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妈妈的关系怎么样?小时候有没有想过,将来要成为妈妈那样的人?”
五楼的尽头是一间老活动室,朝向和位置不太好,很早就不再投入使用了,被学校用来存放废弃的桌椅器材和教具。任小名本来就是后转学来的,连五楼都很少来,更从没注意过这扇平平无奇的门。
柏庶带着她来到活动室的门口,她还在一头雾水迟疑着,柏庶就随意地推开了门,感觉已经来过无数次一样。
活动室里光线并不好,灯管也是早就坏掉的,临近黄昏,显得有些昏暗,微光从半开的窗户透进来,随着她们的开门掀起一阵风,吹起了破旧桌椅上的灰尘。而围坐在桌椅上的几个人,听到声响,都转过来看着她们。
坐在中间的正是周芸老师,她手里还拿着红笔,面前堆着一摞没批改完的作业。周围的几个同学,有的她认识,有的不认识,可能是别的班的。
周老师看到她,又看看柏庶,就笑了,什么都没说,示意她们俩坐下。
“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她问。
周老师是这学期才来的,听说她跟别的老师不一样,只是个编外人员。任小名想,应该就跟自己刚转学来是一个感觉吧。每天语文办公室早早就锁门了,周老师没有钥匙,只能抱着没批改完的作业随便找个地方继续办公,后来就“流窜”到这个没人来的活动室,驻扎了下来。
“是我最先发现的呢。”柏庶有些小骄傲地告诉任小名。她有一天追着周老师问没问完的问题,周老师就让她放学之后来这里继续给她讲。讲着讲着就变成了周老师一边批改作业一边跟她聊天,从诗经楚辞聊到宋词元曲,她偷来的答疑解惑小课堂变成了周老师的说书专场。后来班里另一个女生不知怎么听说了,也凑过来装作问问题实则蹭故事听。再后来女生又带来了另一个同学。同学又带来了下一个同学。
有一次她们听故事听得正入神,教务主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走廊门口,大家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周老师开口,学生们就七嘴八舌地解释道,她们在等周老师答疑,白天的语文课被占了,教室锁门了进不去,作文还没发什么的。教务主任不疑有他,就走了,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就好像一起密谋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心照不宣地乱笑了好一阵,连故事说到哪里都忘了。
很久以后任小名都还记得,周老师那天讲的是《家》,梅表姐去世的那一段。好几个女生都哭了,她虽然没听前面的情节,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哭了一鼻子。在已经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她扭头去看柏庶,发现柏庶面无表情,和旁边的人一比,像个冷漠的雕像。
“这有什么好哭的。”后来柏庶闲聊的时候淡淡地说,“我只觉得她可笑。”
那天她比平日回家晚了一个多小时。不过她进门的时候,她妈还没回家。她弟看到她回来,就说,“你回家晚了,我要告诉妈。”
“你敢。”任小名恶狠狠地威胁他。“那你今晚别想吃饭了,饿死吧。”
“那我告诉妈你说要饿死我。”她弟毫不畏惧。
她妈打开家门的时候,看到俩孩子正风生水起地扭打在一起,家里一片狼藉。看见她妈,俩人才后知后觉地停下打斗,发现她妈身后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叔叔,看到家里这一幕,自觉说,“那我先走了,改天再来。”
她妈就阴沉着脸看着任小名,任小名毫不示弱,也瞪回去,自觉完全不理亏。
“为什么打弟弟?”她妈问。
“他先打我的。”任小名掷地有声。
“你干什么了他要打你?”她妈又问。
“我干什么他都不应该打我,我是姐姐。”任小名说。
一句话把她妈噎住,“你这孩子不长记性是吧?”她妈顺手拿了墙边的鸡毛掸子就抽过来,“说过多少次了让你让着弟弟,他身体不好,你记不住吗?”
“他怎么身体不好了?楼下奶奶说他有病你不是骂人家了吗,你说他没病,好着呢,好着呢我为什么要让着他?”
她妈气得发抖,“你个没良心的死孩崽子!弟弟是怎么生病的,你心里最清楚!我告诉你,你得养他一辈子,将来我死了你要是不管他,我,你,我……”她突然哽咽,一把把鸡毛掸子摔到地上,掩面抽泣起来。
任小名咬着牙,不吭声了。每次她妈拿这事出来说,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她妈哭了一会,问,“吃饭了吗?”
任小名看了旁边的她弟一眼。她弟还没开始蹿个子,比她矮一大截,打架还没开始占便宜,刚才也不知道是任小名拿的衣架还是鞋拔子,把他脖子划了挺长的一道红印,衣领也豁开了。
算了。任小名心里想。反正他也没怎么打疼我。爱告状就告去吧,累死了。
他弟眨眨眼,说,“吃了。”
任小名一愣,还没接话,她妈就问,“那为什么打架?”
“咸。”他说。
任小名把一片狼藉收拾干净,听到她妈回里屋去打电话,声音温温柔柔地撒着娇。对她和对弟弟说话的时候她妈都不是这样的。她也希望她妈对她说话的时候像对弟弟那样耐心和细致,但她妈对她都是简单粗暴地下达指示或是提出问题给出回答,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心烦气躁,起身愤愤地踢开了一块碎掉的盘子,不偏不倚踢到从房间里出来的她妈脚底下。
“任小名,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别再惹我。”她妈顿时收起温柔的声音和表情,说。
任小名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动了一下,脱口而出,“是因为刚才那个男的没跟你回家?”
她眼见着她妈的脸瞬间由青转白,还没反应过来,她妈随手抓起旁边柜子上的烟灰缸什么的就冲她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她一边躲一边跑,绕着沙发跟她妈兜圈子,但还是架不住地方太小,她妈又太熟练了准头太好,被砸中了好几下。
“好啊!你现在觉得自己长大了是吧!开始对老娘指指点点了!没有老娘你能活到这么大!你能有饱饭吃!没良心的死东西!”
任小名捂着头躲。
“你还嫌弃我!”她妈手不停嘴也不停,“有能耐!你别花我的钱!别求我供你念高中念大学!我告诉你,没有老娘供你,你就会跟我一样,烂死在这个地方!这辈子都别想走出去!”
直到她妈打累了,两个人在沙发两边席地而坐,都在呼哧呼哧喘粗气。
过了很久,任小名听到了她妈低声的抽泣。
“你将来要是离开家,”她妈带着哭腔说,“我不怪你。但是万一……万一,别不管弟弟。”
她妈说的声音轻得任小名几乎听不见,却像是在发什么毒誓,听得任小名脊背发凉,冷汗渗出手心,整个人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她想起走廊里柏庶说起环游世界时的样子,想起周老师在她作文后面写的那句话,又看看面前满目疮痍的家,觉得自己是那样地渺小而无助。
“我没有嫌弃你。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她无力地把头靠在沙发上,被砸到的地方还隐隐作痛。“我不会烂死在这里。”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胡思乱想的时候听见厨房里窸窸窣窣,出来看到她弟在摸黑找吃的。她叹了口气,开火下了两碗面。她知道她妈在屋里肯定听见了,但屋门一直关着,也没开灯,她妈也没出来。
“为什么没跟妈说?”吃面的时候她问她弟。
“说了现在就没有面吃。”她弟倒是答得毫不含糊。
“以后我要是回来晚,你自己先垫点,等我回来做饭。”她说。
“不。”她弟说。
任小名气得又想打他,看到他脖子上的红印,咬着牙把手放下了。
“她砸中你了吗?”她弟问。“那个烟灰缸挺沉的。”
“你说呢?”任小名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下次我回来晚你要是敢告诉妈,那玩意就会招呼到你脑袋上,我说话算话。”
只有每周二的活动课是自由的,也只有老活动室的傍晚是自由的。那里成了柏庶和任小名们的“秘密基地”,也成了孩子们打开新世界的门。他们表面上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但只要他们在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地点,就会有期待中却又超乎意料之外的惊喜,每一次都乘兴而归,不虚此行,像是接受了一次魔法的洗礼。
为什么周老师有那么多故事可以讲?这是年少的任小名总是想不明白的问题。她提到的很多东西,虽然语文课上也有,但总是不太一样。而来听她故事的同学们,也和平时不太一样。柏庶平时的发言和作业都写得完美无缺滴水不漏,能得100分绝对不得99分,但在和周老师聊天的时候,她总是喜欢问一些天马行空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蜀道到底是峨眉山的哪条道啦,比如蘅芜苑为什么要挡一块大石头把房屋都遮住啦,比如马可波罗到底有没有来过中国啦,等等。别的同学也有自己的问题和困惑,有个男生执着地每次都带一个孔明锁过来问周老师怎么解,还有一个女生说在表姐家看到一本讲外国小孩当魔法师的故事但记不住名字,总想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每当这样的时候,周老师就忍俊不禁,说我又不是神,我哪能什么都知道呢?大家就笑作一团,但下一次还是带奇怪的问题来烦她,仿佛在大家心里她真的是什么都知道的神。渐渐地,任小名越来越期待每周二傍晚的神奇时光,她再也没有落下过一次作业,甚至在周老师的课上都愿意举手发言了。
有次从活动室出来,任小名走在最后一个,周老师叫住她,笑着问,“如果现在让你重新写《我的理想》,你会写什么呢?”
任小名一愣,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诚实地回答,“我还不知道。”
周老师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不着急,慢慢想。你还小,有很长的时间,很多的机会。”
看着周老师抱着一摞作业走远的背影,任小名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周老师真好啊,”她私下里跟柏庶说。因为每周二的秘密,她和柏庶也亲近了许多,虽然柏庶仍然受欢迎,她仍然不合群,但两个人偶尔也会凑到一起说说话。“我好想将来像她那样。”
柏庶就看看她,问,“你想当老师?”
任小名摇摇头,“也不是。”她说,“我说不好,反正,就是长大以后,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周二的活动室里,人来了又走,只有她们俩忠实地叨扰周老师从未缺席。有一次任小名好奇,就顺口问柏庶,“我是因为不愿意回家才最后一个走,你也不愿意回家吗?”
没想到原本还在笑眯眯跟她聊天的柏庶,脸一下子沉下来,头一次明显地生了气,什么也没说,瞪了任小名一眼就走了,任小名满头雾水,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后来理想倒是实现了,虽然不是自己的,但也没有什么不好。她也没能成为周老师那样的人。倒是试过当老师,但发现自己不适合,也就作罢了。
她觉得当老师需要天赋。有的人,比如她,就算知道的东西分门别类码在脑子里齐齐整整,她也未必能给旁人条分缕析能说会道地讲出来,而有的人,知道多少就能给旁人讲明白多少。她如果懂了90分,能讲出来的只有30分,有的人可能懂得85分,却能讲出来84分,那才是适合当老师传道受业解惑的天赋。
刘卓第就属于后者。大学的时候,他是高她几届的研究生学长,她打算开始准备考研的时候他已经收到了录取准备研究生毕业就出国读博士,但还是花了很多时间泡在图书馆和自习室手把手带她复习。那时他俩还并没有谈恋爱,所以任小名一直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耽误学长的时间,听讲都听得诚惶诚恐。他忙得很,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屈尊陪她,她一个基础差学分绩又低的平平无奇考研生实在担待不起。那年在刘卓第的帮助下她考上了研究生,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他可能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也要把那些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打架打到鸡飞狗跳的夫妻用来互相监视互相算计的下三滥招数,用在从来都很听话的她身上。
“你在我车上放了定位?”一进门,任小名就平静地问。
刘卓第从书桌前抬起头来,没有试图否认,“是,”他平静地回答,“我错了。之前我误会你,以为你还在为之前的事赌气,想跟我离婚,所以才担心。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你放心,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过问。好不好?”
任小名走到他对面,坐下来。
“你不好奇吗,刘老师?”她问,“我既然并不想离婚,你不想知道我去找梁宜咨询什么事吗?”
“那是你的自由,你的隐私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刘卓第故作轻松地笑笑,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咱们两口子之间的事,不一直都是互相商量着来吗。”
任小名沉默了片刻,看到刘卓第电脑旁边放着的那本新书,她起身拿到手里。
“是,一直都是互相商量。”她轻叹了一口气,翻着书。“你跟我商量,放弃工作跟你回国,你跟我商量,配合你的形象每次活动都要参加,你跟我商量,我自己的工作全都不要用真实姓名不要真人出镜,你跟我商量,不在房产证上写我的名字,不参与你注册的公司,什么都是你跟我商量的。可以。你从来都不干涉我,都是用商量的。”
她把书合上,拍在桌面上。
“那我今天也想跟你商量一下。”她指着这本新书,“刘老师,关于这本书,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解释的?”
刘卓第一愣,“书怎么了?”
他的这本书从头到尾任小名都并不了解,也没过多地关注。他是大忙人,工作多,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她这个妻子来掺和,但等她看到书的时候,她才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不会思考了,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敏感,毕竟他俩从读书的时候到现在,经常对对方的课业和工作提建议给参考,当年在他的指导下努力考研的小女生早已成为可以和他教学相长的同僚,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些稿子一直存在她的电脑里,她断断续续地写了好多年,又丢进硬盘里忘记了好多年,从来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让它假别人之手重见天日。
“这是我的。”任小名看着刘卓第,“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用我的稿子,你的署名,出了这本书,刘老师,你也是一个成熟的学者和作家了,为什么要这样做?”
“呃,你别这么严肃啊,你每次一严肃起来就叫我刘老师,两口子这么生分干什么。”刘卓第笑起来,把她拉到桌前坐下。“我当是什么事呢,难怪这段时间你情绪一直怪怪的,今天活动你都不来参加。”他顺手给她捏起肩膀,“好啦,我没提前跟你说,是我的不对,我再认一个错。好不好?”
“然后呢?”任小名拂开他的手,站起身,“这就是你的解释?”
“……不然呢?老婆,你别闹。咱们夫妻俩,我赚的钱都是你的了,我的事业也是你全力支持的,没有任何问题,对吧?你怎么今天突然脑子转不过弯来了?”他又笑着拉住她的手,仿佛觉得自己很贴心又很了解她一样,“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你名字嘛,不就是一个稿子,一个署名吗,都是一家人,你的我的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问题很久都没有人问过她了。上学的时候她就跟她妈闹过好几次,为什么我的名字就这么随便?为什么我要改姓?为什么我又要改姓?她妈就一副觉得她吃饱了撑的不耐烦表情,敷衍说,“小孩子家家的无理取闹,不就是个名字吗?改个名字你能少块肉?能缺胳膊断腿?叫什么名字不都一样?”
是,她很讨厌自己的名字。但即使再讨厌,那也是属于她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证明,是她成为她自己的前提。
“不一样。”她说,“以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这一次,你要把属于我的名字,还给我。”
半夜任小名敲响了梁宜家门,梁宜把她让进屋,一副了然的神色问,“我就猜到你要来,你看,吵架了吧?我给太多打官司的两口子做过咨询,每次都建议他们不要一边对簿公堂一边一个被窝里睡觉,睡都睡不踏实,万一再闹出人命来,或者闹出人命来,多不好。”
看任小名不吭声,梁宜打量着她的脸色,问,“决定了?真的要告吗?”
一开始任小名知道自己的决心并没有那么坚定,甚至说告他可能更像是一句气话。但今天晚上刘卓第的态度让她觉得寒心。她不怕他狡辩,也不怕他矢口否认,她气的是他轻松就承认了,还觉得理所应当。
“他可算是公众人物,还有教职,你要是真闹大了,可就不是小事了,你们又是夫妻,真的想好了吗?”梁宜问。
怎么可能想好?她现在脑子里都还是一团乱麻。虽然他们并没有吵架,她情绪很平静,平静到刘卓第甚至以为他把她说服了,真的是她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弯,过几天就好了。
以前他说,如果没有他,她什么都不是,不可能考研,留学,工作,做自己喜欢的事,过光鲜自由的生活。她一直把他当成榜样,不管是学业还是生活上,也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相处方式。这样闹一场,真的值得吗?他们原本稳定的生活会因此走向她预料不到的方向吗?她也不知道。她习惯了踩着他的脚步走在他身后,习惯了坐在台下看他侃侃而谈,习惯了生活中无时无刻不被一个榜样一般的人影响着,带领着,指点着,甚至没想过有一天她站在他的对立面会如何自处。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榜样。她很羡慕那些没有榜样的人,他们自信,坚定,即使面前是不知道往哪里走的分岔路,也能倾听自己内心的选择,找到要走的那一条,然后头破血流地走下去。
“榜样?呵,我的榜样是我自己。”
在她灰暗卑微的年少时期,只有自带光环的柏庶会这样说,也确实有资本这样说,任何人都没有异议。
周老师是她的榜样,是长大想要成为的人,是遥远而不可及的盼望,而和她同龄的柏庶是她明知成长环境天差地别,却控制不住既嫉妒又想去接近的人。有时她和何宇穹提起,何宇穹就说,人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咱们怎么能比?
“我没有想比。”任小名闷闷地说,但又突然脑子一转,问,“那你觉得她好看吗?”
何宇穹说,“那……有人觉得好看,有人觉得丑。有人觉得丑的还有人觉得好看呢。”
“别跟我在这扯皮。”任小名没有被转移话题,“你别管有的人。我就问你,觉得她好看吗?”
何宇穹就有点脸红,挠了半天脑袋,吭哧吭哧憋出一句,“我觉得你好看。”
任小名心里既满意又害羞,作势打了他一下,说,“你瞎吧你。”
何宇穹就嘿嘿傻笑。
“她肯定会考上育才吧。”任小名若有所思地说,“班主任前天总结期末成绩的时候还说了,咱们学校中考就指着她这种稳定发挥的呢。”
育才是市重点,著名的魔鬼高中,他们这些周边镇上学校的孩子,想考进去相对较难,也有花择校费进的,但一来镇上条件好的家庭少,二来孩子自己考不上,家里就很少花钱买罪受了,都知道自己孩子不是那块料。
“育才可不是人上的。”何宇穹摇了摇头,“咱们这些混个毕业证的,就别想了。还不如帮我妈看摊多赚点钱。”
“那不行。”任小名正色道,“管他考不考的上,先考了再说啊,还可以念别的普高。”
这话她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她一直担心她妈有一天突然跟她说,没钱让她念高中了,去读职校吧,或是去打工吧。
换作何宇穹的话,可能打工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他不喜欢给他妈看摊是因为被同学嘲笑,但如果他妈松口答应他现在不念了去打工,他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任小名试图拉他去活动室听周老师讲故事,他坐了五分钟就跑掉了,任小名出来的时候看到他在操场上一个人踢球。他平时从不跟同学一起踢球,他们都嫌弃他没有像样的球鞋。
任小名偷偷试探过她妈。“老师说我初三这一年成绩进步挺大,努努力,可能能够育才的公费线。”她斟酌着说。
“哦。”她妈坐在镜子前面描眉画眼,心不在焉地应道,“公费就是不花钱?”
“是……吧。”任小名有些心虚地答道。学费,书本费,哪个不花钱?她听说育才是要统一住宿的,又多一份钱,再加上生活费,她还不知道要怎么计算,暂时不想把这些告诉她妈。
她不告诉老师也会告诉,中考前最后一次家长会上,班主任就强调了班里考育才的成绩比例,还说了育才的种种教育前景,总之一顿看似振奋人心的动员,反而下面坐着的家长神色各异,大部分对老师唾沫横飞的鼓舞无动于衷。任小名和柏庶趴在教室外的窗子上偷听,任小名看到她妈一边打哈欠一边抠手指甲,抠下完整的一片红色指甲油扔在她书桌上。
“哎,那个是你妈妈呀。”任小名指着坐在柏庶座位上的女人问。
柏庶点了点头。
柏庶的妈妈清瘦得很,不像任小名她妈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笔直,有一种素雅高贵的气质。不过,她看上去比别的家长年纪大很多,即使离得很远任小名也看得见她花白的头发。
“你妈妈好有气质。”任小名说。虽然柏庶妈妈不施粉黛,也略显憔悴苍老,但还是能看得出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比柏庶还美的那种。
“你长得也不像你妈呀,我长得也不像。”任小名说,“我妈总说我长得丑,她好看的地方全都没遗传到。”
柏庶没回答她,在聚精会神地听班主任讲中考录取率,眼睛一眨不眨。
散会的时候,任小名跟她妈走在后面,柏庶和妈妈走在前面。妈妈看起来腿脚不太好,柏庶就在一旁轻轻地搀着她走。
“妈,你能不能别喷香水?”任小名不满地跟她妈嘟囔。
“我乐意。你管得着?”她妈自然地怼回去。
走到校门口,她看到柏庶跟她妈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那时候班里几乎没有同学坐车上下学,也很少有人家里有车,本来就巴掌大的地方,上学走路最多半小时,骑单车也就十分钟,只有柏庶是车接车送的,听说她爸做生意,特别有钱。
“万一你考不上育才,我是说万一啊。”后来在去五楼活动室的路上,任小名问柏庶,“你家里也会给你花择校费吧?”
柏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觉得她问出这个问题可笑得很。“没有万一,我肯定能考上。”她说。
任小名心里酸溜溜地,在周老师跟大家聊天的过程中一直默默盘算着自己的成绩,怎么算怎么觉得够不到公费线,便有些心灰意冷。那时正值五月末的春天,温暖晴好,虽然临近考试,但毕竟是十四五岁的青春少年,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也禁不住躁动的心,都跑出去玩了,只剩下她和柏庶两个人。
“天气这么好,你们俩不出去玩吗?”周老师合上书,笑着说。
柏庶托着脸想着周老师刚说到的鲲化身为鹏的样子,没听见这句话。任小名倒是从心灰意冷中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怎么了?”周老师问,“我看你这一年成绩进步很多,还闷闷不乐的?”
任小名有些惭愧,恹恹地回答,“我想考育才,但是可能不够公费线。”
周老师又笑了,“还没考呢,怎么就知道不够?试试看嘛。”她看了一眼任小名手里摆弄的那支快被她咬秃了的笔,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把自己别在书上的钢笔取了下来,拿在手里晃了晃。笔看起来有点旧了,是用了很久但又被细心地保存得很好的样子,金属色的笔帽,暗红色的笔身,很漂亮。
“这样吧。”周老师说,“这支钢笔呢,不要小看它哦,它是有魔力的,用它写字就一定会心想事成。谁考得好,这支笔就送给谁。”
“那当然是我呀。”柏庶不知什么时候回过神来,骄傲地扬起下巴,说。
周老师用赞许的目光看了一眼柏庶,又看了一眼任小名,笑了笑,把笔又别回书上。“今天不讲故事了,就到这吧。”
“哎,还没说完呢?”柏庶连忙问。
“花都开了,风那么暖,去春天里玩吧。”周老师说,“故事哪能比自己的感觉更真实。对吧,姑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