条路可走。”
“兴一已经逃出,无论如何不会回去。”
“民政署会追索她。”
兴一答:“同伴已帮我拆除身上追踪器,我不会连累王小姐。”
“你的同伴很有办法。”
“他们同情我。”
“那么,你只可继续逃亡,像一切逃犯,你需要资源。”
兴一沮丧,“我身上只有三百元。”
朱峯微笑,“我第一次离家出走,袋里有三千元,以为一年半载都花不完,谁知走到街口,就被两名持刀匪徒劫走。”
“朱峯,你说完没有。”
“峨嵋,把你所有现款取出给兴一。”
“明白。”
朱峯自己掏口袋把一卷美钞取出。
“你身上带着许多现钞。”
“我猜你有紧急事才叫我,我以为我俩要私奔。”
愁眉百结的峨嵋与兴一笑出声。
天大乱子,地大银子。
“兴一,都会其实有许多走失的机械人呢,你若与常人混在一起,做个普通市民,躲在最明显之处,很难被人发觉,闹市光怪陆离,谁会注意到一个平凡爱狗女子,我们替你租一间小公寓,备几张有关证件,你便可以找一份工作,只是,请别再在王小姐寓所附近出现。”
“明白。”
两人把所有现金交兴一。
兴一怔怔看着他们,“你俩真是好人,我祝你们白头偕老。”
峨嵋没好气,“你完全像真人,我大可放心。”
朱峯坐到计算机面前,与邱罗合作,替兴一找住所:“记住,同房东说,住客有狗。”
不到一会,就找到适合住所,说明第二早住客先付三个月租金,门匙在管理处。
“朱峯,感激你。”
朱峯微微笑,“别客气。”
“兴一,你去休息。”
“王小姐——”
“别再多讲。”
“王小姐,还有时间,我帮你做几个菜。”她进厨房。
峨嵋垂头,“朱峯,我冒昧把你牵涉在内。”
“都要白头偕老了,还说这些。”
峨嵋说:“都是感情累事,兴一为小狗,我为兴一,你为我。”
朱峯微微笑,“第二代小狗叫什么名字?”
“阿一阿二,还有名字呢。”
“容我给牠们名字。”
“请。”
“一只叫高手,另一只叫巧手。”
兴一听见,“谢谢朱先生。”
这时,天已蒙蒙亮。
朱峯说:“兴一,来,带着小狗,我送你到新居。”
峨嵋替兴一准备一箱替换衣裳。
“振作,兴一,记住,你有本事,情况比那些少不更事离家出走闯进虎穴的无知少女好得多。”
“王小姐,希望将来我俩还能见面。”
“兴一,当我年迈,行动不便,你回来帮我推轮椅。”
兴一一怔,露出讶异神色,然后才说:“你有朱先生。”
“我不那么肯定,他不会老,也许,他会另外找年轻伴侣。”
兴一掩嘴。
“怎么了。”
“再见,王小姐。”
峨嵋再次落下眼泪。
邱罗告诉峨嵋:“民政署追索弃置机械人,每一具都需登记,皆因机械零件分拆出售,比完整出厂新货还值钱,而且,不保证不法之徒把零件拿来作何种用途。”
“邱罗,你会聊话题了。”
“我见王小姐嫌我笨,努力进修。”
“太好了。”
“昨日我读到一项关于人脑研究。”
“迄今为止,人类对于自身的脑袋,可以说几乎一无所知。”
邱罗笑,“这一则比较有趣,报告说,人类出生时,并无灵魂,有些人,一直到老,也无感情、良知、触觉,这一切,是在成长过程形成。”
这时,朱峯向她报告,兴一已经安顿妥当,“我先回家休息,稍后再见。”
峨嵋轻轻说:“邱罗,我得更衣上班,下次才与你聊灵魂一事。”
“明白。”
“对了,邱罗,我可有灵魂。”
“王小姐,我可以肯定你拥有美丽灵魂。”
“谢谢你,邱罗。”
这名新声友渐渐变得像以前的昆仑那般油滑与讨人欢喜,他也长了灵魂。
回到办事处,同事纷纷议论机械人偷跑新闻,原来昨夜一组七人逃狱,不知怎地,破解量子鎗死锁功能,活转,逃逸,全无所踪,猜想有组织建立地下信道掩护,巧妙协助。
“为什么要逃走”,“向往自由”,“自由?你觉得我们自由吗?朝九晚六,为一份牛工死锁一世”,“他们活转来了”,“活不长,这个功利社会一定吞噬他们”。
峨嵋忙着整理小组内部文件,忽然看到:“王峨嵋,加入本署五年,工作成绩甲级,思考独立,和睦同事,人事部正考虑晋升……”
峨嵋以为看错。
她转运了,上头在考虑她升级,她用力吐出一口乌气。
下班,朱峯接她。
峨嵋挽着他的手臂,再三道谢,“昨夜的事,突兀无比,竟不像真的。”
“峨嵋,你可疲倦,若有精神,我想请你到我办公室参观,稍后,到舍下喝杯咖啡。”
峨嵋惊喜。
朱峯办公室在国防部飞机库侧一间小小建筑物,需配戴特别证件入内,室内摆着各式引擎螺旋实物与图样,分明是设计部,朱峯此刻担任文职,做研究改良。
屋顶足高三十余呎,天花板挂着飞机模型。
峨嵋抬头细细观赏。
“这是我的桌子。”
桌上一尘不染,计算机就是他的桌面,足足四乘六。
这时有同事出来与他招呼。
“他们是夜更,我们走吧。”
接着,车子驶往近郊。
噫,峨嵋纳罕,“这是一个废置火车站。”
“我住在三卡火车里。”
什么。
朱峯说的是真话。
只见路轨上停着三卡火车,四周围草地略作修饰,开满各色野花,傍晚,花香蒸起,蜜蜂嗡嗡,宛如绿野仙踪。
峨嵋惊喜,走上小小铁制折梯,打开门,正是她在图像中见过的白色客厅,因打长拍摄,故此宽大。
啊,厨房是火车的餐卡,不锈钢浴室也属原装,最有趣是长窄卧铺,以及原有空气调节与灯光。
朱峯告诉她,由十多个同事帮他改装而成住所。
书房最大,有透明车顶,这一列车,叫星火快车,夜间行驶,供游客抬头观星。
峨嵋叹为观止:“我怎么没想到。”
“你喜欢就好。”
峨嵋喝着咖啡,“我不走了。”
“欢迎你。”
终于走运。
“峨嵋,我想把我的事跟你说一下。”
“现在是欢迎将来的时候。”
“我怕耽搁。”
峨嵋大力搓揉他面孔,“你女友已经自动送上门,有点新趣表现可好,诉什么衷情,不要听。”
朱峯紧紧抱住女友,深深叹息。
峨嵋累极睡到半夜醒转,一睁开双眼,看到透明天花板一天繁星,像密镶钻石首饰一般闪烁,她把双臂枕在头下,这朱峯恁地懂得享受生活,与此君在一起,乐趣无穷,足够过三辈子,可惜,她生命有涯。
她轻轻走出卧室,发觉朱峯在计算机桌前操作。
听到声响,他转过头,“起来了。”
她伏到他背脊。
看到桌上有一方大理石纸镇,上边刻着字,一读,是Geniusisonlygreatpatience,他说:“我的教授赠我。”
“朱峯,我们结婚吧,制造几张必须文件,前去登记。”
“阿姨不喜欢我。”
“不必理她,到了她那个年纪,任何事都要反对。”
“你只得她一个亲人,一定要和睦相处。”
“她有牌搭子,那才是亲戚。”
他亲吻她的手,“我们上班去。”
这一段日子,王峨嵋觉得她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之一,无牵无挂,享受生活,世上好似没有什么难得倒她,每天喜洋洋。
同事安第斯母亲病重卧床,愁眉百结,峨嵋如此劝她:“算好的了,请勿淌眼抹泪,试想想,这病不是不能医,只不过调理需时,你父亲经济颇为丰裕,子女无后顾之忧,大家在一起有商有量,反而促进感情,来,拿些正面能量出来,我祝令堂早日康复。”
同事一听,果然是事实,抱着峨嵋道谢。
过一个月,她便正式升级,搬到较舒适办公室,她并不特别盼望晋升,但是人人升上,她坐原位,十分尴尬,噩梦顿生。
这下子放下心。
一日,约好朱峯在小公园看幼儿玩耍,她坐长櫈上等,一边吃冰淇淋。
峨嵋不大喜欢那种特别聪明漂亮精灵能干的天才儿童,相反,她觉得孩子应该笨笨的,多嘴,爱笑,天真。
她面前正有那样几个小孩,玩得一脸一手脏,高声叫嚷,不知说些什么。
她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耳边有熟悉声音:“王小姐,你越发喜欢孩子了。”
啊,这是兴一声音。
她一怔,抬头,一个穿黑色帽斗外套的女子坐到她身边,“在等朱先生可是。”
“兴一,你怎么出现。”她吓一跳。
兴一垂头,握住她手,“王小姐,我有话说。”
“你不必谢我,你出来见我,有某些凶险。”
“但是我不把话说出,对不起良知。”
峨嵋微笑,什么事如此严重,连良知二字都搬出。
“自家一人住小公寓还习惯否。”
“很好,我有小狗作伴,已找到工作,帮邻居看孩子、收拾以及守门,我又不用膳食。我自由了。”
“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王小姐,你三岁时我就到你家。”
“这么早?”
“你看,”兴一出示平板计算机上两人合照,“三岁、四岁、五岁、六岁我们在狄斯尼乐园。”
照片里的小王小姐泡泡脸,笑得见缺牙,相当可爱。
峨嵋感叹,“我也做过孩子,我爸妈呢。”
“唉,吵架闹架打架。”
终于分开是好事。
然后,是较大照片,七岁八岁九岁十岁,每年生日,兴一都与峨嵋合照庆祝切蛋糕,峨嵋感动,这些照片,好似只有兴一保存下来。
“王小姐,这些是我珍贵回忆。”
照片里的王峨嵋,一年比一年长大,十五岁那年,已是亭亭少女,双颊仍然有些泡泡,已露出清丽之态,她中学毕业照相当神气。
原来是兴一陪她共度月夕花朝。
然后,十九岁生日,照片中多了一人。
他只得半边脸,兴一彷佛存心没把他全身拍进去。
“咦,这是谁。”
“王小姐,你不记得?”
峨嵋只看到半边剑眉与一只星目,这是个十分英俊年轻男子。
兴一给她看另一张全头照片。
啊,峨嵋腰下忽然无故刺痛,这是谁,为什么看到他的脸容宛如腋下被利刃刺一刀,不,不,那是旧创,一下子又受到袭击。
她一凛,手中计算机板险些落地。
她失声,“谁,这是谁?”
“王小姐,你认真不记得也好。”
“不,不,我记得。”
这年轻男子有一双会笑的闪亮眼睛,发线额中央一个桃花尖,左颊含浅浅酒涡,骤眼看有三分像朱峯,但朱比他正气稳重。
峨嵋只觉腋下越来越痛,她掩住胸口喘气,剎那间她想起这个人的名字:“松得海,他叫松得海!”
兴一点点头。
“这人,与我什么关系?”
兴一脸上露出怜悯的样子。
电光石火间,峨嵋明白了,“我俩曾经深爱过。”
她泪流满面,她不记得详情,但那痛楚,却像昨天那般清晰,利刃还在体内没有取出,她不由得抓住兴一的手,“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与你共度两年零七个月光阴,五月来,九月走,王太太与我从来没喜欢过他。”
啊,峨嵋抹眼泪,“为什么我如此伤心?为何眼泪像自脸上每个毛孔钻出?那有何大不了?”
“王小姐,廿一岁的你,走到地下铁路隧道,看着迎面而来的列车,纵身跳下路轨。”
峨嵋惊怖,尖声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这是事实,看。”
照片中王峨嵋躺病床,浑身搭住维生管子,头顶用胶盔罩住。
“这不是我。”
“救起后你整个脑盖爆裂,实时宣布死亡。”
峨嵋伸手摸自己头顶,厚厚头发,头颅无恙,“兴一,你说什么鬼话,你有毛病,你受何种刺激,我好好活着,我——”
“王小姐,你不再是你,医生把你救活,但脑部组织已不能再用,王小姐,你被换上电子线路,王小姐,你与我一样,是机械人。”
王峨嵋霍一声站起,“走,兴一,我不要再见你,走。”
“王小姐,你如此恩待我,我不想守住这个秘密,你一直是衷心笑实验室的杰作,你的主诊医生是尔泰,你是本市首名机械与肉身混合人。”
峨嵋气极,“你给我走。”
一只大手按住她肩膀,“峨嵋。”
她转身看到朱峯。
“你听到多少,你可是全知道了?多么荒谬,电子人脑!那发电机可需要推动整幢核子潜艇那么大,兴一在胡说什么?”
兴一已经离去,她把计算机记录板留在长櫈上。
朱峯一声不响坐下阅览,峨嵋坐在一旁观看,朱看到的,她全盘收到。
她浑身发凉,她看到一则脑部手术真相摘录:“她,王峨嵋,脸部渐渐消肿,笑嘻嘻,头盖被连接在一座庞大电子仪上,电线、计算机板、讯管、灯泡,闪闪发亮,她好似毫无痛苦,最惊人的是,她双手捧着一副鲜粉红色人脑,纹路清晰可见,脑外层前灰白质、海马区、前额叶、脑枕叶,以及脑干……”
峨嵋瞪大双眼。
她不觉害怕,这是她,她捧着自家的脑子。
接着,是各式各样手术步骤进行程序,清清楚楚,记录着她旧生命结束后,新生命的起源。
最后,是一副机械脑的影像,头发般细的电磁体排列如牙刷,这还只是控制步行的人工操纵部份。
朱峯忽然说:“啊,峨嵋,怪不得你那么笨,实在人力不能胜天工。”
峨嵋气极,“你这机械人,你在说什么话,你比我更不济事,手足全可以剥下。”
这样一讲,变相是承认事实:王峨嵋真正身份,是机械肉身。
她的声音变得细微几乎听不见,“都瞒着我,等我以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原来我是世上最严重的残疾人。”
伤心兼惊怖,她似一个孩子般哭出声,闻者心酸,朱峯更陪着落泪。
公园里孩子们听见哭声,纷纷围上,可爱幼儿富同情心,又好奇,纷纷打听:“为什么哭,什么地方痛”,“我叫我妈妈来帮你”,有一个小女孩替峨嵋抹眼泪。
大人就比较警惕,“这位小姐,可要看医生?”把孩子们带走。
朱峯扶着女友上车,把她裹在毯子不放。
以后怎么办。
朱峯忽然想起尔泰说的话,那几个字在他脑海亮起,“朱峯你是我设计第二名杰作”,他当下便疑心,第一名是谁。
第一名是王峨嵋。
朱峯说不出话。
两人在停车场的车内拥抱良久,好端端的蓝天忽然下雨,落在车顶啪啪响。
警察前来探望,“先生,没有事请把车驶走,你不止停了三十分钟。”
朱峯只得把车驶回那三卡火车。
峨嵋浑身颤抖,朱峯斟出拔兰地,两人共饮。
半晌,峨嵋沮丧地说:“为什么把我救回。”
朱峯忽然发怒,“这是世上最忤逆的话。”
“峯,我们找尔泰说个明白。”
“我已致电尔医生,她下班即来。”
尔泰已站在门口,她看到好友悲苦模样,不由得叹气,“你终于知道真相。”
“应一早告诉我。”
“早想在你脑上登记,但人工大脑皮层效果未能百分百臻达理想,于是只得删除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件。”
“松得海不重要?”
“那人是令人作呕的一堆废物,当然无用。”
这时尔医生伸手按摩峨嵋的左耳框,渐渐她觉得松弛。
她说:“兴一也会这一招。”
“该处穴道叫人肌肉松弛。”
“我还是人吗?”
“你是人,朱峯也是人,我亦是人,我们略有不同之处,但都是人,你不能说深近视患者不是人,或是安置人工心脏者不是人。”
医生的话具权威性。
“峨嵋你不是本市唯一类似人种,最小一名是六岁的格蕾斯,我可以介绍她给你认识。”
“格蕾斯怎么了?”
“鎗击意外,暴徒的流弹打中她头部。”
峨嵋用手托住脸。
朱峯接住按摩她双耳。
峨嵋仍然落泪,“朱峯全知道了,他不会再要我。”
“胡说。”
朱峯看着她,“你要我我就要你。”
“尔泰,你存心介绍朱峯给我,何故。”
尔泰答:“因见我杰作孤苦。”
“为什么松得海长得像朱峯。”
“因为王峨嵋你就是喜欢那样的男子,你下指令要下意识把朱峯做成俊男。”
“我都记不起如何迷恋松得海。”
“那真是一袋超级秽物,事发后竟避而不见,你在医院大半年,他可一次也没出现,后来,得知他逃到北美洲。”
腋下仍然痛楚,但为着什么,已不复记忆。
“我的旧脑呢?”
“与其余生化废物一起扔掉。”
“原以为可以泡在福尔马林里留作纪念,或是在网上拍卖。”
能说这样的话,尔泰放心,同时,为她的设计骄傲。
“不要担心,民风渐渐开放,各式各种人都有生存权利,一样可以做好市民,贡献社会。”
朱峯默默喝酒。
“朱峯,轮到你说话了。”
“我?”
“你不是有话要对王峨嵋讲?”
“她今天已经听够了。”
尔泰气结,“峨嵋,同这个懦夫分手。”
峨嵋惊异,“峯,你有何话要说。”
朱峯喝尽手中的酒,“我讲,我讲。”
尔泰说:“我出去散步三十分钟后回转。”
她没有走远,站在小园子里,雨停了,远处居然挂着一道彩虹。尔泰叹气,这大自然已经亿万年,人类命运幸与不幸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一回事,太阳明朝还是照样升起。
雨后空气是那样清新,蚯蚓自潮湿泥土翻滚现身,两只粉蝶飞近火车卡窗户。尔医生想起那个神话:哪只是山伯,哪只是英台。
自窗口看进去,只见朱峯与峨嵋面对面坐着,朱峯像是会腹语,嘴唇微微牵动,一番话似已在心中反复练习多次,难度只在开口,一旦克服这一关,一切顺利,也不要去理后果。
他一直絮絮说下去,尔医生不会读唇,也认出卢山、昆仑,与朱峯几个发音。
医生叹口气。
她留意峨嵋表情,这痴情可怜的女孩,却没有太多意外神色,只是微微扬着眉毛角,似笑非笑。
医生先是错愕,然后电光石火间心思通明:她一早知道,王峨嵋早已知真相,作为朱峯亲密女友,她已知道他不是全机械。
王峨嵋仍然明敏。
只见她享受着朱峯的坦诚陈词,欣赏他全盘招供,仔细聆听,并不阻止。
三十分钟几乎过去,朱峯诚惶诚恐,若能流汗,一定头脸背已泡在汗里,他懊悔、内疚、伤心,把五脏六腑都掏出表白。
能叫一个男子这样,也是难得的事,奇是奇在忏悔的他仍然英轩俊秀,一点猥琐感觉也无。
终于,他握着峨嵋双手,把脸埋在她手里,好像已没有力气抬头做人。
尔医生在窗外看着,不禁感慨,朱峯也很有一套,刚柔并重,收放自如,不过不怕,峨嵋能够收拾他,因为他真心爱她。
三十分钟到了。
医生看到峨嵋的嘴型:“我一早知道。”
朱峯猛然抬头。
她伸手抚摸他面孔,与他紧紧拥抱,再说些什么,医生看不到。
她轻轻敲门进内,低声说:“看,不都讲清楚了吗,我告辞了,以后,再也不必到衷心笑实验室找我,我已调职到儿童医院做研究,你们俩请好好过日子。”
她转身离去,自觉功德圆满。
有吗,他们会平安长远相处否,他们会否像常人那样经不起时间考验,终于越走越远,导致分手。
尔医生忽然觉得疲倦,驾驶小汽车离去。
朱峯与峨嵋却好几天没离开火车卡。
他俩向办公室告假,把住所内所有食物吃光光,连果酱炼奶都不剩,肚子奇饿,才沐浴更衣走出乐园。
峨嵋换上朱峯衣裤,像小孩穿大人衣服,十分可爱。
一出火车,便看到有四只毛球朝她飞滚过来,那是四只小动物,四脚离地,耳朵飞扬,高兴地汪汪叫,扑到峨嵋怀中舔她面孔。
牠们还记得她的气息。
峨嵋不禁呼喊牠们名字:“多宝多财,高手巧手。”
四只狗差不多大小,缠住他们不放。
“兴一,你在何处?”
但是兴一没有露面,他们知道她就在附近,为着避免麻烦,不出来相见。
峨嵋扬声:“生活一定很好吧。小狗们身体健康,我等感到安慰,这世界也只有狗与小小人才如此无忧无虑,叫人高兴。”
话还没说完,四只狗已飞身跃下小溪游泳。
峨嵋站在一边观赏,牠们把一群小鸭子追得呱呱叫。
忽尔一声呼啸,狗只闻声游上岸往树林奔去,是主人叫牠们撤退。
朱峯微笑,“比孩子们听话。”
峨嵋提高声音:“有空时来探访。”
兴一没有回答。
只余风声沙沙吹动树叶。
“你看兴一多么禅。”
他们在街外饱餐一顿,又捧许多新鲜食物回火车,峨嵋说:“我想回家独处数天。”
即使是爱侣,独处时间也非常重要。
朱峯点头,“我如常接你下班。”
回到公司,同事都在讨论一件事。
“呵峨嵋回来了。”
“问她投·票还是×票。”
“什么事。”
“市府将举行公投:但凡满廿一岁成年人,无论是谁,均可合法登记结婚。”
峨嵋惊喜,“什么时候决定。”
“下周一投票,周三揭晓。”
“已经筹备十年八载,不知有什么值得如此无谓周详。”
“考虑到社会风气。”
同事没好气,“警方熟悉帮会人物闹事鎗声卜卜又不见急急纠正风气。”
“我对婚姻制度丝毫没有信心,也不信它对男女有何益处,我本人永远不会结婚,但我认为谁要是选择结婚,就该让他们结婚。”
有人鼓掌,“说得好。”
“你呢,峨嵋。”
峨嵋老实说:“我都没见过愉快的婚姻,要不光明凄凉地分手,要不在阴暗底下苦苦经营,但得不到的往往最好,你越不让一些人注册,一些人越是要去。”
“结婚也有益处。”
“说来听听。”
“对方一走,所有身外物自然合法都属于另一方。”
“咄,我自己身外物多得无处摆放。”
整个上午都在谈论这件事。
这样说来,峨嵋可与朱峯办理正式手续。
她吁出一口气。
工作异常繁忙,市府新团队专用小甜头慰劳市民,隔一段时间推出讨人喜欢新措施笼络群众,算是亲民。
接着一项大型计划是筹备大学学费全免,先实施医科,都市缺少医务人才,优异生为着筹不到巨额学费放弃学业,诚属不幸。
一直做到傍晚,一盏孤灯,峨嵋仍在草拟文件。
有人叫她,“峨嵋。”
她以为是朱峯,轻轻说:“我今晚要去见母亲。”
那人回答:“我送你。”
峨嵋把文件锁好。
“看,为保密又全盘恢复手写。”
“你升得这样高了。”
这语气有点奇怪,峨嵋抬起头。
呵,这不是朱峯,她立刻站起,警惕地看着那男子。
“是我,峨嵋。”
“你怎么进来。”
“守门的服务员还记得我是王小姐朋友。”
这便是机械人不妥当之处,他们不懂转弯,不知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
峨嵋看清楚他的脸容,更加吃惊。
“你不记得我了?”
她作不得声,双手发抖。
记得,怎么不记得。
峨嵋都想起来了,记忆亮起,内心痛楚,她几乎站不稳。
“峨嵋,你好吗?”
峨嵋忽然愤怒,我好吗,你问我可好?剎那间想起有些女子忍无可忍动手杀人,一直刺百余刀,她现在有点明白动机。
她听见她声音轻轻说:“你怎么找了来。”
“我听说你已经痊愈,所以来看你。”
“我很好,多谢关心。”
“峨嵋,是我不好。”
“不,是我看不开,给亲友带来极大痛苦困扰,全是我不好。”
“峨嵋,看到你这样理智,我很高兴。”
他走近一步。
看得更仔细了。
他骤眼看仍然英俊,发线后退一些,胖了三十磅,填满脸上轮廓,变得俗气,西服略紧,这不是旧衣裤,而是他不相信已经要改穿尺码,他整个人显得油滑。
峨嵋觉得他有求而来。
她干脆问:“你不是来叙旧的吧。”
“峨嵋,明人眼前不打暗语。”
峨嵋知道万幸,他不是来要钱,他父亲的生意一路顺风,他的经济一向不成问题。
“请说。”
“看到你无恙我真放心——”
“请说。”
“峨嵋,我手中有一份文件,请你签署。”
“何种文件?”峨嵋纳罕。
“我想正式申请与你离异。”
峨嵋发呆,“什么?”
“好来好去,何必拖下去。”
“你说什么,离婚?”
“正是,对方已催我多次,再也不能拖延,我才来找你。”
“慢着,——、——、——”峨嵋把她所谙粗话全说出:“我曾与你结婚?”
他吃惊,“峨嵋,你不是连这个也不记得,我俩私奔往拉斯韦加斯注册兼度蜜月,回来不久,你,你受了重伤,婚约名存实亡,我另有发展,但法律上,我,我不想单方面申请离异——”
峨嵋越听越惊怖,她双手掩面,后退,脚步踉跄,碰到家具,险些跌倒。
鬼迷心窍!
怎么会同这种人结婚。
一时失足还可委赖年少无知。结婚?
她瞪大双眼,一颗心像是要自胸中跃出,她苦苦按住。
他看到这种情况,搔搔头,“峨嵋,不要为难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峨嵋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是,我不会阻挡你喜事,你把文件放下,我找律师看过,马上签署,叫人送回你处。”
她站直,没有趾高气扬,也并不垂头丧气。她平视他,不卑不亢,并无现鄙夷之色,不喜,也不悲,只是心中庆幸,这人已经不是她的烦恼,她已甩难。
他大喜过望,放下文件名片,“那么,再见,等你好消息。”
像一只坑渠老鼠,得到一块腐肉,他怱怱窜逃,长长黑色尾巴掀起油垢秽物,一直拖出门口。
他一走,峨嵋双臂撑着写字枱,浑身僵硬。
半晌,才吸进一口气,静静站直。
她听到轻轻鼓掌声。
峨嵋不由得吆喝:“你,专门偷听人家说些什么,还不出来。”
自办公室门外走进的正是朱峯。
峨嵋得势不饶人,“你听到什么,看我不把你双耳拧下白烚送啤酒吃掉。”
朱峯温柔地走到她跟前,“王峨嵋本色原来如此残酷。”
峨嵋伏到他怀中紧紧抱住。
“可怜的小灵魂。”
峨嵋低声说:“谁都会以为他是来赔罪、道歉、求救赎,但不,他要办喜事,他又要结婚了,故此请我不要留难他,不要记仇,不要小器,切勿阻挠。”
“嘘,嘘,你做得全对,不能再好。”
“自头到尾,他不觉有错,他只看到他自己。”
世上原来真有这样难以形容的人,不,不,世上原来真有鬼迷心窍的王峨嵋。
她轻轻终结:“如今我双眼已能视物。”
“我陪你去喝一杯。”
朱峯并没有立刻现身教训那人,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必须由王峨嵋一个人解决。
她示弱,抑或坚决,她要拖拉,或是把过去放下,都凭她自身。
是的,世——上——无——人——可——以——帮——她。
人生就是那么孤苦。
最爱她,愿意为她挡鎗弹的朱峯也爱莫能助。
若果王峨嵋不甘心,定要争回一口乌气纠缠不已,那么,一定留不住朱峯,也没有将来。
他们到酒吧坐下,峨嵋对酒保,“整瓶放下”,朱峯取笑:“取多一瓶给我。”
有人挤到他们二人当中,“情侣?”
峨嵋点头。
“一对,那多闷。”
朱峯知道他要说什么,用力把他一挤,他出位。
“唷,不就不,何必动粗。”悻悻离开。
朱峯问:“还要坐下去?”
峨嵋答:“我在看这些寂寞的人。”
“别理别人,你有我。”
“是的朱峯你说得对。”
“身上某处还觉疼痛否。”他指她的心脏。
峨嵋答:“只有在笑的时候。”
她喝了好几杯。
她仍有不忿,“怎么同那样一号人物结的婚!”
“爱情盲目。”
“爱情有智障。”
朱峯问:“还去阿姨家吗。”
“一身酒气,过两日吧。”
他们俩离去,朱峯把车子转到自动驾驶,紧抱女友。
回到家,峨嵋用滚烫热水淋浴,皮肤发红,犹如宰猪,这层皮可以揭走换过就好了。
这倒也不难,先前衷心笑实验室的尔泰医生可以做到,但是内心那个乌溜溜不停隐隐冒浓血的深洞呢,面积不大,像拇指大小,永不痊愈,探进去,暗红如熔岩,缓缓蠕动,像有生命般可怖。
她掩着胁下躺到床上。
实在是累了,瞌眼便睡着,还是做梦了,看到自己衣着时髦,妆扮整齐,笑咪咪,双手像碗那样小心翼翼捧着一副人脑,在闹市里来回穿插,途人好奇问:“是人脑?”,“不,”她回答:“猪脑”。
醒来,还记得那是本市最热闹的银行区,“猪脑子不错”,她喃喃复述。
朱峯接上班,看到峨嵋脸容吓一跳,一夜之间,她憔悴下来,这一关不好过。
她握他的手一下,表示可以应付。
第一件事,把文件带到律师处给专家过目。
“王小姐,文件里没有机关,只要你放弃任何追究权利。”
“对方用什么原委要求离异?”
“不可冰释的误会。”
峨嵋立刻签署,轻轻对律师说:“Iamdamagedgoods.”
律师答得好:“Weallare.”
迅速命专人把文件送回对方。
回到办公室,机械地处理工作,趁中午,回娘家说话。
王妈仍坐麻将枱上,峨嵋佩服她与假人搓牌也穿戴整齐,好一个君子慎独。
牌友纷纷开口:“王小姐来了”,“王小姐今日精神欠佳?”,“王小姐真孝顺”。
峨嵋知道开关在哪里,伸手啪一声关掉,三个假人的操作表情骤然停顿半空,看上去有点滑稽。
王妈问:“这是干什么?”
峨嵋坐下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曾经结过婚。”
王妈的脸挂下,“因为我从来没资格过问你王小姐的事,我一提,你当我仇人一般憎厌,我不知你结婚、离婚,我不知任何事,我只盲目地做你母亲,扮演一个角色,对你说:无论发生什么,这仍是你的家。”
峨嵋不语。
“原以为换过脑子的你会改变想法,谁知一有事仍然向我算账,别忘记你身上还有五十巴仙因子属于你父亲。”
“他在何处。”
“我不知道,我的愿望是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见那个人,我约莫还有十多步要走,平静捱到终点已经够幸运。”
峨嵋悲从中来,握住母亲的手流泪。
“别哭,别哭,今天天气很好,已值得庆幸,你那朱先生可有陪你一起。”
“妈妈,我们都又穿又烂,苦苦捱日子。”
王妈已说不出话。
峨嵋把牌友的开关掣开启。
“哟,王小姐,我们又不去别家,我们不会讲是非”,“是呀,三个臭皮匠,一个诸葛亮,有什么事大家商量”,“别见外”。
峨嵋温和说:“对不起,你们说得对,我先走一步,你们赢多一点。”
她告辞。
落楼梯时踏空一步,险些摔跤。
尔医生找她。
“你好,创造主。”
“我猜到你心情欠佳,这样吧,你到儿童医院探访。”
“损手烂脚的人看到更加残缺的人才会知道感恩,可是这样。”
“正是。”
峨嵋吁口气。
到了儿童医院,只见诊所装修得像小学课室,事实上也有孩子们在补课,尔泰迎出,“跟我来。”
她们先到义肢部,看到小孩学习用假手执笔及玩游戏,有一个才三四岁男孩用假脚踢球,灵活自如,叹为观止。
峨嵋坐到他身边。
他问她:“你有何不妥?”
“我只来探访。”
他又去练踢球,脸上笑嘻嘻丝毫不见忧虑。
尔泰叫她,“到这边。”
另一间房间,放着氧气箱,峨嵋罩上白袍,看到幼婴熟睡,真有点残忍,脑部摘除,用仪器维生。
她退后一步,尔泰微笑,“是你的同类,不必害怕,有你做例子,我们信心十足。”
“科学怪医,”峨嵋喃喃说:“我们是科学怪人。”
幼婴忽然睁开碧蓝双眼,峨嵋感动,探近说:“宝宝,我们是科学怪人”,她握住他的小手,幼婴放心再度入睡。
“为什么救活他,他本无意识,他只是一只蛹。”
尔泰答:“你不是他父母,你当然那样讲。”
“在为他制造机件吗?”
“不,人工为他培养真实人脑。”
“我的天。”
“今日院方招待电视台拍摄人工培养心脏步骤,你可同时参观。”
“我不要看。”
尔泰笑,“千载难逢机会啊。”
峨嵋戴上口罩进实验室,一大队摄制人员,有个年轻医生正讲解,她站到后角。
医生说:“过程很简单,首先,取得一颗心脏,”他自冰箱取出心脏,“把心脏原有每一颗细胞都洗净,”他把心肌放入瓶里浸药水。
真实心脏并不是一个红●,峨嵋发觉它的爱呵他大动脉比想象中更粗壮。
旁观者鸦雀无声,医生说下去:“然后,注入维生营养素。”
“那是什么?”
“那其实是猪的肾脏,经过提炼,磨成粉状,渗入溶剂,制造全新细胞,不过,要教授新细胞学习跳动,必须通电。”
峨嵋看着玻璃瓶内跃动心脏,有点不舒服。
那英俊的医生说:“将来,每种器官都可以复制。”
峨嵋悄悄溜走。
尔泰在她身后问:“怎样?”
“医生不愿病人离世,想尽方法出尽百宝挽救,其实,死亡是极之自然的一件事。”
“那么,要医科何用。”
“尔泰,老老实实,像我这样的人,能存活多久?”
尔医生十分坦白,“不知道,科学虽然发达,生命有它轨道。”
“我这颗脑子没有期限?”
“大约十至十五年。”
峨嵋点点头。
“别气馁,正在研究更新款型号。”
“拜托。”
尔泰送峨嵋出医院。
那边医生同大队走过,他说:“院方需要更多拨款……”
朱峯来接女友,峨嵋一看到他便喜上眉梢,所有烦恼拨到一边,嘴角往上扬。这朱峯,穿一件淡蓝色衬衫,配一条又破又旧又宽的卡其军裤,但一路朝她走近,已尽露英轩之态,说不出好看,啊,不止峨嵋一个人那样想,其余女士,也目不转睛注视朱峯。
尔泰怪羡慕,“形影不离呵。”
朱峯握住女友的手。
“该结婚了吧。”
朱峯点点头。
“请你做证婚人。”
“义不容辞。”
朱峯挽着女友的手。
“儿童医院定期招待记者预备年度筹款。”
“国防部可有此打算?”
朱峯笑,“国防部飞行员每一具头盔都造价五十万美元,怎么个筹法。”
“你那架试飞战斗机,又是什么型号。”
“F35s。”
“英伟的飞行员朱峯。”
“也有人叫我们炮灰。”
峨嵋连忙说别的:“医院里有一个婴儿与我同病相怜。”
“这是院方杀手锏,用小病人叫市民大发慈悲之心。”
婴儿……峨嵋忽然发呆。
“你累了,可要回家休息?”
“我要去公司。”
伏办公桌前做到半夜,朱峯送来宵夜,众同事欢呼,“有男友真好”,“也看是什么人”,“朱峯你可有兄弟”,说个不停。
峨嵋仍在想:婴儿,为什么婴儿触动她的心。
那一夜她睡不好,索性整理衣柜。
少了兴一,什么都不知放哪里,就穿那几件现成衣裳。
她问声友邱罗:“兴一可有告诉你我秋冬衣物放何处?”
“王小姐,许久没听到你声音,据记录,你与前声友昆仑每天至少谈话三小时,而我呢,一个月不到十分钟。”
峨嵋不知多老实,“我有男友就不打扰你了。”
“唉,这回子找什么?”
“秋冬衣物。”
“没记录,王小姐你随便买几件新的好了。”
“喂。”
“我再找找看。”
全屋图则都在他记录里,逐处搜查,忽然说:“书房左边近门书架底有只暗格,你看过没有。”
“那种暗格能有多大,装不了多少东西。”
“王小姐我替你提供新款时装式样。”
“我且去看看那抽屉。”
她走进书房,真惭愧,角落都织起蛛网,她趋近一看,一大堆数百只小蜘蛛,刚出生比芝麻还小,挤成一堆,听见声响,惊慌地蠕动。
峨嵋不怕昆虫,轻轻说:“我一下就走。”
小蜘蛛安静下来,噫,比人类尤其是少女们明敏得多。
她找到暗格,不足一呎高,三呎宽,最多藏两件大衣。
拉开抽屉呆住。
都是些什么。
她移出抽屉拿到计算机面前,给邱罗一起看。
“咦,怎么都是小衣服。”
峨嵋也觉纳罕,小小雪白手织毛衣连裤子与帽子手套成对。
“那么小,好可爱,哈哈哈。”
真的,还有小小毯子、毛毛玩具、铃铛、鞋子。
邱罗说:“都是中性颜色,可见还不知婴儿性别。”
说得真确,这是谁的孩子。
邱罗也问:“这是为谁家婴儿准备。”
峨嵋的心一凛。
“王小姐,为什么衣物玩具均没有送出。”
“我累了,我想休息。”
“王小姐,不要嫌弃我这个声友,有空多聊天。”
“不要多心。”
她关熄所有的灯,坐在安乐椅上,集中精神,意图把所有记忆中蜘丝马迹都追搜出来。
但是找不到任何有关这个幼婴的思维。
如果有,一定已在尔医生妙手之下全部摘除。
因此,追问尔医生,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
她的左后脑像针刺般痛,不得不叫她休息。
第二天傍晚,她让邱罗替她查一件新闻。
“请指示,王小姐。”
“数年前,有一宗年轻女子跳到地下铁路轨道的新闻。”
“我的天,是失足?”
“一定是失足,邱罗,有关女子意外一切都是失足。”
“有否详细日期?”
“一切靠你。”
“明白,我立刻开始工作。”
峨嵋淋浴更衣阅报,约廿多分钟之后,邱罗“吁”地一声,他有消息了。
“对比十年内三百多宗新闻,唉,那么多女子失足,真始料未及。”
“邱罗。”
“是,是,有三宗比较接近你的要求,请看。”
第一宗,是一个久病厌世的三十岁女子,失救,不是她。
第二宗,只得十六岁,也不对。
第三宗,廿一岁,相片中人,峨嵋认得,是她自身。
“王小姐,为什么面相如此熟悉,一双大眼如满怀心事。”
还有一张现场照片,地下铁路轨道附近围满人群,热闹地观看意外,可以清晰地看到站名:回转站。
“谢谢你,邱罗。”
她取过外套,罩住运动衣裤便出门。
她对司机说:“去回转站。”
“王小姐,该处是一个复杂的九反之地。”
“我不是问你意见。”
“可否找朱先生作陪。”
“有许多事,我们必须独自应付。”
“带着量子鎗否。”
“在身边。”
司机不情愿放她下车。
峨嵋走下地道,一进入陡斜楼梯,已闻到排泄物恶臭,两边墙壁画满涂鸦。
非繁忙时间地下铁路由另一帮人占据。
她看到回转站三字。
真讽刺,回转,回头是岸,苦海无边。
当年的王峨嵋不知有否看到这两个字,也许,她误会是轮回站。
记忆中她从来没到过这个车站。
她一生都属中产,自小有若干机械工人代劳,不用劳动,或是用公共交通工具。
只见一节节铁路列车飞驰而过,带起阵阵阴风,把垃圾废纸卷起,真像另外一个世界。
列车停止,乘客上落。
就是这里。
她曾自此处跃下,企图终结宝贵生命。
她呆视路轨,呵这需要何等样的勇气,当时年轻的她一定觉得生不如死。
是什么叫她如此绝望。
不是纯因为那个人吧。
即使是无知少女,也知道失恋创伤终究获得痊愈,一切会得过去。
峨嵋呆呆站在轨道边沉思。
不远角落有一个少年在拉提琴讨钱,他的曲子是一首法国民歌:“爱的欢愉,只得剎那,爱的悲伤,终身不忘……”如泣如诉,然而途人并没有多加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