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除去妻子,母亲,女儿,姐妹等等身份,你是谁?”
这个问题,任小名看似活到了三十多岁都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但回想过去,她在还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下意识地逼着自己做出了即使会后悔但必须当断则断的选择。
何宇穹走之前最后一次来了任小名宿舍楼下,给她打电话。
“我要走了,你……还愿意下来再见一面吗?”
任小名跑到宿舍窗口,拉开一点窗帘,果然看到他站在平日里每次等她的那棵树下,背着他的背包,就像刚来北京那天一样。
“……我不。”她说,“下去见到你,我怕我就后悔了。”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坦诚。决定走之前再来找她一次,恰恰是因为他反悔了。他也同样觉得不甘心,也同样想不明白为什么就要这样放弃。
隔着电话,她深吸了几口气,把哭腔生生忍了回去。
“你走吧。”她说,“既然决定了,咱们俩就都别反悔了。”
电话挂断了。她又偷偷掀开窗帘看,他没有走,在那棵树下徘徊了很久,但她的电话再也没有响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室友开门进来,看到她背对着窗口坐着。“怎么大白天拉窗帘?”室友莫名其妙地走过来,刷地把窗帘拉开。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树下空空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后来她在电话里告诉她妈,她跟何宇穹分手了。她妈哦了一声,并没有接话就岔开了话题,仿佛她说的是今天吃了什么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她有些奇怪。当初可是她自己信誓旦旦地跟她妈保证才争取来的机会。从小时候她妈开始怀疑她早恋的第一天起,她妈就那样锲而不舍地要把她跟何宇穹分开,为什么现在他俩真分开了,她妈却完全不在意了。
她妈轻描淡写地说,“为什么不重要,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实话,当时的她被无休止的难过和不甘冲昏了头,心里根本就想不清楚。搬回宿舍之后,早上可以在窗明几净阳光下起床洗漱,深夜睡不着的时候陪伴她的是室友翻书的沙沙声和赶论文的敲击键盘声,一切都井然有序,安静而美好,但她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整个人暴瘦下去,不管是在吃饭,还是在走路,或是在做什么,总是会突然脑袋放空,下意识去回想他们之间从十几岁到现在的每一个细节,却始终不能说服自己到底他们为什么会一拍两散再无可能。
那年寒假她回家,一进门她妈就说,“瘦了这么多?看来分手还是有点用的。”
她没答话,倒是后来她弟偷偷凑过来问她,“你为什么跟何宇穹分手啊?”
“不为什么。”她看他一眼,“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她妈很快给她提了一个相亲对象,是她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儿子,比她大几岁,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薪水稳定,有升职空间,家里父母条件也很好,并且不嫌弃她是单亲家庭且有弟弟,总之是一个各方面看都很完美的对象。她一拒绝,她妈就发飙了。
“你好好看看!我给你选的哪个不比那穷小子好?”她妈说,“人家没嫌你还在念书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
“我没有挑,我只是不同意。”任小名强硬地反驳她妈,“我跟何宇穹分手,不代表我要接受你给我安排的相亲对象。我不需要相亲,也不需要对象,我自己挺好的。”
“别跟我嘴硬!”她妈说,“当初你任性,非要在那小子身上耽误时间,我不管你,现在你必须给我抓紧时间,别扯那些没用的。”
“我说了,我,不,需,要。”任小名也不妥协,“你如果再给我安排相亲对象,我过年也不回来了。”
“给你脸了是吧?”她妈一拍桌子,“让你嫁人委屈你了是不是?你跟那小子在地下室住你怎么不委屈呢?你瘦得跟猴似的自己在医院打吊瓶你怎么不委屈呢?”
任小名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也一拍桌子跟她妈对喊,“我乐意!我跟他在一起是我乐意,分手也是我乐意!我找不找对象,找什么样的对象,都是我自己说了算!”
后来她想,为什么自己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或许也是潜意识里面,不想像她妈一样,一辈子把自己的生活依附于别人身上。想来可笑,她妈本来就尝够了这样的苦果,却反而试图为她也谋划一个靠婚姻依附于别人身上的未来。
再后来她毕了业,读了研,选择了刘卓第这样在她妈看来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男友结婚,也算是合了她妈心意。只不过,这一次她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选择了离婚这条路。
这一次因为文毓秀的事,她和她妈反倒多了两个人相处的机会,她妈连着几天去病房陪文毓秀,回来之后的晚上,母女俩难得静下心来说话。既然她妈不讲,任小名就索性先坦诚以待,细细说了她和刘卓第要打官司要离婚的前因后果。
“……妈,有些事,可能我说了你也不理解我,就像当年因为何宇穹的事我跟你吵架一样。我选择和谁在一起,和谁分手,和谁结婚或是离婚,所有的决定,都是在我只为我自己考虑的前提下。我知道这样说很自私,但我必须自私,我不自私就不会好好地活到今天。”她坦然地说,“我是你的女儿,是任小飞的姐姐,是刘卓第的妻子,但首先我是我自己。”
“你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她妈了然地看了她一眼,“是不是今天你在病房听见我们说话了?”
任小名打算回北京了,她妈想再多陪几天,今天她去病房和文毓秀道个别,听见她们俩在说话,就没有敲门进去。
“你忘了你当初怎么劝我的了?”她听见她妈跟文毓秀说,“你不记得那天了?那天我把药全都打翻了,哭着喊着往窗台上爬,是你把我拉住的。你劝我,我不只是为了自己活,要为了孩子活下去啊。”
文毓秀还是淡淡的语气,“我是这样说的?”
“是啊,”任美艳说,“你现在也是,不管怎么样,为了孩子,你要先撑下来,你好不容易熬过了最难的时候,以后什么都会好的,你还要看着孩子们长大是不是?不能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哦。”文毓秀应了一声,又问,“孩子们还好吗?”
“都好。”任美艳说,“她们在等你回家。”
“我?我没有家,我都不知道我是谁。”文毓秀就笑了笑,说。
任美艳一下子哽住,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
她就又笑了一下,“那你是谁啊?”她问。语气安静而平和,就好像她并不是一个时而清醒时而困惑的记忆力很差的患者在莫名其妙地发问,而是真诚地在等待对方同样真诚的回答。
她们俩聊天的样子,落在任小名眼里,便莫名地心酸。“妈,你今天跟文毓秀说,她劝你要为了孩子活下去,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妈没回答,她便试着问,“是怀着我弟的时候吧?所以,你那时候,是因为怀着他,才努力想活下来的吧?”
她妈就看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了。”她妈摇了摇头。
那时她即使挺着肚子,整个人还是拼命爬到了病房窗台上,只要再跨过去,就能一跃而下。
是年幼的女儿哭着在外面拍门,喊妈妈。
“先为了孩子活下去。”文毓秀那时跟她说,“孩子不能没有妈妈,她在外面喊你呢。”
“当然是因为你。”她妈看了任小名一眼,说,“肚子里那个娃娃,都还没跟我见面呢,当然是因为你。你从出生以后就被我扔给你姥姥,我都没怎么带你,本来你跟我不亲,平时连抱都不愿意我抱,但是说来也巧了,你姥姥偏偏那天把你带来,你还偏偏像疯了似的哭喊妈妈,哭得我连寻死都不敢了。”
这个回答倒让她有些意外。一直以来她都深知,她妈永远都会把弟弟的位置摆在她前面。她没有想到在自己那么小的时候,自己都不记事的时候,竟也有把她妈从轻生边缘拉回来的时刻。
“那你……为什么要爬窗台?”任小名小心地问。
她妈没有回答,反而说,“你说的那些啊,什么做自己啊,妈也不是不懂。但是这么多年了,妈就一直为你和小飞活着,妈没有什么能耐,也就只能这样了。你愿意去打官司,去离婚,去争取你要的东西,你想做,你能做得到,就去做吧。”
她妈这样说了,任小名反倒觉得难过起来,可能是卑微惯了,她并不适应听到她妈为了她而活下来这样的话,让她油然而生一种负罪感。“一辈子为孩子活着,很累吧?”她问。
白天在病房里,文毓秀竟也问出同样的话。
“你说呢?”任美艳忍不住苦笑,“那年我从窗台上下来,差点后悔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怪你?”
“……我那个时候总穿我妈改的旧衣服,特别丑,刚来的那几个月,没有校服,同学都笑我……”
任小名坚持不懈地每一次来看文毓秀的时候都拿出自己那张丑照片,试图唤起她作为周老师时的回忆。但收效甚微,文毓秀对她讲的学校里的琐事记忆寥寥,不管她说什么,大部分时间都只茫然地望着窗外,只有在偶尔任小名讲起那时她们因为周老师的讲解而感兴趣的故事时,才会稍微给出一点回应,但也都是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
不过也情有可原,对于她来说,在她们中学教书的时间太短,短到在记忆里可以忽略不计了,但至少她那时应该还算是快乐的吧,虽然学生们都幼稚又闹腾,反反复复用同样的问题去烦她,占用她备课的时间非要听故事,但那时她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总是温和地笑着,仿佛从未经历过这世间任何的磨难。
“我要先回北京了,我跟他们说过了,等我安排好,就带你去最好的医院问诊。”任小名耐心地说,“我妈在这儿先陪你几天,你好好休息。啊对了,我带了一个……小礼物给你。医生说不让我给你东西,我说,这个就远远放着,不碰它,应该没关系的。”
她就从脚边抱起放在地上的小花盆,环顾四周,放在了离文毓秀的病床稍微远一点的窗台上。这样她不下床也碰不到,还可以随时看到。
“医生说可以多看看绿植,对心情好。”任小名说,“你别看它现在小小一棵,会长大的。我拜托了护士偶尔来浇点水,你如果喜欢,也可以自己浇。”
文毓秀的目光逐渐从窗外收回来,落在那棵小小的植物上。阳光透过窗台洒下来,落在还未长开的叶片上,闪着微弱的光芒。她看了很久,茫然的眼神里终于多了几分柔和。
任小名拍了拍手上的灰,重新在床前坐下来。
“我以前不知道你和我妈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她年轻的时候什么样,我都想象不出来。我不是个好学生,也不算是个好女儿,从小到大把我妈气得不轻。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没有我,我妈是不是能过上更好的人生,好好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文毓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听她说,没有什么表情。
“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我妈也不会告诉我。”任小名说,“我只是……作为她的女儿,我很想知道,她当时,……爬上窗台想跳下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病房门外,任美艳隔着虚掩的门,听到了任小名的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妈怀我弟的时候,你也在,是不是?我爸那个时候,对她不好,是吗?”任小名自说自话着,文毓秀却突然弓紧了背,眼神一瞬间紧张起来,还没等任小名反应过来,她就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哭。
任小名吓了一跳,立刻有在走廊巡视的两个护士冲了进来,一个按住了文毓秀,另一个迅速把任小名赶出了病房。
“……我什么都没说啊。”任小名有点惊魂未定,跟她妈说,“我就自己在说话,我都没问她话,她就突然……”
两个人走出医院的楼,任小名回头看了看。从楼下院子里望过去,正好可以远远地看到她放了绿植的那个窗口。她说,“你帮我跟护士说,别把那个花盆收走,好不好?要是你想起来,帮她浇浇水也行。”
“你就弄些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玩意。”她妈说,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妈,”任小名说,“我会让梁宜帮忙委托律师来跟进这个事,我需要文毓秀所有的资料。虽然病历什么的已经不可能找得到了,但是,你是她这么多年的老朋友,就算是为了帮她讨回公道,你也不该再瞒着我了。”
“你什么意思?”她妈警觉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资料,我还能比警察全?你让律师跟警察要,找我要什么。”
任小名就叹了一口气,单刀直入,“你怀孕的时候,想要爬窗台跳楼,是我拍门你才放弃的,那时候,文毓秀也在你旁边,是不是?”
“……是啊。”她妈说。
“她为什么在?”任小名问,“你不要告诉我因为你怀孕她去看你,正好赶上你想跳楼。”
梁宜找的律师接手之后,已经看过了文毓秀的所有资料,任小名想起她妈说过的话,就委托律师查了当年医院产科的记录。小孩的出生证明由于系统升级的原因找不到了,但产妇的住院记录竟然还能找到,在相同的时间段里,她看到了先后两个名字,正是任美艳和文毓秀。
“她不是去看你的,她也是去生孩子的,是吧?”任小名问。
她妈没有想到任小名竟然会查到这些,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脚步也慢下来。任小名索性扶她到院子里长椅上坐下。
“妈,我刚才说的话是真心的。”任小名说,“如果文毓秀没有被那个家庭困住,是不是原本也可以过上她想要的人生?小时候她告诉我,要做自己,实现理想。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就已经知道,她这辈子已经没有机会再做自己,再实现理想了?”
坐在长椅上抬头望去,窗台上那盆绿植隐约地露出几片叶子,却已经借不到早已西斜的阳光。她妈沉默地矮下身去,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她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妈已经比她记忆里瘦削了很多,现在就算想像她小时候那样揍她,估计也揍不动了。
“妈,如果你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我倒宁愿没有来过这世界。”她说。
“那怎么行?”她妈就轻笑了一声,摇摇头。“我当了妈,可没有后悔过。”
任美艳当妈妈的时候太年轻,自己都还沉浸在和心爱的人私奔的无尽喜悦里,唯一的忧伤便是和好姐妹文毓秀的分别,她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文毓秀借给她的救命钱,也担心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在后来贯穿她们一生的挣扎和苦难里,竟再没有一次见面,是像十八岁时那么轻松愉快,照片记录下来的笑颜,也再没能在她们衰老的容貌上出现过。
任美艳如愿嫁给了愿意带她私奔的人,她哥后来也娶了嫌彩礼少的那位准嫂子,家里人和任美艳也不像以前那么水火难容了,知道她生了女儿,总惦记着想让她回家看看。正好任美艳的丈夫和婆家寄希望于再生个男孩,她就把女儿送回家让她爸妈带。两年以后她又怀孕,为了躲开计划生育的盘查,偷躲回娘家养胎。女儿认生,只追着姥姥和姥爷屁股后面笑得欢,一看到她这个亲妈过来就躲得远远的。
任美艳觉得对女儿愧疚,给孩子买了玩具,还想带她出去玩,但女儿死活不肯。想带她出去拍一张两周岁照片,她揪着姥姥不撒手不出家门,哭得跟要被拐卖似的。要带她去上户口,她全程哭喊,嗓子都哭哑了,把任美艳脖子也抓花了,所有的人都对她们娘俩侧目,任美艳尴尬得就像真拐卖了别人家孩子一样。
好不容易拉扯着孩子满头大汗出来,她自己也挺着肚子,心烦气闷,孩子又要抱,她说妈妈抱不动你自己走一会,结果这孩子立刻手脚一软,趴在地上,继续无法无天地嚎哭起来。
任美艳气得想打她一巴掌,但肚子又让她弯不下身,只能站在原地生闷气,等这孩子自己哭累了再拉扯她回家。这时一个路过的女人回过头,打量了任美艳好几眼,突然问,“你是不是任美艳?”
任美艳一愣,定睛一看,面前这人有点眼熟,总归是老家小地方,她走了两年,回来也难免遇到老熟人,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我是林月啊,咱们同学,记起来没?”女人问。
任美艳这才反应过来,确实是她以前在师范中专的同学。“这么巧啊!”她说。
两个人就在路边叙了叙旧,无非是以前认识的人谁嫁人了,谁下岗了,谁生病了,谁发财了。
“你知道文毓秀吗?”林月说,“她也回来了!”
任美艳又惊又喜,“真的吗?”但突然又疑惑起来,“什么叫回来了?她不是说她要考大学吗?没考上?”
“唉,考什么大学?去年就被她家里安排结婚了。”林月啧了一声,“胳膊哪儿拧得过大腿呢?我婆家就住在她爸妈家对面,人家去提亲我们都看见了。”
任美艳有点难过,但还是问,“那不是嫁得挺远的吗?怎么回来了?”
林月看了看周围,没什么人,这才压低声音说,“你可不知道,文毓秀那姑娘,看着安安静静的,撒起泼来可不得了,让她嫁人,硬是不从呢。不过她们家人也是心够狠啊,她不是不从吗,她娘家每天晚上放准新郎进门,非要生米煮成熟饭不可。那叫一个惨哟,天天晚上她哭得喊得一条街都听得见。”
林月说话夸张,任美艳看着她的表情,厌恶得像是吃了苍蝇,既恶心又愤怒,却只能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别说还真有用,后来听说她怀孕了,人新郎那边又变卦了,说必须得等生下儿子才能过门,不是儿子可不行,算算也好几个月了吧?”林月瞄了一眼任美艳的肚子,“你这几个月了?跟她差不多,听说天天被她爸妈看在家里养胎呢,去医院检查都得跟着,怕她跑,也怕她想办法把孩子搞掉。”
任美艳没说话,后背已经沁了一层冷汗,眼前也一阵阵发黑,几近晕倒。突然一只湿漉漉的小手抓住了她的手指头,她这才睁开眼,看到刚才趴在地上嚎的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爬起来了,仰着一张小花脸看着她。
“哎哟,这丫头,这小胳膊小腿细得跟难民似的,哭起来倒是有劲儿。你叫什么名啊?”林月作势逗了一下孩子,但并不太想让自己的手碰到孩子脏兮兮的脸。
“叫……叫小名。”任美艳说。
“啊?”林月一乐,“这名起得倒是省事啊。大名叫小名,有意思。”
孩子不吭声,仍然警惕地瞪着她。
“小名呀,你说妈妈肚子里这个,是弟弟还是妹妹呀?”林月故意问。
任美艳不想再跟林月说话,打断她问,“文毓秀在哪个医院产检?”
她不愿意相信林月说的那些是真的,但当她在医院看到两年多没见的文毓秀时,她还是一瞬间百感交集。文毓秀头发长了些,挽在耳朵后面,瘦了很多,脸色有些苍白,就好像营养全都给了肚子里小生命似的,但眼睛还像以前一样熠熠发亮。看到任美艳,她面露惊喜,仿佛并没有一别两年,她立刻迎上来,拉住任美艳的手。倒是任美艳情绪容易激动,一句话没说就要哽咽。
“傻丫头,你怎么还这样,就知道哭。”文毓秀笑着说。她比任美艳只大两个月,但总以姐姐自称。
两个人就在等检查的走廊椅子上坐下来,问了月份,她俩预产期差不多。文毓秀让任美艳看站在走廊远处的两个人。“那是我弟和我表哥。”她淡淡地说,“每次来医院都是他们陪我来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任美艳摇摇头,她不仅不知道,也下意识地不想知道,不敢知道。
“大夫说月份已经大了,打不掉了。”文毓秀低着头摸摸肚子,语气里没有任何波澜,却听得让人毛骨悚然。“他们就是要看着我,不让我打掉,也不让我死。”
“别。”任美艳有点被她的神情吓到,家里人跟她说怀孕的时候不要总说不吉利的话。“别说死。”
文毓秀就轻轻地笑了笑,安慰似地拍了拍任美艳的手。“没事的。”她像是在对任美艳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会死的。”
“嗯,”任美艳连忙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可不能有事,宝宝也不能有事,咱们都是要当妈妈的人了,一定要好好的。”
“不。”文毓秀摇摇头,“我不是它妈妈。我是我自己。”
任美艳完全无法理解文毓秀。在她心里,婚姻和家庭的美满是最重要的事,不管是为了丈夫,还是孩子,她想都不用想就可以付出一切。在她前二十年的人生里,也算是平安顺遂,父母和哥哥除了在她私奔的那段时间骂她不孝之外,没有什么不称心不如意的,嫁给心爱的人之后,她更是一心要经营好他们温馨和睦的小家,丈夫对她也很好,一切都是她曾经憧憬的美好的样子。
唯一的遗憾就是丈夫和婆家一直在念叨,希望她生二胎。她一开始觉得女儿一出生就被自己扔回娘家有些过意不去,但总觉得,等生完就好了,就可以把女儿接到一起,继续过美满的四口之家的小日子。
在娘家待产的几个月里,丈夫以打工为由,一直没回来看她,她也知道爸妈不待见他,不来也罢。不过等快到预产期的时候,丈夫却跟婆婆一起上门了。她当时是私奔的,亲家父母根本连正式的面都没见过,这一次她以为要生儿子了,婆家总会登门示个好,但丈夫和婆婆根本就没有去她爸妈家的意思,而是直接跟着她去了医院产检。
她又当作是为了肚里的孩子好,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出来休息等结果的时候,丈夫和婆婆神神秘秘地避开她,缠着医生不知道在说什么,说了半天,才面露愠色地出来,也没跟她说话,就径直出去了。她一头雾水,但又觉得身子笨重懒得起来,就没问。
没过一会儿,刚才的医生从里面出来,看到她还在走廊坐着,就说,“刚才那是你家属?”
“对。”她说。
“回去跟家属说,有那个功夫,多陪陪产妇,做点你爱吃的,等生的时候有劲儿生,别扯那些没用的。”
“什么没用的?”她问。
医生看了看她肚子,说,“还能是什么?一天能遇上八百个缠着问的,问男孩女孩的呗。”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要回答什么。
医生的神色缓和了点,说,“你当妈妈,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她不敢说话,毕竟是偷摸回来生二胎的,她婆家告诉她不要跟任何人说。“……都……都好。”她嗫嚅着说。
她产检胎位不太正,按照医生建议,婆家倒是很听话,早早地就拾掇利落陪她住了院。住院的第一天,婆婆看检查的护士走了,就偷摸从病房外提进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保温桶,放在床头桌上,还特意挡了一下,不让旁边床的别人看见。旁边床的人都在睡觉,也没人注意她们。
她正好饿得心慌,想吃东西,一看自己嫁过来之后就没怎么下过厨的婆婆亲自给她带了吃的,她自己都舍不得买一个那么高档的保温桶,婆婆竟然也舍得给她用,心里一热,感动得鼻子都酸了。
婆婆给她掖好被子,一边麻利地拧盖子,一边小声神秘地说,“美艳呐,妈跟你说,妈刚去算了,今天时间也正好,你一会啊,就赶紧喝了,我们老家好多人信,说灵着呢!”
任美艳还没太听清,就见婆婆把盖子掀开,翻过来作杯,倒了半杯不知道什么东西,端到她面前。一股又腥又酸的味道热乎乎地直冲鼻腔,她本来做完检查胃里就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一激之下,立刻转过身去干呕出几口酸水来。
“……妈,这什么啊?”她一边匆忙擦嘴,一边惊恐地回头看婆婆。
婆婆连忙嘘她小点声,“别被她们听去了。”她一边体贴地拿了个勺子,一边说,“这是我们老家的偏方,说喝了真的能女转男,好几个人都说灵了。你相信妈,妈不会骗你!”婆婆转头看了周围,确定没有人听见她俩说什么,又道,“也怪妈,当初要是早点给你喝,你也少遭一份罪。”
当初要是早点给我喝,我的女儿会不会就不存在了?任美艳在心里想。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点,由于身体笨重,她艰难地用手撑住床沿,差点没失去平衡翻下去。她必须要离那恶心的东西远一点,否则就又要忍不住吐出来了。
“……妈,我不能喝,……我恶心。”她只能说。
“没事,恶心一下就过去了,忍一忍,为了孩子,你听话,啊?”婆婆又把那杯子怼上来,她拼命屏住呼吸,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她丈夫进了病房。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连忙说,“你劝劝妈,我……我实在喝不了这个,一闻我就想吐。”
她丈夫站在床边,手足无措,只是小声说,“你忍一下,忍一下就过去了。就是喝一口的事儿,又没事的,妈还能害你?”
她就有点不高兴了,“我不喝。”
婆婆也不高兴了,把杯往桌上一放,阴着脸站在床边,也不走,就拉开架势看着她。
“你就听话呗,喝吧。”丈夫小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没转男,”看到婆婆立刻瞪了他一眼,他声音就更小了,“……那归根到底,你不还是得受罪吗?你就喝吧。”
原本她以为,他会替她拒绝,或至少站在她这边劝劝她妈,但他只是说,“妈找来这方子不容易,你也省点心。等生了儿子就好了。”
她坐在床上,就那么僵持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轻轻地动了一下,她突然就绝望了。只觉得她的身体,身体里的孩子,都不是属于她自己的,一碗不知道哪里来的让人恶心的药,就可以左右她们一大一小两个生命的命运。
“妈,你拿回去吧,我真的不喝。”她努力控制住崩溃的情绪,说,“你们再劝我也没有用,我说不喝,就是不喝。”
她婆婆没说话,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她丈夫,使了个眼色。她丈夫就上前撑在她背后,让她仰过去没有办法移动,反扣住她的手臂,她婆婆就拿着那杯子,强行往她嘴里灌。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然就这么像按住牲口一样按住她强迫她喝下,她拼命挣扎,试图用牙咬住那个杯子,却使不上劲,反而被灌了两大口下去,还呛得连连咳嗽。趁她咳嗽的功夫,她婆婆迅速地又倒了一杯,继续上手灌。
她呜呜大叫,手脚并用,一下子踹翻了桌上的暖瓶,暖瓶胆砰地爆了,一病房的人全被惊醒了。
她婆婆这才作罢。药已被灌下了大半,她满身满床都是洒出来的液体,散发出刺鼻的怪味,顿时引得其他的产妇和家属不满起来。
婆婆整理了一下衣服,捡起地上的保温桶盖子,故作镇定地跟她丈夫说,“叫护士来换个床单吧。”
丈夫和婆婆出去了,病房里的人都醒了,七嘴八舌地谩骂起来。她歪躺在床上自己的呕吐物里,试图去感受刚才的一场恶战是否给肚里那个小生命带来了任何惊吓,但它安安静静的,一动没动,恐怕是吓坏了。
她不知道她这样躺了多久,天都黑了,也不知道几点了,她听到有人在她桌边窸窸窣窣地收拾着什么,然后是倒水的声音。她扭过头去,看到桌上一杯水冒着热气。这时她才觉得嗓子眼冒烟,肚子也疼,浑身都没有力气。
“起来喝点热水吧。”文毓秀说。
她本应该开心的,她的好姐妹和她一起在同一个病房待产。但她现在只剩下满心绝望。
“如果……这一个还不是男孩,怎么办?”失眠的深夜里,她问文毓秀。
就像她完全无法理解文毓秀一样,文毓秀也完全无法理解。但在她坐在窗台上,听着门外女儿撕心裂肺的喊声嚎啕大哭的时候,文毓秀只能用她的思维方式去劝她。
“你要为孩子活下去,不是吗?”文毓秀说,“你不是说孩子是比你自己还要重要的人吗?那你就为她活下去。”
文毓秀知道她只是一时绝望,下不了轻生的决心。她还残存着那么一丝念想,万一呢,她想,万一是儿子,那她就可以重新赢回丈夫和婆婆的信任和尊重,她就可以忍受那样的屈辱,她就还能过上她梦想的四口之家的美满生活。
“我啊,我胆子小,什么都怕。”任美艳对任小名说,“我怕啊,怕我真的跳了,你怎么办?你那么小,你爸和你奶奶又不喜欢你,姥姥姥爷也不能陪你很多年,你自己一个人,怎么长大?我还是放不下心。认了,我就这个命,没办法。”
任小名听着她说,就叹了一口气,道,“但是你也没想到弟弟后来会生病。如果他不生病,你跟我爸,也不至于那么早就散了。”
“跟他散了又怎样?我早就想明白了。”她妈看了她一眼,“我,你,小飞,咱们三个一直在一起,咱们这个家可从来就没有散过。”
或许是过了只知道不管不顾离家往外跑的年纪,现在的任小名,即使仍然和她妈处处不对付,所有的观念都没办法达成一致,对她妈曾经的种种行为既不能理解又不想原谅,却也只剩下难以言喻的无奈和心酸。那日积月累的怨恨,事到如今也仿佛没了靶子,不知该向何处去。
“我回去就要搬家了,重新租一个房子。”她跟她妈说,“陪文毓秀去看诊的话,你就住在我那儿吧。”时过境迁,她也可以用平和的心态,把自己的生活打开一个缺口,然后问问她妈,要不要沟通,想不想了解。别人家的母女是怎样沟通的,她不太清楚,但至少现在,她愿意试着和她妈沟通,从做普通朋友开始。
“我哪敢呢,你那么矫情,我哪敢住你那去。”她妈说。不过又很快补充道,“我出来太久的话,不放心小飞。”
“他那么大个人了,你就省省吧。”任小名说,“你这么绑着他,他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跟正常人一样了。”
回去之后,梁宜陪任小名去医院做了检查,开具了一张心理健康证明。任小名耐心地配合医生回答测试流程的每一个问题,答着答着就走神了,她想,一个好好的人如果每天每天都在被各种人这样测试,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真以为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尤其是在周围的人全都说你有问题的情境下。小时候看弟弟发病,她也很怕,但后来明白他自己是最怕的,当一个人发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逐渐无法掌控,就会丧失所有安全感和生的希望。
她一直都以为文毓秀只是被伤害和虐待才会发疯,但诊断结果告诉她,文毓秀确实早年间就有精神疾病,又经受了强烈刺激,以她目前的状况很难再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了。而且她妈说文毓秀有家族病史,她早就知道,所以她一开始就和任美艳不一样,她不想要她的孩子,她不想让孩子成为另一个她自己。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医生稍微提高声调又说了一句,任小名才愣了愣神,“不好意思,您刚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