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曾经很亲密但终究陌路的人吗?”
“她是疯子。她说的话你也信?”
晚上回到住处,任小名她妈听了她的话,一边研究阿姨留下的食谱,一边头也没抬地回答。
刘卓第的父母跟着他回大房子去住了,任小名回来之前给他打电话,说如果她回来再看到他出现在这里,她明天就退租走人。
任小名看到她妈竟然还可以顾左右而言他,就没再坚持,岔开话题问道,“烧香烧得怎么样?大师给你们孩子算名字了吗?”
她妈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把手里食谱扔在厨房台子上,转身进了客厅。“我们孩子我们孩子,不是你孩子吗?”她妈说。
“我孩子?”任小名说,“那为什么我觉得谁都没把我孩子当成我孩子呢?有人干涉孩子吃什么,有人要算孩子名字叫什么,还有人担心上哪个学区,从头到尾都没人问过我的意见,这是我孩子吗?”
她妈没吭声。
“可能只有我比较自私,有的人可伟大着呢,不是自己的孩子都能辛辛苦苦养半辈子。”任小名说。
她眼看着她妈眼神抖了一下,低下头不敢看她。
其实她没有责怪的意思。真相给她带来的复杂又震撼的情绪,与其说是这些年来自己作为亲生女儿的委屈和不满,不如说更多的是为她妈这些年的隐忍和辛苦感到心酸而无能为力。而她也没有办法去责怪文毓秀,陷在生活的苦难中的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有可能,一个决定带来的影响几个家庭命运的蝴蝶效应,归根到底,也是做出决定的她们自己终生需要付出的代价。
可惜当年逃出医院的文毓秀,天真地以为没有孩子自己就自由了,却还是被她的家人找到带了回去。但他们自始至终都以为文毓秀生下的是个女孩,出生就夭折了。或许文毓秀笃定不愿让无辜的孩子跟她一起坠入魔窟,从那之后,无论是疯着还是清醒着,她再也没有透露过有关这个孩子的只字片语。
而这个孩子,就那样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任小名记事起就挥之不去的一个“累赘”,她又恨他又讨厌他却也只能以姐姐的身份去照顾他保护他。他是无辜的,但他的到来却也彻底改变了任小名一家人的生活轨迹。
他刚出生的那几年里,任美艳以为一切都在开始变好了。丈夫也爱回家了,脸上也有笑容了,女儿那么小,却还是听话地担当起一个姐姐的责任照顾弟弟,一家四口在一起玩的温馨时刻也多了起来。而她也真的身体力行在做一个好妈妈,甚至很多时候她刻意地对他好,好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好像他是一个易碎的吉祥物,对他好一点,他就能保佑这个小家庭和平幸福一样。
但那和平和幸福也没能延续很久,一切希望都随着他的发病破碎了。有时任美艳会想,这应该就是她和文毓秀当年孤注一掷的决定所带来的报应,她想要家庭,文毓秀想要自由,她们互相无法理解各自在各自的围城里折腾了半辈子,最终谁也没能如愿。
绝望崩溃的时候太多太多,但也从不曾让孩子们知道。搬回镇上老家的那一年,任美艳的父母相继生病离世,耗尽了她离婚之后本就微薄的积蓄。任小名刚转学过来读初中,任小飞读小学,还要吃药,再怎么从牙缝里省,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最难的那段日子里,她总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要么找莫名其妙的茬批评女儿,要么深夜孩子都睡了之后一个人躲起来哭,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那个陌生的女人就是那时找上门来的。孩子们上学去了,她一个人在家,正在动手改任小名的衣服。那件粉红色的衬衫,带着漂亮的领子和两根丝带,挺好看的。剪坏了实在可惜,她就想着能不能利用起来做点什么。
女人敲开她家门的时候,任美艳觉得很奇怪,警觉地问她是谁。
“我是文毓秀的远房表姐。”女人解释道,“她妈是我表姑。她爸妈去世前这几年,都是我照顾的。”
文毓秀的家人,在任美艳看来,就跟文毓秀婆家的那些人一样,都是不可理喻的魔鬼。她对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文毓秀的远房表姐没有任何好脸色,只是冷冰冰地回答,“文毓秀是谁?我不认识。”
这是她们两个人的约定。面对文毓秀的任何家人,她永远都不会透露当年有关孩子的真相。
看她缄口不言,女人也没再多问,看起来她对文毓秀的事不了解,也不感兴趣,只是自顾自解释了来意。文毓秀的亲弟弟早年去了外地定居,留守老家的父母患病也置之不理,这个表姐因为早年得过他们照拂,心下不忍,一直照顾了两个老人好几年。并答应妥妥帖帖地给他们送终。为了表示感谢,他们立了遗嘱,去世后把唯一身处的老房子留给她,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卖的钱拿出一半给任美艳。她也一头雾水,毕竟她和文毓秀都没那么熟,更不知道任美艳是谁。但两个老人只是坚持说,是文毓秀的亲人。
“我是乡下人,别的我不懂,但老人家的身后事,我照办。”女人诚恳地说。
任美艳心下一凛。文毓秀的父母一定是后来发觉了什么,他们知道了任小飞的身世,但却选择没有再与文毓秀的婆家站在一起,而是把这个秘密永远隐瞒了下去。究竟是良心发现,还是对那个被他们所迫远嫁他乡的女儿有愧,个中缘由就不得而知了。
任美艳自然不愿收这突如其来的一笔钱,但那女人也是犟性子,实在拗不过,任美艳只好答应了,但写了借条。
“这笔钱,算是文毓秀借给我的。等到将来的时候,我会还给她。”任美艳说。
将来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是任小飞成年之后,还是文毓秀改变主意回来认亲的时候,抑或是很久很久以后,她们这代人都已经不在的时候?任美艳没有细想。毕竟那时文毓秀没有和她联系,她知道不能冒昧打扰,便只好忐忑不安地收下了钱。
“是雪中送炭。”在任小名的家长会上见到文毓秀的那天,任美艳对她说,“如果没有这笔钱,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熬过去这两年。”
“你不恨我吗?”文毓秀问她,“你毕竟……不是他妈妈。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一家人能过得很好。”
任美艳摇摇头,“谁说的?”她说,“小飞很听话,他们姐弟俩感情很好,都是很懂事的孩子。我们家,少了谁,都不行。”
“任小名作文里可不是这样写的。她说她不想在窗台上写作业,也不想跟弟弟和妈妈吵架。”文毓秀说,“她是个很要强的女孩,将来一定会有很好的前途。”
任美艳苦笑,“最对不起的就是她。很多时候,我心里累,发脾气,她那么小的小孩,还要包容我。对她来说,我肯定是一个不合格的妈妈。”
“你已经是一个最好的妈妈了。”文毓秀说。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任美艳问,“你想见他吗?”
文毓秀摇头,“没有必要。”她说,“他这辈子最不幸的事,就是被迫来到这个世上。现在有你们,他已经很幸运了,只要他生活里没有我的存在,他以后就会更好。”
其实后来他们匆匆地见过一面,在他们都毫无准备的状况下。文毓秀的婆家找到学校,大闹一场,学校不得已开除了用着假身份证的文毓秀。那天她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就从教师宿舍逃出来,无路可去,慌张之下只能想到往任美艳家里打电话。
“你在哪儿?”任美艳二话不说,“我给你钱,你快跑。”
时间紧迫,她们约在任美艳家附近见面。就在两个人刚刚碰头的时候,却正赶上任小飞背着书包从街角转过来。他看到他妈和一个陌生人站在路边说话,就走过来,叫了一声妈。
见到任小飞的一瞬间,文毓秀的神情唰地变了,面前这个陌生的男孩,和当年医院里她匆匆看过一眼的那个皱巴巴哭不出声的婴儿,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裹挟着十几年间从未停止诅咒她的噩梦倏忽涌入脑海。
任美艳刚刚递给她的装了钱和其他必需品的包被她失手摔在地上。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趔趄着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任美艳连连叫她,她却像充耳不闻,转身就慌不择路地跑了。任美艳给她准备的东西,到底还是没递到她手上。
后来任美艳有时也会想,如果那天文毓秀拿了钱和东西,会不会就可以跑掉,不被她婆家抓回去?但她没了假身份证,真的身份又已经被派出所知悉,可能跑也跑不了多远。但她还是懊悔,如果他们没见到面就好了。
任小飞困惑地站在原地,不解地看看他妈,又看看文毓秀仓皇而逃的背影。
“那是谁?”他奇怪地问。
任美艳弯下身捡起包里散落的东西。
“……一个陌生人。”她不动声色地回答。
任小飞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他也确实被蒙在鼓里,但晚上回家之后,他莫名其妙地生病了,发了一整晚的高烧,不停地说胡话。任美艳在旁边陪着,他就死死拽着她衣服不撒手。
他从小睡觉就不安稳,又常生病,难受的时候,连睡着了都要哭着喊妈妈。“妈,你别不要我。”他嗫嚅着。
任美艳不敢合眼地盯了他一整晚,直到早上烧渐渐退了,他睡熟了不再出声,她才放下心来,趴在他床头,闭上眼睛就累得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任美艳一抬头,就看到面前床是空的,这孩子发烧刚好就跑出门了。虽然已经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但他毕竟跟别人不一样,任美艳立刻慌张起来,一秒钟不敢耽误就起身出门找。
任小飞的手机是他姐给他买的,他妈本来说不用,他总在家,用不上手机,但任小名还是坚持给他买了一个,把他妈和他姐的号码存在最前面。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下意识地拨通了他姐的电话,但是任小名在上课,并没有接。
他手机里也没存几个号码,又有些小孩子的任性和脾气,就顺手打给了何宇穹。何宇穹倒是接了。任小飞觉得是他把自己姐姐拐跑了,便气呼呼地问,“我姐呢,我给她打电话不接,你叫她接。”
何宇穹那边一愣。他跟任小名已经分开了,他回了老家,就在附近不远的一个汽修厂工作,不过任小飞自然是不知道。
“……你姐在忙吧。你有什么事的话,你晚点再打给她吧,跟我说没有用。”他只好敷衍道。
“我没有事,我就是告诉她,妈要是又跟她说我走丢了,让她不要理。”任小飞说。
“你走丢了?”何宇穹问,“你从家跑出来了?你干嘛去?别乱跑,你姐知道该着急了。”
“……我没有!”任小飞说。“我就是出来……走一走。”
“……你在哪儿?”何宇穹问。
任美艳找了一圈没找到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何宇穹扯着任小飞在楼下,任小飞不愿意回家,何宇穹在劝他。一看到任美艳回来了,何宇穹下意识地松开了任小飞,说,“……阿姨。我怕他跑丢,把他送回来了,他不上楼。”
任美艳松了一口气。“……谢谢你。”但她突然又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儿呢?”
何宇穹并不想解释,转身就走了。任美艳急着带任小飞回家,也没多问。
“你昨晚发烧了,你还跑出去,生病好不了怎么办?”任美艳一进家门就给任小飞测体温吃药,苦口婆心地劝他。
“……我就是,心里堵得慌。”任小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做了一晚上稀奇古怪的梦。梦里妈妈不要他了,姐姐也不要他了,他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对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只是一味地哭着打他骂他,他很害怕,想求她们别不要他,但不管他怎么乞求,她们却还是哭得那么伤心。
任小名中午休息的时候才看到,打回电话的时候任小飞在睡午觉,是她妈接的,她妈就说没什么事。直到放寒假回来,她才知道那天是何宇穹帮忙送任小飞回家的。她犹豫再三,还是发了信息说谢谢。
“你回来在哪里工作了?”她试探着问。
那个汽修厂离她家不太远,如果出门刻意多走一个路口,还能装作不经意路过。但她不敢,一整个假期出门都远远地绕着那条路走。
直到假期快结束的一天,她实在没忍住,鬼使神差地从路口拐了过去,隔着马路装作路过了一下,然后走回来又路过了一下,大冬天里,她哆嗦着跺着脚,来回路过了好几下。她本来没想到能真的遇上,结果还就偏偏赶上何宇穹下班从大门里出来,一下就看见了马路对面正在路过的她。
那一瞬间的尴尬和无措让她想立刻拔腿就逃,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想要跑到这里来偶遇他。他们已经分手了,没有任何关系了,为什么要来自取其辱。她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一边迈着僵硬的脚步离开。
但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马路向她跑了过来。
“你怎么在……”他说,但又立刻改口道,“你……最近怎么样?该开学回去了吧?”
她只得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你呢?工作还顺利吗?”她问。
“就这样呗。打工呗。”他回答得很快,像是自嘲,又像是真的无所谓,“反正干什么都是讨生活。”
他们面对面站着,却一时间都沉默了,往昔的亲密无间和如今的相顾无言之间横亘了一道无形的墙,把他们彻底隔在了生活的两边。
“……我可能要搬走了。”他说,“我爸在外面欠了钱,讨债的找到家里来过,我和我妈就决定搬家了。”
她沉默地点点头。
“……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吧。”他说。
她又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她不是来听他说这些的,她原本还想着,他们之间,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挽回的可能。毕竟他们谁也没有做错什么。
可这一次换成他拒绝了。他下班走回家的路不长,她就一直走在他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路,在快到家的最后一个街角,他停下来转过身。“你回去吧。”他说,“别跟着了。”
她一愣,顿住脚步看着他。
“以后,我也不会再跟着你了。”何宇穹说,“你要好好的。祝你考研顺利,祝你工作顺利,祝你……什么都顺利。”
她张开嘴,也想自然地说一句祝福的话出来,但只是被哈气模糊了眼睛,支吾了半天,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错了,她突然想到快二月末了,想起他四年才过一次的生日,就下意识地冒出了这句话。她当初以为能陪他过四年后的生日,他们哭哭笑笑地像是已经过完了一辈子,时间却才走过两年。那就索性把他以后的生日都祝了吧。
何宇穹也愣住了,反应了一会儿,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谢谢。”
“那,我走了。”任小名说。
“嗯。”何宇穹说,“再见。”
任小名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回头,他却已经消失了。她这才明白,他是真的想通了,决定放手了,不管她往哪儿走,他都不会再跟着,也不会在原地等着了。
那就从此放下吧。她想。
在她看不见的街角,他在刺骨的寒风里流了很多眼泪,冬天太冷了,眼泪流出来,就冻成了冰。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读研那年,大家已经开始纷纷抛弃校园网,开始经营一个叫朋友圈的东西。任小飞把何宇穹的微信推给她,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加。
“他结婚了。”任小飞说。
看她没有加好友,任小飞就把何宇穹的朋友圈图片和视频发给她。是虽然套路却处处透着平凡烟火气的结婚现场,他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并没有吃胖一点,但脸上的笑容多了些,给他妈敬酒的时候两颊绯红。他身边的女孩个子不高,小小巧巧,长着一张圆圆的脸,眼睛笑起来是弯弯的月牙,说话很腼腆但声音很甜,手紧紧地挽住他,因为新娘子婚纱太长还差点绊倒,引来宾客善意的哄笑。
婚礼司仪笑着调侃,这可是选在一个最特别的日子结婚,是新郎四年一遇的生日,生日和结婚纪念日全都四年一过,也太抠门了吧。他也便跟着笑,新娘忙给他解围,说攒四年过一次,当然要过一个特别隆重的。大家哈哈大笑。
她一条一条地看完任小飞发过来的图片和视频,心里竟然没有任何波澜。是真的走出来了吧。她想。
“你不加他了吗?”任小飞问,“就算是普通朋友,看一下朋友圈也没什么。”
“不了。”她说,“朋友圈里哪有朋友,都早就是陌生人了。”
“你真的从来没后悔过吗?”
母女俩靠在沙发上聊天,任小名若有所思地问她妈。“小飞生病的时候,我爸要离婚的时候,或者,你打我的时候。”她说,“那么多的时候,你就没后悔过吗?”
“后悔有什么用呢,”她妈说,“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早就认了。不然还能怎样,我能不管小飞吗,他如果不是长在咱们家,我都不知道他能活过几年。咱们家虽然穷,虽然什么都没有,但至少我还能真心顾着他。”
长叹了一口气,她妈说,“只不过顾着他就难免亏了你。要是你姥姥和姥爷还在,肯定会骂我傻。自己亲生的不上心,砸锅卖铁去养别人的。还好你争气。”
“我争气吗?”任小名苦笑,故意说,“我找了你满意的女婿,相夫教子过上家庭主妇的生活,是不是才是你想要的争气?”
她妈没说话,自然也没否认。
“可那就不是我了。”任小名说,“如果那是我,我就不会从小处处跟你作对,我就不会拼命要考上大学离开家,那我也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她一下子站起身,她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扶她。“怀孕的人了,你能不能有点样?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她走到她的书桌前坐下,说,“妈,你看,其实我觉得,我想要的也不是很多。从小只能在窗台上写作业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能有一张自己的桌子就好了。”她轻轻地拍了拍桌子,“过去这么多年了,其实我现在的愿望还是这么简单。我就想守着属于我的一张桌子,一点一滴地,自己讨生活,我就很知足了。”
她妈沉默着,没说话。
“如果这样在你看来是不争气的话,那我永远也不想争气。”任小名说。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张书桌,沉默地对峙了很久。
她妈毕竟还是观念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实在忍不住,说,“……你话是这么说,那,那小孩是无辜的,你总不会……真不想要吧?生小孩就生小孩,怎么就碍着你在你那桌子上写字了?你要是不想带,我来帮你带也行。”
任小名就叹了一口气,觉得她可能没办法让她妈理解“在桌子上写字”和“生小孩”这两个命题到底有什么联系。“不是我带你带的问题,”她说,“我也不可能让你帮我带啊,还嫌你不够辛苦吗?”
“……总之,这件事情,不是你催着刘卓第买学区房,或者刘卓第把他爸妈请来道德绑架,我就会改变主意的。”任小名说,“他们的想法和我无关,归根到底,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之所以现在还想好好地跟你商量,是因为对我来说你和他们可不一样。”她顿了顿,“你是我妈,虽然从小到大我都惹你生气,挨你打,我知道生活难,你只是心情不好,我不恨你,但我会恨自己。所以我也没办法否认,是因为你和我之间的关系,让我不想,也不敢做妈妈。我不希望让我的小孩降生在这样的生活里,像我一样。”
“那……你真的决定不要?”她妈看起来并不想听她碎碎念的长篇大论,只关心她到底对这个孩子什么态度。
但任小名并没有表明态度。“你当初做决定的时候,不也没后悔过吗,我既然自己做决定,就也不会后悔,责任或者代价,都由我自己来承担。”她起身拧暗了灯,“太晚了,先睡吧。”
她妈也只好起身,回屋之前,犹豫了半天,又说了一句。“你……你和妈不一样。说不定,你比我强得多,能当个好妈妈呢。”
任小名就笑了笑,“妈,我没说你不好。对我和小飞来说,你是最好的妈妈。”
她妈睡下之后,任小名看到她妈手机落在厨房,就过去拿起来。屏幕亮了一下,上面是她妈还没关掉的食谱和搜索栏,里面写“红烧肉,少油,低脂”。任小名忍不住笑了,红烧肉要是少油低脂了那还叫红烧肉吗?她妈也太虚伪了,一边死死盯着不想让她吃,一边又在暗戳戳地搜索,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她没跟她妈说她自己已经偷偷预约了人流的手术,术前还要另约时间去做各项常规检查,她正在考虑要怎么瞒过所有人。想来想去,只能求梁宜陪她去。
“那我不行。”梁宜忙说,“这要家属签字的,我就算再支持你,也不能代替你家属吧。”
“你哪里支持我了?”任小名委屈道,“你一听说我怀孕了就让我考虑这考虑那,考虑打不打官司,考虑离不离婚,你这样叫支持我吗?”
梁宜为难地说,“你也别嫌我啰嗦,你现在毕竟还在婚姻关系内,不是一身轻,就算刘卓第再人渣,你单方面决定不要孩子,但他总还是应该知情的。不说别的,你万一真的不要了,他到时知道了,因为这个事儿在离婚的时候说你有过错,你怎么办?”
“过错就过错。我的过错还能有他多?”任小名赌气道,“离婚又不是比谁错得多。”
“怎么不是?你不要钱了?不要房子了?”梁宜说,“不带这么高风亮节的吧?他可是风风光光赚了不少钱,你孩子也不要,钱也不要,就真愿意净身出户啊?”
任小名被气笑了,“你说好不好笑,”她说,“就算我净身出户,刘卓第都不愿意离婚呢,外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本事,让他死死缠着不离。”
“那倒是。”梁宜说,“刘卓第这个人啊,利都放在其次,名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他被他自己的虚荣架上去就下不来了。不过,如果这次官司对他来说不利,他可能就更不离婚了,拖也要拖死你。”
“……我想想办法。”任小名说。
“你真的不想要吗?”梁宜问,“你是不想要这个小孩,还是不想要现在的婚姻和生活?”
这个问题倒是有些戳中了任小名心里的恐惧。她知道,如果选择了妈妈的身份,她可能就真的难以摆脱她正在计划摆脱的这个生活了。与“当一个不一定很好的妈妈”相比,“不想再当这样的妻子”的想法更为重要。但是,究竟有没有办法可以两全呢,她守着这个不知道该不该去做的手术,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来。
在没有人打扰的安静的晚上,她为了转移注意力,缓解焦虑,把以前存储的资料和照片都拿出来看。那些风餐露宿跋山涉水拍下来的照片,视频,当时记录下来的文字,收集的五花八门很多都并没有用上只能在文件夹里吃灰的素材,甚至好几年前还在学校时整理的书目和资料,都一点一点地翻开来看,看着看着心情还真的平静了许多,总能回想起很多从前有趣的事情,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再打开微博的时候收到无数条因为刘卓第的事骂她的陌生人私信都不觉得生气了。
一直饶有兴致地看到深夜,她翻到了当年申请博士的时候写的文书,又读了一遍,一边读一边在心里嫌弃自己矫情,遗憾的事就是不管过去多久了都还觉得遗憾,都毕业好几年了,还惦记着。
学校的邮箱她后来再也没打开过了,随手点开登录,账号和密码都输错了好几次才成功登录进去。邮箱里被整页整页的广告和校友会群发的邮件塞满,顺手多选然后一键已读。又扫了几页,她突然发现了一个特别的发件人,是她当年博士申请的那个学校的招生办。
邮件是在她毕业一年后发的,到现在也很久了,问她,去年录取的时候她因为个人原因放弃了,今年还考虑重新申请吗?
她愕然。她清清楚楚记得,当时她每天都刷邮箱,等到截止也没等来offer,什么时候自己因为个人原因放弃录取了?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年,但她还是要刨根问底打听清楚。
她给招生办回复了邮件解释了自己当年的情况。隔着时差,学校在两天后给了她回复,并附上了当年的邮件往来记录。她清楚地看到offer是在截止日期前几天发到自己邮箱的,然后自己隔天就回复了拒绝,简明扼要言辞礼貌。
在学校期间,知道她的密码能登进她邮箱的,除了每天跟她生活在一起的刘卓第还能有谁。他删了邮件往来记录,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时过境迁,虽然迟到的愤怒和屈辱并没有支配她的理智,但也足够让她彻底寒心。她甚至连打电话质问他的心情都没有,打开他的微博,满屏仍然是他宣传自己新书的文案,最新一条转发是友情互捧,网红博主邢薇薇的直播预告。
她的手发抖,想破口大骂,情绪却堵在嗓子眼无法发泄,只能下意识点开骂她的那些陌生私信一个一个拉黑,点到手腕都痛了。
就在她眼花的时候,突然看到一条私信,跟那些谩骂她的文字不太一样。她停下了不断拉黑的手,翻回去看。
“好久不见。”
不是骂她的,但只有这四个字,也看不出来是谁。她奇怪地点进这个人的主页,发现主页的头像是一幅简笔画。
画的是一棵树,长得很茂盛,郁郁葱葱,枝桠和叶片铺满了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