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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耙耧山脉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祭

    这年冬天反常。雪是黑的,天低得很,云一线线绕着脖子,风也硬,青一块紫一块地吹,如后娘掴在脸上的耳光;还有树芽,要发时又缩将回去,躲在皮里成了一薄冰壳。李贵大早起床,站门口栽下一阵,抓一把云丝在嘴前搓着,听到了村口冰凌白亮的唤。

    “不好了——他死啦——”

    “不好了——他死啦——”

    是女人的声音。李贵循声望去,见是村长的女人大惊小怪,便缓缓着走去。

    问:“谁死了?”

    答:“他。”

    又问:“谁?”

    又答:“村长。”

    再问:“真死了?”

    再答:“都硬啦。”

    李贵说不会吧,有这么快?就跟着村长媳妇往村长家里走。路上说,天真他奶奶的冷。村长媳妇说冷死了人哩,他嘴里的唾沫都成了冰,水缸也裂了一条缝。村长家住梁上,新搬的家,为的是靠着梁上的公路。盖房时候,李贵用毛驴车给村长运了半月砖,村长说要给李贵家孩娃划一块宅基地。可现在村长竟死了。李贵在村长家院落站了片刻。忽然发现村长家因为村长死了,两层楼房低了许多,红砖墙上蒙着一层霜白,鸽子屎点点滴滴白。

    李贵说:“这屋子住着冷吧?”

    村长媳妇说:“不冷。他睡在东屋。”

    东屋倒是一个好的去处,墙壁冷白,屋中央有一炉过夜炭火,空气红艳艳的。墙角上,绕着一盘眠冬的青蛇。村长睡在床上,李贵掀开被子,看见村长的脸微青微紫,瘦削,像切了一晌青菜的刀。那脸曾经荣光,红彤彤的,仿佛一盘日头,气色如朝阳。他把手放在村长的鼻前试了一会,又把手拿回放在火上烤着,反复地搓着。暖了,又从桌上取村长一支烟细抽,有滋有味,去看那烟的牌子,见是外国的字,说,怪不得的。

    村长媳妇木在门口,样子似有人来了她就没了啥儿事情,望着李贵的脸,又如自言自语,说:“说死就死了。”

    李贵吐了一口浓烟。

    “也值了。”

    村长媳妇朝前走了一步。

    “贵哥,你得管他。”

    李贵抬起头。

    “死前说了啥儿?”

    村长媳妇拉凳儿坐在火边。

    “前几天说他死了谁主持后事不能亏谁。”

    李贵弹弹烟灰。

    “多少?”

    村长媳妇默了一阵。

    “一千块。”

    李贵站了起来。

    “我俩耍一个泥猴长大,咋能不管。”

    从村长家出来,李贵昂在梁上。远处的山脉模糊一片,近处的村落黑塌塌如一堆牛粪。村子里有搅水的声音,叽咕叽咕响得白亮。走了一程子路,又烤了火,再被冬冷一袭,一热一凉,他忽觉浑身受活起来。骨关节咯啦咯啦响。在梁上用力咳了一下,日头受惊似的跳了出来,村街上有湿润的红光。回家时,碰到挑水的村人,他对人家说:

    “村长死了。”

    那人怔着:“死了?”

    “死了。”

    回到家,他立在院子中央,面对大儿子和儿媳住的厢屋,大声地唤,起床吧,村长死啦,日头也照到了村头。听到了床上的响动,他就往上房里去,一转身看见儿子光脚光身,单穿个花裤衩儿立在门口。

    “爹,你说啥?”

    “叫你媳妇起床烙几张油馍吃。”

    “面还没磨。”

    “借。”

    “村长死了?”

    “村长死了。”

    吃罢早饭,全村人就都知道村长死了。乌鸦在树上叫得厉害。白色的声音,一波一浪,滚到对面梁上。男女村人,老老少少,都来立到树下,黑压压一片。说起来,一村人大多李姓,数李贵辈分靠上,又与村长亲近。早年村长的前房媳妇生过死婴,就是李贵扛到梁上埋的。村长说,贵,守两天吧,大小是条命,别刚埋就让野狗扒了。李贵就领着孩娃去那小坟边睡了三天。再说,都知道李贵是名好土匠,三邻五村死了人,都要请李贵领班打墓,且木匠活也一知半解,独个儿能做桌椅、房梁、棺材,只是活儿粗些。村人们都那么站着,好像是在等着李贵出来。李贵来了,说你去打墓,你去烧饭,你垒锅灶,你去找几个木匠,男人却都站着不动。

    李贵说:“人死了总得埋呀。”

    就都分头去了,村里一片乱麻的脚步声。男人们走了,仅余女人们歪在树下,李贵看着她们,说都愣啥,该买布的去要钱买布,该做寿衣的回家拿针线做寿衣。于是,女人们也都走了。李贵又唤住一个俊俏女人,说:“你在娘家开过饭铺?”

    俊俏女人说:“哎。”

    “烧饭去吧,”李贵说,“烧好吃些,别可惜油,村长家有好几头大猪。”

    这就忙起来,村里村外挤满了声音。从后山坡传来的打墓的音响,沉闷而又笨重;村头上木匠们忙着棺材,叮叮当当,声响灵巧清脆,极如百灵的叫。灵棚扎在村长家门口,那儿有一片空场,有时候村长被镇上的小车送回,小车就在那儿调头。做寿衣的女人们,在村长家的新房里,本可以缄默制作,又偏把话儿说得很开,问村长的女人有没有改嫁的意思。打听村长死后留下多少存款,议论谁会接坐村长这把椅子。而最响亮的,还是灵棚下的哭声。村长兄弟三个,有一群侄男侄女。虽然和眼前的女人是二婚夫妻,还未曾留下后代,然前妻死后却留下二男一女。孩娃们哭天唤地,撕裂了嗓子,在行礼途中,把悲戚雨样洒满了山梁。来吊唁的人也山海。毕竟村长活着时节,管了耙耧山脉的许多百姓,人物哩。李贵是忙成了一锅糊浆,四处地粘着沾着,往墓地跑,往棺材场上跑,往灵棚下跑,往寿衣床边跑,还要应酬吊唁的来宾。

    问说:“这就死了?”

    他说:“这就死了。”

    人家说:“想想,心凉。”

    他说:“想想,也值了。”

    天黑冷,他身上总是黏渍渍的,有汗。第三天,村长的女人说,真幸亏村长生前有你这个朋友。李贵笑笑,说你知道,村长从来没把我当人看。

    村长的女人说:“过去的事就别提啦。”

    李贵说:“你得去村长的灵前哭一场。”

    她说:“他活着的时候我的泪就哭干了。”

    李贵说:“哭给人看的。”

    村长的女人就去了,烧了一堆黄纸,哭得声动山河。村人们都说,真苦了这女人,刚嫁来几年。村长的女人去了,李贵便独自在村长的屋里细看。先前,他来村长家里,村长从来没让过他坐,他总是圪蹴在村长面前的一角,像怕冷的狗。村长坐在桌边的椅上,吸着烟。瞟他一眼,说吃过了?不等他回话,就又瞟了别处。村长的椅子上有一个海绵垫子,李贵摸过,软得如女人的肚子。李贵在屋里目搜一遍,把村长用过的一个烟嘴装进了口袋,还把村长玩的麻将,抓一把丢在箱子缝里,最后在那海绵垫上坐了下来,学着村长跷腿的姿势吸了一根卷烟。正享受时候,有人走了进来,说要装殓了。该给村长的棺材里装些啥儿。李贵便将村长的女人、孩娃叫来,说最后一次尽孝的机会了,你们最知道村长爱啥要啥,问该往棺材里装些啥儿呢?

    女儿说:“多装些冬天的衣服,爹怕冷。”

    孩娃没有说话,抱着桌上的麻将盒出去了,李贵看了一眼箱缝,问村长的女人:“村长活着时最爱啥儿?”

    女人说:“女人。”

    别说气话,李贵说人死了一了百了,连我都为他做了主事,你又何苦哩。他让女人把箱子打开,找找村长有没有心爱之物。这当儿,女人忽然想起一事,说村长有个小木匣子,从来都锁在箱里,不知里边装了啥。李贵让取了出来,见匣子漆已剥了,很像相传的什么藏物。李贵说是钱吧,女人说不会,村长这几年有生意,不缺钱花。又说:“也许是首饰。”

    李贵说:“村里解放前连个地主都没有,哪有首饰。”

    想开匣子,女人又找不到钥匙,翻遍了村长的旧衣,急了,李贵便拿火炉旁的火钳撬了,从中取出一团红布,打开,见是一枚大队改为村时,大队党支部的那枚旧公章,还有印章盒,一个红皮笔记本。笔记本上写满了字,一行一行,是账。从村长当村党支部副书记的一九六一年算起,记满了村人吃返销粮的名单和数字。李贵从第一页往下看,看到一九六一年的名单里,写着李贵:三十五斤;一九六二年的名单里,李贵四十斤;一九六三年,李贵:十七斤。翻到最后一页,一九八五年:

    李庆:七十斤

    李彬:八十斤

    李大海:一百斤

    李三狗:九十斤

    李贵:五十斤

    李小树:九十五斤

    张妞:二百斤

    李贵把目光搁在张妞的名下,不动了。张妞原是村中的一个寡妇,一母一子,两口人,竟有这么多的返销粮。李贵存疑,又倒着前翻,发现自她男人修梯田死在崖下的来年,她的粮数就比别户日渐地多。好在张妞死了,上吊的,也就不去计较了。村长的女人见李贵翻着那本儿愣怔。说扔了吧,没用了的。李贵说,放棺材里,村长的命哩。

    外面冷得少见,灵棚下生了大火。孝子们都在烤着。村长躺在棺材里,如睡在床上无二,无边的安详。他穿了九层寿衣,脸上搭了一方白布,把棺材塞得满满当当,加上孩娃女儿尽孝,又在棺材中放了许多别的东西,都是村长生前的心爱之物或常用的物件:几条好烟、狗皮褥子、麻将、烧酒、一叠《人民日报》、一本《农村基层干部手册》,还有一个收音机、手电筒,七七八八,零零碎碎。放满了,孩娃还拿了一个简易老式录音机,几盒豫剧磁带。说是村长生前最爱听的,想放,又放不进去。为难时,李贵来了,不由分说,把这些零碎全都拿出来扔了。

    女儿说:“贵伯,这都是俺爹生前用的。”

    李贵把眼睛瞪了一下,说这么孝顺,还不知道你爹最最需要啥儿。儿子说,把录音机放进去吧,他爱听戏。李贵把那枚大队党支部的公章亮了一下,说:

    “有这全都有了。”

    把公章放在村长的右手下,红皮笔记本放在左手下,都是红的,艳在两边。棺材里立马有了红光,连村长那微青微白的脸,也些微红润起来。孩娃、女儿对望一眼,觉得李贵说得在理,也不说啥,开始收拾他扔在地上的零碎。似乎是受了李贵的启发,孩娃将那一叠儿《人民日报》放在了村长头下,女儿把那本《农村基层干部手册》并着红皮笔记本放了左侧。

    这就算把村长装殓了。

    李贵从灵棚出来,落日西去,日光暗红,他脸上红光满面,村人都说知村长者莫过于李贵。李贵笑笑,说该忙啥忙啥,明儿一早出殡。

    村长在灵棚上睡了三天,孝子们守了三天,人都累了,安排夜间守灵时候,李贵说,谁守?孩娃、女儿、侄男、侄女,皆都默着不言。李贵说我来守一夜吧,好坏吃返销粮时,村长从来没有忘过我家,分地时还分了一块好地。这时候就有许多村人说贵伯守了,我也守吧,说哪年哪月,曾得过了村长啥儿好处。就有许多男人站将出来,要同李贵一夜守灵。

    夜里,在灵前把火生得大极,烤的尽是村长家盖房时用下的木椽,噼噼啪啪,响得山崩。没有月亮,对面山梁上的雪光黑成一片泥塘;近处被火照亮的地方,呈出黄的颜色。村子里静极,偶尔响起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终于如村长一样消失在梁上,只有一句半句的对话,在山梁上飘动。

    “李贵这人……”

    “好哩。”

    “村长若在天有灵,该知道满村人唯李贵对他真心。”

    李贵们围火守灵,只看棺前桌上的草香将尽时立马换上,断然不让香火途中灭了。其余时间打了扑克,说了笑话,论了天气,年轻人就都睡了。李贵独自坐着,取出村长的烟嘴抽烟。连抽三支,忽然想尿,走出席围的灵棚,梁上风利刀一样砍来,本已解了裤子,忙又系上,退进灵棚内。风把油灯吹得摇曳,似乎想熄了灯火。李贵用一席将棚门堵了,又换了三炷细香,把供品盘中的油饼拿一块烧焦吃下,独自坐着仍是想尿。在灵棚里走了一圈,见横七竖八都是睡着守灵的李姓村人。硬是找不到解的去处,在棺材边上站了一会,就立到架棺的凳子头儿上,取出自己那样东西,朝棺材里村长的九层寿衣上尿了一泡,臊气漫天弥地,最后尿将完时,忽然想将尿水朝村长头上浇上几滴,半转了身尿却完了,后悔着打个寒尿颤,骂声奶奶的×,村长真个儿好福气。下来凳时,却看见身后立着一个半大孩娃,是寡妇张妞家的,十七余岁,瘦条条如一段干枝,脸上凝了极厚一层惊疑。

    “贵伯,你敢这样?”

    “尿吧,是个机会。”

    “敢吗?”

    “你不觉得你娘死得冤屈?”

    孩娃就学着李贵模样,跳上凳去,在村长脸上浇了一泡长尿。下来,便同李贵伙着拉过一条被子,钻进被窝睡了。

    来日,匆匆忙忙盖了棺盖,出殡前孝子依着血缘亲疏,依次行了十二叩拜,秩序井然,响器箫乐欢畅生动,仿佛溪水在村长家门前潺潺流动。最后是朋友亲戚依次烧纸磕头,以示哀悼。亲戚朋友也很讲究,亲密的不仅烧纸磕头,还在灵前烧了纸马纸牛、金山银山、童男玉女之类的阴礼;稍远的,也就单单磕下一头算了。至尾轮到李贵在棺前行礼时候,都想他会在村长的棺前磕头了事,因为他为村长的后事操心费神,尽过了情意,且也没谁见他买来纸货,却不想他忽然跪在棺下,从口袋取出一叠儿捆好的十元的真钱,一张一张丢进火盆里烧掉,每烧一张,都说一句你买盒烟抽,或你买瓶酒喝,再或说冷了买件衣服。一村人为李贵的举动愕然,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灵棚前烧钱的气息,是一种白浓浓的烧布的煳味。村人们看着那钱烧了可惜,说李贵伯,你疯了,那是真钱。

    李贵说:“一辈子就村长对我家好,不这样我心里难受。”

    村长的女人从人群外冲了进来,说:“贵哥,那是一千,不是小数。”

    李贵没有扭头,依旧一张张地烧着。

    “数小了村长也不会拾在眼里。”

    一千块钱就这么烧了,烧出了一村人的唏嘘。葬了村长,村人们都说,村长有李贵这么个知音,死了,值。

    两个女人

    村长的坟被盗了。

    坟在后山阳坡。阳坡上无雪,枯败了密密杂草。土地是黄褐的颜色,坟地是灰白的颜色,村长的新坟是一圆红丘,如一轮落山的日头,在那山坡上鲜活搁着。漫山遍野都是新坟新土的馨香。及至掘墓贼掘了那墓,那新土就七零八落一片,土香味更显浓烈,远看那墓,又像碎在山梁上的一地蛋黄了。

    掘墓贼没拿啥了不得的东西(也没了不得的东西供他拿),拿走了村长那枚大队党支部的圆公章,和历年村里返销粮的分配统计本儿。村委会干部领着乡政府的干部来看,问了情况,瞅了现场,最后说:妈的,啥鸟人都有,就撤走了。

    村人也都来看了,看一遍物件,一件衣服不少。只少了那枚公章和红皮本儿,也都说:

    “就是,啥鸟人都有。”

    这是案子,乡干部没说把墓封了,村长的墓就那么敞了三天。村长的女人去问,乡干部说封墓还要交代?再不封村长的尸体还不喂了野狗。

    村长的女人来封墓。

    独自来了。扛了锨锄,锄把前后排了两个很重的包袱,连村长的前妻孩娃、女儿也没叫。有日光,薄薄如水湿在梁上。梁上委实地静,除了偶有乌鸦、麻雀在飞,就剩下村长的女人在梁路上摇。晨时,影子拖得细长。冬风吹在她的脸上,麻辣辣地疼。为了避邪,穿了一件婚时的红袄,如慢慢滚动着一团火。到坟地那儿,四下瞅了,就急步走至被掘的坟前,要跳下坟时,又忽地退回站着。

    竟从那坟坑里又爬出另外一个女人。也是一件红袄,略瘦脸儿润白,俊俏。村长的女人一眼就认出这是李贵家的儿媳。她因慌张,还没瞅见村长的女人,待从那墓槽中蹬着脚窝爬将出来,一抬头,见了。

    村长的女人拿鼻子哼了一下。

    李贵家儿媳瞟一眼她,不言,走了。

    村长的女人望着走远的李贵家儿媳,收回目光,很快地将两个包袱用锄钩着,系进墓里,然后自己就跳将下去。墓里倒觉温暖,空气是浮白颜色,如了蒸气。墓室很大,村长的棺材架在中间,左边是他的前妻,其棺木都已朽了,黑漆变成了霉腐的草灰。右边宽敞如半间房屋,不消说那是留给这女人的位置。她立在自己的位置上,静一会,借着薄光看村长的棺盖半盖半开,显见是被刚才那个女人动了。我照你说的做了,村长的女人对着棺材说,几天前没在你的棺里放一样值钱东西,让盗墓贼白盗一场,现在我来给你送你要的东西了,你该知道是哪个女人对你真心了。有良心你就躺着别吓我。说完这些,女人用力把棺缝打得再开些,让从墓槽透来的光亮照过去,粗粗往里看了,见村长的九层寿衣依然还在,依然还是仅仅少了那枚公章和红皮本儿,她便利索地打开一个包袱,是几件衣服包着的一个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将其放在棺里村长的脚头。又将另一个包袱打开,是衣服包的一个簇新的录音机,和十几盒常香玉唱的豫剧磁带,将其放在村长的手边,再把一些零碎的物件——一个手电筒、两个袖珍收音机,一副扑克牌,几盒好烟——一股脑儿兜着倒进棺里。之后,她从口袋摸出一个红布包的东西,小心地放在了村长的口袋里。

    是一根金条。

    “都有了,”女人说,“你在那边好好过吧,我全照你说的做了,有合适的我就嫁人啦,别再怪我了。”

    说完这些,女人去移动棺盖,要盖时,手却僵住,把目光搁在村长的脸上。那脸上如在灵棚一样,盖着一方白布。村长的女人在那白布上看了一阵,摸出棺里的手电筒,打亮,掀开白布,人就呆了。

    村长的阳物竟被割了下来,如枯萎的一节萝卜,结实地塞在村长的嘴里。村长的嘴被那阳物撬歪了。

    村长的女人想吐,干干咳了几下,把手电筒往棺里一丢,匆忙着移了棺盖,慌慌张张逃出了墓室。爬至墓槽口边,空气爽爽朗朗扑来,日光轻纱一样摸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在墓口的土上,听到了一个很细的声音。

    “你动它了?”

    回头,见身后坐着折回来的李贵的儿媳。仍是红袄,如一团火。

    “动啥?”

    很平静的。

    “嘴上的东西。”

    终于吐出一口唾沫。

    “没有。”又说,“我恶心。”

    山梁上很静,冷得萧条,沟边的槐枝孤零零地在空中摆动,声音细微如村长在墓里的呼吸。有一只乌鸦在枝上静卧,看着这两个女人。两个女人皆都默着,都缓过一口气儿,是两张漂亮的脸。远处的山梁,在白光中清晰了轮廓,有一条河在山脚下静静地流。这样沉沉地过了许久,一个女人缓缓看着那河说:

    “没想到你和他真有那档儿事。”

    另一个女人说:

    “你早该知道的。”

    这个女人说:

    “我早知道了,不敢信。”

    另一个女人说:

    “村长压根儿没有喜爱过你,看你是姑娘才娶了你。”

    这个女人说:

    “知道的。”

    另一个女人问:

    “知道了还嫁?”

    这个女人说:

    “图他是村长。”

    另一个女人“唉”了一声。

    这个女人问:

    “你以为他喜爱你?”

    另一个女人说:

    “不喜,他图我脸白,身腰也细。”

    这个女人又问:

    “你图啥?”

    另一个女人说:

    “划宅基地,要盖房子。”

    这个女人说:

    “不是早就划了嘛。”

    另一个女人说:

    “划了。他是村长,我赶不走他。”

    这个女人问:

    “你男人不知道?”

    另一个女人说:

    “知道。他不是男人,只会摔东西。”

    这个女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下好了,死啦。”

    另一个看着她。

    “你为她守寡?”

    她说:“婊子才为他守寡,我早就有了主儿。”

    日头有些正顶,山梁上透了淡暖。两个女人开始封墓,一个用锄扒土,一个用锨撂土,把黄土的腥鲜金灿灿地扬在梁上。乌鸦从树上走了,翅膀扑打的响声,惊天动地。两个女人抬头看了,擦了汗,又干。把村长的坟墓封得很大,很高。又把一边乱碎着的花圈,捡来插了。

    李贵的儿媳拍拍手上的土:“对得起他了。”

    村长的女人望着她审看一会。

    “你是替他封墓还是替我干活?”

    “替你。”

    “你恨他?”

    “后悔最后一夜没有朝他后心扎上一剪子。”

    “我刚才朝他棺里放了金条,你家盖房时可以扒出来。”

    两个女人开始往山梁下面村落走。李贵的儿媳说,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死了,你给他买了电视、录音机,还放了金条。村长的媳妇说,都是他死前交代的,他知道他死后有人会盗墓,说先让人盗个空墓,然后再放这些贵物。李贵的儿媳说,你也真去给他放?村长的女人说,他说了,放了让我改嫁,不放就别想再婚。

    走近了村口,两个女人像两团红火,跳跳荡荡分开,朝着两个方面红去,留下很响的唤:

    “那东西就你知道,需要了去取——”

    凶手

    事有意外。

    这事也只有耙耧山人可为。

    村长的坟封过不久,他的表弟回来了。表弟是个头面人物,在洛阳的律师事务所混事,听说表哥猛地死去,到村长家坐了,问了村长家大儿子一些情况,说了人生人死乃自然规律的劝慰,也便走了。然事未过夜,来了两个乡村警察,并不往村长家去,只往村里,逐户地了解,问村长生前和他的女人关系如何,在村中得罪下了谁,有否仇人。不消说,显见是怀疑村长的死。这样查了三日,村中已纷纷扬扬,村长家里还以为是调查是谁盗墓。

    第四天,乡村警察找了村长的女人。

    “我们要开棺验尸。”

    “为啥?”

    “村长可能是非正常死亡。”

    那不行,村长的女人说,我是村长的媳妇,我不同意开棺。也不问为啥?女人却只是嗫嚅,这样事情就有几分明朗,要把女人带走审了再说。时候是午时,阴天,山梁上阴沉着空气,又湿又冷,有雾在沟里黏稠地流。一村人都围到村长家里,见村长的女人又哭又唤,说不是自己害了村长,说夜里睡觉,不在一张床上,醒来他就死了。村长的一双小儿女还小,大十三,小九岁,在一边看后娘像一个疯子,既说自己不是凶手,又不让开棺验尸,还不肯同乡村警察到镇派出所受审。抱着门口的一棵小树大闹,哭得唤天叫地,警察拉她,她抓着小树不放。小树断了,倒在地上,又抱着树桩。

    警察在她身上踢了一脚。

    一个孩娃从人群冲将出来,突然说是他害了村长,村人都呆了,乡村警察也愕然。孩娃不到十八,小个,黑脸,穿蓝袄,他立在人群中央,就如那断了的树桩,很俨然。

    “不是她,”孩娃大声说,“是我害了村长。”

    乡村警察不知如何是好。人群立马静下,能听到人群的呼吸,又白又亮,天依然的冷,谁摔鼻涕的声响,枪声一样脆在墙上。村长的女人看这孩娃时一脸雪色,嘴半张半合。有只乌鸦从人群上空飞过,一滴鸟屎落在警察的大壳帽顶上,就有了满梁便腥的青藻气息。警察醒来,说先把他带到村委会里。

    另一个警察就领走了孩娃。

    这孩娃是寡妇张妞家的,十七岁半。寡妇几年前上吊死了,他独自过着。被警察领着往村委会去,穿过人群,穿过村街,谁也不看,样子是对世界不屑一顾。脚步很重,用文章的话说,很勇敢的,只是进村委会大门时,才回头看了一眼跟来的人们。

    “想不到呀。”

    “这孩娃长大成人啦。”

    “寡妇有这孩娃死了也安。”

    一村都是这样议论。议论如冬末春初相交时候的雨水,落遍山梁,外寒内暖。说起来,事情村人皆知。那时候村长的结发妻子死了,二房还没续上,闲不住,和寡妇好。都以为要合铺为家。寡妇也对人说要和村长成婚。可是,忽然一天,村长就娶了眼下他这女人。结婚那天,寡妇就上吊死了。那时孩娃还小,十二,在母亲的尸体面前还不会悲伤,只会睁大一双不知发生了啥的眼睛。五年过去,孩娃就长大了,知道替母亲报仇了。

    村委会有三间大屋,会议室门口放了一张桌子。年岁大的警察坐在桌前,寡妇的孩娃坐在离桌丈远的椅上,年轻的警察立在孩娃身后。村人们围在门口、窗下,听他们在屋里一问一答。

    “你叫啥?”

    “李小狗。”

    “大名?”

    “李小狗。”

    “小名呢?”

    “也是李小狗。”

    “啥学名?”

    “没上过学。”

    “多大?”

    “十七。”

    “是你害了村长?”

    “哎。”

    “为啥?”

    不答。

    “为啥?”

    仍不答。

    “村长欺负过他娘,”有人在门外唤,“说要娶人家又不娶了。”孩娃从屋里用眼剜了门外人群一眼,那说的就不再说了。这样的事情,也许警察已有耳闻,并不深问,接下就问孩娃咋样杀了村长。孩娃说用“敌敌畏”,说他早就想杀了村长,说村长结婚的前一夜还住在他家,早上起床走时,母亲不让他走,他打了母亲一个耳光。说村长走了,母亲就上吊了。说那时候他小,眼下长大了。说那一天村长让几个村人去把他家地边翻了,他去啦,回来才知道村长有病,不会动的,晚上去给村长家送铁锨,村长让他去梁上的路边饭店给村长端一碗羊肉汤喝,就在汤里放了敌敌畏。问孩娃敌敌畏瓶在哪儿,孩娃说在家里窗台上。一个村干部去了孩娃家,果然在那儿取回一个敌敌畏的空瓶儿,乡村警察接过那瓶看了,嗅过,把瓶放在桌角上。

    “你知不知道杀人要偿命?”

    “知道,”孩娃把脖子梗了梗,说,“他是村长,我是百姓,都死了也是他吃亏。”

    乡村警察不再问啥,对望一眼,说带回去再说,就从腰里取出一副手铐,又圆又亮,冷得很,铐子相撞的声音丁丁零零,像自行车的铃声,清脆。孩娃看见手铐时,脸黄了,额门上有了汗,然他还是把手伸了出去。到此,村人也才想到事情严重,也真的是要杀人偿命。立马都在窗外、门外呆着,自动闪开了一条让警察带人的通道。可是,从那道上走进屋里一个汉子,横在了那手铐和孩娃中间,说你们被这娃子骗了,他说的全是我说给他的。

    警察说:“你是谁?”

    汉子把手伸着往手铐里送。

    “把我带走你们就都知道了。”

    警察说:

    “你要干啥?”

    汉子说:

    “是我往村长碗里倒的敌敌畏。”

    警察看他的脸。

    他说:“那瓶仍在村长家大门后,不信了去拿来看看。”

    警察就不再说啥,两个手铐环儿,一个套了汉子的左手,一个套了孩娃的右手。套孩娃当儿,汉子挣了一下身子,大声地唤:

    “别扣他!”

    都没想到这汉子的嗓音这么洪亮。他是李贵家的儿子,原是说话低声小气,走路慢慢悠悠,杀鸡都要头扭向一边的人。老婆打他,也未曾还过手的。不还手时,老婆又拿着他的手来打自己,对天哭唤,说我一辈子咋讨这样窝囊一个男人。倘若不是李贵在村中人缘好极,又有些辈分,邻舍一再劝说,说好女不嫁二男,你再走一家遇了恶男天天打你,那时候便后悔莫及,不定老婆就和他离了婚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可谁想他竟敢说他杀了村长,还吼喝警察,不让带走孩娃,连警察一时都吓得哑然。可是孩娃,他却并不领汉子这份人情,他伸出他又瘦又黑的细手,很轻松就让它钻了手铐的冷环,就如学生把钢笔插进笔筒一样。

    把孩娃和汉子带走了。

    大凡村里老少,皆都走出门来,站在自家门口,一脸半惊讶半冷漠的神情,望着孩娃和汉子,默默着无言。村街是条狭窄的胡同,人们竖立两旁,很像十里相送。孩娃和汉子是并着肩的,他们脚步都有脚力,把村街砸得极富声响。这个时候,天空有泥浆般白光,他们的脸都气色尚好,威武而又平静。汉子步大,孩娃为了和他并肩,脚下是半走半跑。穿街而过的时候,他们是英雄模样,昂头、仰视、傲然。都没有戴帽,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有只狗跟在他们身边,是孩娃喂的,走至村半,孩娃朝狗腰上踹了一脚,断喝说:“回家!”狗便卧在街上怪叫,出来一个老汉,抱了那狗,说:“放心去吧,我先喂它。”

    “粮在缸里,”孩娃说,“有米有面。”

    看着那狗,汉子突然停下脚步,拽了一下孩娃。

    “你回家去吧。”

    孩娃用戴手铐的小手又用力一拉,并不说话,挣着要走,把手铐链儿拉得哗哗啦啦,如碎玉的响声。

    这时到了汉子家门口,李贵来到街上,对他儿子说:“你让他去吧,尽尽孝心。”

    又说:“家里有我,走吧你们。”

    汉子和孩娃走了。景象很像汉子领着孩娃赶集。

    村街苦短,不久也就上了梁路。依村落习惯,上了梁路,就算离了村子。这时村人都想起汉子与孩娃,终于告别村子要去蹲班房了。有了哭声。追着送至梁上,看见村长的女人梳了头发,手持一柄大锄,一把圆锨,样子俊丽,肃穆,拦在路的中央。

    “别抓他们,”她说,“开棺去吧。”

    警察是再也懒得和这村人胡搅啥儿,接过女人递来的锨锄,扔到路边,把女人也给押着走了。女人很温顺地跟着孩娃、汉子走了。她的不是亲生的一双儿女立在门口发怔,她就回头说:

    “先去你们大姑家住上几天。”

    可这时不知汉子的女人从哪儿走了出来,她左手拉着那男娃,右手揽着女娃的头,对村长的女人说:“你去吧你,亏不了他们。”

    就都走了。

    梁上有很大的风,柴草追着他们卷动,吱吱地响,把他们的袄角掀起老高。村落没有多大胆略,解放至今没人蹲过监狱,被事情吓得发抖,家家彻夜不眠。夜显得长,无头无尾。白天也长,也无头无尾。以为事情会立马有个决断,等着来人开棺验尸,也便水落石出,总不至于是他们三人共同杀了村长,至少可以放回两个。

    然而,一连几日,没人来开棺,只有村长的表弟去那坟上闲走几次。再半月,村长的表弟回洛阳上班去了。孩娃、汉子、村长的女人都又回了村里。

    无事。

    问:“都回了?”

    答:“回了。”

    回来那天,孩娃去他娘的坟上放声哭了一夜,骂自己窝囊,对不起娘。

    选举

    村长死了,要重新选村长。

    选村长很肃然,乡长亲自主阵。乡长和村长家有些亲戚。也没啥,就是村长把十几岁的女娃许给了乡长男娃。乡长家本也是农民,家住得山深,孩娃讨媳不易。

    村长说:“把我闺女订给你孩娃吧。”

    乡长说:“中哇。”

    这就订了。乡长给村长家女娃买了几套城里的衣裳,女娃也就穿了。眼下,乡长立在村长的坟前,抽烟,雾腾腾的。天冷,那烟在冷里沉沉慢慢升。没有日头,天色蒙蒙的昏。村长的坟土依然新,只是淡了黄土的腥鲜。村长死了月余,乡长立了一阵,丢下烟头,在坟前用脚尖拧灭,从口袋取出一封信,看了,说:

    “我给你还愿来啦。”

    事情没人知道,村长的女人、李贵家儿子,和寡妇家孩娃,无端地被乡村警察带走,又无端地被放回,都多亏了这信。

    信上说,张乡长,你见了这信我就死了;我受不了这疼,我疼的时候怕是有人笑哩,看着人笑,倒不如我自己去猛然死了。我自己死了也吓村人一跳,让他们少开心一会。我死了,有两件事求你,一是不能让我的女人改嫁,你一定要想法儿挡住她,我不能让别人再使唤我的女人。二是我家老大二十七岁,又识字,你一定让他当上村长,这样我也算不白白跟着共产党干了一生。我也就安心在土下合眼了。

    乡长在县里开了半月会,要深入乡村改革,就又坐着县政府的大轿车,去南方参观了十几天。回后,一开门见那信从门缝塞进屋里,仰躺着,蒙了厚灰。拆了,忙拿电话问去,就在电话里哭了,想:人啊,说死就死了,一个来月前两个人还并肩去乡卫生院,又说又笑。

    村长说:“给我们村几吨化肥吧。”

    乡长说:“你们村计划生育工作最差。”

    村长说:“你没见我在超生户门口骂她祖宗?”

    乡长说:“我知道你是先放跑了那女人再骂的。”

    村长就笑,乡长也笑了。笑声还没消失,人就死了。从坟上回来,山梁上的小路,载不动乡长的许多心绪,就扭得折折曲曲。乡长想到了村长许多好处,觉得全乡再没比村长能干的乡村干部了。县里的公路,修到各村庄、各坟地都不顺畅,农民不让。有一段路乡长挂帅去修,到这梁上穿坟时,全村人坐在坟地不动,不得不停工,无奈请村长出面。村长到坟地的村人面前走了一圈,说:

    “谁家不想迁坟也成,出钱让我去请乡里干部吃一顿饭——一个坟头一桌。”

    就都迁坟了,公路河水一样顺畅地过了山梁。乡长从小路上踏进梁上的公路,在路边略站片刻,望着那公路灰白灰白,在阴冷天里,如一股烟尘曲曲弯弯,随物而赋形,触景生情,乡长叹了一口长气,缓缓进了村里。村里最老的人是二爷。二爷七十一岁,好身体,走远路不比人差。辈分最高,连李贵都要向他叫叔。乡长从村头小店里买了二斤饼干,红盒,显吉利,提上去了二爷家。二爷在屋里烤火,见来了生人,又说是乡长,惊了,忙让座,烧荷包蛋。乡长平易近人。同二爷促膝长谈,问寒问暖,最后乡长说:

    “我真想让你出来当村长。”

    二爷更惊:“你这是笑话。”

    乡长说:“不是笑话,可惜你年龄大了。”

    这时,村长家大孩娃扛一袋化肥进屋竖在门后,说有客人呀二爷,我给你送一袋化肥,你就别托别人走后门买了,买不到的。一开春小麦施肥时不够了我再给你买。二爷去屋取钱。村长的儿子把钱扔在地上,怒说:

    “二爷你是没把我当成你的孙子看!”

    二爷捡钱怔着。

    村长家儿子出门走了。

    乡长说:“谁家孩娃,精明能干。”

    二爷说:“村长家的,你不认识?”

    乡长说:“不太认识,竟长这么大了。”

    又说:“选村长就选这样的最好,又年轻,又肯为村人办事。”

    二爷说:“他倒真的合适,跟着他爹见过世面哩。”

    乡长说:“哪能说选就选上他哩?”

    二爷说:“能。我说能就能。”

    乡长在二爷家吃了一顿饭,和二爷说了许多话,走了。后几天,全村各家各户都得到了一袋自己走后门也买不到的日本尿素。都是村长家儿子帮着买的。后几天乡长不光去二爷家,还去了许多人家,宣传民主,让村人都要投出神圣一票。后几天,凡是乡长去的人家,都是二爷首先去过的,或被二爷差人叫走说过啥的。乡长无论到哪家,都说不能任人唯亲,全村李姓人占四分之二,从解放至村长死,都是李姓人当村长、支书,这一次李姓人也应该选外姓人当村长,就是选李姓人,也最好不要选村长家老大,这样免得让人觉得是世袭。如此云云。村人都说乡长倒公正,不是那种徇私枉法者,且过去看上去和村长关系好,现在村长死了,才看出来彼此关系也甚为一般。不然,怎么动员村人不要选村长家儿子呢?

    选举这天在月末,后晌,日头平南时候开始。村人十八岁以上的都来了。其实,十八岁以下的也都来了。孩娃们在会场上满世界跑。日光黄爽,微微地暖着,对面山梁起伏成一行驼背。会场设在村中的饭场,很大一块地场,平平坦坦,往时这儿拴牛拴羊,现在成了饭场,又成了会场。平坦的东端,放了两张桌子,和条凳子,这就是会场了。四个自然村的群众都集中在这里,坐着,也是黑压压一片。选举前,乡长讲了话,就是法制、民主之类,各种大会上常讲的。最后提出了候选人的名字。候选人中只有李姓一个,有外姓人三个。乡长念了候选人名单,村中李姓人就都愤然。四个候选人,竟有外姓三个,而外姓人却只有村人的一半。可是,又都只能哑然。候选人是有条件的,首先得是四十岁以下,其次,老婆得是按计划生育结扎过的。而且,这条件不是乡长定的,是从文件中念出来的。李姓人够此条件的,也就村长家老大了。再说,还真幸亏村长家老大,几天前让老婆挨了一刀,要不,连这一个候选人怕也没有。念了候选人名单,乡长就在桌上放了四个碗,每个碗上写了候选人的名字,给每个群众发了一粒花生米,让同意谁当村长,就把花生米丢进谁的碗里。为了防弊,乡长请德高望重的二爷上台监督,凡十八岁以上村人,都得去丢一次,但绝不能一人丢进两粒。

    完了,乡长喊:“现在选举开始,都来丢吧。”

    日光温暖,可觉冷得很。二爷在台上坐着,胡子银白,在日光中熠熠生辉。会场上没人动弹,二爷咳了一声,吐了痰,孙女去给他披了羊皮大衣,顺势往村长家老大碗里丢了一粒。花生米又大又满,润红色,有油光,从碗边滚进碗底时,叮当作响。

    便都开始丢了。

    最先接连不断去丢的,倒都是杂姓人,他们鱼贯着,或这里那里,情势严峻明朗,竟没有一个丢进李姓人的碗。事情这样,也就不好了,这就激了李姓人的血呢。李姓人也自然不会把花生米丢进杂姓人碗里。再说,二爷的目光,少见,利呵。寒寒的,一眨不眨,每一个去丢花生米的李姓人,在那目光下都冷了身子,把花生米慌慌地丢进了村长家儿子的碗里,急切切地走下台来,长时间默着。也有人想把手里的一粒,丢进外姓人碗,如李贵,可上台看了一眼二爷,二爷说:

    “贵,过几天去把我的棺材合一下。”

    李贵应着,就把花生米丢进了村长家儿子碗里。村长家儿子碗在中央,碗里已有半碗。炒了够下一顿酒呢。外姓人碗里本就不多,又分散在三个碗中,三颗两粒,可怜显见的。

    说起来。李姓人不顾二爷的目光,把花生投进外姓人碗里的,仅就一人,也就是村长的女人了。二爷拿目光剜她时,她说二爷你今天身体可好,我因守孝,没有顾上看你。这样说着,就把那粒花生,当众投到了人家的碗里。没人知道,那碗上的名儿,就是她要嫁的主了。

    二爷的目光无奈何她。

    然而末尾,还是选上了村长家儿子继任村长。大众选的,碗里的花生,远远超出了杂姓的三个白碗,数了那花生的粒数,宣布了李姓中选,会场有了零星掌声,稀稀落落,拍得十分讽嘲苍凉。但是,毕竟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乡长也就请村长家儿子来了几段就职演说。村长的儿子也就气宇轩昂地站在台上,讲到乡里又催集资款和集体工程粮了。请明天各户人家把粮款交到村委会上。说明天吃过早饭八点半钟,他在村委会等着登记过秤。

    散会了。

    天冷,人都走得很疾。乡长走在最后,离开会场拐过一个墙角,看到麻乱乱地站着一群老人、男人,都是自然村落中的杂姓。乡长走过去,对大家叹了一口长气,说:

    “真没想到选举会是这个结果。”

    杂姓人群中就有一个六十老人跪在了乡长面前,说:

    “满意了,有你乡长抬举我们外姓人,我们也就烧了香喽。”

    慌忙把老人扶起,一直把这人群送到梁上,告别时,杂姓人群竟又集体跪下给乡长磕了一个头,情况十分动人,乡长差点流出泪来。直望着他们在梁上渐次消失,乡长才转身去了村长的家。村长的女人和乡长本都熟,一见面自然说了人生不测、生死难料的话,当着村长女人的面,乡长还擦了几把眼泪,最后说,总算又选上儿子做了村长,你的日子终归好过了些,没人敢因你是寡妇就在门前走来走去,就领着儿女们好好过吧。

    村长的女人不言,去给乡长烧了几样菜,温了半斤酒,乡长和新任村长喝过吃过,就要离村走去。来了一个吉普车接他,乡长说要到村长的坟上告别一下,步行着去了坟上。村长的女人、儿子陪着,吉普车停在路边,就都亲眼看着乡长缓缓走至村长的坟前,默站一会,取出了那封信来,划燃火柴,蹲下烧了。火是金色,在灰暗的冬季增亮了坟地上光色。乡长说:

    “我照你说的做了,放心去吧,三年五载把小女儿娶去,我也不会亏了她的,该合眼了,世界上有我在呢。”

    火熄了。

    乡长起身拍拍灰,上车走了。

    听夜

    是年夏时,从解放军艺术学院回去休假,片片段段,知道这些。向我讲述最多的,是我母亲,其次,是我的堂弟。怕我不信,堂弟曾在梁上,指着一个坟道:看,这就是村长的坟,似是藉以证明。并说:

    “你可以来坟地听夜,村长每夜都要在坟地开会,训话,来得巧,还能听到许多妙事。”

    村长的坟已经陈旧,只不过相对别的,它还略带红色,然长出的野草,却同整片坟地一样的青旺茵茵。倘若不是坟土还插有花圈竹条的圆环,怕是无新旧可言。堂弟小个,矮胖,话间爱舞,手脚不停,说着,便拉我衣袖,怂恿我到村长的坟前细看,说夜间村长讲话,就坐在他的坟顶,那坟顶长年累月,有了一个屁股痕儿。

    看了,果然。笑笑说,放羊的孩娃也可以来这坟上坐一屁股的。堂弟不言,拿一三角尖石摆在坟顶,说明早你来,这石就被村长坐时扔到一边了,有时还有烟灰、酒气。将信将疑着,次日来看,又果然。三角石被扔到了坟下,坟上是新坐的痕儿,灰白烟灰,被潮气沾在草上。

    决定弄个究竟。

    罢了夜饭不久,就同堂弟前往听夜。走到梁上,碰到了村长的女人,她问干啥?我说不干啥,走走。

    她说:“别去坟地瞎跑,都是别人编的。”

    我说:“天热,走一走。”

    村长的女人已经猛然显老,一年不到,仿若增了十岁,嗓子也枯,话音干裂得很。她站在自家门口,如同生长半途萎缩了的杨树。月光清明,她的脸苍白衰败。从她家门口走过,使人心儿陡然沉重。堂弟说,她原是要嫁的,对方是邻村人,属这个村委会管辖。村长的儿子又当了村长,那男的就再也不敢娶她,也有别的人动她心思,可听说好歹也算村长的娘,胆就蔫了。山梁上月色似乎更为明净,能望见邻村的几窝赤黄的灯光。从远处传来的狗吠,清水泠泠的响亮,显得这山梁越发空寂。坟地离村庄本就不远,四里,或者五里六里。总之,我们走着走着,也就到了。按照堂弟的经验,躲在了山梁上的一棵树上,大槐树,上百岁的老,树影隐含神秘。能看见不远处的坟地,在月光中分明如一片土色,还有几棵半大的柏,在坟地下角,微微地摇,细碎的声音摩挲着我们的耳朵。夜凉爽身,有些淡冷。偶尔有一声知了从这棵树上至那棵树上地飞叫,如一串珠子在很远的空中碰撞。再就是我们的呼吸了,压不住的粗重。

    堂弟说:“你怕?”

    我说:“本不信的,怕啥。”

    这说话之间,听到从身后哪里,传来了走路的脚步声。我说有人来了,堂弟说别吭,会议开始了。我闭了呼吸,细加分辨,竟真是从坟地那儿传来的脚音,由远至近,凌凌乱乱,渐渐清晰起来,还有说话的声音,全是纯浓乡音,听了使人觉得半恐半亲,然却是会前会后的一片嘈杂,并听不清说了什么。我很愕然,在树下听了一阵,终不知坟地那儿都说了什么。

    堂弟说:“听清了吧?”

    我说:“听不清。”

    堂弟说:“这是在争吃返销粮的。”

    再听,果然就是,在那一片吵嚷中,就慢慢听见了村长的吆喝:“别吵了,再别吵了。就这么定了,一个人头十五斤,不满十四岁的十斤,明天都到我家领粮本去。”

    吵声也就小了。听见了一个又粗又重的说“散会吧”的声音,是十二年前死了的民兵营长,汽车轧死的,我当兵走时他送我上的汽车。之后,就是散会的脚步声,堂弟告诉我,还有两处可以听到,一是前面的风口,只要刮西风,那声音就格外清楚;另一处,是坟左侧的庄稼地里,因为村长讲话总是面向那儿。我问那儿能听到什么,堂弟说庄稼地能听到村人十年前分地争地的吵骂,有时还为争好地打架,村长在劝架,还打了打架的社员。我说风口呢?

    堂弟说:“半夜零点,风口能听到村长和老支书在争那大队党支部的公章。”

    很想去听,却不是西风,就回了村里。不想村长的女人还在门口等着,她说:

    “听到了吗?”

    我站着。

    “真有声音。”

    她从暗影里走出来。

    “谁的?”

    我说:“村长。”

    她说:“说啥?”

    我说:“开会,分返销粮。”

    她便笑了:“又是这。”

    隔了几日,我都睡了,堂弟隔窗叫我起床,说今夜西风,时间也是正好。既已醒了,就同他去了。村长的女人,在这么深重的黑夜,还是孤零零在门口坐着纳凉,堂弟悄声说也许在等哪个男人。我和她随口几句闲言,也就匆匆走了。到坟地西风口上,隐在路边崖下,等了许多时辰,不见有任何声音,扫兴走时,听到了隐隐约约有砰啪之声,猫着腰往前面走走,伏在潮湿的地方,果然又听到有争有吵。

    村长说:“你把公章和本儿还我。”

    死过三十年的老支书说:“本来就是我的。”

    村长说:“是你儿子盗墓从我棺中偷走的。”

    老支书说:“你别忘了,还是我介绍你入的党,拉你当的村干部。”

    又听一阵,反复就此几句,不知道是他们在反复吵这几句,还是在这儿只能听到这几句。也许换个地方,能听到许多别的,听过九遍之后,我领着堂弟,在坟地四周寻找,一会站起,一会猫下,再也没找到新的听夜的去处。重新回到风口,依旧那么几句:

    “你把公章和本儿还我。”

    “本来就是我的。”

    “是你儿子从我棺材中偷走的。”

    “你别忘了,还是我介绍你入的党,拉你当的村干部。”

    觉得乏味。夜也已很深,就走了。老支书死得甚早,三十年了,连我都记不得他的音容。只听家人说老支书是解放那年当的村支书,三年大灾时饿死了,村长是支书死时当的村干部。再就一无所知,觉得为那公章如此无聊,中国各级公章,也就村这一级最小,又不是什么大印。心下就开始瞧不起了他们。到家,堂弟回去睡时,问我:

    “还听吗?”

    “没意思。”

    进屋,灯还亮着,竟是村长的女人和家人在座。见我进来,她迎面站起,问:

    “又听到了?”

    “听到了。”

    “不骗我吧兄弟,我信你的。”

    “真听到了,我都觉奇怪,不敢相信。”

    又说几句,女人走了。问家人她来说啥,答说她想改嫁,便共同替她感叹几句,上床睡了。月亮是天将晓时升起的,爬在窗上明明白白。想起听夜,想起湖北人常说,荆州长江岸边的古战场上,时常听到万马嘶鸣、刀枪剑戟的拼杀之声,就一夜不能入睡。听着村街上的夜蝉鸣叫,心绪愈加烦乱。终于熬至想睡时候,忽然听到从山梁上传来由小到大的嘶唤: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是女人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厉,终于就叫到了村街。听到街上有开门的声音。继而,我家门也开了。想必家人也因那叫声起了床去。我想睡,那叫声不断,只好下床,天却亮了。走出大门,见一村人拥着村长的女人,当了新村长的村长的儿子极孝敬地搀扶着她往家走去,她却边蹦边叫: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她竟是疯了。

    原来她昨儿夜离开我家,径直去了坟地听夜,谁也不知她听了啥儿,回来也就疯了。

    又几日我假满返回,次年春天再次休假,村长的女人已经因疯死去,埋在村长坟内右侧。堂弟对我说,去听夜还能听到村长的女人在坟地大唤我要改嫁哩。

    再去听,也竟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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