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的人生,你觉得你幸运吗?为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管我。”任小名小声说。
“不管你?不管你谁在外面找了你一晚上?!谁爱管你谁管你!”她妈火气又上来了,“胆子肥了啊你,一晚上不回家,你干脆别回来了,这家装不下你了吧?”
“……我没带钥匙。敲了门了,没人。”任小名辩解。
她妈愣了一下,立刻又训道,“天天都带钥匙,正好今天忘了?你脑子就饭吃了?”
“……我以为小飞能给我开门。”任小名说。
说到她弟,她妈才把音量降下来,转身进屋,把小卧室的门关严了。
“小飞发烧,我带他去打吊瓶了。”她妈说。“给你留了纸条,谁知道你没带钥匙进不来。”
任小名跟在后面没吭声。
“你同学?”她妈言简意赅。
“嗯。”
“跟你关系挺好的?”
“没有。”任小名立刻否认,“他妈在夜市摆摊。今天回家进不了门,我太饿了,就想去夜市买东西吃,看见他在那边,他妈叫我坐一下,我就坐了一下。”
“坐了一下?夜市摆摊摆到天亮?”她妈看了她一眼,仿佛知道她在说谎。
“对。我没处可去,他和他妈就陪我坐到天亮,他才送我回来的。”任小名面不改色地回答。
她妈看起来并不相信,但是却意外地没再盘问,拿着体温计进屋又给弟弟量了体温之后,才出来,带上了门。任小名已经蜷缩在自己的折叠床上打算眯一会儿,她妈难得地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任小名吓了一跳,立刻清醒了,从被子里坐起来,警惕地看着她妈。
“女儿。”她妈说。
她就更警惕了。
“……妈不会不管你。你是妈亲生的,妈怎么可能不管你。”她妈说。
“……哦。”她懵着答应。看她妈没再说话,就想蜷起来继续睡觉,但她妈又犹豫着多问了一句。
“你想考育才?”
她一下又清醒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妈突然关心起考育才的事,之前她提起的时候她妈连公费自费都搞不明白。
“……妈就是想提醒你一句,想好好学习是好事,其他的事情,你一个女孩子家,就先不要想了,影响你前途。”她妈说。
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妈觉得她和何宇穹走得过于近了,心里便有些不舒服,既羞愧又尴尬。
“……哦。我都不知道我还有前途。”她梗着脖子说。
“你那天不是说老师表扬你了吗?说不定运气好呢。”她妈说。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她妈一眼。为了不让她早恋,她妈这种人都能把老师搬出来说教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可是我运气不好。”她垂下眼,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你和我爸都说我是扫把星。”
这句话放在往常说出来,她妈是一定会暴跳如雷地骂她的,今天却一反往常地没说话,给她拉了一下被子,起身就进了自己房间。
任小名重新蜷起来,却过了困劲,瞪着眼睛再也睡不着,心里酸酸胀胀地难受,不知道是为了她妈不让她和何宇穹过近,还是为了自己是扫把星的这个事实。
如果不是因为她,她总觉得她们家本应该很幸福。弟弟出生之后,她爸有了更多的时间在家里陪孩子玩,她妈虽然带弟弟辛苦,但也是开心的,脾气也没有后来那么差,伴着弟弟从会爬会走到牙牙学语,家里难得地充满着欢声笑语。她很喜欢弟弟,也愿意在爸妈的看护下学着喂他饭带他玩,那几年也是她童年记忆里最温馨和睦的时光。
弟弟上小学那年,她读四年级,因为弟弟小时候身体弱总生病,他没上过幼儿园,直接读小学,爸妈就很担心他不合群或是出别的问题。他上学第一天,爸妈一起把他送到班级门口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让同校的她记得随时随地看好他。
但她也有自己的班级,也要正常和同学一起活动,也是才十岁的小孩,怎么可能时时刻刻跑去看着一年级的弟弟?
弟弟上学前就没有离开过爸妈的视线,也几乎没有和同龄的小孩长时间接触过,更别说接触一个教室里四十多个同龄小孩了。他害怕,又不敢动,直到整个上午过去,午休时间小朋友们开始在老师的安排下往教室外走,他旁边的小孩突然大声嚷嚷了起来。“老师!”他指着任小飞,“他尿裤子了!”
一瞬间整个教室的小朋友都兴奋起来,冲过来围着他,笑的笑,叫的叫,围观的围观,哭闹的哭闹,乱成一锅粥,更有另外一个小朋友禁不起这么一喊,也跟着尿了裤子。
两个老师连忙冲过来帮任小飞处理,但他木然地僵在原地,双眼发直,一动不动,不哭也不说话。
爸妈接到老师电话赶过来的时候,任小飞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一个老师站在门口,见到他们赶来,连忙说,“这孩子,尿了裤子不让人近身,我们谁要进去帮他弄一下,他就使劲喊,我们也不敢进了。家长快进去看一下吧。”
他爸妈推门一进去,任小飞就又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她妈连忙冲过去,“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小飞别怕。”
但是没有用,他还是一直尖叫。他妈抱他,他就拼命抓挠她的脸和手臂,她脸上立刻就被抠出几道血印。
任小名的班级里大家正趴在桌上午睡,她爸在门口叫她出来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睡眼惺忪地出来,劈头盖脸的一个大嘴巴把她从走廊这头扇到了另一头,脑袋撞到墙上咚地一声把教室里的同学们都惊醒了。
“不是让你中间带他去上一趟厕所吗?!”她爸吼,“为什么不听话?!”
头也疼,脸也疼,她委屈地回答,“我带他去了。”
“还撒谎?”她爸厉声道,“你带他去了他怎么可能还尿裤子?你现在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那天任小飞被爸妈带回家,嘶喊到力竭才沉沉睡去。
“别人家孩子都能适应,咱家小飞怎么会这样?”她妈一边简单处理一路上被任小飞抓伤的痕迹,一边愁眉苦脸地说。
“只是第一天不适应,总有适应的一天,一年级小孩,就算尿裤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吧?”她爸说。
“那也得等他恢复了再去上学,不差这么几天。”她妈说。
“还是尽快吧,说不定他明天就懂得怎么跟别人说上厕所了。小男子汉,这点事还用学?”她爸说。
“你没听老师说吗,别人说话他听不太进去,老师说他这一上午就没跟别的小朋友交流过。”
“那更应该早点让他学会交流。”
“他都这样了,明显是被吓着了,着什么急?上学早点晚点能怎样?孩子的健康最重要。”
“那我儿子,总得像个正常小孩一样吧?”
“谁不正常了?”
“你看你,我就这么一说,你急什么?”
“……”
挨了揍的任小名躲在墙角不敢吱声,以为战火不会烧到她身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爸和她妈明明在就教育理念的分歧而争吵,突然像突然想起了她的存在一样,一起转过头来看着她。
“女儿,”她妈问,“你跟妈说实话,上午休息的时候,你有没有带弟弟去上厕所?”
任小名还没回答,她爸在旁边哼了一声。“你问她有什么用,”他说,“这孩崽子现在大了,什么臭毛病都学会了,她嘴里没一句实话。”
她妈没接话,还是看着任小名。
“……去了。”任小名咬了咬牙,说。
那天晚上爸妈卧室里的灯亮了整夜。任小名那时还和弟弟一起睡小卧室,她心里慌,想去爸妈房门口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又担心声音吵醒弟弟,一夜胡思乱想,盯着窗外快天亮才迷迷糊糊闭上眼睛,还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她划着船去一个风景美丽的地方,但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瀑布,水流湍急,很是危险,她不敢过,回头发现身后是万丈深渊,进退两难,她不知道怎么办,眼看着瀑布越来越近就快兜头浇下,身后深渊也越来越近几乎就要坠落,吓得大声呼救。
咯噔一下惊醒,她才发觉自己在梦里根本没叫出声,尖叫声来自弟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就站在任小名床前,一边使蛮力把她从床上往地下拖,一边尖叫。
任小名比弟弟高得多也重得多,他拖不动,就开始上手疯狂地打她挠她。任小名本来昨天被揍心里也委屈着,一醒来就又被莫名其妙打,也发起脾气来,大喊,“你干嘛打我!”
爸妈冲进来的时候姐弟俩已经扭打在一起,被他们强行分开。任小名很快就冷静下来,因为她知道再不收手等着她的将是爸妈的下一顿揍。但弟弟冷静不下来,他仍然疯狂地尖叫,并歇斯底里地喊:“你们出去——出去!”
后来弟弟没有像她爸想的那样,再去上几天学就适应,他花了好久才接受家里其他三个人靠近他的时候不再尖叫,但只要他出门,只要家人以外的人靠近他,他又会一瞬间开始嘶喊并拿手边能拿到的一切东西进行无差别攻击。
那几年温馨的时光便结束在那一天。爸妈带着弟弟不断地奔走在各个医院,做了无数检查,他们既困惑又不甘心,不明白原本好好长大并没有被虐待也没有被溺爱的孩子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变成这样。她爸的头发白得很快,开始一心烦就喝酒,一喝酒就骂任小名,因为弟弟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那天没有带他去上厕所。
“你就是个扫把星。要是没有你,我们就小飞一个孩子,他也不会变成这样。我们家就这一个孙子,他不能这样。他怎么能变成这样?”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任小名说,也对他自己说。
每当他这样说,她就只能偷眼去看她妈,但她妈只是去厨房一边收拾一边抹眼泪,一声也不吭。
后来的几年弟弟被诊断为某一类原发性精神障碍,一直在吃药,断断续续有好转也有反复,但她爸觉得他注定这辈子不能像别的正常小孩那样了。于是她爸就跟她妈离婚了,有没有找别人给他们家生一个正常的孙子再也无从得知,那以后他们只能搬回镇上老房子,也只剩她妈一个人带着弟弟定期跑医院做检查盯着他吃药。有几年他好了很多,家里来陌生人他也只是关上门躲在房间里不会发脾气了,任小名带他出去买东西遇到熟人,他也不会甩开她手跑掉。他甚至磕磕绊绊地读了小学和初中,期间有学校和老师建议他去特殊康复中心,她妈不知道为此跑了多少次学校和医院哭了多少次打了多少次架。
弟弟拥有这个家的无条件优先权,一切都要围着他来,这是任小名一直清楚的事。所以她平时再跟弟弟打架都不会真的打到他,只是嘴皮子上逞能用假把式吓唬人,并且还不能真的吓到他,万一他再犯病,她妈是真的会把她腿打断。
不犯病的时候弟弟其实挺乖。他有一次跟她妈从医院回来,看到任小名脑门上的创可贴,还问,“姐,你打架了吗?怎么弄的?”
“……你弄的。”任小名心情复杂地回答他。因为她妈就在旁边,她也不敢发脾气。
她弟就不说话了。他那时比同龄小孩矮一截,整个人又苍白又瘦弱,穿什么衣服都像裹在袍子里,她都怀疑为什么他这么小一个人犯病的时候怎么手劲那么大,她和她妈加起来都控制不住他。
“……对不起。姐。”她去厨房热菜,她弟跟在她身后,嗫嚅了半天,小声说。
她没说话,说什么都不对,也怕她妈听见。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姐。”他有些胆怯地看看她脸色,“我知道我生病了,但是生病不是借口。”
不知道为什么,任小名的眼泪突然就开了闸,啪嗒啪嗒往锅里掉。弟弟生病的这几年,她心里也不好受,看到她妈瘦了好几圈,看到弟弟从学校哭得嗓子都哑了被她妈带回来,她也会难过,但她不值得听到一句,是的,弟弟生病了,但生病不是爸妈责怪你的借口,不是你的错。
她一直觉得是她的错。
那天她真的带弟弟去上厕所了,但她心里别扭,看到男厕所门口都是男生,她也不想进,就跟弟弟说,你自己进,然后自己就躲到一边去了。过一会儿弟弟出来,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上厕所,也不知道他会尿裤子。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她没有跟着弟弟进厕所,不是吗?一切都是因为她是个扫把星,没有她,他们会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不是吗?
“怎么了?怎么你在这委屈上了?快点,别掉金豆了,赶紧关火,菜要糊了。”她妈迅速地冲进厨房,“小飞过来,饿了吗?先喝口蜂蜜水,吃完饭再吃药。”
她妈陪着弟弟在饭桌前坐下,任小名把火关掉,把菜盛进盘子里,沉默着抹了一把眼泪。
她不恨弟弟,虽然他也很讨嫌,不犯病的时候也能把她气到七窍冒烟,但她希望他好好的。她一边骂他嫌弃他不想照顾他,一边又天生就极尽所能地对他好。她妈平时虽然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始终提着一颗心,战战兢兢当他是个病人,只求他平平安安长大,但任小名会批评他,逗他,跟他开玩笑,愿意花时间陪他玩纸牌,教他五子棋24点等等她学来的游戏,帮他写他不想写的作业,借给他看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小人书和连环画。他很依赖她,不想跟妈说的话,他会跟她说。
“妈对我好,是因为害怕我生病。”他跟任小名说。
任小名就问他,“那我对你好是因为什么?”
“你对我不好。”他故意说,“你总说揍我。”
任小名就笑。
“那我对你不好是因为什么?”她问。
他想了想,说,“不因为什么。一家人,就是不知道因为什么。”
任小名看了他一眼,他就改口说,“而且,你没对我不好。你总说揍我,也没真的揍。”
任小名噗嗤一笑。
“我以后会长得比你高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亮起来,也充满了希望。“虽然我是弟弟,弟弟也会长得比姐姐高的。”
任小名撇了撇嘴,幽怨地说,“等你长得比我高了,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他很久都没说话,久到任小名已经忘记了这个话题,他却突然来了一句。“那时我要是再犯病,你就真揍我吧。我不想你打不过我。”
任小名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眼泪来。
随着她的梦想在心里逐渐清晰,有时她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离开了家,弟弟会怎么办?妈妈认识的那么多陌生的叔叔,会有一个跟她一起组成新的家吗?到时弟弟该怎么生活?
可无论她想什么,都远远没有离开家的这个梦想这么强烈,这么坚定,这么充满希望。考上育才,是她需要迈出的第一步,只有迈出了这一步,她才能跟她妈证明自己有资格争取以后的人生。
虽然焦虑,但那几年她没再做过噩梦,梦里要么是周老师故事里讲过的稀奇古怪的人和事,要么是她考上了育才弟弟病也好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当然出现最多的,是那轮很大很圆的月亮。在梦里她看得到,那月亮的背后,是浩瀚的星空和宇宙,是她迟早会到达的地方。
那个狗尾巴草编的手环,第二天还乖乖地戴在何宇穹手腕上。任小名课间的时候装作不经意瞄他,他看到了,就笑眯眯地悄悄举起手腕给她看,她便很开心,为两个人拥有了别人都不知道的共同小秘密而偷偷骄傲。又看到他胳膊上蹭破一片皮的地方根本也没上药只是洗了一下,伤口还是大剌剌地露在外面,就决定课间溜出去找药。他们学校条件太差,根本没有医务室,任小名知道老师办公室有医药箱,就想着用什么借口借来用,刚走到办公室门口,被何宇穹拉住了。
“你干嘛呀?”任小名说,“我去问老师要医药箱。”
“不用了,明天就好了。”何宇穹拉着她往回走。“你妈打你了吗?”
“没有。”任小名说。“你爸呢?”
“他没回来,不知道去哪了。”何宇穹说,“他没拿到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回来。”
两个人并肩站在课间的走廊窗前,又齐齐地叹了口气。
“你说,运气什么时候能轮到咱们俩身上呀。”任小名说。
“会的。”何宇穹说,“你不是跟月亮许愿了吗?会的。”
中考前的下午,所有的初三学生都放假回家休息了,当任小名和柏庶来到五楼活动室时,周老师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等她们。“我没有作业要批改,也不需要备课,今天就是来跟你们聊天的。”她笑吟吟地说,“明天你们就要考试啦,然后你们就要走了。”
“以后我还想回来听你讲故事。”任小名忍不住说。
周老师就又笑了,“走了就不要回来啦。”她说。
酷夏的午后暑热难耐,但周老师却讲了一个既冰冷冗长又抽象得让人费解的故事,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故事。后来任小名已经忘了当时她听到的是什么,只记得一些零碎的意象。漫长寂静的夜,黢黑的悬崖峭壁,迷路的游人和幽暗阴郁的影子,飘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的一只船,和苍茫荒凉大地上燃着孤单灯火的村庄。
这些又哪里是她们十四五岁充满希望的花季少女所能领会的呢,周老师的叙述虽然平静却莫名压抑悲凉,原本燥热的夏天,她俩莫名其妙地打了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天她难得很早就回家了,心里盘算着晚上要早点睡明天好好考试。一进家门,看到家里坐着一个陌生的叔叔。之前这人来过,遇上姐弟打架,打了个照面就走了。
她妈正给叔叔沏茶,看到任小名进来,顺口说了一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任小名想提醒她自己明天中考,但还是忍住了。
“这是妈妈的朋友,你叫袁叔叔。”她妈说。
通常有人来家作客她妈并不会给她介绍也没让她叫过人,她觉得有点奇怪,并没有叫袁叔叔,自顾自躲到了阳台上,随便拿了本书,但早就没有什么可温习的,就冲着窗外发呆,满脑子都想着明天的中考。她听到她妈和那个袁叔叔坐在沙发上谈话,说一些“诊断”“治疗方案”“青少年心理健康”之类的词。
他们谈了很久他才走。送走他之后,她妈叫她过来到沙发上坐下。“女儿,刚才这位袁叔叔呢,他有个朋友,是省会医院精神科的主任,他说了小飞的情况,建议带小飞去面诊一下。”
任小名点了点头,不知道她妈告诉她这些是需要她做什么。
“我怕小飞一听要去医院就闹情绪,他还挺听你话的,要不,你跟他先说说,看他怎么样,咱们再决定哪一天去医院。好不好?”
任小名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问她妈,“好。但是我能不能提一个请求?”
“什么?”她妈一愣。
“妈,你还记得我明天中考吗?”任小名问,“我知道你特别希望小飞能好,我也希望,但是他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去医院,也没什么区别。就这两天,我中考就这两天,你能不能偶尔也把对我的关心放在弟弟前面,就放两天?”
一番话把她妈说得怔住许久,这才讪讪地拉住她手。“女儿,对不起,是妈妈最近昏头了,把你忙忘了。你明天好好考试,要不要妈妈送你去考场?晚上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好不好?”
任小名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就回到了阳台上,拿起书,冲着窗外继续发呆。
她什么都不想吃,也不需要她妈送她去考场。
她只想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迈出这一步。
第一科语文她觉得考得还挺好,作文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唯一的小小障碍就是需要把周老师讲过的那些故事暂时地从脑子中清出去一下,以免干扰到自己的思路。考完出来她就看到柏庶走在她前面,她叫了一声,柏庶回过头来,笑着冲她招手。
她兴奋地跑过去,“你考得怎么样?”
“就这样呗。”柏庶云淡风轻地笑笑,还是平日里自信的样子,“看你乐的,应该考得不错,等考完你得回去感谢周老师啦。”
任小名就嘻嘻笑着点头。
她和柏庶在一个考场,何宇穹在另一个考场,为了不干扰对方,他们俩约好这两天不联系,中午也各自回家吃饭。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想到他平日有些堪忧的成绩,任小名一边走一边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
柏庶看到她的样子,就问,“不是考挺好吗,还发什么愁,愁何宇穹呢?”
任小名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柏庶嗤了一声,“就你,还瞒得过我,你俩天天课间眉来眼去的,我早就发现了。”
任小名没吭声。两个人夹在人群中走出考场,她意外地发现柏庶今天竟然没车来接。
“你爸妈不来接送你?这可是中考哎。”她惊讶地问,“你不是每天都……”
柏庶就笑笑,“我今天喜欢走回家。”
两人沿着校门外的小路慢慢走。秘密被柏庶看穿了,任小名当她是朋友,也不避讳,便问,“你说,如果我跟何宇穹,没考到一个高中,怎么办?”
柏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我还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她说,然后拧起两根眉毛,露出向周老师提稀奇古怪问题时的那种表情,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地回答,“我觉得,如果你们不想分开,不在一个高中也不会分开。如果你们想分开,就算在一个高中也会分开。”
柏庶的回答太过于深奥了,任小名一时半会并不能花心思去理解。走到两人各自回家的路口,她们互相道别,任小名就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回家,心里还想着柏庶的回答。反正下午考物理,是她的长项,不太担心。
还没走到家,就看到她家楼下聚集着周围看热闹的邻居,还有一辆闪着灯的救护车。看到她走过来,楼下奶奶立刻喊她,“哎,那个就是她们家老大!丫头,你赶紧过来,你们那祖宗又作妖了!”
任小名心里咯噔一下,三步两步跑上楼,就看到自己家门大开着,她妈,那个袁叔叔,还有两个医护人员都在,她弟跨坐在阳台上她平时写作业的位置,一只脚悬在窗外,举着她平时削铅笔的小刀,一刀一刀在划着窗框。
“怎么回事?!”任小名吼道。
看见她进来,她弟倒是还清楚,冲她哭喊,“姐,救救我!他们要带我走,要杀我,他们要害我!”一边喊一边继续用那把小刀划窗框,“我从这出去!我出不去,我从这出去,好不好?!姐!”
任小名又惊又气地问她妈,“你们把他怎么了?”
她妈也已经吓得手足无措,抖着声音说,“我没有,我们就是今天在商量医院的事,没想让他听见,结果他就……”
毕竟她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僵持不了多久他有点哭累了,往窗外歪斜的一刹那,她妈比旁边的医护人员反应还快地冲上去,把他从窗台上抱了下来。
任小名也冲上去扶她妈,但她俩一时间都忘了,他的小刀还攥在手里,还在一下一下地继续着划窗框的动作。眼看着他小刀就冲着他自己的手臂戳下去,她们下意识地同时伸手去拦,小刀并不锋利,却还是在挣扎之间划破了她们的手掌和手臂,好在伤口不深,小刀也立刻被她妈抢了下来。
医护人员准备带他去医院,他趴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任小名的腿,哭喊着姐姐救我。任小名怎么掰他手都掰不开,十根手指在她穿着短裤的腿上掐出条条血痕,直到医护人员给他打了镇定,他才慢慢瘫在地上,沉沉昏睡过去,被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下午的物理考试任小名迟到了。她往考场狂奔,一路上都在想着这是我的物理是我的长项我不能缺考。赶到的时候第一次铃声已经打过,考场巡查的老师看到她大汗淋漓满手是血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但还好开考五分钟的铃还没响,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脏咚咚狂跳,汗水混着血在手心里洇开,她焦急地一边看题一边在衣服上胡乱抹干。
可她做不到了。物理是她平时唯一不拖后腿甚至有时还能拿高分的科目,但她现在拿着笔盯着面前的题,脑子里嗡嗡响,全是刚才救护车的鸣笛声。不知道是因为手疼还是因为紧张,她一直在抖,抖得涂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她不记得是怎么交的卷。那天傍晚,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游荡了好久,最后走到家门口,就看到何宇穹焦急地张望着等她。一看到她拐过街角,他就飞快地冲过来。
“我去考场找你了,没找到,我听同学说了。”说着他去拉她的手,“给我看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她手心,血已经凝固,沿着手臂的伤口蜿蜒下去,被她胡乱擦得脏兮兮的。他拿出湿巾来,给她一点一点擦干净。
她一动不动任他擦,低头看着地,喃喃地说,“我本来还觉得,还好,划的是左手,我右手没事,也能正常写字,我还挺幸运的。……怎么我还是做不到了呢?”
泪水掉在手心,她终于开始觉得手疼了。
“我才不是扫把星。”她说,“任小飞才是扫把星。我这么重要的考试,因为他,全都毁了。他才是扫把星!”她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