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很好的朋友吗?认识多久了?平时喜欢一起做什么事?”
两个人并没有吵架,但也算是在冷战了,任小名并没有指望刘卓第会像以前那样轻描淡写地来求和。他的确没有来,送了他的死党陈君航约她出来吃饭当和事佬。任小名心里便觉不太舒服,虽然她也管不着刘卓第和谁交朋友。
她对陈君航印象不佳,源自半年前的一次乌龙出轨事件。刘卓第平日里比任小名坦然多了,工作手机和私人手机都扔在家里随她看,她也无意中见到过很多次陈君航的来电显示,但奇怪的是,刘卓第经常及时删空跟他的对话框,聊天记录什么都不留。
她觉得奇怪,有一次不经意地问他,“你怎么连跟陈君航的聊天记录都总清空?工作对接的聊天和截图什么的,还是要多备份的好,保不准会用到。”
刘卓第难以察觉地愣了一下,点头道,“放心,有备份的,他给我发的太多,占内存,我就删了。”
当时她也没当回事,但有一天他手机没锁屏的时候,她扫了一眼,突然看到陈君航给他发了一个可爱网红宝宝的表情包。
她心里顿时有个奇怪的警铃响了起来。陈君航比刘卓第小几岁,虽然给他当助理帮他处理工作是能力没得挑,但生活上一直是个典型的花心浪子,历届女朋友没有一个能试图逼婚成功,而且他平生最讨厌小孩,更不可能跟刘卓第这种死党好哥们儿发可爱宝宝的表情包。
难不成他是欲盖弥彰?不跟女朋友结婚是因为他暗恋他的死党好哥们儿?任小名脑洞大开,莫名其妙地琢磨了好几天,觉得这可能性不太大,不管陈君航什么取向,刘卓第她至少是清楚的,他勾搭的可清一色都是女的。那么问题就只能出现在陈君航身上,她找机会又看了一眼刘卓第的手机,发现这个陈君航和她自己微信里加的陈君航根本不是一个人,虽然备注名一样,但ID和头像不一样。
这就奇怪了,她觉得等待不如主动出击,顺势就点进刘卓第手机里陈君航的对话框,发了一个可爱宝宝,然后给自己手机里的陈君航也发了一个类似的。
刘卓第的陈君航很快就回复了,也是一个宝宝的“么么哒爱你哟”。
任小名没回,饶有兴致地等了一会儿,她手机里的陈君航也回复了,一串问号。“嫂子,发错人了?”他问。
“发错人了。”她回复。
然后她直接给他手机里的“陈君航”拨了语音通话,一个女声在另一边软软糯糯地响起,“刚想问你干嘛不回复,怎么直接打过来啦?”
后来刘卓第坦白,陈君航早就知道他把情人备注成助理这招,这样情人频频在通话记录上出现也不会被怀疑,问就是工作需要让助理申请的小号,陈君航也学到了,平日里一样移花接木应付女朋友的。陈君航还笑话他,情感导师当得风生水起,还不是回家要跟老婆用这种小花招。
原本任小名对陈君航帮刘卓第多年的情谊还颇有感激,这件事之后,对他是彻底失了好感,连聚餐都不愿意去了,但又不能因此就让刘卓第换助理,便总是如鲠在喉,不太痛快。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什么总是这么团结呢?究竟是天生的基因还是后天的使命?”任小名面无表情盯着坐在对面的陈君航,问,“劈腿的时候互相打掩护,藏小三的时候互相分享生活小妙招,夫妻不和还要帮忙和稀泥?别以为我那么多次晚上打电话给你你都说刘卓第在你家我就真的信了,我只是懒得多事。”
陈君航就笑嘻嘻地给她倒了茶水劝她消气,“嫂子嫂子,我就知道你一向最通情达理了。刘老师你还不知道吗,外人面前他是老师,在家里,你可是他的老师,他对你那叫一个尊重加佩服,这一般人都做不到,真的。”
“不用捧杀我。”任小名冷着脸说,“他叫你来是什么意思?”
“那还用说,你俩都这么多年的夫妻了,谁不知道你们是神仙伉俪,要让我这个局外人多嘴的话,当然是劝合不劝分了。”
任小名沉默了片刻,说,“刘卓第是不是没跟你说我们为什么争执?”
“啊,说了啊,”陈君航连忙说,“这事呢,我很早以前就跟他说过,他没往心里去。我就说啊,嫂子不仅是贤内助还是你的灵魂伴侣,你怎么说也得给她应有的待遇,对吧?只是天天口头上说怎么行?以后我盯着,把给你的致谢放扉页,多写点,再配一张你的美照。不会再落下了,包在我身上!”
“致谢?”任小名笑了笑,“算了,我可担不起刘老师的致谢。”
“那就是了嘛,”陈君航说,“刘老师都说了,愿意跟你道歉,你偷偷告诉我,想要哪个包,哪个首饰,我透露一下,等你回家就有惊喜了,好不?”
任小名叹了一口气,久久没有说话。不出她所料,在他们眼里,她就是这么一个抓着不重要的小事无理取闹但是可以用一个包一件首饰哄好的女人。
“你们俩真是好朋友。”任小名感慨道,“真适合一起工作。你俩才是灵魂伴侣吧。”
“那可不敢不敢,”陈君航连忙摆手,“狐朋狗友,狐朋狗友。”
“怎么能说是狐朋狗友呢?你俩是忠实的盟友。”
“啥盟友?”
“妇仇者联盟。”
自己怎么就遇不到这种无条件三观相合的盟友呢?任小名转头就跟梁宜吐槽。梁宜就笑,笑够之后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怎么没遇到过?我啊。”
说起来,任小名和刘卓第当年在学校能捅破那层暧昧的窗户纸决定在一起,还是因为梁宜。她考完研之后,有一阵子没再跟帮她复习的刘卓第联系,觉得都已经考完了还三天两头打扰人家不合适,但等笔试面试成绩都出来了之后,知道稳了,应该对人家表示真心实意的感谢,就特意准备了礼物,站在他宿舍楼下给他发信息。刚发完,发现旁边站着一个陌生女生,手里也拿着一个礼物,上面还有张卡片,漂亮的烫金字写着刘卓第学长收。
女生注意到任小名打量她的卡片,立刻反应过来,大大方方地问,“你这不会也是送给刘卓第学长的吧?”
任小名有点不好意思,但对方都这么坦诚了,只好点头。
“你不会是他女朋友吧?”女生大惊小怪地问。
“不是不是。”任小名连忙否认。“我就是想感谢他一下,我考上研了,他帮了我挺多。……那你不会是他女朋友吧?”
“不是,”女生说,“他帮我改了一篇PS,我前阵子收到offer了,就想感谢他一下。”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沉默了,肉眼可见地尴尬起来,一模一样的小心思昭然若揭。
刘卓第回了她信息,说没在宿舍,晚点再见面。
“哎,你送他什么啊?”女生问。
虽然觉得这女生也过于直率了,但出于礼貌,任小名还是回答了。“是他喜欢的作家的书,我去签售会排队买的,要到了给他的签名和题字。”
“哦。”女生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盒子。“我买了一副耳机,我们班同学都买这款,我也买了,平时打游戏都戴这个。”
“他不打游戏的。”任小名说。
“这样啊?”女生有些惊讶,“真可惜,我都天天跟我们班同学开黑。那我要再考虑一下他适不适合当我男朋友。”
任小名大为吃惊。
“行吧,那我晚点再送他。我是法学院的,今年毕业,我叫梁宜。”女生说。“你要是想追他,随便追,反正我说了又不算。”
后来刘卓第说他对任小名愿意排签售会好几个小时帮他要签名书这件事很感动。“你特别懂我。”他说,“我们才是一路人。”
从国外回来后,任小名和梁宜在校友活动上遇到,梁宜一惊一乍地大笑,“你们俩真成啦?我的天!”她没心没肺地自嘲道,“我现在游戏都没时间打了,工作太累了,早知道当独立女性这么辛苦,就应该在大学里抓一个当队友的。”
“现在想想,你要是后悔了,我还觉得挺过意不去。”两个人聊起当年的傻事,梁宜笑道,“感觉阴差阳错地像是因为我你俩才在一块似的。”
“并不是。”任小名摇头,“就算我后悔了,也跟你没任何关系。”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而且我没有后悔。”
人都是有私心的,她全盘接受和他一起经历过的所有,也不想否认追着他走到今天的每一步,但这些不能成为她今天必须原谅他的条件。别的事可以,唯有这一件事不行。
“不后悔就好。”梁宜说,“不过,就算到了今天,我也还是看不透,你们俩到底是不是一路人。”
任小名沉默,她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不管你怎么做,我站你这边。”梁宜笑笑,“我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他的。”
“是盟友。”任小名说。
“什么盟啊,正义联盟?”梁宜打趣道。
两个人相视大笑。
任小名是个不擅交朋友的人,她从小看起来就不太好惹,像是并不喜欢被别人当作朋友。而柏庶是那种,只要她想,任何人都不会拒绝和她交朋友的人,于是大家都觉得柏庶和任小名成为朋友是很奇怪的事情。只有何宇穹不会这样想,他会很认真地告诉任小名,愿意了解她的人,就会觉得她很好。
而任小名就会报以嘲笑。“那可不,只有你这种傻子会觉得我好。”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有些卑微又有些好奇地问柏庶,为什么会愿意和自己做朋友。像她这么完美又受欢迎的人,估计也是会用懂事又礼貌的回答来敷衍,就像班主任给学生的评价一样,随便讲些品质优秀心地善良团结同学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套话。当然任小名通常得到的评价都是相反的。
柏庶倒是愣了一下,还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觉得你很勇敢。”
“啊?”任小名很奇怪,“我怎么就勇敢了?”
“本来我也没有太注意你,反正刚转来的一般都不怎么合群。你拿铅笔扎那谁的那次,我就记住你了。”柏庶说,“我觉得你很勇敢。”
后来任小名每每想起,都哑然失笑。从小到大,她这种“刺儿头”的行为已经成为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可能老天爷觉得她该走运了,竟然借机给她送来了两个真正愿意了解她的朋友。不过如果他们真的了解她,会明白她并不勇敢,相反,那是她最怯懦,最恐惧,最恼羞成怒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刻。
“不过,想给你个建议。”柏庶突然说。
“什么?”任小名没反应过来。
“下次铅笔要削得尖一点儿。”柏庶说。
这种话不是她自己才会说的吗,怎么柏庶这样完美的好学生也会说?任小名不可置信地盯住她好几秒,忍不住大笑。
“你努努力,也可以考上育才的,”柏庶没笑,认真地说,“我看你很喜欢周老师那支笔,要是她送给我了,我就给你,好不好?”
明明她是在不自知地炫耀,任小名也不觉得被冒犯,反正她成绩确实没有柏庶好,就算能够公费线,离柏庶估计也差好几十分,她俩谁会考得更好是不争的事实。
“不要。”任小名摇摇头,“送给谁就是谁的,怎么可以再送。”
“白给你干嘛不要,钢笔尖是金属的,可比铅笔头锋利多了。”柏庶淡淡地说。任小名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的神色,总觉得这样的她和平日里甜美微笑着对待所有人的她不是同一个人。
虽然她从小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是朋友,同班同学手拉手上厕所,上学放学一起回家,跟谁一起玩不跟谁一起玩,谁笑话她谁不笑话她,这些是不是朋友的标准,她并不知道。但至少在那个时刻,她开始相信柏庶是愿意和她做朋友的,也许她们两人的差异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
她真的觉得自己逐渐幸运起来了,她得到了朋友,连周老师也说她不一定够不到公费线,她妈也没说不让她念高中,一切都在往充满希望的方向发展。甚至何宇穹都在她的带动下认真了起来,她每次去夜市摊上找他的时候,他都坐在摊子后面的麻袋上专心复习功课,放学后也很少一个人去踢球了。
“就算考不上育才,至少也考市里的高中。你没听老师说吗,高中先考出去,基本上本科就差不离了,真的。要是留在这念高中,那就完蛋了。”
“……念哪儿不都是念嘛。”何宇穹的回答有些犹豫。任小名知道他的顾虑,在市里念高中就必然要住宿,他不仅不想多花那些钱,也担心他不在家他妈一个人太辛苦。她身体不好,连进货都得他帮忙。
但每一次任小名来找他的时候,只要他妈妈看见他俩一起写作业,就会笑得合不拢嘴。她经常趁何宇穹走开的时候过来,拍拍她的手,问她饿不饿渴不渴。
“自从认识你之后呀,宇穹学习都变认真了。你们两个小朋友呀,一定要互帮互助,这孩子呀,没什么上进心,我看他难得挺听你话的,你替阿姨多督促他,指点他,好不好?阿姨谢谢你啦。”
任小名只好心虚地点头,虽然她成绩比何宇穹好,但她自己都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何来指点。
“你妈妈都希望你好好考。”她后来偷偷跟何宇穹说,“你自己为什么不加把劲,考好点,让她高兴?”
何宇穹就摇头。“她就是嘴上那么说。”他少年老成地叹口气,“她一个人拉扯我长大,不管多难,我从来没离过她身边,要是以后我远走高飞了,我不敢想她一个人怎么办。”
“可她也希望你好啊。”任小名努力用自己不成熟的逻辑去理解他,“就像我妈,虽然我家也花不起择校费,但……她也没说不让我念啊。她也希望我好的。”
“是吗?你昨天不还说你妈想让你去读卫校吗?”何宇穹反问,“卫校离家近,出来做护士还可以赚钱养家。”
“何宇穹!”任小名生起气来,“你到底是不是跟我一伙的?!”
“是是是,我当然是跟你一伙的。”何宇穹连忙服软,“我就是说,咱们是小孩,什么都决定不了。”
“怎么决定不了?能考上育才,就能决定了。”任小名气鼓鼓地反驳。“我才不是小孩。在我家,我弟才是小孩,我早就是大人了。”
总往夜市那边跑之后,任小名就经常晚回家。偶尔赶上她妈回来早,她一进家门,就能看到她妈一边给弟弟做饭一边不满地抱怨她的场面,但她就当没听见,还是照晚不误。
那天她又回来晚了,敲了半天门没人理,一翻书包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但她妈就算没回来,弟弟也肯定在家,怎么会没人给她开门?她又敲了好半天,还扒着门缝往里看,一点光都没有,像是家里没人。没有办法,她只好回夜市去找何宇穹,打算在他那儿耗到夜市收摊再回来敲门试试。
可就在她还没走近熟悉的摊位时,就看到前方拥挤的一大群人吵吵闹闹,还有人高声大骂,似乎是在吵架。
她有些慌,努力挤进看热闹的人群,就看到何宇穹妈妈摊位上的衣服和其他摆设都被乱扔在地,一个浑身酒气的中年男人正掐着何宇穹的脖子,骂骂咧咧不知道喊着什么,他妈妈拼命想拦在何宇穹前面,哭着求男人松手。
任小名脑袋里一下子就懵了,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是遇到了碰瓷的酒鬼还是抢钱的歹徒,她根本来不及多想,虽然吓得脚发软,还是靠着多年随时随地打架劝架的下意识,顺手捞了旁边一个塑料凳子,照着那男人背后就狠狠地抡下去,用了吃奶的劲儿。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塑料凳子廉价又老旧,脆得跟纸片没什么区别,这一抡下去砸到那男的后背,直接碎了飞出去,只剩她手里半截凳子腿。
那男的倒是被这毫无杀伤力却意料之外的一击吓了一跳,松开了掐着何宇穹脖子的手,何宇穹和他妈一下子失了力跌坐在地,四个人面面相觑。
“任小名,”何宇穹满面通红地咳嗽了两声,说,“这是我爸。”
任小名握着半截凳子腿僵在原地,脚发软,手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那男的喷着酒气反应了几秒钟,看了看何宇穹,又看了看任小名,呵呵笑了两声。“你谁啊?”他上前两步,“我儿子出息了?哪来的小……”
何宇穹一骨碌爬起来,冲过去把任小名拽到身后,“你别碰她!”他哑着嗓子喊。任小名从来没见他这么大声过,喊完又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他真是你爸?”任小名小声问。
何宇穹没回答她。“我已经报警了,”他对他爸说,“你把夜市正常营业的摊子砸了,不止这个,还有隔壁,一会派出所的人就来,你等着赔吧。”
“赔?你老子我这辈子就他妈没赔过!”他爸趔趄了两步,靠坐在地,醉醺醺地挥着手,斜睨何宇穹他妈。“别他妈拿派出所吓唬老子。麻利点。”
任小名把何宇穹他妈从地上扶起来。
“老子就是回来拿点零花钱,你们娘俩别磨磨叽叽的跟我在这扯淡!”他爸吼道。
何宇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爸哼唧了一会,变了一副脸,笑着说,“好儿子,你妈不懂事,你最听话了,你带爸爸去拿,爸爸好不容易回来了,别理她,咱们爷俩好好喝顿酒。”
何宇穹还是不动。任小名站在他身后,感觉他的背一直在抖。
“我没成年,不能喝酒。”何宇穹说。
他爸的神色冷下来,脸上逐渐现出了凶神恶煞的表情。“给脸不要脸的小兔崽子,屁用没有!我他妈当年就该把你射在墙上!……”
骂声没落,街角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几个民警拨开人群,问,“谁报的警说这里寻衅滋事?”
“我。”何宇穹说,“他砸摊子。这旁边几家都不能正常做买卖了。”
他爸还歪在地上没起来,笑嘻嘻地对民警说,“警察同志,别误会,别误会。这我儿子,自己家人,没大事。”
“不是。摆摊的是我妈,他回来抢我妈钱,我妈不给所以他把摊子砸了。”何宇穹快速地打断他爸,说。
几个人跟着警察去派出所做了笔录,何宇穹他爸被拘留到明天早上。任小名跟着何宇穹和他妈回来收拾被砸坏的东西,他妈问,“你今天不是很早就回去了吗,怎么又回来?这么晚不回家,你妈会着急的。”
任小名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带钥匙的事。她摇摇头,说,“我妈不在家,不知道带我弟干嘛去了,我没带钥匙。”
何宇穹他妈还是坚持让他赶紧送任小名回家。两个人走在路上,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话。沉默了很久,何宇穹突然问,“你想不想看星星?”
“啊?”任小名一脸懵,抬头看了看,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天,看不到什么星星。
“你那天跟我说,周老师讲过怎么找北极星。什么,北斗七星,什么的。”何宇穹说,“虽然我不太感兴趣,不过,你不是想看吗?我知道一个地方肯定能看到。”
北边有座小山,任小名虽然听说过,但是从没去过。这个无处可去的初夏的夜晚,两个孩子一时兴起,一口气爬到了山顶。已近午夜,山风微凉,周遭不知什么昆虫有一下没一下地叫着,反而显得气氛更加安静。他们找了个没有树木遮挡的矮坡坐下来,一抬头,就愣住了。
什么星星都没有,只有中天一轮圆得出奇的月亮。
“啊,老师好像说过,月亮很亮的时候,是看不到星星的。”任小名若有所思地说。
“……可能吧。”何宇穹挠挠头,“好圆啊,比十五的月亮都圆。”
“说不定今天就是十五呢,阴历,几月十五?”
两个人掰着手指头算了好久,也没算出来今天是阴历十几。
“不过,明天是六月一了,公历。”任小名说,“现在估计过12点了,已经是六一了。”
“六月一怎么了?”何宇穹问。
“儿童节呀。”任小名说。
何宇穹就笑笑,“是谁那天说自己不是小孩了,是大人了?”
任小名就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何宇穹哎呀一声喊疼,她才发现他胳膊被擦破了好大一片,连衣服袖子都磨漏了。
“你怎么不早说?刚才在做笔录的时候应该问他们要东西消毒的。”任小名立刻拉着他就要站起来,“快走,回去洗一洗,家里有药吗?”
何宇穹摇摇头拉她坐下,“没事,一会回去再说。”
两个人重又盯着头上那轮月亮,一时间都没说话,却又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你说,月亮这么大,这么亮了,那么多星星,谁能看得到啊。”任小名说。
“看不到。”何宇穹说。
“可是它们也存在啊。没人看得到,好不公平啊。”任小名说,“老师说,好多星星其实特别大特别亮,比月亮大好多的,只是它们离得远,才显得那么小。”
“我好想走得远一点啊。”任小名喃喃道。“走很远,很远。”
“你想吗?”她问。
何宇穹没说话。过了很久,她觉得他肩膀在抽动,就歪过头靠在他肩膀上。他很瘦,瘦得骨头都凸出来,靠上去硌得疼。
“我也想。”他说。声音轻得她几乎听不见。
“明天早上回去怎么办?他从派出所出来,还会去找你和阿姨吗?”她问。
“不知道。”何宇穹说,“他总是这样,好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要钱。”
“你呢?你一晚上不回家怎么办?”他问。
“不知道。”她说,“我妈才不会找我,她一点都不在乎我。”
任小名摘了手边的狗尾巴草,学着班里同学的样子编了一个小小的环,圈在何宇穹手腕上。
“你怎么会弄这个?他们玩的时候从来没见你看过。”何宇穹奇道。
“看过他们编剩下的,瞎琢磨了一下,弄得不好看。”任小名说,“但是,这个可以保佑你以后不受伤。好不好?”
“好。”何宇穹点点头。
“送你的儿童节礼物。”任小名笑着说。
“啊,那我送你什么呢,我什么都不会编。”何宇穹望着天琢磨着说。
他想了一会儿,自己笑出了声。“我知道了,”他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任小名说,“我把我的名字送给你吧。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吧?”
任小名就笑了。“知道。”她说,“是很远很大的宇宙。我喜欢你的名字。”
“是我奶奶给我起的。”何宇穹也笑,“你不喜欢你的名字,我还挺喜欢我的,送给你啦。”
“谢谢你送给我宇宙。”任小名也笑,“我要记住这个重要的日子。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个儿童节礼物,来自一个很重要的——”
她看了看何宇穹。
“——朋友。”她笑着说。
她把手放在心口,装模作样地冲着月亮许愿。
“希望我们都可以考上育才。”
何宇穹笑,“哪有过儿童节许愿的,又不是生日。”
“别打岔。”任小名嘘了他一声,又接着喃喃道,“希望我们都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希望我们都可以有美好的未来。”
带着十几个蚊子包和清晨的露水敲开家门的时候,任小名她妈站在门口,凶神恶煞地瞪着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妈就带着哭腔冲她大吼,“你死哪去了?我都要去报警了!一个晚上不回家你想干什么你?!……”
还没吼完,她妈看到了站在任小名身后的何宇穹,硬生生收住了声,上下打量了他好久,铁青着脸也不说话。
任小名只好示意何宇穹走。何宇穹小声地说了阿姨再见,就听话地溜了。
她妈砰地摔上门,也不让任小名进屋,就抄起鸡毛掸子,抱着手臂靠在墙上,一副等着她解释,解释不满意就要家法伺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