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样定义得到与失去?”
厨房里传来早餐的香气,任小名睡醒出来,看到她妈和刘卓第正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研究手机上的户型图,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她默默地走到桌前坐下,刘卓第立刻殷勤地把早饭给她在面前摆好盘。
“我都跟阿姨说了,孕妇餐一定要重视,做得好的话,等之后的月子餐也让她来做。”他说。
看着他的脸,任小名的脑海里瞬间就想象出他用自己的身份发邮件回绝掉那封她苦等不来的offer的神情,顿时气血上涌,跑到洗手间去吐了。但是早上刚起来,胃里什么都没有,呕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呕出来,又饿,只能又回到饭桌旁边坐下。
“人家今天有工作,特意早上跑过来陪你吃口饭,你多少吃一点,不为你也为了孩子好。”她妈说。
任小名瞪了她妈一眼,戳起一整块煎蛋,“为什么要为孩子,我自己饿,我为我自己吃不行吗?”
“……行行行。”她妈知道她在跟自己置气,所以不想跟她置气。
平时天天早上吃的煎蛋,她突然觉得油了,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只能喝了点粥,吃了几口水果。
“你有事就去忙啊,不要耽误你工作。”她妈跟刘卓第说,“小名我来陪她,没事的。”
任小名看了刘卓第一眼,“他还有工作?我倒是要等着看你败诉了还有没有人给你工作。”
刘卓第在她们娘俩面前是打定了主意当听话女婿,任小名怎么说他他都气度不凡地接下,看来是希望她妈帮他打这仅剩的一张亲情牌,希望任小名不要不识抬举,乖乖撤诉。但他并不知道任小名心里的那杆天平上,他已经没有筹码了。
“你别这么说。两口子之间,有什么过错不能原谅的?”自从她怀孕之后,她妈对她和刘卓第的态度就又回到了以前的和稀泥方式。“人都是会犯错的,以后改正不就好了?等宝宝出生了,咱们一家人都围着孩子转,心就齐了,什么事都不是事了。”
任小名心里有气,就偏不想顺着她妈话头说。“妈,我连他出轨的事都能原谅,你觉得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她一针见血,“不要用那些围着孩子转的屁话来敷衍我,孩子的事是孩子的事,我俩的事是我俩的事。这笔账我肯定是要算的,跟孩子没关系。”
刘卓第只是一味赔笑,好声好气地说,“妈,你别听她赌气。说实话,我们俩啊,都是个性比较强的人,这在一起磨合,就难免有两个人都不愿意让步的时候,但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有过坎儿,有过误会,那也过去了,我俩话说开了,都退一步,以后也别揪着以前的事不放了,你说对吧?”
任小名冷笑一声,“各退一步?”她问,“我没有错过,为什么要退?”
刘卓第脸上的笑一僵,想发作,但又碍于她妈在,没说出口,不过任小名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不用为你的出轨开脱。”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抓着我的把柄不放。”
她起身走到桌边拉开抽屉,拿出备用手机,走过来放在他面前。“你不是一直想问我这个转账的人是谁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点开那个人的认证资料,是一个女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欣”,但头像却是一个男的,图片比较模糊。她指着那张图说,“没错,这个就是你一直问的,我的前男友。他叫何宇穹。但是我没有再见过他。”
她确实没有再见过他。
他后来没能搬家,结婚之后,他跟他妻子还和他妈住在一起。这些是任小飞在他发的为数不多的朋友圈看到的蛛丝马迹,告诉她的。他和任小飞前几年还有联系,甚至在他还在汽修厂工作的时候,还帮她妈和朋友修过几次车。逢年过节他会问问任小飞有没有继续读书之类的,倒也没有问过任小名。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朋友圈不再更新了,一条都看不到了。任小飞给他发过消息,他一条都没回。
任小名回国后,听她妈说了,虽然人事已非,但毕竟他也算帮过她妈,就觉得应该道个谢。但他的电话打不通,任小名想着也不远,就决定去他家一趟,她给他妈和他老婆都带了礼物,为了避嫌,还特意选在周末晚上这种一家人都在的时候。
开门的是他老婆,虽然她在视频和照片里看过,但也并不能认出来。她穿着染有奶渍的衣服,一个看起来刚会爬的纸尿裤小孩从她脚底下钻出来,仰着头好奇地看着门外的任小名。
“你好,我……”任小名犹豫了一下,“我是何宇穹的老同学。我叫任小名。”
他老婆愣了一下,听到她的名字后,却很快地说,“任小名,我知道你。他跟我说过你。”
任小名便有些尴尬,正要试图解释,他老婆却笑了笑,淡淡地说,“进来坐吧,家里乱,别见怪。”
她把仍然在地上爬的小孩捞起来放进角落的一个简易围栏,让他在里面玩,然后给坐在沙发上的任小名倒了一杯水。
“妈在睡觉。”她看到任小名往紧闭着房门的两个房间扫了一眼,就解释道,“身上疼,吃完药能睡一会儿。”
她就在任小名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我叫王佳欣。”她说,“我是他老婆。”
他们是在打工的时候认识的。她是外地人,跟着老乡过来打工,被骗了工钱,想回家又回不去的时候,遇到了他。后来他还是打工,她有时就过来帮他照顾他妈。她比他小四岁,嫁给他那年才刚满二十。
她怀孕的时候,他和他妈都很高兴,觉得这个贫穷落魄的家里,总算也能迎来一个崭新的小生命了。他也觉得该给孩子多赚点奶粉钱,就多打了一份工,每天很晚才能回来。
他结婚生子他爸根本就不知道。他爸再一次回来偷钱的时候,他不在家,大晚上的,跟怀着孕的王佳欣打了个照面。王佳欣吓得够呛,以为家里进贼了,情急之下下意识地找手机想要报警,他爸摔了她的手机,还把她给打了,仓皇逃走。
好在她也只是受了点小伤,她没事,肚里孩子也没事。他回来之后,气得撞墙抽自己嘴巴。
“我以后不上晚班了。”他说,“我早点回来陪你们。他要是再敢来,我这一次一定不会再饶他。”
平安地过了几个月快到预产期了,那天晚上,他着急回家,三步两步跨上楼梯,就看到黑黢黢的楼道里,有个人蹲在他家门口,帽子挡住脸,看起来像是在等他。
他心里积攒的怒火一下子就窜上了心头。这些天为了防身,他买了把折叠刀,每天带在身上,他抽出来,冲着那人就过去了。
晚上楼道里没有灯,漆黑的一片。那一刻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想着他爸又回来了,他不能让他爸毁掉他的家和家人。他把这些年来对他爸所有的愤怒和仇恨都对准了眼前的这个人,这人也没注意到他上来的时候手里有刀,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捅了过去。
但他没想到对方也有刀,并且反应很快,被他捅了之后,对方闷哼一声,忍着疼从自己身上也摸出了刀,反捅向他。
两个人一起摔下了楼梯,扭打在一起。混乱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被捅了多少下,也不知道对方被捅了多少下。他很疼,意识逐渐模糊,但他想着,既然他爸冲他下死手,那他俩父子之间,也算谁也不欠谁了。
门里的王佳欣听见了楼道里的声音,但他告诉过她,这样的时候,死也不要开门,死也不要出来,她抱着肚子绝望地靠在门上嚎啕大哭。
警察来的时候,他已经流了太多的血。王佳欣因为这一惊吓在家里破了水,叫了救护车送去医院,她被抬下楼的时候看见了楼道里他们被抬走后血流成河的现场,当场就晕了过去。
他到死都以为,他是在向他爸复仇。在他家门口蹲守的那个人不是他爸,是他爸的债主为了讨债雇的人。那人本就狠,看他下死手,也下了死手,后来也没抢救过来。
他也没有看到自己儿子的出生。
王佳欣站起身,打开里屋的门,说,“他的照片就在这,你要看看他吗?”
任小名哪里有勇气去看,她夺门而出,王佳欣也没有挽留她。她跌跌撞撞地冲下几级楼梯,终于双脚发软摔倒在地。
怎么可能呢?她颤抖着用手去摸楼道积满灰土的地面和残破的台阶,一个那么鲜活的人,怎么可能就躺在这里,躺在夜里冰冷肮脏的楼道里,流了那么多血呢?一个明明没有放弃希望的人,明明很快就要有新的生活的人,怎么可能生命就突然静止在那么好的年纪了呢?她努力回想着他以前的样子,他小时候的样子,他笑起来哭起来的样子,他说话的样子,他发脾气的样子,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世界上没有这个人了。他从此只活在他家人无尽的思念里。她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任小名自诩本不是一个善心泛滥的人,但她实在不愿意看着王佳欣一个人上有老下有小地艰难生活。孩子还小,王佳欣没有办法撒手,等孩子能上托管班了,她就可以打工了,也能轻松很多。不过她脸皮薄,也不可能主动开口寻求别人的帮助,当初任小名就想着先帮她度过那段最难的日子,不过一帮就是几年,也成了习惯,就没有停止过。
甚至有的时候她想,这种帮忙已经跟何宇穹没有太多关系了。虽然她早已走出来了,不会再在提到何宇穹的时候有什么情绪的起伏,也没有身份和资格像他家人那样悼念。她不想再提起他,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已经和她过去林林总总的所有情感绑在了一起,分也不可能分得开了。
“我不愿意说,是因为我不想再提起已经去世的故人,这是我的隐私,不是你用来随意污蔑我对婚姻不忠的把柄。”她一字一句地对刘卓第说,“我不像你,不要用你的心态来揣测我。”刘卓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也顾不得在任小名她妈面前装听话女婿,起身拂袖而去。
“妈,你看到没有?”任小名说,“这就是你喜欢的女婿。他自己把出轨当做婚姻的常态,这倒也无可厚非,但他非要泼脏我,我忍不了。”
何宇穹的事,她妈是了解的,这会儿也哑口无言,连和稀泥的话都讲不出口了。任小名倒是并没有发脾气。刘卓第走了,她重新坐下来,挑着桌上能吃得下的继续吃了一些。
“我决心已定了。”她一边吃,一边对她妈说,“妈,你不知道要扳回这一局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比离婚还重要。”
她妈沉默了许久,才点点头。“行吧,你既然要打官司,那就打吧。”
任小名笑了笑,“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胜算。我跟你讲哦,自己脑子里的每一件事情,自己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独属于自己的,别人偷不走的。何况,那也并不只是我自己写的,是好多好多人帮我一起写的。她们都可以是我的证人,可不是刘卓第的证人。”
她拿起手机,神秘地冲她妈晃了晃。
“你知道最重要的证人是谁吗?”她有些骄傲地笑起来,“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还记得她吧?”
后来的很多个时刻,她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了很多不同的人,她把她们的故事悉心记录下来,但总觉得还差点什么。差最重要的那个人,差那个在最初梦想的起点,曾和她一起打算去环游世界的那个人。
几年前她就试图寻找柏庶,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其实不难,她知道柏庶在一个沿海的小城市定居下来,在一所儿童福利机构做老师。但她也知道柏庶一定不想被打扰,就通过她公益组织的朋友,辗转联系到她们机构,以收集调查问卷的方式,算是了解了一些柏庶的近况。那么多的匿名问卷,她一份份看过来,轻而易举地就从字里行间认出了柏庶的回答。知道她过得很好,她也就没再打扰过。
没想到她主动找来了。任小名从那条陌生人的私信里点进她的主页,映入眼帘的是满屏琐碎而唠叨的老师的日常。
“没起来,迟到了一分钟。进门就被小朋友们问,老师你又睡过头了?”
“雨后。教室窗台上长了蘑菇。这一刻给生物老师代课。”
“今天立志抓几个到放学都背不下来课文的崽。”
“小朋友今天口误,把老师喊成了妈妈。”
“嗓子又哑了。哪个懂事的崽给泡了胖大海。感动到哭泣,平时没白疼。”
“……”
柏庶的最新一张图,拍的是路边随处可见的花。“花都开了,风那么暖,去春天里玩吧。”
图片看得出来都是她写文字时随手拍的,虽然没有人出镜,但处处透着平凡生活的乐趣。任小名饶有兴趣地一条条刷下去,刷了好久,有时被逗笑,有时又想哭。她想,肯定是怀了孕激素水平变化导致的,她可不是这么爱哭的人。
“好久不见。”她回复了一句。
柏庶回复得很快,“你还好吗?”她说。
任小名没有回复,她就断断续续地打了很长的一段话过来。
“我一直都在看你发的那些照片和视频,也会给小朋友们看。讲地中海气候,就会给他们看你拍的加州的照片。讲冰川融化,就会给他们看你拍的北欧的照片。讲西北治沙,就会给他们看你在宁夏和陕西拍的照片。总有喜欢地理的小朋友跟我说,他们长大以后要环游世界。还问我,这些照片都是谁拍的呢。我说呀,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拍的。她很厉害,她走过很多地方,一直在做她想做的事,她是我的榜样。如果你们和她一样努力的话,你们的理想以后就一定都会实现。”
她说,“其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现在竟然会喜欢当老师了。以前我不是一个耐心的人,总是会觉得一道题讲很多遍莫名其妙,上课也是听懂了就不耐烦懒得听了,连同学找我讲题我都不喜欢讲。不过现在,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我喜欢看到小朋友们的笑脸,喜欢他们得到我的认可和夸奖的时候兴高采烈的表情,喜欢他们表达各种各样的情绪。前阵子,我教了一年多的一个星星的孩子,终于回应我了,在我之前,她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一个老师和同学有过正向的反馈。我当时真的喜极而泣,看到她笑起来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就像获得了新生。这样的感觉,我以前从来没有过。我想,这也许是命运给我的回赠吧,让我在学会怎么去关心别人,爱别人的时候,逐渐也同自己讲和了。”
她说,“我知道你现在可能面对着人生中比较艰难的抉择,不要怕,我永远站在你这边。那些你曾经鼓励我坚持下去的时刻,都是我现在想要回赠给你的勇气。”
在屏幕的这一端,任小名默默地看着柏庶不断输入的文字,早已经泪流满面。人生中艰难的抉择从来都不会少,而命运回赠给她们的,就是她们曾彼此扶持,彼此拯救的力量,让她们站在每一个抉择面前,都能遵循自己的内心,不怕输,不后退,不留遗憾。
如果世间所有让人不舍的分别都终将重逢,那该多好。
站在接机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任小名这样想着。她以前认为自己是一个从不好高骛远的务实主义者,不去期盼自己无法把控的任何事,也不去不切实际地幻想自己得不到的好运。但如今站在这里,她却无法自抑地想要祈求上天的眷顾,让那些听上去过于美好的命运,降临在每一个无辜却历经苦难的灵魂身上。
看到多年没见的柏庶穿过人群向她走来,她微笑着,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出奇地平静,仿佛她们不是失散多年的故人,而是昨天还在随意聊天的亲近无间的密友。
柏庶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岁月看起来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长头发扎得高高的,走起路来一晃一晃,恍神之间,任小名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中学的楼梯上,阳光穿过窗子投下来,投在她们的脸上和身上,柏庶轻快的声音顺着光飘下来,骄傲地说自己的理想是环游世界。
“你一点都没变。”柏庶站在她面前,笑意盈盈地说。
“怎么可能?我都老了。”任小名也笑着说,却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听说了任小名的近况之后,柏庶便说要请假来看她。“其实那时做问卷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柏庶说,“我查了你们的学校和院系,看到了你的名字。我还在你们学校的主页上看到了你拍的照片。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关注你的。不过,都找不到你自己的照片,想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都看不到。”
在从机场出来的路上,她跟柏庶说了找到文毓秀的前因后果。柏庶一时间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很久。任小名知道她与往事隔绝已经太久了,需要时间去消化,便也不再多言。毕竟那对她来说是太痛苦的过去。
两人一路无话,坐在拥堵的三环车流之中,时间和空间仿佛失去了原本的流速,裹挟着她们回到那个让人又怕又恨的长大的地方,回到那些她们拼了命也要逃出去的日子里,所有的回忆都被瞬间唤醒。
不过柏庶问出的第一句话是,“那支笔,你后来又找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
任小名倒是没想到她竟然问起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便如实答道,“嗯,我是用来做纪念的。她受伤之后,就被派出所调查的人收走了。”
柏庶轻轻地叹了一声,打开车窗透气。风吹进来,任小名看到她脸上有泪。
“你知道吗,她是个女孩。”任小名突然说。
“谁?”柏庶问。
任小名指了指自己。
柏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说,不想要吗?”
“……我就是知道。”任小名说。
她去检查那天,虽然知道医生不会告诉她,但还是问,“我想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医生看了看她,故意说,“知道男孩女孩了,你还是会选择流掉吗?”
她没吭声。
“你希望是男孩女孩?”医生善意地问。
她咬咬牙,说,“……女孩。如果是一个女孩,我就……”
后半句话她没说,但医生冲她笑了笑,后来临走前,还跟她说,没想好的话,就等想好了再来,不要冲动做决定。
她就莫名地觉得是个女孩,一定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直觉。
“等她长大了,我也送一支笔给她。”任小名说,“那些没写完的,总要继续写下去。”
柏庶就说,“你决定了?”
任小名摇了摇头。“我好像决定不了。”她说,“是我在她出生之前就主动要求跟她的生物学父亲分开,将来她会不会恨我?何况,现在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分开。我妈,他爸妈,都在劝我妥协,就好像我们是一个大家庭一样,但归根到底,他们又没办法替我履行当妈妈的责任,只是一味地劝我要保全表面上这个家。”
她目光平视着远方,平静地说,“说实话,我不是不想看到这个孩子出生,我只是不想看到她出生在这样让人失望的生活里,这个一出生就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生活,跟我小时候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有的。”柏庶说,“咱们拼命了半辈子,好不容易能做自己,这就已经是差别了。不管怎么样,先做你自己,再做妈妈。”
两个人直接去了文毓秀的病房。她最近状况很稳定,整个人都比之前有精神了,面色红润了许多,随着天气的转好,她有时会在护工的陪伴下去外面院子里遛弯。那盆绿植仍然摆在窗台上,长出了好几片新叶,比之前更茂盛了。
任小名和柏庶敲门,门里文毓秀道,“请进。”语气淡定从容。
这感觉很复杂又无比奇妙地似曾相识。
那年柏庶带着她第一次推开五楼活动室那扇门的时候,周老师也是这样从容地望向她们。她被同学们围在中间,面前堆着没批改完的作业,大家都转过头,看着她俩友善地笑。昏暗的午后,坏掉的一晃一晃的灯管,破旧桌椅上的灰尘,漏着风的窗,还有那等待着她们的新世界。
“我们上次说到哪儿了?”文毓秀微笑着,看着任小名。
任小名就把柏庶拉到身前。“老师,你看看这是谁,你还记得她吗?”
文毓秀看看柏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摇摇头。
柏庶就也笑笑,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没关系,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晴好的午后,阳光落在窗台的绿植上,叶片上还有刚刚喷过的新鲜的水珠滴落,时间不紧不慢地走,话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任小名把胳膊搭在窗台上,靠成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接两句话,就打一个哈欠。她好像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放松而毫无负担地纯粹地消磨时间了,这感觉格外美好,仿佛困扰着她的一切难题都不再那么令人焦虑,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就这样任思绪神游天外,飞到小时候梦想过的那个世界。
她们聊了很多,聊历史,聊风物,聊诗歌。任小名说,“我最近有点怀旧,有一首诗,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背给你们听。”
“往日的爱人,为我遮避暴风雨,而今他变成暴风雨了,让我怎样来抵抗,敌人的攻击,爱人的伤悼。”
“你请假好请吗?”离开医院的路上,任小名问柏庶。“我开庭的那天,你可以来吗?”
柏庶就说,“我来为的就是你呀,我一定到。不过,我其实这次出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任小名问。
“我要回去一趟。”柏庶说,轻描淡写地,不过任小名立刻反应过来,“你要回去?”
柏庶自然不愿把那个地方称作家。她当年离开的时候,应该也根本没想再回去。
“嗯,算是做个了结吧,最后的了结。”柏庶说。
当年那个律师的警告,让她的养父母没有再以她的人身自由来威胁她,于是她得以远走高飞。但事实上,她和养父母的收养关系并未解除。前两年,养父母辗转联系到了她,她妈因为脑血栓住院很久了,如今瘫痪在床,24小时需要人照顾,她爸便想到了她,一纸诉状把她告上了法庭,告她不尽赡养义务。
“当年你都没告他们把你送进精神病院,现在十年过去了,他们老了反而想起来告你了?”任小名哭笑不得,觉得这世界上的人心永远比想象中还难测。
“没关系,”柏庶说,“我不是十年前的我了,但十年前的伤害也不会让我原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