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过对你有恩的人吗?是怎样报答的?”
最后一次去学校是报志愿那天,任小名她妈陪她一起去的。她知道她妈是觉得对她有些愧疚,从中考之后,她很多天都没跟她妈说过一句话了,也没去医院看过她弟。那袁叔叔倒是来过家里好几次,每次都带来水果和包装精致的糕点,还有她都没见过的雪糕,比街边小卖部几毛钱的冰棍看起来高级多了,但她碰都不想碰。何宇穹叫她出去玩她也不想去。柏庶叫她一起去找周老师告别,她也不想去。
虽然分数还没出来,但育才的分数线摆在那里,她是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公费线了,报志愿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判刑的过程,她和她妈一起坐在那里听班主任讲解,但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出来的时候,她妈走在她后面,她出了教室才发现她妈没跟出来,正凑到围着班主任询问的家长旁边,小心翼翼地问别人,“育才的择校费要花多少?是办借读吗?要是有市里户口呢?自费是多少钱?”
她咬着牙转身就走,当作没听见。
脚步匆匆地下楼,没注意面前,跟上楼的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她吓了一跳,定睛看,面前周老师笑吟吟地注视着她。
她一下子就慌张起来,所有懊恼和对自己不争气的自责全都涌上心头,既难过又委屈,想辩解又想倾诉,一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周老师就拉起她手,慢慢往楼下走。任小名下意识地迅速把手抽回来,生怕被看见手臂上还未掉痂的疤痕。
同学和老师都知道她考试时的事了,周老师肯定也早就知道了。但她什么都没提,只是云淡风轻地问,“暑假准备做点什么?”
常来听周老师讲故事的同学们,因为这一共同的秘密也亲近了许多,甚至有腼腆内向的女生,把周老师当成家人一样,倾诉一些生活中的苦恼和小情绪。但任小名并没有跟周老师讲过任何自己家里的事,后来的作文里,她再也没写过不喜欢在窗台上写作业和不想跟妈妈吵架之类的烦恼,仿佛在周老师那些包罗万象的故事面前,自己那些小烦恼显得渺小而不值一提似的。
暑假还能做什么呢?中考考砸了,这一整个夏天她都将在悔恨和气愤中一边照顾弟弟一边跟她妈犟嘴然后无所事事地度过。唯一稍有安慰的便是她知道何宇穹老老实实地报了镇上的高中,万一她真的考得特别砸,那也只能读镇上高中了。能和他一个学校她固然高兴,但说好的未来呢?说好的要一起走更远呢?她满脑子都被这些互相矛盾的设想占据,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周老师像是为了让她放宽心,又像是平常闲聊,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没读过高中。”
任小名一愣,“老师,你开玩笑吧?”在他们看来,周老师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拥有他们这些小镇孩子这辈子都不可能达到的才华,怎么可能连高中都没读过?
“是真的。”周老师说,“所以我有时也很羡慕你们,你们还有很多机会。”
任小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考不上育才了,”她嗫嚅着,“我没有机会。”
“只要你还想抓住机会,不管在哪里,你都要做准备。就算育才不是你的机会,还会有别的机会,不要放弃。”周老师说。
两个人沿着操场走到校门口,任小名跟周老师告别,看着她往回走,自己站在原地等她妈出来。远远地她看到周老师走到教学楼门口,刚好碰到她妈,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她妈什么时候认识周老师了?念这么多年书都没见过她妈主动跟老师们自来熟,现在知道自己考不上育才了,在这里马后炮。但凡她妈有周老师一百分之一的好,她都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她在心里忿忿地想。
在家里心灰意冷了好多天,有个晚上她妈没在家,她和她弟刚吃完饭,她正穿着破背心裤衩在闷热的厨房洗碗,家门突然被敲响了。
“有人吗?我找任小名。”熟悉的声音。
她走过去,“谁?”
“我。”是柏庶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家?”任小名有些意外。
“我问了何宇穹啊。”柏庶在门外说。
任小名刚想开门的手又停住了。她家这么老旧,这么脏乱,她弟还在情绪不稳定的时期,虚荣心不允许她在那么完美的柏庶面前展露出这样难堪的一面。
柏庶在外面等了一会,莫名其妙地问,“我好不容易找来,你都不开门让我进去?门口热死了,还有蚊子。”
任小名犹豫了半天,又去小卧室看了一眼,她弟吃完饭吃了药,困劲上来刚刚睡下。她把卧室门关严,这才出来,轻手轻脚地给柏庶开了门,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弟睡觉了,别吵醒他。”她轻声说,“万一他再犯病,我妈要打死我了。”
柏庶点点头。
任小名无声地把柏庶让进屋,一看沙发上实在太乱,就让她在旁边自己的小床上坐下。
“你怎么来啦?”任小名问。
“报志愿那天没跟你说上话,我就找来啦。”
她知道柏庶考得特别好,柏庶刚考完就去找老师们估分了,不出意外她是她们学校考进育才的分数最高的学生之一。虽然心里酸,但看到柏庶像往常一样毫无芥蒂地跟她说话,还是藏不住地开心。
柏庶也不多话,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任小名手里。
是那支周老师的钢笔。
“……她送给你啦。”任小名羡慕地拿在手里,想打开看看又不敢。
“我送给你啦。”柏庶说。
“啊?”任小名惊讶地抬头盯着她。
“我之前不是说了送你嘛。我笔太多了,用不完。”柏庶说。
任小名摆弄了好一会,才小心地把笔帽拔开。笔尖是金色的,比普通的钢笔要细,虽然旧了,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是闪闪发亮,特别好看,衬得她这堆满了破烂的家都蓬荜生辉。
她爱不释手地看了很久,才把笔帽盖上,递给柏庶。
“我不要。”她说,“这是周老师送给你的,我不能要。”
“……周老师一早就想送给你,我叫你去你不去,她才托我带给你的。”柏庶说。
“不信。”任小名犯着倔,“我考得不好,本来就不应该要。”
两个人僵持不下。任小名问,“你来找我就为这个?”
柏庶点头。
“……我家里乱,你以后不要来。”任小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而且,我妈也不让我带同学回来。我弟弟……”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小卧室,一看吓了一跳,她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或者根本就没睡着,正把门打开一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俩。
任小名心想完了,弟弟要是再犯病,妈不在家,她一个人根本制不住他,还会把柏庶吓个够呛。正想把柏庶拽起来往门外推,柏庶却镇定自若,看着任小飞笑了笑,特别自然地问,“你是任小飞?”
任小飞还是面无表情。
“我是姐姐的好朋友。”柏庶指了指任小名,又指了指自己,“姐姐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好不好?”
气氛凝固了一分钟,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都没说话。还好任小飞没有什么反应,关上了卧室的门。
任小名这才松了一口气,把柏庶送出门,还不忘把那支笔塞回她手里,又叮嘱了她一遍。“你以后千万不要来了。”
“为什么不能来?”柏庶问。
任小名咬了咬嘴唇,有点委屈又有点嫉妒地回答,“你要去育才了,以后就不常见到了。”
虽然没说出口,但她心里也很清楚,柏庶这样的女生,和她以后注定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那天晚上她妈回来得挺晚的,看到弟弟已经睡下之后,就过来坐到她床边,顺手拿起一旁的扇子,给她扇着风。她不想跟她妈说话,就转过身对着墙装睡,她妈自然知道她没睡,但也没戳穿她。
“吃雪糕吧?”她妈像是讨好似的,放了块雪糕在她的小桌上,“你袁叔叔买的,给你买的。不让弟弟吃,他那个药伤胃,不能吃凉的。”
她一动不动。
“女儿啊,”她妈就坐在那自顾自地说,“弟弟的情况,还要看以后。你上高中之后,时间紧了,妈也不能总委屈你来照顾他。你袁叔叔联系了医院,等他这一段观察期过后,就安排面诊。”
她闭着眼睛,背对着她妈,缩成一团,一声不吭。
“我和袁叔叔,下个月就会结婚了。”她妈说,“到时候搬到那边去,定期去医院会方便一点。”
她咬着嘴唇,还是死死地绷紧身体不吭声。
她妈看她不动,就叹了口气放下扇子,起身往卧室里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她。
“女儿,到时把户口迁过去,咱们就可以自费念育才了。”
她妈关上了卧室门,家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传来的知了热得受不了的吱吱声。没了扇子,她窝在床上很快就出了汗,她翻身坐起来,拿起小桌上的雪糕。雪糕已经化了一半,一撕开黏嗒嗒地往下滴水,她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太甜太腻,比小卖部的冰棍难吃多了。
“你自己偷偷去找工作为什么不告诉我?”任小名在电话里不客气地数落她弟。
“告诉你你就会告诉妈,妈肯定不会让我去。”任小飞委屈地说。
“……那然后呢?”
“然后什么?”
“工作啊,你找工作找着了吗?”
任小飞就不说话了。
“就你那个学历,能找着工作也难。妈就是太惯着你了,就想让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家里,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你不能这么待一辈子。妈现在找了新老伴,没心思管你,你先别跟她对着干,想找工作的话,我帮你想想办法吧。”任小名说。
那边妈刚进家门,任小飞连忙说,“妈回来了,我不跟你说了。”
“你还知道理亏?”任小名问,“那天妈还打电话怨我,说我忽悠你出去找工作。是不是你又赖我头上?”
“我没有。我说了是我自己想找工作,妈不信,我有什么办法。”任小飞小声说,“她总说你把我带坏了,天天给我灌输奇怪的思想。还不让我看你网上发的那些视频和文章,说都是你为了赚钱瞎编的。”
“又跟你姐告状呢?”她妈在那边问。
“你就两头骗吧你,在妈那告我状,在我这告她状,这么大个人不学好。”任小名说,“你把电话给她,我跟她说。”
等她妈接过电话,任小名好声好气地嘘寒问暖了几句,还问了杨叔叔好,哄得她妈挺开心。
任小名看时机挺好,就试探着说,“你也别天天把小飞看在家里了。他二十好几的人了,这些年也都好好的没出过什么问题,至少该让他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吧?”
“干什么要独立生活?”她妈敏锐地反问,“我又没搬出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任小名说,“他现在心理状况稳定,你让他出去见见世面,至少跟正常人多交流交流,对他也有好处。”
“你还说不是你忽悠的,我看就是你撺掇他去找工作,”她妈说,“你现在在大城市住着大房子,有钱花,你就想把弟弟安排出去,怎么,怕他花你钱啦?”
任小名无言以对。“我什么时候怕他花我钱了?我给你俩花的钱还少啊?妈你怎么总说这么伤人的话?”
“那你总要为弟弟先考虑吧?我又不是养不起他,我再养他十年二十年我都养得起,你非让他出去,他万一又出问题怎么办?”她妈生起气来。
“你养他十年二十年?”任小名被她妈气笑了,“那他四十岁五十岁以后呢?你不在了?我不在了呢?你让他怎么办,在家里饿死吗?”
“你怎么说话?!”她妈厉声道,震得任小名手机都嗡嗡响。她皱着眉头把手机拿远了些。
“妈,你让我为弟弟优先考虑,那你呢?”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把你那两个钱留给弟弟吗?不给自己家孩子,你给谁了?”
这句话不假思索地问出口之后,手机那端突然沉默了。任小名听着耳边电流的沙沙声响了许久。
“你怎么发现的?”她妈警觉地问,“弟弟知道吗?”
所以她妈压根就想死死瞒住她和她弟不想让他们知道。任小名百思不得其解,反正问也问了,索性戳穿,便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那个人是谁?”
她妈迟疑了很久,只搪塞道,“是咱家的一个……恩人。”
原本任小名还没真的生气,她妈这样一说,她反倒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
“恩人,又是恩人?”她冷冰冰地反问,“是哪一种恩人?”
从小她妈就跟她说,要有恩必报。亏可以吃,人情不可以欠。但她觉得既委屈又不公平,因为吃的亏和欠的人情,往往是他们大人的事情,她只是附属品,既不能参与决定,又要被迫共享命运。
她妈和袁叔叔什么都没办就领了个证,就为了早点搬家过去,好带任小飞去面诊,以及早点把户口迁过去,这样任小名就能赶上录取和入学。
“袁叔叔是你们的大恩人。知道吗?”她妈告诫她,“你不是一心想念育才吗,现在高不高兴?”
是啊,她明明应该高兴,应该乐上天,应该恨不得给袁叔叔跪下来磕三个响头高呼三声大恩大德永世难忘,但她为什么会感到耻辱?她一边恨自己没考好,一边恨她妈安排了为姐弟俩都好的生活让他们懂得感恩戴德,她心里清楚得很,就算再恨,她也会接受,也只能接受。
柏庶来找她,两个人坐在楼下一起吃冰棍,听她说了这件事之后比她高兴多了,并且对她的别扭表示不可理喻。“能念育才不就得了,他们大人有他们大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我不想靠别人才能念育才,”任小名垂头丧气地说,“……我也不想我妈靠别人……结婚。”
柏庶一笑,“你妈不靠别人结婚,难道自己结婚呀?”
任小名也被她逗笑了。“我好羡慕你啊。”她忍不住说,“感觉你就从来没有烦恼。”
柏庶没说什么,吃完冰棍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我回家啦。”她话音刚落就看到何宇穹从街角走过来,促狭地冲任小名眨眨眼,就跑开了。
任小名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何宇穹说。他还以为他俩要一起读镇上高中了,接下来的三年还会在同一个学校,当任小名告诉她下个月她们全家就要搬到市里去了,她要去读育才了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他的失望神情。但只有短暂的一瞬,他立刻笑起来,装作没事人一样说,“那也太好了,你能念育才了!”
任小名没吭声,过了半晌才问他,“你希望我去育才吗?”
他还没回答,任小名远远地看见她妈回来,下意识想拉着何宇穹躲起来,但已经晚了。她妈目不斜视地走过他俩身边,正眼都没瞧他们一眼甩过来两个字,“回家。”
“马上就要搬走了,你这些朋友,以后就不用来往了。”那天晚上她妈轻描淡写地说。
“这些朋友”指的自然是她妈一开始就各种看不顺眼的何宇穹。何宇穹也知趣,后来来找任小名,从来都不进屋,就敲敲门然后到楼下去等,并且尽量不让她妈看见。
“我没有朋友。”她赌气道。
“那就好。”她妈说,“等你去了育才,多跟好学生打打交道,比现在这破地方强。”
她很想辩解。一开始她也觉得这是个破地方,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个破地方有何宇穹,他是一个有时学习不怎么开窍但是特别温柔特别善良的人,还有柏庶,她是一个美好到跟破地方格格不入还屈尊和自己做朋友的人,还有周老师,她是一个有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的什么都知道的人。
但她什么都没说。
不过后来她也并没有听话。回想起来,她妈从一开始就并不赞同她和这个地方产生太多的联系,在这点上她俩倒是难得地达成了一致,她妈是希望她走出去的,即使没承认过,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弟弟治病,但也是忙前忙后把迁户口和她入学的事打点利落。她心里别扭,竟是从来没有道谢过。
好多年后她妈得知她找了刘卓第这样的伴侣,不知多少次当面背面地表示过开心和欣慰,即使她妈到现在也搞不明白刘卓第是做什么的,她是做什么的,他们俩在国外是学什么的,是怎么恋爱结婚的,但那不重要。
就像当年她也不知道袁叔叔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有钱有房子,为什么会跟她妈结婚,她只需要知道自己可以念育才了就够了,为婚姻为命运买单的是她妈,不是她。
但她早晚要为自己的婚姻和命运买单。即使是夫妻之间,恩怨也该有借有还。
“什么样的恩人?你欠了人家什么情就直接还,还写在遗嘱里不让我和小飞知道?……”任小名索性追问到底。
“这些你不要问了,”她妈看了一眼一旁的任小飞,甚至放弃了敷衍,明确拒绝回答,“以后一个字都不要提。这是我的事情,和你们都没有关系。”
“没有吗?”任小名反问,“你不是一直很担心将来我不管小飞吗?他为什么偷偷出去找工作你想过没有?我也有自己的家庭,你现在也有了新老伴,你让他继续啃老吗?他自己就不考虑以后的生计?妈,他不是小孩了,没有人可以管他一辈子。我不要你的钱,你跟谁结婚我也真的不关心,我只是想明白你这些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和小飞都有权利知道……”
她话都还没说完,她妈一个字都没有再多讲,就挂断了电话。她听着耳边的电流丝丝地响了片刻,无力地放下手机。
刘卓第还算体贴,既没有劝她回家,又怕她多心,告诉她自己暂时搬到另一个公寓去住了。“不怪你,等你不生气了,想清楚了,叫我回来就好。”他说。
任小名回到家里,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只是刘卓第的那半边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空无一物。她在自己这一半坐下来,打开电脑,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直播提醒。
她点开屏幕,熟悉的刘卓第的声音便响起来。这是他跟视频平台合作给书做的推广,以线上直播的形式随便聊聊书,聊聊时下热门的社会议题。
虽然刘卓第应该不知道也不在乎她有没有在看,但他还是维持了粉丝们喜欢看他秀恩爱的传统,正在讲他们以前留学的事情。
“……像我太太当年也是在我的鼓励下选择来美国留学。我希望一段健康向上的感情关系是可以相互促进的,我愿意带她来看我的世界,也愿意陪她一起去看新的世界,这样我们的步伐才能够一致。在感情里面,不要一直当后进生。”他说。
她一直是那个后进生。从小地方艰难考上来的她,如果不是刘卓第鼓励她努力考研,她根本没想过以后的人生道路要通往哪里。读研之后,两人之间隔着的一层窗户纸也没有戳破,她知道刘卓第读书比较辛苦,不敢打扰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转发了一个学校的公告给她,是个夏令营交流项目的介绍。
“暑假我不回国,”他说,“这个项目我觉得还挺适合你,我们导师发给我的。你要不要看看?感兴趣的话可以申请,过来我带你玩。”
他说得客气,却正好戳中了她的小心思。他怎么知道她其实每天都刷他的社交网站和朋友圈好多遍,看他发的学校照片,看他代表留学生会组织活动,看他飞到欧洲去参加学术研讨会,看他发表的论文,看他周末去徒步和冲浪,看他那些她没有办法去参与甚至不能想象的生活?
出国,她原本想都没想过,好不容易做兼职攒下来的钱,她盘算着给任小飞买一个新电脑,还想给家里换一台好用的冰箱。暑假她计划要去教培机构做兼职,继续赚生活费。以前的每个假期也基本都是这么过的。但她的手可不听使唤,乖乖地点开了刘卓第发来的项目介绍。人的好奇心是经不起刺激的,一旦被叫醒了,就没有办法再装睡了,虽然在那之前,她连飞机都没坐过,连护照都没办过。思来想去,她决定瞒着家里人行动,反正早就告诉他们暑假要工作不会回去,他们也不会发现。
录取下来的那天她比考上研还激动,第一时间就发给刘卓第看,发完才想到他那边有时差还在睡觉。好不容易过了大半天,刘卓第发来祝贺她的话,又絮絮地写了很多条提醒她要注意的事项,事无巨细。她保存下来,翻来覆去看了很久。
“要填一个这边朋友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刘卓第说,“你填我就好了。”
“谢谢你!”任小名感恩戴德地回复他。
刘卓第就把地址发来。
“填成男朋友也行。”他说。
那时候她算是喜欢他的吧?否则也不会冲着这句话心跳加速一晚上。
但后来回想起来,更让她心跳加速的其实是那一次旅程。从迈出那一步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停不下来了。
她第一次坐飞机出国,搬着笨重的行李箱办托运,结果入境的时候发现航空公司把她的行李丢了,怎么找都没找到。虽然沮丧了好一阵,但那个夏天她过得无比充实与快乐。她在夏令营认识了好多和她一样第一次出国的学生,也认识了很多留学生和美国当地的学生。她住在刘卓第和他几个朋友合租的公寓里,大家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看电影,她行李没了,合租的女生好心把自己的衣服借了给她穿。她参加了学校承办的UNICEF公益活动,当了志愿者。她第一次去采访一位华裔奶奶,听她讲她孙子在非洲坐直升机拍摄动物大迁徙的故事……她逐渐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都过着她所不了解的那么精彩那么独特的生活,而自己如果仍然偏安一隅在原地坐井观天,将会错过多少可以选择人生的机会。
她想起很多年前周老师告诉过她,她还年轻,机会还有很多。她也想起很多年前有个自信洋溢的女孩在楼梯间充满希望地说要环游世界。
那时那么远的未来,她现在触手可及了。
后来她弟的电脑和家里的冰箱自然也没有买成,他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她那年暑假偷偷地一个人去过美国。但回去的那年底,她就准备了硕士的申请,第二年就申到了教育学院的录取和助学贷款。
“我是通知你们,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当她平静地跟她妈和她弟宣布这一决定的时候,她妈表情很复杂,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她本来以为自己该有扬眉吐气沉冤得雪的感觉,想告诉她妈,你看,我现在可以一个人去很多地方,我没有烂在这里,我没有跟你一样,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倒是她弟后来偷偷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她坦然地回答。她确实不知道,也确实还没做打算。
“那,你还回来吗?”她弟小心翼翼地问。
她没说话。她很想赌气一样地说,我才不想回来,这辈子都不想再回来,在那些睡不着觉偷偷发誓的夜里这句话她不知道在心里翻来覆去咀嚼了多少次,但她知道自己其实做不到。
“……不回来也挺好的。”她弟说,“有人照顾你吗?”
“有。”她点头。
她弟就没再说话。良久,他有些委屈地叹了口气。“你们都走了。”他轻声说,“你们都走了,都不回来了。”
任小名心头发酸,不知道作何回答。
多年后当她回来才明白,在她只能管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拼命想要挣脱过去的束缚,在她看过了世界以后,反倒才拥有了与过去和解的释怀与勇气,既然挣不脱,就相生相克地活下去,也不是不可以。当她这样想了,那些紧绷着的悔恨与伤痛,便仿佛一根卸了力的橡皮筋,虽然还扯着,但双方都松了劲,便没有什么杀伤力了,也勒不疼她了。
“那你拍照给我看吧,拍视频给我看,”任小飞说,“我也想看看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后来她的视频和文章她弟都会看,她从只有寥寥几条评论的小透明到多个平台签约认证的资深旅行博主,不管她发布什么他都会留言,即使她发的广告软文他也会认真地评论。她拍的各式各样的风景照,他都下载了存在电脑里。他很喜欢她用作头像的那棵树,把那张图当自己手机屏保,好多年都没换过。
再次去美国的时候,她什么行李都没拿,几乎两手空空地下了飞机入了关。刘卓第来接她,看到她一身轻松,忍不住问,“这位女士,您的贵重物品没有忘带吗?”
她就笑,“这位女士身无长物,最贵重的物品就是自己。”
他也笑道,“有多贵重?我付得起吗?”
她说,“你付的话,那应该还算便宜。”
两个人相视而笑。
他也夸过她,夸她聪明,有才华,说她是他见过的最有魄力也最敢破釜沉舟的女孩。
她只是不想一直当那个后进生。她一直追在他后面,就算不能并肩站在一起,也不想被他落得太远。只是现在她才意识到,她永远走在他的影子里,很难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