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来说,婚姻给你带来的最好和最坏的变化是什么?”
“你有多久没体检了?”医生问。
任小名愣了一下,说,“差不多快两年了吧,最近这几个月,家里烦心事比较多,忙着忙着就忘了。”
“从咱们测试结果来看,你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焦虑症状还是比较明显的,要注意缓解一下压力,否则的话,也容易影响身体的抵抗力和免疫力。”医生说,“体检也要按时做,不能疏忽。”
“是。”任小名只得点头答应。
“还好没真的说我心理有问题。”出来之后她跟梁宜吐槽,“这要是遂了刘卓第的心意,他估计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肯定骂我全家都是疯子,我再也别想跟他对簿公堂。”
“你本来也没问题,咱们就是为了保险。免得万一他将来开庭的时候再胡说八道。”梁宜说,“网上的那些咱们都存下证据了,就可以告他诽谤了。”
想到医生的叮嘱,任小名顺手给自己预约了一个体检。每年她其实都不忘提醒她妈体检,但自己倒是总忘。为文毓秀看诊的事她回来之后也联系好了,就等那边医生观察她服药状况,状态稳定之后就可以过来。
她很快就搬进了新租的房子,不管是从地段还是格局还是从窗户望出去的风景,都完全符合她的心意,她把自己早已用称手的物件全都搬了过来,妥帖安置,也不用再和别人在书桌上划出楚河汉界。
目之所及都是称心如意的样子。不过她似乎忘了,每当她觉得一切顺利,已经把人生牢牢掌控在手,总会有个意外猝不及防地从天而降,告诉她不要得意忘形。
梁宜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刚加完班,“大姐,你觉得我们007的社畜和你一个自由职业者一样随叫随到吗?就算你是我客户,不是,就算你是我老板也没权力大半夜打电话来催命吧。”
“……我体检了。”她说。
“啊。”梁宜应道,“啊?”她一听任小名语气不对,大惊失色,“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严不严重?……”
任小名在电话那头翻了个白眼。“……我没病。”
梁宜一个大喘气抚着心口,“吓我一跳。那你半夜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我怀孕了。”任小名说。
医生说她,自己生理期三四个月没来,就算没想到怀孕,也不来医院检查一下内分泌失调吗?你看看那些辛辛苦苦备孕的恨不得天天早上测,测完了还怕不准虚惊一场,立刻跑来医院测,你这倒好,真够不上心的。
任小名整个人被这个意外打懵了,看检查单子看了半天,又下意识掏出手机打开APP查自己生理期,记录明明白白写在上面,她也哑口无言。几年前她体检的时候,医生说各人体质不一样,备孕很久也没结果都是很正常的事,她后来就没再在意。加上刘卓第和她一样,觉得顺其自然就好,他那爸妈又是假的,也不会过问,就一直平安无事到现在。没想到夫妻俩翻脸了准备打官司加离婚的节骨眼上,孩子倒来了。
可真是太讽刺了。任小名在心里想。她还以为自己干净利落无牵无挂,等着打赢官司争取回自己的署名权然后离婚开启新人生,看来老天爷并不想帮她这个忙。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知道了吗?”
“他?你说刘卓第?”任小名立刻说,“谁知道都不能让他知道!我自己得先想清楚。”
“……好吧。”梁宜说,“那你先想清楚。不过……离婚的话,如果因为你怀孕了,你们俩计划有变,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什么另一回事儿?”任小名下意识地问。
“……有孩子的离婚和没孩子的离婚,孕期离婚哺乳期离婚和争夺孩子抚养权的离婚,那可全都是不一样的事儿啊。”梁宜语速飞快地说,“你可要想好了。”
挂了电话之后,任小名呆坐在独属于她自己的书桌前,一直到深夜,心里仍然是一团乱麻。
一直以来,她都用顺其自然来拖延自己去认真考虑“是否当妈妈”的这个议题,她很清楚自己内心的回避。虽然如今年岁渐长,她和她妈处于人生中难得的友好阶段,但她仍然始终坚信,不愿意变成她妈那样的人,也不会在不确定能否承担责任的时候随意地解锁一个妈妈的身份。而现在正是她无法承担责任的时候,是她在慎重考虑结束婚姻,和这个孩子的父亲从此由夫妻变为陌路人的时候,是最不适合当妈妈的时候。
突如其来的电话吓得她一阵心悸,才想起她给她妈号码设置了允许打扰,深夜打过来她也一样能接到。
“文毓秀的状况挺稳定的,我们这周就过去,好不好?”她妈在那边说。
“没问题。”她下意识地回答。“安排一个护工吧,保证安全。”
“她现在还挺好的,精神好了,吃饭也吃得多了点。你那盆草,她总浇水呢。”她妈说。
“……那是树,不是草。”任小名说。
要怎么瞒住她妈呢,文毓秀刚来这几天问诊住院,她妈肯定要住在她这里,母女俩朝夕相处,还要瞒她这么大的事,任小名想想就头疼。但转念又一想,她妈现在已经进步这么多了,甚至听过她的解释都支持她打官司争署名权了,她说实话她妈应该也不会特别反对吧。
心一横,文毓秀刚接过来住进医院的第一个晚上,她带她妈回住处,就郑重其事地开了口。
“妈,我是因为尊重你,也觉得你现在会尊重我,才跟你说的。”她先给她妈戴了个高帽,然后才说,“我怀孕了,但是我不打算要。”
话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甚至在心里抽了自己无数个嘴巴。她早该想到的,这三十多年以来她妈哪有那么一刻真正考虑过她的感受。
果然,她妈只听到了前半句,完全忽略了后半句。“你怀孕啦?”她妈激动地站起来,差点被沙发角绊一跤,“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那你们俩和好了没有,就不离婚了吧?是吧?”
“……”任小名怒极反笑,“……我就不该对你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她咬着牙说,“妈,我说,我,不,打,算,要,你听见了吗?”
她妈显然没听见,拿出手机,“我得给老杨报个喜讯,让他也高兴一下,还得告诉小飞……”
“妈!”任小名提高嗓门吼了一句,她妈才安静下来。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任小名说。她觉得自己真是太蠢了,蠢到会以为她妈能站在她这一边,早知道就瞒着她解决了,不是,早知道就不该让她来住,真是说多错多。
“官司我还是要打,婚我还是要离。”她一字一句地说,“孩子,我不打算要。”
她妈这才丢开手机,一惊一乍地坐过来拉住她手,“那怎么行?你是要当妈妈的人了啊!”
“那又怎么样?跟我打官司和离婚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开庭了,怀不怀孕我都要去的,就算前一天去做流产第二天我也要去,没有什么事能拦得住我。”任小名咬牙切齿赌气说。
“别瞎说!”她妈立起眼睛瞪她,“当妈了就不一样了,还折腾什么啊,那肯定一切是要为了孩子好啊。”
“什么就为了孩子好啊?”任小名火气也上来了,“妈,我刚说完我尊重你,你能不能也尊重一下我?是我在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不是你!我有我的计划,你明明支持我打官司,支持我维权,怎么就是怀了个孕,就什么都不一样了?怎么就不一样了?怀孕我就不能告他了吗?我就不能离婚了吗?”
“还离婚,还离什么离?”她妈连忙说,“还好没离,这要是离了,孩子可怎么办?你啊,你刚从国外回来那年我就跟你说,一切要从长计议,你看,你俩那房子是学区吗?孩子都有了才开始规划,比别人晚了不知道多少步……”她妈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他人呢?”
任小名瘫在沙发上,面如死灰,如果不是气得手脚发麻胸闷气短,她连起身开窗从楼上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原本还指望着能瞒住刘卓第,现在她妈知道了,任小名根本防不住,她妈立刻就偷偷发信息告诉了他。
任小名半夜发信息给梁宜求救,梁宜早上也只回了一条,“那毕竟是你妈,和你孩子的爸……一直瞒着也不好吧,就算要做决定,也一起商量过了再决定吧。”
这还能叫商量?第二天早上刘卓第就上门了,宛如这几个月以来的一切都从没发生过,冲她叫老婆,冲她妈叫妈,进屋转了一圈说空气也不行,水也不行,立马下单了空气净化器,净水器,又说床垫太硬,要换一张适合孕妇的床垫,椅子也要换,洗手间地太滑要安防滑垫……
她目光呆滞地瘫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切,仿佛此时自己不是一个孕妇,而是一具行尸走肉。
忙活了大半天,刘卓第终于在她妈注视之下,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捧住她的手,还真的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动情地说,“老婆,以前所有的错,都是我糊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我好不好?”
任小名还是一动没动地瘫在原处,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出窍了,飘飘忽忽地飞到天花板上,面带嘲讽地凝视着她原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像海市蜃楼一样在空气中转瞬坍塌消弭。
从决定要打官司维权,到考虑离婚,直到今天,她做的一切努力,都也只是为了争那么一口气,明明原本一切都在往有利的方向走,明明梁宜陪着她做了很多准备,明明刘卓第也因为网上的舆论受了不少影响,明明他学校的施压她都不管不顾,明明很快就开庭了,就等一锤定音,尘埃落定,她就是怀了个孕,怎么一切就都不站在她这一边了呢?
一切都很称心如意的新住处,没能成为任小名开启独身生活的起点,反而顺理成章地成了刘卓第兴师动众与她重修旧好的大舞台。当然,是临时的舞台,他已经承诺任小名她妈尽快搞定一套理想的学区房,最好在小孩出生之前就安排妥帖。在她妈要求下,他还火速预定了某家年年涨价的著名私立医院的产检加生娃套餐,说是定得越早折扣越合适。桩桩件件,都表现得像个合格的女婿老公准爸爸,在任小名强烈拒绝的前提下他还是请了个做饭阿姨迅速上岗,说怀着孕一点油烟味儿都不能闻,也不能让岳母大人做饭累着。
任小名坐在属于她的书桌前,冷着脸看着面前的一切,没有被百般服侍的满意,只有私人空间被蛮横侵占的困惑与无奈。往窗外望是她心仪的风景,往屋里看是她妈在给产检医生打电话,刘卓第在调试空气净化器,阿姨在兢兢业业地做饭,仿佛她闯进了一个陌生的空间,这个空间里每个人都跟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她却不认识他们一样。
她一怀孕,刘卓第便彻底成竹于胸,笃定她迟早会妥协,生活很快都会回到正轨上来,他甚至为了向她证明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惜把他的真爸真妈从老家请来了北京。
俩老人郑重登门拜访那天,任小名正在跟她妈吵得天翻地覆,原因有很多,比如她妈不让做饭阿姨做任小名想吃的红烧肉,还有她妈自作主张把她卧室的床挪到了窗边,美其名曰孕妇容易缺钙要多晒太阳,还有她妈扔掉了任小名所有的薯片辣条垃圾食品以及冰箱里所有的啤酒和含糖饮料,还有任小名不想跟她妈和刘卓第一起去看中介推荐的几套学区房。俩人都在气头上,任小名把可乐和薯片洒了一桌子,她妈则举着阿姨的大葱禁止阿姨开火做饭,刘卓第带着爸妈来了,门一开,众人面面相觑,任小名和她妈也一时间忘了吵架。
“……老婆,我爸妈听说咱们要有宝宝了,特别高兴,第一时间就说想来看你,”刘卓第连忙说,“这两天事儿多,我就没跟你说,这不,刚落地就来了,你看,还特意给你带的好多土特产,我们老家的。”
任小名她妈看到有外人在,只好收起跟任小名的那副吵架样子,有些尴尬地请刘卓第爸妈进门。
刘卓第说得好听,但任小名心里清楚得很,他不过是认准了她心软,要把他亲爸妈搬来道德绑架她,让她前功尽弃,从此以后乖乖当他孩子的妈。刘卓第也真是人尽其用,用完假爸妈用真爸妈,任小名甚至有点同情两位老人家,要不是刘卓第需要他俩来本色出演盼孙子的爷爷奶奶,二老这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来北京见见他儿子和儿媳妇,不过可惜来的是她租的这小公寓,不是他们儿子自己买的大房子。
“你看,给咱妈带了茶叶,给你带了只鸡,处理得特别细致,冰袋泡沫箱真空包装托运来的,我们那边的土特产老母鸡,孕妇吃特别补的。”刘卓第把他爸拎的大包小包一一放在门边,让旁边的阿姨帮忙拆包裹放冰箱。
任小名默默地看着泡沫箱里的那只老母鸡,虽然确实已经真空包装了,没有任何味道,但她不知道为什么,盯着里面浮现出来的血丝,就一阵阵反胃,转头进洗手间去吐了。
“没事,没事,让她吐去,你们坐。”任小名她妈把刘卓第父母让到客厅坐下。自从知道刘卓第真假爸妈的乌龙之后,她妈虽然对刘卓第的做法反感,但也真的同情他亲爸亲妈,只不过她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跟他们见面,一时间也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任小名吐完了回来,看到大家都坐在沙发上喝茶,正想转头逃回卧室,刘卓第爸妈一看到她,立刻齐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上来一边一个架住她,把她搀回沙发上,就好像她马上就要生了似的。任小名只好尴尬地坐在他们中间,面部抽搐着接受他们每个人投来的虽然热切却难以言喻的目光,就连正在做饭的阿姨都不断地看了她好几眼,脸上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她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阴差阳错被扶上皇位但又马上会被哪个辅政大臣暗害的傀儡。
虽然刘卓第的亲爸妈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出身的打工人,没有皇位要继承,但对她孕育的这个小生命,也寄托了和别的人家一样的殷切厚望。就像任小名第一次见到他们一样,还是淳朴地表达了对未来孙子的美好祝愿,刘卓第他妈拉着任小名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忆了她是怎么一边打工一边把刘卓第带大的,任小名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毕竟这些是刘卓第绝对不肯跟她讲的“黑历史”。不过,讲着讲着就变成了展望未来,他妈珍视地掏出一本家谱,开始给她数她和刘卓第的孩子应该排辈排在哪一个字,到时要算一个气运好的名字。
“妈,我刚才在路上不是跟你说了吗,咱们可以去给宝宝烧香祈福,就在京郊,不远,我朋友都去过,保佑宝宝平安出生,还能找我朋友介绍的大师给算名字。”
任小名转头看他,问,“你哪个朋友认识大师?”
“……陈君航啊。”刘卓第说。
“他不是不婚不育主义,最讨厌小孩吗?”任小名说,“他还能知道给小孩起名的大师?”
刘卓第并没有回答她,倒是他爸立刻说,“那咱们下午就去吧?亲家母你也一起去!小名你是孕妇不方便,到时你就在外面等我们。”
“那我干嘛还要去?”任小名说,“我不去。”
她妈立刻瞪了她一眼,“你是当妈的,你不去也得去。”
乱七八糟地吃了一餐午饭,任小名生无可恋,只觉得这个空间里的吵闹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下午出发的时候,她把所有人都赶上了刘卓第的车。“我刚才还没吐完,别人坐我的车我就恶心。”她理直气壮地说。
刘卓第过来帮她定了个导航。升上车窗前,她问他,“你就那么笃定我会接受现在这一切吗?”
刘卓第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却反问她一句,“你还没有撤诉吗?”
“我为什么要撤诉?”任小名问,“我当不当这个妈,跟我要不要告你,有关系吗?我要的是我的名字,不是你刘卓第的老婆,也不是你孩子的妈。”
他转身上了自己的车。她升上车窗,转手就把他刚定位的导航给取消了,然后放起自己爱听的音乐,一脚油门踩了出去。他们爱去哪个山头烧香就去哪个山头烧香,她只走她自己想走的路,别的都去他的吧。
眼睁睁看着任小名溜了,刘卓第的车里,爸妈都没吭声。
“没事,咱们几个也一样去。”刘卓第说,“对吧,妈?”他不是在问他妈,而是问任小名的妈。
“对,咱们去吧。”任美艳只好说。
他们不知道,不过她知道任小名应该会去哪里。
进病房的时候,任小名一眼就看到了窗台上那棵植物,似乎长高了一点,叶子也多了几片,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了不少。
任小名敲敲门,探进头。文毓秀正坐在窗边发呆,看到她来了,认出了她,就冲她笑了笑。
任小名也没说什么,径自在她床边挪了张椅子坐下,然后把提着的一大包零食放在地上。
“你吃不吃?我来的路上买的。”她拿起一大包薯片撕开,又打开两罐可乐,递给文毓秀一罐。“我们偷偷吃,护士不会说你的。”
两个人就这么在午后的阳光里安静坐着,病房里只剩下任小名咔哧咔哧嚼薯片的声音,和可乐的气泡滋滋作响的声音。
“时间过得好快啊。”任小名说,“……谁能想到,你当初教的那个混小孩,现在都要当妈妈了。”
听到她的话,文毓秀转过头来,没说话,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
“……可我总觉得,我还是当年那个混小孩。”任小名说,“我这么不靠谱的人,怎么敢当妈妈,我太害怕了。就因为我和我弟,我妈那么要强的一个人,那么难地熬了半辈子,结果就把我们养成现在这德性。我不仅不理解她,今天上午还在跟她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我呢,我比我妈胆小一百倍,懦弱一百倍,无能一百倍,我都不敢想,我当妈能当成什么样。妈妈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最漫长,最多付出,最少回报,又最重要的一个身份吗?我何德何能,为什么是我啊?……”
自顾自地叨叨了一会儿,她突然反应过来,笑了笑,“好像这些问题也不太适合问你。你也没有跟你的孩子们相处过。我妈说,你是她们那个时代很少见的人。你心里清楚你要什么,只是被生病的灵魂和受困的身体束缚住了。你想要自由,是不是?”
文毓秀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在思考她说的话。良久,面色变得柔和起来。“是。”
任小名就也笑,“是吧?你想要自由。”
文毓秀就摇摇头,“我也是妈妈。”她平静地说。
“我是一个最不应该当妈妈的人,但我还是成了妈妈,还是一个最不称职的妈妈。”文毓秀还是那样温和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她语速很慢,但眼神澄明。在这样的时刻,任小名总是会忘记面前这个人曾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十年,她的容貌虽然过于迅速地衰老了,但神情却还依稀有着当年的样子,尤其是她说话认真慢条斯理的感觉,总让任小名恍惚间回到五楼活动室的傍晚,她和柏庶,和其他好奇又聒噪的小伙伴们一起,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盯着周老师讲故事,然后说不清在哪条思路的岔道上走了神,魂游天外不知道去了哪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下巴都快掉了,赶紧用撑麻了的手接住。
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又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她不聪明,又不坚定,为她指路的,与她同路的,拥有过人的才华,睿智的头脑,强大的意志的人,在漫长岁月的磨难中一次次失败,终究是放弃了希望,反而是她摸爬滚打走到今天,勉强算是还没有被生活打倒。她为她们感到不甘,愤怒,但除了接过她们手中的笔,她也不知道她还能做些什么。
如果当年的周老师知道,她无意中用一支笔激起来的少女们的斗志,可以延续到今天,会不会多一些力量和希望去面对生命中的苦难?但她已经很勇敢了,她从未有一刻不在为了自己活着,从未有一刻不想挣脱既定的命运,从未有一刻不去追求自由,一辈子都没有变过。
“太难了。”文毓秀轻声说,“为了自己活着,要舍弃掉多少啊,舍不得的。就算狠下心来舍得了,也一辈子都在后悔,都在做噩梦。我是个罪人,怎么赎罪都不够。”
当年即使身边有一个满脑子都是丈夫孩子的任美艳,文毓秀还是一心想要放弃肚子里的小生命,她们两个互相劝来劝去,谁都没劝动谁,产期也一天天临近,被严加看管的文毓秀毫无办法,除非她像任美艳那样,爬上窗台,一了百了。
“不可能。”文毓秀冷着脸说,“我要活着。人只要活下去,什么事就都能有办法,只要活下去。”
任美艳便哭着说,“你这么想,孩子呢?孩子那么小,他不也想活下去吗,他怎么会想到妈妈想亲手断送他性命?你就算想跑,也不用那么狠心对自己孩子吧?”
文毓秀不吭声。
“如果他将来长大了,知道他妈当年根本就不想生下他,该有多难过?”任美艳说。“我虽然没用,但我至少会拼命保护我的两个孩子,我会当一个好妈妈!”
“就你,你婆婆给你灌药你都没办法反抗,你还能保护谁?”文毓秀哼了一声说。
“那也比你强,有你这么自私的妈吗,孩子都快出生了,当妈的反而不想要他!”
“你不还刚爬窗台想寻死来着,你还说我?”文毓秀反驳,“谁自私啊?”
两个人由互相劝慰变成互相斥责,但终究还是谁也没能说服谁。半夜任美艳失眠醒来,看到文毓秀一个人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瞪着眼睛发呆,就忍不住艰难地爬下床挪过去,靠在她旁边。
“我白天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都是气话。我太害怕了,我没有别的办法,才瞎说的,我错了。”她小声说道。
过了好久,文毓秀才回答,“你又没错。我也没错。”
她们俩都没错,但却也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新生命的降临仿佛是悬在她们头顶的一把利刃,谁也不知道落下来会是怎样的结果。
那天两个人几乎前后脚进了产房。两个人都是难产,文毓秀在这边听见隔壁任美艳响彻整个走廊撕心裂肺的嚎叫,自己也冷汗直流,浑身发抖,意识涣散,根本使不上劲。
她不记得是怎么挺过来的,终于清醒之后,医生告诉她,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我家属在吗。”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问道。
一个善良的护士出去看了一圈,平时每天不间断看着她的弟弟和表哥可能嫌产房里哭天喊地,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婆家的人也并不知道她今天生产。
“没在,姐。你别难过,我一会推你回病房,没事的。”好多天来,小护士认识她俩,也多少了解一点文毓秀的家庭情况,平日里也挺照顾她的,以为她是因为没家人陪她而伤心,就安慰地过来抓住她的手。没想到她竟还有劲,汗湿的手一下子攥住小护士的手,把小姑娘吓了一跳。她瘫在产床上起不来,但拼命地示意小护士俯下身来听她说话。
“任美艳呢?”她小声说,“她在我之前进的产房,她生了吗?”
小护士看了看外面,摇摇头,小声说,“刚才听医生说的,脐带绕颈,生出来就没了胎心。”
文毓秀呆滞地反应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她男孩女孩?”
“是个女孩。”小护士说。“她刚被推回病房去,也没有家属在。”
文毓秀又把目光投向另一个护士正要抱出去的,她的小孩。
“姐,别担心,孩子抱去新生儿病房,没事的。”小护士说。
后来文毓秀的脑子确实因为生病越来越差了。但那时她还是好好的,没有发病,只不过,即使她那时清醒,她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电光石火之间想到了一个既恐怖又大胆的决定。
回到病房之后,她果然看到任美艳瘫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任美艳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未出世的男孩身上,但老天爷非要苛责她,跟她开了这个残忍的玩笑。
文毓秀在她旁边的病床上躺好。她哭得精疲力竭,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眯着望向文毓秀。
“……你怎么样?”她虚弱地问。
文毓秀没有回答。她的脑子里还回想着刚才在产床上冒出来的那个决定,她觉得自己疯了,任美艳如果听了,也一定以为她疯了。
但她鬼使神差地想要说出口。
“如果是一个男孩,你就满意了是吗?你丈夫,你婆婆,就满意了吗?你就可以拯救你的婚姻和家庭了,是不是?”她小声地,一字一句地问。声音很轻,但任美艳听得很清楚。
“我生了一个男孩。”文毓秀说。
任美艳的抽泣声突然停止了。文毓秀虽然说得没头没尾,但她不知道哪里灵光乍现,一下子听懂了文毓秀话外的意思。
“……我疯了,是吗?”文毓秀问。
“我也疯了。”任美艳答。
两个人都躺在病床上,齐齐地望着天花板,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任何目光的交流,却在这长久的沉默之中,不知不觉地达成了一个改变她们一生的约定。
任美艳的丈夫和婆婆是几个小时之后赶到医院的。在新生儿病房门上的玻璃外面,小护士给他们指了他们家的新成员,那个哭声有点微弱但腿蹬得还算有力的男孩,他身上的新生儿标签上清清楚楚写着母亲任美艳的名字。婆婆和丈夫欣喜若狂,不顾医生劝阻,非要让护士把他们孙子抱出来,亲眼验过命根子才放心,就好像少看一眼那命根子能当场缩回去似的。
任美艳的丈夫很快帮她办了出院。他来病房接她,婆婆抱着孙子喜气洋洋地跟在后面,一路念叨,这药可真灵啊,转一个是一个,造福啊,造福。
任美艳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艰难地下床。她旁边的那张床早已空空如也,她瞟了一眼,突然脚下发虚,一个趔趄,差点撞在床脚,丈夫和婆婆早已抱着孩子出门了,并没有注意到她盯着那张空床掉的眼泪。
文毓秀一个人从医院跑出来,拖着虚弱的身子寸步难行,也无处可去。但她知道她必须要跑,能跑多远跑多远,不能让他们找到她。不是生不了儿子就不让过门吗?我没生儿子,这回总该放过我了吧。她在心里想。
实在走不动了,她歪倒在街角,想靠着墙歇一会恢复体力。她闭上眼睛养神,没过多久,突然听到叮的一响。她一睁眼,看到面前是不知道谁扔下的一个硬币。反应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被哪个过路人当成了乞丐。
任美艳现在应该已经被她家人接走了。她在心里想。很好,她们两个各得其所。任美艳不想让婚姻破裂,她不想当妈妈。任美艳想要个儿子,而她想要自由。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起任美艳骂她时说的话。如果那个孩子将来长大了,知道他妈根本就不想要他,会怎么想?
没关系。他的妈妈是任美艳,不是我。任美艳说了,她会当一个好妈妈,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我不是妈妈。
所有的想法在她的脑子里横冲直撞,她突然发起狂来,抬手不停地狠狠扇起自己来。“你干了什么事啊?”她问自己,“你到底干的这是什么事啊?……”
那是她在清醒时,觉得自己最像一个疯子的时刻。然后她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