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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平平淡淡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一

    发生了一件事情。

    赵家的老二,强奸了苗家的老四,最先看见的是洪家的老大。

    洪家老大是个傻子,他边跑边说,像自言自语。这是四月三日,日光慵懒,人们多在家中待着,少数在门口说闲。村东站了一拨儿,谈论物价,说这样下去,提一兜钱去,换一捆菜回,要了命的。这时候洪家老大跑了过来,在人群边上立住,听了几句闲言。

    他说,赵家老二是个流氓。

    村人们说,一毛钱才买一盒火柴。

    他说,老二把人家衣服脱得精光。

    村人们说,种菜吧,菜价今年准贵。

    他说,强奸的是苗家的老四。

    村人们说,回吧,歇个小午觉,春一来就让人瞌睡。

    就都走了。脚步声几分零碎,随后的关门声,碾在村落街上,沉沉稳稳。街上有狗,从胡同中走来,立住看洪家老大。

    老大说赵家老二是个流氓。

    狗把眼珠转了。

    老大说,他强奸的是苗家的老四。

    狗吐了一下舌头。

    老大说在村东槐树林里。

    狗朝村东的槐树林那儿跑去,身后腾起点滴淡尘。洪家老大看着狗的影儿消失,脸上有了平静,放慢脚步往家走了。胡同很长,泥墙剥落,新的瓦房有砖窑上的焦味。猪屎鸡屎一地。一条狭长的胡同里不见一人,老大前后看了,忽然听见一声尖厉的哭叫,半紫半白,从他身后斜着穿来。随后,静得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如日常邻家的风箱。还看见,狗在村东一棵树下立着,高抬头,四处张望。他折身往回跑了几步,看见有两个媳妇从另一胡同出来,挎了竹篮,盛了衣服,拿了棒槌,到沟下洗衣,他急步追上,到她们前边,把胳膊横着架起,说赵家老二强奸了苗家的老四。

    媳妇说,洪家也不把孩娃领到医院看病。

    老大说,衣服脱得精光,在槐树林里。

    媳妇说,治好了也能讨个家业,生房儿女。

    老大说,你们过去看看,真的就在槐树林里,我听到了苗家老四的哭声。媳妇们不再有话,从他架起的胳膊两边,挤着擦着去了。从胡同墙上被她们竹篮挂掉的泥皮,疤痂一样落下。转身瞅瞅洗衣去的女人,洪家老大往家里跑去,脚步声轰轰炸炸,在村街上很有响动。他家住在村南,拐了两个弯儿,到家一肩撞开大门,看见爹正在院内喂牛。牛草和牛粪的气味弥漫一院。爹见他一身风火,转了身子望他。

    他说,赵家老二是个流氓。

    爹拿眼瞪他。

    他说,他把苗家老四的衣服脱了。

    爹回身拿着料棍搅拌。

    他说,我听见了苗家老四在哭。

    爹拌料的棍不再动了。

    他说,他正在强奸苗家的老四哩。

    爹车转身,一棍打在他的头上,说回屋歇去,大晌午你不歇着有啥儿野。傻老大怔怔地望着爹,拿手捂了额门,觉得手里有了热粘,说你还打我,赵家老二真的强奸了苗家的老四。傻老大本还想说些什么,如他在槐树林边上看到的赵家老二脱人家衣服的情景,可爹又一脚踢到了他的肚子上,一个趔趄,他差一点倒在地上。这当儿,牛却叫了,哞的一声,又灰又粗,长长拉开如一条水流。

    爹又去给牛拌料了。

    老大从家里出来,在门口站着。村落的静默,和没有村落一样。日光红白,暖得人身上发痒,猪粪鸡粪,旧的干了,新的在路上被日光晒着起烟,一丝淡淡,摇摆着上升。老大去院墙上抠了半把老土,把额门上的流血止了,拍拍落在衣上的灰土,朝村东槐树林去了。

    槐树林不大,在山梁腰上。可林里有水,几汪水泉,养旺了槐树,一蓬一蓬,密密地连着。四月时候,叶早已齐全,林地里终日一片阴潮。草也旺盛,绿了一地。洪家老大在这闲逛,便看见赵家老二把苗家老四的衣服脱了。苗家的是提了一个菜篮,这是个挖野菜的好季节。赵家的脱人家衣服时候,菜篮就在地上放着,有个麻绳圈儿系在篮上,有一把菜盖了篮底。他立在槐林高处,听不见赵家的说了啥儿,只看到苗家的脸色惊白,木然着不动,任由人家把她衣服脱了。后来,后来洪家的老大就往村中跑去了。报告了。又独自往林地走回了。

    他在路上折断了一棵死树,桐木,去了枝梢,三尺有长,持着朝槐林走来。他想从赵家的身后走去,一棍打在赵家的头上,像爹打他一样。可是,他从槐林一侧绕到那儿,一汪泉的边上,却没了赵家的老二和苗家的老四,有被压倒的草,有血。血在草上黑着,血气腥了一林。还有系了麻绳的篮。

    二

    苗家老四十四岁,个儿高,单瘦,读高小。她哭着回家,说了林地的景况,脱了裤子给爹娘去看。爹娘正要下地。爹把家什扔在地上,又把一个喝水的碗给摔了,坐在屋门槛儿上抽烟。娘哭骂着畜生、畜生,烧了开水,又去村头小店里打酒。小店卖散装烧酒,店主说多少?

    她说二两。

    店主说够喝?

    她说闺女她爹扭了脚,烧擦烧擦。

    店主让她不够了再来,她便端着烧酒回了,一个街上都漫散着她端的酒香。回到家里,把大门闩了,用酒去擦女儿的下身,疼得女儿要叫,娘说千万不能叫哩,女儿便流着眼泪,哆嗦了身子,由娘里外擦了,消了毒,又用冷开水蘸着洗了,让女儿躺在床上睡着,出来缩在男人面前,说,咋办?

    男人不语,抽烟。烟雾腾腾。

    女娃儿一辈子哩。

    男人把烟灭了,起身欲走,又回身说女人嘴要严些,万不要说给邻人。

    苗家爹出门去了,脸有青色。走出院落他又把大门掩了,在街上咚咚走着,有人问他什么,并不多答,只哼了嗓子,问的人怀疑许久,在他身后立着不动。他去了赵家。赵家住在村间正中,种地,兼有生意,在镇上开个铺子,间半房屋,一间门面,半间仓库,卖乡用家具,如杈、镰、锨、耙、绳和门环儿,箱扣儿,锤和斧头。五日一集,集时赵家爹赵林去镇上营业,不集回来种地,铺子有亲戚看管。赵家的日子过不过那些私做药材生意的暴户,可在村落中也殷实得十分可以,去年盖了上房,浑砖到顶,不见半点泥土,连地上都铺了水泥。水泥中掺了玻璃,屋中央铺出一朵亮的莲花。今年,赵林计划再盖厢房,依然浑砖。他正在院里收拾地基,挖出槽来,立马就要动工。苗家爹推门进来,不转身便关了大门,看见赵林正在挖土,便竖在院落中央,脸上青出紫色。

    你家老二哩?

    赵林停了活儿,不在,找他有事?

    你是他爹,你去我家看看。

    赵林扔下铁锨,出事了?

    你去看看你养的畜生把我闺女弄成了啥样。

    赵林懵懵地望着苗家的爹。

    是老四,今年还不足十四。

    赵林灵醒过来,脸上掠过了白,说苗家兄,我们两家无冤无仇,我教育的孩娃我知道,他好歹也是读毕业了初中的,不会轻易干了那种事,你这样说是抓住了还是看见了?赵林这样说时,额门上有了汗,望着苗家爹,把一个凳子放到了苗家爹的屁股下。苗家爹并不坐凳,他脖子上的青筋又高了些许,说我不用抓,也不用看,你把你儿子找回来问一问。

    赵林让媳妇出门去找儿子了。

    两个男人在院里默站着,僵了一会儿,赵林给苗家爹敬递一支香烟。苗家爹没接那烟,自己装了旱烟抽起来,乜斜了赵林,看见他缩回递烟的手时有些抖,他脖子上的青筋便平平地隐了一半色,心里些微有了轻快感。他努力着去想赵林这辈子哪儿有对不起他苗家的,却是苦苦没有想出来,种地地块没有靠在一块儿,住房又不在一条胡同上,没有地界之争,没有房宅之争,赵林又没当过村长队长,也没有分配上的不公。赵林在镇上开铺子,他去买过一张锄,用了一天,发现那锄上有裂缝,又去换时赵林不想换,说挨了土这锄没人再买了,再说裂缝不在锄刃上,用三年五年断不了。可是最后赵林还是给他换了锄。苗家爹努力去想自己有哪些对得起赵家的事,搜肠刮肚,把烟吸得粗重深长,也仅仅想起去年收麦下雨,赵林拉一车麦在梁上爬坡,他从坡下把他的车推到梁顶上。实在不见瓜葛,无仇无冤,无恩无怨。这使苗家爹有几分泄气。倘若他对自己有仇,自己对他赵家有恩,都可以借此一抖而落,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有。他不能把他家儿子强奸他女儿的事情弄得再大些,不能因此使赵林对过去的事后悔莫及。他后悔他们中间为什么不早时结下些或恩或怨的事呢。

    去找儿子的赵林媳妇没回来。

    院子里倒是安静,麻雀把新挖地基的红土蹬落在了基槽里,啁啾的叫声叮当一片。

    苗家爹磕了烟,说,我不信你儿子去哪儿你能不知道。

    赵林微抬一下头,我又不能把他拴在胳膊上。

    苗家爹白了一下眼,我闺女十四,村里没有她认不出的人。

    赵林把烟拧灭在鞋底上,我养的儿子他啥儿德性我知道。

    苗家爹半转过身子去,给你说赵林,政府一查就人证物证了。

    赵林站起了身,你不用去告,是我儿子我让他吊死在房梁上。

    迟疑一下,苗家爹走了出去,出门时把赵家的大门甩了一下,要关的一扇门板关上又弹回去了。赵林没有送客,立在院子中央,脸上的灰色硬了一层。

    苗家爹从赵家出来,在村街上小小站了片刻,他看见有人赶着牛,扛了犁往村外走去,是姓洪的文鑫。洪文鑫答应犁过地把牛借他用几天,将他后梁上的荒地翻一遍,说好了用牛一天,给十块料和牛的苦费钱。他觉得偏贵,外村都是八块,想追上洪文鑫再商量,走了几步,想到床上的女儿,便又犹豫下来。

    三

    苗家在耙耧山脉不算大户,不如赵家姓广。但在洪家峪村,赵家也没有几户人家,苗家也没有几房院落,彼此都是无势可依,具体下来,苗家的是四个闺女,清一色梳了长辫,表面上有些势单力薄,但自大闺女出嫁到镇上以后,情况就有了改观。苗家女婿的亲戚是镇上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职务不大,干的是接了通知以后,把人暂时看管起来的活儿。这件事情,和法律有些干系,便总觉得十分要害,因此,苗家和人家也串成了亲戚。偶尔,人家从梁上走过,也拐到苗家借口水喝。有次,苗家还给人家烧了一顿饭吃,鸡蛋捞面,人家吃得十分满意。

    村里多已知道,苗家有亲戚在镇上派出所工作。苗家爹娘,也给人说,亲戚在派出所专干抓人的差事。加上二、三闺女,双双读了高中,学习成绩很好,住校在城里的重点一高,家里的日子,目前还嫌贫薄,为了女儿读书,苗家时常把正长的猪赶去卖掉,把不成材的树砍下卖掉。责任田也种得格外用心,老二老三,每学期要背走许多粮食。日子虽然贫薄,但村里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了苗家的前景,两个女儿,将来都考上大学,也未可知,亦未不能。正是这些,苗家爹才有气力把赵家的大门重重甩了,使门板关上重又弹了回去。

    回到家里,日已西去,院内染了红色。苗家爹坐在院子中央抽烟,媳妇过来问他情况,他说四闺女咋样?媳妇说不再疼了,躺着就好,只是不能下地走路。

    苗家爹说,告他赵家。

    媳妇说,去给大闺女女婿说说。

    到屋里床前,问确凿了女儿,说是赵家老二没错,苗家爹就让媳妇收拾起那几十个鸡蛋,用一个兜儿装了。

    媳妇说,空手去吧,这鸡蛋我想卖去。

    苗家爹说,干啥?

    媳妇说,下个月老二老三又要回来要钱。

    苗家爹说,下一集再砍一棵树卖。

    他便提了鸡蛋朝镇上去了。相距镇上七里,出村时看见洪文鑫在梁上犁地,他的傻儿跟在犁后,一弯一步,一步一弯,像点种啥儿。有化肥的味儿飘来,知道洪家犁地时点了底肥,苗家爹就快了几步,朝洪家地里拐去。

    洪文鑫收犁,站住,朝梁上望着,一脸的疑惑。洪家的傻大一看见苗家爹,丢下手里的肥料,大步朝梁上迎去。洪文鑫忽然慌了,追上一步,呵斥了儿子,让他回去歇着,不要胡扯八道,自己就迎了上去,没有让苗家爹走进自家地里,近了自家傻娃。

    有事?

    去镇上大女儿家。

    没啥事吧?

    我给你说说借牛的日子。

    两个人远远离着洪家的老大,说了借牛的日子,又说了外村的价格。

    苗家爹说,外村一天料钱都是八块。

    洪文鑫说,那就一天八块吧。

    苗家爹这就走了,踩着人家小麦苗的行儿,把脚落在麦垄中间。走了几步,洪文鑫又追了一句话说,四闺女在家,你有事让她跑嘛,大远的路,来回十几里呢。

    怔了一下,苗家爹回过身来,说写不完老师留的作业哩。

    洪文鑫把目光搁在苗家爹的脸上,说,有这几个闺女,你这辈子心就安了。

    苗家爹的脸上僵了一层干笑,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洪文鑫停顿一下,目光没有移开,犁一天地给六块料钱算啦。

    苗家爹说,那怎么行。

    洪文鑫说,是这个年月,过去谁家也不要谁家钱哩。

    还要说些话儿,他家的傻儿又朝这儿走来。他知道傻儿要来说啥,又不见苗家爹说破女儿被赵家老二奸了的事,生怕惹下一场乱子,便不等苗家爹把谢话说完,折转身子往田里去了。

    没想到洪家把一天的料钱降到六块,这使苗家爹心里畅快许多,一路上都想洪文鑫的做人好处,知书达理,不愧是做过老师、教过学生的人。这么想了一路,把洪文鑫和赵林放到一块儿比较,虽找不到赵林平日有哪儿不好,却又总感受不到赵林哪儿比洪文鑫更好。至少说自家老大、老二、老三都是洪文鑫教过的学生,要不是民办教师总也不能转正,拿几十块钱不能养家,老大又忽然成了痴傻,日子日见低落,洪文鑫怕现在还是拿着课本教书。那样,连老四也是洪文鑫的学生了。赵林可不是洪文鑫这样肯让人的模样,一女一儿,都长大成人,又有铺子在镇上扎着,说话绝不像洪文鑫这样达理。儿子是犯了罪的,竟还说我知道我儿子是什么德性。要不是有个生意铺子,要不是大女儿婆家日子好过,儿子站在那儿,个头又同房檐斩齐,他能这样说话?

    镇上背集,街面上行人稀寥,一般铺子,都关了门户,只还有卖时装衣服、鞋子、皮带、袜和烟酒瓜子的小摊,还把货物摆在车上,摊放在街面路边。并不热心去卖,都当成营生去做,摊位在前,几位主人却都聚在摊后打牌。还有麻将。路经赵家的农杂铺子,苗家爹在门口站了,看那铺门关了,门框上的招牌却换成了一块新的,红底,白字,不知什么材料做的,在落日中灿烂。行过一个路人,苗家爹指着那招牌说,这是赵家铺子吧。

    路人看了招牌,说是新世纪农杂店。

    苗家爹不懂“新世纪”三字,猜想那就是昌泰、盛源一类的字号,求个吉利罢了。他在那牌下站了许久,提着鸡蛋去了。大街是东西走向,日落时分,正西一圆,红得成血,连大街上都染成一片。他不想看那红色,总想到四闺女腿下,把头扭向大街一侧,看关门和没关门的商店。女儿家在大街最西,除了种地,还干些到乡下收购粉丝,拉到镇上、城里零卖的生意。有时也在门口铺一张床单,把粉丝堆出几捆。日子不是镇上好的,也不属差下,和赵林家一样的房子,五年前就盖了起来,连院落里都铺了水泥,摆了几盆月季。只是镇上地皮紧张,女儿家院子窄小,比不得乡下的宽敞。苗家爹到了女儿家里,女婿不在,他在屋里坐了,放下鸡蛋,听女儿说了几句不该拿东西来瞧女儿的话儿,问她男人在哪儿,女儿就忽然哭了,说她和他吵架,他去他姑家住了。问为啥,说是不曾为啥,他卖粉丝多找人家十块,一天的生意等于没做,她说他几句,他把锅给摔了,就去城里他姑家住了。

    苗家爹叹了一口气儿。

    女儿说有事?

    他说没事。

    女儿说没事你不会凭空跑这十几里路。

    他说就是想来看看。又和女儿说了几句家常,看女儿肚子已经鼓胀,问了生的日子,在女儿家院里走了几圈,把几盆月季都浇了水,没事可做,在院子中央看房。女儿端着搅面糊的碗走来,边搅边说,爹,你心里好像有事。

    苗家爹并不说有啥儿事情,只对大女儿说你去城里把男人接回,过日子天天吵架让人笑话。看看日色,红已尽了,院落里和大街上有了暗前的亮白,知道天色立马就要暗下来,不顾女儿挽留,便又急急回了。

    四

    洪文鑫已经从苗家爹的脸上看出了弯曲,瞅见了苗家爹提了一兜鸡蛋。做岳父的到女婿家里,没事不会提上一兜鸡蛋,这是该由女儿女婿向岳父母提的乡礼。回到田里,看看日色,问了傻儿赵家老二强奸苗家老四的情况,傻儿竟说得十分确凿。

    他说,案子哩,没有可不能胡说。

    傻儿说,林里草上有血,不信你去看看。

    又犁了几垄来回,看日已偏西,洪文鑫就收了牛犁。犁过的新地,是为当年种绿豆使用,红灿灿的硬土,散发出浓烈的泥气,又腥又鲜。让儿子扛了犁架,他将牛牵了,吸着泥土的香味,一边走一边想着事儿。洪家在洪家峪村是不消说的大户,上坟时跪下来黑压压一片。洪文鑫十八岁就开始在村里教书,教一、二年级。北京有个天安门,他教了二十八年,向未间断过课程。村里三十五岁往下的,凡识字的多是洪文鑫的学生。他在村里,很受人们敬重,虽不如洪家老爷那样德高望重,春节拜年时,初一早上都是排了队去,但一般人见面街上,都要尊称他一声洪老师的。情况到了近年,发生许多变化,教书竟不能养家糊口,人有钱了,对知识看重得不如早先。农忙时田里需要收割,课本又不能丢下,矛盾解决不了,便动了不再教书的念头。忽然一天,儿子从房上摔下,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无伤无痛,就成了痴傻。洪文鑫就从乡村小学的讲台上退了下来,卖了几棵可做棺木的树,买了几头刚出生的小牛,养牛,犁地,当牛到了正年,赶往牛市,卖一头比他教几年书挣得都多,除了花用,慢慢存着计划给儿子看病。养牛和教书两相径庭,差别很大,村里人也日渐不再叫他洪老师了,可村里人写对联、立门市挂招牌时都还忘不了找他洪老师。他还在村里享受着一份敬重。一些事上,左右邻舍都要找他商榷。

    白色西尽的时候,村里地上淡红,他让傻儿赶牛回了,自己去了赵林家里。赵林媳妇已经回来,儿子没有找回。天将暗下,儿子无影无踪,这使赵林感到不安。到底儿子已经十七,高中落下,闲在家里,荒唐事是说干就干了出来,不干了苗家也不会找到门上。强奸,又不是偷抢,说自己东西丢了,令许多人可怜,世上有谁会胡说自己女儿被人奸了?

    洪文鑫推门进来,又顺手将门关了。

    赵家两口正在屋里闷坐,忙让一个凳儿。

    洪文鑫接凳坐下,接烟抽了,说铺里有鞭子牛绳卖吧,又说天将黑了,该烧饭了,便起身走了,到院里站在赵林挖的地基边上,和赵林说了一些盖房的闲话,突然问到,老二不在?

    赵说,不知死到哪儿了。

    洪说,苗家爹往镇上去了。

    赵盯着洪看。

    洪说,你真的不知道那事?

    赵说,苗家爹来过这儿。

    洪说,闹到镇上,事就大了。

    赵说,畜生老二,会是他吗?

    洪说,我家老大见了,在槐树林,还有血,这傻子还说给了别人。洪文鑫这样说着,语气中有落井下石的愧疚。赵林听了这话,脸上僵硬一下,又立刻松了,如一件事情有了结果,终于有了证明,下一步该是如何面对的事情。他把洪文鑫拉到屋里,二人又对着坐了,说洪老师,你有文化,这事该如何结果?

    洪说,盖是盖不了的。

    赵让媳妇进灶房烧饭。

    洪说,苗家老四已经十四,就是四岁,也能一眼认出来。

    赵说,咋办?

    洪说,先别让老二回来,回来会让苗家活给打死,这种事,百年丑闻。

    赵说,让洪家老爷先去苗家求情?

    洪说,苗家有亲戚在镇上干着这行,苗家爹已经去了镇上,再说,苗家闺女都是读过书的。到这儿洪文鑫就不再说了,替赵林叹了一口长气,吸了烟,看看黑下的天色,听见傻儿在街上叫他,便起身告辞。赵林起身去送,让洪文鑫在院里稍等一会儿,回屋到床下,拉出一捆上好的牛缰麻绳、两根牛皮鞭子、一个新的犁铧出来,说邻村让从铺子带回来的,还没来取,洪老师你先拿去。

    洪说,我要得不急。

    赵说,你拿去,我再给他带。

    洪说,多少钱?

    赵翻了脸,洪老师,你瞧不起我们赵家。

    洪解释,瞧不起我就不来了。

    赵把绳、鞭、铧又伸过去,瞧起了你就拿去。

    洪不接,退了一步,你这是瞧不起我洪老师。

    二人僵住。

    赵说,这样,你给十块八块,算你给了。

    洪说,你这是不把我洪文鑫当老师了。

    赵想了一会儿,给个本钱吧,绳十块,鞭三块,铧七块。

    洪接了这些,弯腰用鞭把绳铧捆了。站起,问,要卖得对半赚吧?

    赵说,这年头东西没价,碰上了对半还多。

    洪文鑫取出五张十元的钱票给赵,说生意并不好做,家里又出了这一档子事情,短不了一笔开支,这五十块钱你要不要,他下集就到镇上去买别人家的。赵林望着那钱,真的有些气了,说洪老师,这样你就把东西丢下吧。

    洪文鑫果真就把一捆放了下来,说,我买你的就是图个少跑镇上一趟。

    赵林朝那一捆踢了一脚,我卖给别人也才四十块钱。

    洪文鑫又抽回一张钱票,把那四十塞到赵林手里,提起绳、铧搭在肩上,再不说啥,朝大门外边走去。天是真要黑的,麻雀在房檐下、树枝上叫成一团一团。已经有人端着饭碗,在街上边走边吃,手里竟还能提着两个竹凳。赵林把洪文鑫送到门外,说洪老师,你教过老二几年,有空你过来咱好好说道说道。洪文鑫就从那一捆绳里探出头来,把下颏搁在清亮的生犁铧上,悄声说,千万不要让老二回到村里,除非政府插手来找。

    洪文鑫也就走了。

    暮黑将下。

    赵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朝村东走去,他去那片槐树林里。有人端着碗问,说赵叔,该吃饭了,你去哪儿?他说猪还没有回来,找猪。赵林在村口又站一会儿,四下瞅瞅,下了山腰。暮黑的天色里,有淡淡凉意。山腰坡地上的小麦,都架着脖儿在黑里挣长。他从小麦地间的路上穿过,有只野兔在路边看他,眼又白又亮,像球。他看见了那兔,径直从那兔的身边走了过去,头也没扭。槐树林就在麦地边上,低低矮矮,在暮黑中显得愈加卧地,像被黄昏后的暮黑压得残了。槐树林中也有小路,一绳弯曲,绕在草间。他沿着小路,不时地闪身躲过伸出来的枝条。枝条上有刺。槐林间有潮湿的腐气,淡淡在潮湿中卷着。小路都是通向泉的,泉水很旺,被围成池子,积起来又漫过池子流去。树林里有叮当水声,却不像村里有稠密雀叫。静得冷凉,偶尔一只麻雀被他惊飞,叫声如落在水上,脆利脆利。统共四汪泉池,他走了三眼,看见了这汪水边的草地上,一片蒿草被压倒在地上,折断的蒿叶,在泉水边上铺开,如一张绿色的毡。还有腥味。他看见了压倒的几棵蒿草上,有青黑的污血。地上也是一片。血地边上,有苗家的竹篮,半旧,倒歪着,系了细细的麻绳,篮里有一把花花菜、苇叶菜、齿角牙,依旧青嫩,散乱在竹篮里。

    立在篮边,望着那倒了一片乱乱的蒿草,闻着腥气不散的血味,他忽然后悔苗家爹找他时,他对人家说话的口气,后悔没有立时去看看苗家的老四,要去了,苗家就不会急急赶到镇上。赶到镇上,怕事情已经不得了。赵林好一阵子站着未动,盯着地上的血迹,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儿子,至尾,他突然骂了一句畜生,在自己脸上掴了一个耳光,便软软地蹲在了竹篮边上。

    天完全黑将下来,鸟声也就绝了。黑前总有这一阵绝声时候,赵林在静黑里缩着,如化在了黑里。

    五

    苗家爹从镇上回来,星星都已出全,村街上青光很厚,脚步声响出老远。到家里媳妇问说给大女婿说了?他说闺女还疼吧?媳妇说睡了,喝了一碗稀面也就睡了。正说话间,有人敲门,媳妇将门开了,进来的却是赵林。

    苗家爹本还饿着,不知道四闺女的事做何样结尾,大女婿又不在家,派出所所谓的亲戚,不好贸然去找,便为去镇上白跑一趟后悔。这时候赵林来了,同样提了满满一篮鸡蛋,还有麦乳精一类的补品。这一来,苗家爹心中反升了旺火,对事情的结局似乎有了明了。他坐在屋子中央未动,赵林把东西在桌上放了,说苗哥,我赵林来给你赔罪来了。

    苗家爹并不说话,把脸板下,望着门外的星光月光,把烟抽了装,装了抽。赵林坐在苗家爹的面前,说到眼下老二没有回家,没回家就知道这畜生没有做下好事,不敢再跨家门了;还说我赵林一辈子小心做人,小心做事,却生这么个逆子败坏门风,伤天害理,回来扒几次皮下来都不消气解恨;说等把老二找回来,把他送到苗家门上来,任杀任剐,他赵家不掉一滴眼泪。

    到这儿,苗家爹说了话儿。

    我不打他,咱两家无冤无仇。

    赵林脸上掠过一层灰色。

    你是他伯,没有这事你想打他也该打他。

    苗家爹笑了一下。

    你教育的孩娃,哪容别人说说碰碰。

    赵林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把头低下。

    苗哥你长我两岁,你把口水吐我脸上我都没话说的。

    苗家爹哼了一下,把烟灰敲了。

    我苗家在村里无依无靠,吐口水也要捡个地方哩。

    赵林说,赵家在洪家峪也不是大户,这次就是老二死了我都不心疼,可侄女才十四,我做叔的一辈子对不起这个侄女儿。这样说着,赵林朝屋里看了看,苗家爹说在这边屋子里,赵林就从苗家爹身边绕过朝西屋走去了。

    屋子里仅还余着苗家爹,他媳妇一直在灶房给他烧饭,这当儿也一同进了西屋内。灯光昏黄。苗家爹的心里,因为向赵林说了那些讥讽,赵林也都认了,他心便平静下来,也对赵林有了同情。畜生的儿子,怪不得做父的长辈。他想起来几年前他去镇上赵家铺里退锄,他说这锄上有一道伤口。

    赵林接过那锄反复看了,说,你看你都用了,不挨土我还能卖给别人。

    他说,不能退了我再拿走,我怕用半年一季就断。

    赵林把锄板在桌上敲了,三年二年断不了,断了我如数把钱退你。

    那时候赵林真是一个生意人了,并不把他苗家爹当做哥的,甚至不当成一个村人,说话间都是当场选好,概不退货的表情和味儿,且还有瞧不起苗家的一层意思,仿佛说这么一点伤口,还值得你从村里跑到镇上退货换锄。其实他不是特意来换锄的,他想到大闺女家里走走,就把那锄捎来换了。他想换锄,才想到该到女儿家里走走。他去了女儿家里,他记住了赵林那生意人的脸相。可到女儿家里不久,赵林就又跟了过去,把一张新锄送了来的,说庄稼人用的是锄,伤锄我扔了也不能给你苗哥。

    锄便换了。

    他说,这伤锄还能卖出手吗?

    赵说,卖不出去让铁匠回一下炉。

    他便又觉得说到底是一个村人,不念在村人的情分,人家不会把好锄送到女儿家里去换。他儿子是个畜生,可赵林还是一个情理中人,也不能因儿子的畜生,多怪了做爹的不是。院子里月光如水,有蛐蛐的叫声,在月光中一跳一动。说话怕惊了女儿,苗家爹搬两张凳子放在院子中央,坐一会赵林便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把凳子推了一下,赵林便叹着长气坐下。两个人的影儿,明亮亮缩成团儿,都倒在人的北边,像卧在那儿的一对瘟鸡。吸着烟。月光中一丝一缕,飘得有声有响。已经是夜半时候,山梁上有寒气袭来,村落里的安静,能听见村外庄稼生长的响声,如小麦都在梁路上走动。还有这季节新生的瓜菜,也在河边窃窃着说话。吸了一根烟去,又吸了一根烟去,赵林说,苗哥,老二是畜生,他不是人,你让他蹲监去吧,侄女,你要觉得我诚,就让我认她做个干闺女吧。

    苗家爹说,你别让老二回村,大女婿脾气不好,知道了事就大了。

    赵林狠吸了一口长烟,吐在月光里边,说,我不饶他,你也不要心软,让他住上几年,是对他老二好哩。

    苗说,你就这一个儿子,我也不能把路走绝。

    赵说,看看侄女,你把我家路给绝了也是应该。

    终于到了没话时候,两个人心便通了。赵林取出五百块钱来,借着月光放到苗家爹的身边,说先让侄女看病,三天五天,我再送钱来。还说这钱与老二这畜生无干,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该判就判,这钱不是为了老二减罪,是他赵林做叔的对侄女的一片心意。

    不在钱,在话。苗家爹有些感动。钱在他坐的凳下,一叠儿如纸。他把钱从地上拾起,弹了灰土,放在了赵林的膝上。

    说,你拿去,钱,我家有哩。

    赵林把那钱拿在手里,掐一个头儿,伸着,你嫌少吧苗哥?

    苗说,一万十万不多,一分半分不少。

    赵说,我明儿再送五百,都在镇上铺里锁着。

    苗说,再送五千我苗家也不能接钱。

    赵林有些僵着,政府判了,赔多少我都会拿。

    苗家爹瞄了一眼那手中的钱,接了钱,我对起我家老四?人重要,钱算啥?

    赵林又把钱前伸一段,这是让侄女看病。

    苗家爹不接那钱,说,明伤好治,我家花得起这钱。

    赵林明白这话的意思,说,苗哥,那畜生任抓任打由你,这钱是我赵林对不起侄女的心意,你要不接,就是心里不肯容我赵林。说着,他又把那钱放在凳下,站起,欲走样儿。苗家爹还要退回那钱,看赵林脸上过意不悦,也就算了。亦不再留赵林说啥,开了院门,将他送至门外路上。月光渐淡,胡同里黑下一片,赵林的脚步声在胡同里高高低低。苗家爹立在门口,说慢着,稍等,回家去取来一支电筒,亮出一束光柱,递了赵林。

    赵林打着那手电筒回家去了。

    六

    一夜无话,都睡得好哩。

    来日,苗家爹一早去田里转了,回来见村里有人议论什么,他走上前去,都对他亲热,问老二老三在学校成绩、花费,夸他女儿有了前程。没有人提及老四。苗家爹心里的影儿愈发浓重,黑下一片。女儿方才十四,长大了如何?告了赵家,似远了人情;不告赵家,显得苗家过分怯弱,耙耧人不知尚好,知了谁还瞧起苗姓?放长远眼光,女儿也已十四,三年五载之后,如何嫁人?早饭时候,苗家爹端起碗来,喝了几口水汤,又把碗推在脚下坐着。

    媳妇过来,说事有事在,饭得吃哩。

    他说哪还有心思吃饭。

    媳妇在他面前坐了,也还是昨夜赵林坐的地场,坐的凳子,她坐了许久,说了一句话儿。说赵家的老二日常看上精精灵灵,实在鬼上了心头。

    苗家爹锁眉不语。

    她又说,不是这事,结门亲事倒也好哩。

    他就叹了一口长气,说千古恨呀。

    媳妇走了,他就想那赵家的老二,姐弟两个,女的嫁了,老二读书,日子风顺雨顺。没考上高中,赵林是要出钱供儿子读书,三千五千上万都掏,可儿子挨了面子,不肯再读,就在家里闲着。闲着成了大人,有次苗家爹挑水,他在井上,还替他从井里搅出了两桶,说话做事,都像读过书的。那个时候,他倒想过赵家,这么一个儿子,房好,有生意,是不愁成家立业。想过老二或者老三,哪一个考学落榜,回到家里,不妨和赵家结门亲戚。

    他没想过老四。老四小哩。

    眼下他想了老四。

    想的当儿,有人从门口走过,说他大女儿和女婿回了,在村那头和人说话。出去望了,果然女婿和女儿回了,推一辆车子,正朝这儿走来。让媳妇赶忙舀饭,烙馍炒菜。在门口接了他们,问说怎么一早回呢,女儿说看爹昨天像是有事,放心不下,叫着男人从城里来了。

    饭是在院里吃的,就着一张小桌。

    吃饭时女儿说家里出了啥事?娘要说啥,苗家爹瞪了一眼,说没出啥事。女儿问四妹上学去了?他说一早走了,便就平静吃饭。这时候,苗家爹坐了一会儿,到大门外立在门口,脸上有些慌张,过了几个下地的村人,他想过去说话,又觉不妥,彼此几句闲言,他就往赵林家里去了。

    赵林家只赵林在家。

    他走进院内,先咳了一下,赵林迎出门来,脸上有层惊白,笑着要去给他盛饭。

    他说,我吃过了。

    赵说,吃块馍吧?

    他说,人都不在?

    赵说,还没找到老二。

    他说,没找到了好。

    赵给他端过一张凳子,疑着看他。

    他说,老二娘呢?

    赵说,去亲戚家找了。

    他说,你也出去躲躲,我女婿女儿回了,知道了要闹出大事哩。

    赵林微微怔着不动。

    苗家爹说你立马出去躲躲。说了这话,他就往外走了。没有忘记轻手关了赵家大门。门外正有人赶着羊群走过,问吃过饭了苗叔?他笑着点头,说来赵林家让赵林从铺里捎回一张好锨,听说赵林从洛阳买了一捆钢锨。

    通知了赵家,苗家爹脸上没了慌色,在村里走得不紧不慢,心里盘算回去如何向女儿女婿说破。女婿脾气不好,和他女儿没结婚时,在镇上和人家打架,打断过乡下人的胳膊,在派出所关过几天,因有亲戚在着,没受什么苦儿,倒是罚了款的。料定他不会放过赵家,赵林一走,大门锁了,事情就好了许多。

    可回到家里,院内的小桌上饭还剩着,桌上空无一人。屋里有嘤嘤哭声。他立在小桌边,女婿从屋里走了出来,把大门关上,在桌前重又坐下。

    太阳正高,红灿灿照在院内。

    女婿说,爹,这事咋办?

    他说,啥事?

    女婿说,四妹的事呀。

    原来都已知了。苗家爹坐将下来,看看上房,看看院落,脸上的难色蜡成黄的一层,好久没有言语。

    女婿说,告吗?

    苗家爹拿出了烟来。

    女婿说,告他我去找人。

    苗家爹慢慢地点烟。

    女婿说,或者把那畜生的人给废了,可这不是解决的办法。

    苗家爹有些惊疑这话,盯着女婿的脸。

    说,你说咋办这事?

    问,是赵林家老二?

    答,是赵林家老二。

    问,承认吧?

    答,承认哩。

    问,是村中最高房子那家?

    答,就是他家。

    问,镇上的农杂铺子是他家开的吧?

    答,开了几年哩。

    问,他家老二多大?

    答,十七。

    问,他就这一个孩娃?

    答,大的闺女,嫁了。

    要这样,女婿停了一下,拿筷子在饭桌上的水渍里画着。画了许多圆圈。画着说事情已经出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老二和四妹订婚。

    苗家爹盯着女婿,日光在女婿脸上照得微亮,他说话时候,脸上的亮光如在日光中动着的水。苗家爹好久不语,等日光从他脸上移去,院里桐树的影儿移来,苗家爹动了坐久的身子,说赵家会同意订婚?

    女婿说,由他?

    他说,订了,这事也就过了,怕赵家拖着又悔,到那时拿赵家没有法了。

    女婿说,早些把婚结了,料他赵家不敢对四妹不好。就赵家的景况,四妹日子是不会过得差的。说完这些,女婿又端起喝了半截的汤碗,喝着说,我和赵林共过生意,这人倒是不错。

    苗家爹说,赵林不错,但我家要先说出这门婚事,苗姓也就贱了。

    女婿把碗停在嘴上,当然得让他赵家先提。

    七

    不计划别的事情,女婿来了一晌,也就走了,说明儿镇上集日,粉丝得一番晾晒,不晒一些焦干样品,都是潮润柔韧,不便去卖。苗家爹就让女婿走了。女婿的话差不多在他心里正式有了赞同。出来把女婿送到梁上,看着女婿骑车上路,人影走失,苗家爹才放低眼睛。始料不到,几年生意做过,女婿竟能说出一层话来,一层道理,和他苗家爹的意思完全合着。想这哪是被人收管过的人哩。且,临别时又说,凡事都由爹你拿主意,需要我了叫一声就来。

    苗家爹感到安慰。

    站在梁上,望耙耧山脉,天气晴朗。前后左右,都是日光和云。云贴在天上,又薄又亮,如边儿毛了却舒展展摊开的白的绸子。黄褐的山梁,染满了季节的绿,川流不息的是小麦苗的青稞气息。这季节让人心胸开阔。走过去一箭之遥,就到了自家的田边,地是一个三角,上狭下宽,挂在山梁腰上,如一面旗帜——绿旗。田地并不上好,可庄稼长势不错,丰收有望。一筷高了的小麦,差不多罩了地面,稍远就不见了地的褐色。苗家爹就立在三角地的顶上,青稞气一阵一阵扑来,浸了心脾。昨天开始在心里积下的郁闷,开始渐着一点一点地化开,想女儿虽然不幸,若和赵家结了秦晋,也不失一件好事。赵林这人,说到底虽然精明,但没有失去良善,庄稼人的本分,还都在他身上旺着。比如换锄。比如昨夜他的诚恳。比如他放下那五百块钱有点发抖的手。再者,也不是如自己样一味的庄稼人的本性,一个镇子上的繁华,乱得没有纲目,许多人倒也忽然发了,另许多人只见终日忙碌,并未见有钱存着。倒是赵林,你们都赶那风口上的生意,过年了卖衣,季到了卖菜,没个四季营生的稳妥。人家开始都认定了卖这农杂,绳和鞭子,铁锨和锄,犁和耙儿,镰和斧锤。以为是些时节冷货,却因为独此一家,开门就见生意,没有挤门的红火,也没有关门的冷落,日子过得水从门前流过。比起来,村里的房舍,有人比赵家盖得豪华,更有人远远不如赵家。

    赵家是殷实的日子。

    也许这就是老四闺女的一段姻缘。

    从山梁上下来,见了洪文鑫和儿子又去梁下锄地,觉得赵家的老二如何不好,终归比洪家老大好些。洪家老大傻着,不是最终也得有人嫁他成家?没有和洪家说话,却是看着他们父子下了沟里。沟里有洪家菜地。看见洪家老大到山腰那一片槐树林边上,他停着手指槐树林,给爹说了几句话儿,洪文鑫在他腰上踢了一脚,父子俩拐弯去了。

    回了家里。

    大女儿要在娘家住上一段,这时候正门口候着,说赵林在家坐着。问来干什么,说不管干什么,不能这样便宜了赵家。

    苗家爹望着女儿。

    女儿说,要他家拿一万块钱来。

    苗家爹扭过脸去,在地上吐了一口痰。

    女儿说,爹,如今不是过去。

    爹说,忙了你回你家去吧。

    女儿说,镇上有过这事,一张口要了五万,我们只要一万,便宜他赵家了。把这钱给四妹存着,谁都不花,也是四妹体己。

    从女儿身边回了家里,苗家爹再也没有同女儿多说一句。到屋里果然见赵林坐在那儿,脸色黄着,说找到老二了,在他姐家躲着,不敢回来,请苗家去人到他姐家,吊着打死这个畜生。

    苗家爹说,他无情,我苗家不能无义。

    赵林说,我迟来了一步,让女婿走了。

    苗家爹给赵林一个眼色,两个人从正屋到了另外一间屋里,彼此坐着,赵林说苗哥,这事不能这样完了,得让女婿去把畜生打上一顿,打折一条胳膊。苗家爹说,事情已经出了,打了能把事情打回?我愁的是老四这辈子如何发落。

    赵林也就不语。两个人坐着抽烟,从窗里透过的日光,把烟雾描成金色。有一只飞蛾,在日光里飞着,把金色的烟雾冲撞得时断时续。能听到飞蛾扇翅的声音。也能听到烟雾断折的声音,如拉断一根绣花的细线。坐得久了,赵林就抬起头来,在苗家爹的脸上看了一会儿,说苗哥,你说如何?

    苗家爹说,嫁不出去,就在家守一辈子。

    赵林把目光移到苗家爹的手上,说,苗哥,让我说一句罪话吧。

    苗家爹用亮眼看了赵林。

    赵林说,老二有罪,让老二做牛做马侍奉你二老一生,侍奉侄女一生。

    心里热了一下,苗家爹脸上反结了愁云。他从床上站起,倚在桌上,又蹲在地上用手把头抱了许久,最后,在主意不定、十分忧虑的模样里,抬起头来,说兄弟,事情不由了你我,我怕老二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赵林从地上站起,说苗哥,有话你就说吧。

    苗家爹说,老二这种孩娃,没法让我信他。

    赵林也就走了,没说多余话儿,从苗家院里穿过,留下的脚步声又深又重。

    至天色将黑,赵林就又到了苗家。苗家人还没有吃饭,大女儿正在灶房忙着。院子里的鸡、猪,响出一片声音。赵林来了,又都安静下来。苗家爹正在垫猪圈,新土的气味,粉红着在院里飘散,和着圈内的粪味,使苗家很有了日常人家的日常气息。赵林脸上有汗,在落日中闪了光亮,不消说他路上走得很急,也很兴奋。他去了女儿家里,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踏进苗家院里,他便从口袋取出一样东西,叫了一声苗哥。

    苗家爹从猪圈跳了出来,说,屋里坐去。

    赵林看了上房的窗子,说厢房去吧。

    苗家爹推开了厢房的屋门。

    唤说老大你多烧一碗饭吧。

    赵林没有立刻进去,说让嫂子也来一下。

    苗家爹就对着上房的窗子叫了一声。

    苗家的厢房还是草房,原是大女儿的住处。大女儿走了,房就闲着,搁放日常的杂物,但床还在,桌还在,也还有一张条凳。大女儿回了,仍住这个屋里。有了客人,也在这个屋里。屋里的凌乱,已被大女儿收拾去了,床上铺了新的床单。条凳也用井水洗了,不见尘灰。屋里光线也好,窗子面西,夕阳过来一束,屋里能见梁上蛛网的光色。三个人进得屋里,苗家爹坐在床上,赵林坐了条凳,女主人立在隔墙的门口,静下一会儿,赵林就把手里的一个小布包儿端在手上,说他到大女儿家里,又见到老二,骂了一顿,打了一顿,把脸打得肿了,最后就说了他苗家伯娘的情意,说了对老二的不信,说怕老二不仁不孝,对四闺女不好,说老二听后,当时哭了,进到他姐家灶房,竟用菜刀剁下一个指头,拿着一节指头回来说,日后他到苗伯家里手不勤快,就是这个样儿,对四闺女侍奉不到,指指点点,甚至动手拍打四闺女一下,也就是这个样儿。

    如此说着,赵林打开了他手里的生白布包儿,刚揭一层,就见了有红血渗出。一层一层揭去,听见了血把白布粘了的那种丝连的声音。光线尚好,日色还在天上,屋里的亮堂,和外面不甚相差,然温暖是不如午时了,有水色的阴凉袭着。赵林把布包揭至最后,就果真露出一节指头,血都染了,缩成一粒,如红萝卜的一段丁儿。

    屋子里有了腥气,像推开窗子,晨雾一涌而来,湿润润的。苗家媳妇看了那节指头,脸上白了许久,身子倚着门框,把目光落在了苗家爹的脸上。苗家爹的脸上有了浅黄,如贴了纸的,装了一袋烟抽,说咋就让老二进了灶房。

    赵林用布角把那指头盖了,说想不到的。

    苗家爹吐出一口烟来,说这孩娃也是烈性。

    赵林开始包着那节指头,断了也好,让他记住。

    苗家爹问,哪个指头?

    赵林说,食指。

    苗家爹从床上站了起来,庄稼人,还要干活种地哩。

    赵林把那包儿重又装进口袋,说,留着它,不仁不义了就给他看看。

    苗家爹瞪着媳妇,说还愣着干啥,快去给他赵叔盛饭。赵林说不能吃的,家里烧了,被苗家爹说了许多挽留的话,也就同苗家爹走了出来。院子里边,落日依旧灿红得如同往日。鸡都上窝去了。猪在门口地上拱着。小麻雀和昨日这个时候叫得一模一样。

    八

    事情总算有了尾儿。

    洪文鑫家里,正在忙着烧菜。傻老大被打发出门去了。洪家的女人不亦乐乎在灶房叮叮当当。赵林和洪文鑫对坐在一张桌上,摆了茶水和烟。赵林说让洪老师破费实在不该。洪文鑫说我也是高兴,哪想到有这样结局。赵林说多亏了苗家人的宽厚。洪老师说,仇还仇,仁还仁,你这次也是让苗家感动了的。说话之间,苗家爹推门来了,都起来让座,倒水。拐了一个话题,说到粮食,苗家爹说今年的年景不错,雨水丰足,整个耙耧山脉都有望丰收。又说到犁地,洪文鑫对苗家爹说,牛闲了,你什么时候犁地都行。

    苗家爹说,种还早哩。

    赵林说,啥时犁,让老二去干。

    苗家爹笑笑,说,拾了一片荒地,不知长不长庄稼。

    洪文鑫给每人敬了一根烟,点烟点到苗家爹前,特意把火柴吹灭,又换了一根新的,说苗哥,我敬你的仁厚,犁地时你再不要提那料钱和牛的苦费哩。

    苗家爹认起真来,说那怎么行哟。

    洪文鑫说,你给我钱,就是笑我不仁哩。

    赵林说不给也就不给吧,同村人的,接钱也叫人脸热。这时候菜就炒了出来,几个盘儿,见红见绿,还有半瓶白酒,三个人用三个空碗倒了,各有盖了碗底的深浅,碰着浅喝。洪文鑫的媳妇,菜也炒得道地,味香色鲜,摆在桌上,极其悦目。三个人都是中年,边喝边说,没一人提起那件事情,和没发生过一样,气氛好如这个季节。四月仲春,到处都是温暖,空气透明的亮着。边喝边说,说了许多话儿。赵林说了他镇上的生意铺子,一年能赚几千,把苗、洪都给吓了。村里没人知道他有那么大的赚项。苗家爹说他老二老三,多亏洪老师教时打下基础,考试都在高中的前边几名。洪文鑫说他不教书了,仍改不了读书的毛病,前几天读了一本老书,说清朝时候,有一个张姓的惯偷,被慈禧下旨通缉,他逃到一个山上,到山下村里偷了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被发现后,老妇要告知县衙,却被老汉拦了,不仅不报,每夜还把吃的做好放在门口,或不闩门户,放在屋里桌上。这小偷得手顺了,就专偷这双老人半年。冬天到了,忽然一场大雪,天寒地冻,小偷又冷又饿的,又偷到老人家里,见门上挂了一捆棉衣,拿走穿了,又软又暖,十分合体,连棉靴都大小合脚。明白过来,当夜去跪在老人床前,认作了父亲,再也不偷不摸,耕耕种种,孝养二老至送终入土。说有年慈禧路过这儿,知道此人就是当年她下旨缉拿的惯偷,成了方圆百里的孝子以后,给老人写了一匾,书“仁力无边”四字,刻在碑上,竖在坟头。赵林听了这个故事,说有这样事情?洪文鑫说,当然有哩,就发生在耙耧山脉。苗家爹说,哪个村的?洪文鑫说,东梁马家涧的,“仁力无边”的字碑还在马家的老坟上竖着,说这事县志、地区志和省志都有记载,我看的就是一本志书。

    说到这儿,酒也尽了,又煮三碗面条,各自吃了。收拾了残羹,擦了桌子,三人静静坐着,抽去一根烟后,洪文鑫看着赵林不语,目光有了询问。

    赵林把目光落在苗家爹的脸上,说苗哥,给侄女说了吧?

    苗家爹看着擦净的桌子,说,透了风儿。

    洪文鑫问,同意?

    苗家爹说,她还小,明白不了许多。

    赵林说,咋办?

    苗家爹说,写呀。

    洪文鑫就去里屋拿了笔墨,取出纸来,把一张七寸宽的白纸单儿铺在桌上,又回去拿出一张旧报,一本旧印颜帖,随手掀开,端详一阵,在报纸上,仿帖摹了一个庄字,一个仁字,一个光字,笔字都顺了手腕,扯去报纸,在白纸上书写起来。他写得很慢,比过年写对子慢了许多,每字的每一笔画都十分讲究,连赵林和苗家爹都看得累了,他媳妇替他泡的一杯清茶都放得冷了,水面上结了一张皮儿,才把那一张纸给写满。并没多少字的。

    文是:

    婚书

    赵家老二赵刚与苗家老四苗娟娟癸年四月约成订婚,男十七,女十四,皆为自由,双方至死不悔。结婚日期,视情可早。婚后男女双方,相敬如宾,恩爱白头,孝敬双方老人,容忍双方过失,生儿育女,立业为上,成仁爱夫妻,做祥和人家。

    最下是苗家爹和赵林的落款及日期。写完之后,洪文鑫先自默念一遍,不见错字漏字,又大声朗读一遍,问还有啥儿,苗和赵相互看了,都说满意,就是这个意思,洪文鑫便依样又抄出两份,取出印泥,让苗、赵滚了指头,在三份上各按了自己手印,用嘴吹干墨迹,三人各收藏一份,说了谢话,便就走了。

    走时,赵林掏出了四十块钱。

    洪文鑫变了脸色,说我洪文鑫是为了这钱?

    赵林说,洪老师,我赵林要收你那四十块鞭子、缰绳和铧钱,你说我赵林还是洪家峪的人吗?

    那钱就硬是放在了桌上。

    九

    临近秋天,树叶落时,苗家老四因下身常有女病,下学在家医着,中医西医,有药则轻,无药则重,终不见有愈时候。请了高明大夫看了,说孩娃应早些完婚。

    苗家爹去镇上铺子找了赵林,赵林说让他们结婚是了,结了婚让侄女来镇上守着铺子,当营业员,又清闲,又干净,腾出手来我做别的生意。

    依着风俗择吉,选了好日,为中秋当天。择吉之后,又过礼纳彩,赵家进城办了什盒彩礼,内装衣料几色、五颜扎线、糕点果品和一对玉的耳环、一只纯金戒指,以示冰清玉洁,心地如金。接了彩礼,苗家给老四看了,老四也都满意。说起来老二、老三都还在城里读书,老四是不该嫁的,年龄小哩。可情景如此,也就当成一件大事办理,把赵家送的婚钱买了衣服、床上用品,砍几棵树用火烘干,做了一路箱桌陪嫁。村人也都知道根底,愈加同情,都送了许多物品添箱,如衣物、首饰、梳妆用品,把箱柜装得满极,桌子抽屉里都塞了床单、被面、毛线等。八月十四,男女双方,都到坟上举行了请祖仪式。十五这天,一个村子热闹起来,大街小巷,盛满了脚步的声音。

    苗家除了读书的老二、老三还在城里,老大和女婿都赶了来的,姑、姨、舅家,男男女女,和苗姓同祖,几十人在苗家院内进出。院子里是门都有喜联,是树都贴喜字,红得烂漫。日色也好,金黄着暖人。为了隆重,苗家请一班器乐,赵家亦请一班器乐,都是耙耧山脉有道行的民间乐手。洪文鑫是苗赵双方的总管和主持,协调了许多事情。因是同村,百步相距,旧时的轿子没了,风俗也嫌过旧。现时流行骑马,有人为了致富,养马备鞍,专为结婚人家租用,用一天一百元,不算贵的。可苗家老四年龄尚小,又有下病,不能骑马。当然,也不能让步行入门,赵家便到城里寻了在政府做事的亲戚,借了一辆副县长的轿车,不给租金,用后给司机一个红包,包十元五十元不等,再有一条好烟、一瓶好酒也就齐了。

    日出时分,轿车从梁上开了过来,司机吃了一碗白糖荷包蛋,便在司仪的指挥中从赵家开了出来。车走得缓慢,在乐声中朝苗家开去。

    苗家听到赵家的鞭炮,大女婿就吩咐人马各就其位。抬箱桌的架好了扁担,放鞭炮的燃好了大香,搀新娘的系好了红绳。这时候赵家接新娘的也就到了,庞大一个队伍,鞭炮声、说笑声不绝于耳。本来就是中秋佳节,洪家、苗家、赵家三姓,几十户洪家峪的人家,一百余口百姓,为婚事忙着的换了衣服,不忙的也换了衣服。在早饭不久,太阳偏东,日色黄灿,人们就都围了过来,形势比过年还盛。飞舞的炮纸,震耳的炸响,流荡的火药气味,挤拥的人们,把一个乡村的中秋节弄得好生的繁闹。对面山梁的百姓,前后村落的村人,都立在村头高处朝这洪家峪张望,有的闲人竟也朝这边来了,仿佛看戏一般。

    苗家的在一切停当之后,忽然出了事故。新娘子不肯离开父母,在屋里抱着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原来都是说好了的。年龄虽然不大,但这婚嫁都已懂了,自己的景况,也都知道。学校的生理课上,老师也略讲过一二,利害她也明白。为了治病,说到婚事,也都默着认了。可今儿当真离开,她似乎懂了过去许多应答得不该,竟在屋里哭着不肯出门。门外鞭炮声声,音乐如潮,催得急切,这边新娘子就是不肯走离上房,任人如何劝说。至尾大女婿到院里找到了苗家爹。

    苗家爹在人群中默着一阵,脸上浅黄,进了屋去。

    门外的乐声停了,实在吹得累极,吹不出新娘,就都歇了下来。还要匀些力气留着,待新娘出门时一路吹奏。鞭炮也绝了声响。忽然静了下来,看的人互相询问,也都听见了上房新娘撕裂嗓子的哭,如一条河在流着,都说这新娘真的懂事,对爹娘亲哩,哭成这样。洪文鑫原在赵家安排事务,等得急了,也从赵家跑了过来。

    洪文鑫问,咋哩?

    大女婿说,不肯出门。

    洪文鑫说,哭几声避避邪气,图个吉利也就行了,不能总哭,那边饭都凉了。

    大女婿说,是真的不肯出门。

    怔了一下,洪文鑫让大女婿去吩咐吹的继续吹着,鞭炮继续放着,礼仪准备着。过去把搀扶新娘的两个村里的利索女人叫到门外,让她们在院里等着新娘,说他去把老四叫出来。

    大女婿说能把老四叫出来吗?

    洪文鑫说,我教了三十年书,什么课都讲过了。

    便就进了上房里。新娘子在东屋,洪文鑫一到,先让其余人员走出,屋里仅剩苗家爹娘、老四和他洪文鑫。连苗家大闺女也都被安排在院里等候着。院里人多极,帮忙的副司仪、鞭炮手、搀客、送客等,娘家一班人马,全都木木疑疑地望着上房里。赵家的一队接客,都在大门外望着院落里。

    静呢,能听见院内的秋叶飘落。苗家老四的哭声和她我不嫁我不嫁呀的唤声,清脆脆从窗里流出,寒月一样浸在山脉上、村落中和村人心里。

    可她哭着,声却小了。

    洪文鑫进屋有了一阵工夫之后,她竟不再哭了。

    少顷的,便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身红绸衣服。并不冷的,就穿了大红绸袄,身显胖了;盖了大红头巾,红的绸鞋。整个人都绸在红里,只有腰里的一个铜镜白着,从屋里出来,她如一颗红的月亮。新娘不再哭了,可苗家娘见女儿走了,没了哭声,反端端坐在屋内门里落泪。人们顾不了许多事情,只顾了对洪文鑫的惊奇,一院人望红的新娘,也望一边的洪文鑫。不过,很快有人明白过来了事情,在半空鸣了一声炸炮。响器班就吹了起来。搀扶客忙去扶了新娘。红地毡铺在了新娘脚下。送客中有了唤声和千响的长鞭。司仪的唤声在鞭炮声中起落。接客的开了轿车的后门。

    新娘上了车去。

    司机回头望了一下,脸微白,忙回过头来,盯着车前,再也不回过头去。却动正了方向盘右顶上的一条长镜。

    有了大女婿的叫,起轿——

    最前的一个苗家男娃,担了一对红的木盒,盒上有一对红羽公鸡母鸡。这是俗中的鸡媒盒儿。鸡媒盒儿最前,随后是一路陪嫁,如桌、椅、箱、柜、盆架、被褥,皆有人抬着,皆为红色,连尾后的上海产的轿车本是红色,又系了红花,盖了红布,愈加红了。响器是车后车前各吹着一班,笙和喇叭上都系了红绸条儿,再后的接客送客,笼统成一个队形,有时粗成一团,有处细成一线,都为这桩婚事满意,说苗家嫁妆不错,说赵家舍得破费,还给新娘买了真戒指。由于苗、赵两家只差一个胡同,挑鸡媒盒的向导就被指引着绕村外路上。村外的路是前年新修的马路,红沙垫了,宽展有余,轿车在上边走着平稳许多。响器班的,在好路上走着不用留心脚下,就把头仰在天上,把器乐对着日光,眼睛眯了,吹得如醉如痴。两班响器吹了同一个调儿《入仙境》。笛声鸟语花香,笙声碧水长流,箫声清风悠悠。日色的黄亮在民间音乐的流水上一闪一闪,一路的树和房屋在乐流中荡动不止。鞭和炮炸不歇的。向导压了脚步,轿车开着和滑着一样,慢得不见轮子的转动。

    洪文鑫在轿车一边,夹了一卷红的毡子。夹了毡子,就是这婚嫁过程的代表,权也大哩,让走则走,让停则停,让快就快,让慢就慢。他没有让人们走快,也没有让停,就始终那么慢着,如一河流不动的红的汁水。他红毡垂肘,一路撒散吉利红帖,到村头的漏雨庙房,一棵古木椿树,一座防雨水从山上泄下的石桥,都用红毡掩了,至轿车缓过,方取下毡来。这些避邪趋时的作为,每一个动作,都来得仔仔细细,有着讲究。至村中一家洪姓,门前是块阔地,成为村中的饭场。饭场中有十几棵小槐树,大的碗粗,小的不如胳膊,洪文鑫都一一用红毡遮了。有人懂得婚俗,说洪老师,槐树不用掩的,又不是百年老树。他笑笑,掩了吧,不费事的,就把沿路的槐树全都用红毡遮掩一下,连一棵当年新生的小槐,指头一样粗细,也都用红毡包了。

    共遮掩槐树六七十棵。

    终于到了赵家门口。

    鞭炮愈加轰鸣。响器愈加吹奏。整个村落都成了红的鞭炮的声响,黄亮的民乐的声韵。人群山海潮儿,拥东拥西,一会儿围着响器班儿听那《入仙境》《进桃园》《朝凤凰》的民间音乐,一会儿围着轿车等看新娘下车,又一会儿围着一挂响鞭欢叫。村落就腾腾地沸了。除了苗赵两家,其余都关了大门,集到赵家的门外。依着乡俗,陪嫁物先抬进洞房安置好了,新娘子才下轿车。新娘子在头盖下,脸是黄的颜色。车门一开,五谷杂粮在赵家门口散落过来。两个搀客像合提一包棉花一样,架着苗家老四,就从人群的缝里跑进了赵家。

    人群拥了进去。

    鞭炮更响,吹奏更响。

    司机是见过世面的人物,独自在车上坐着抽烟,听着从赵家传来的拜天地的唤声。

    便完了婚事。

    十

    入夜,洪家峪人闹了洞房。

    苗家少了一人,大女儿女婿便留下弥补寂寥。当月亮初升,村落里一片光明时候,苗家爹在院内设了一桌,上陈苹果、柿子、石榴、梨、红枣。五色供果盛五个盘儿,中间置放一个精心储藏多日的西瓜,瓜前竖立一个整整一斤重量的月饼,两旁又各摆熟毛豆一盘。苗家娘焚了香火,烧了纸马,拜祭了月亮,大女婿、大女儿也都过来坐在了桌前。

    苗家爹说,总算办了一件事情。

    大女婿说,我想在镇上开一个食品店,专卖礼品、糕点、罐头啥的。

    苗家爹说,能行?

    大女婿说,专卖洛阳的货,准行。

    大女儿说,你有本钱?

    大女婿说,想先借赵家的,不知肯不肯借哩。

    苗家爹说,只要他有,准会借的,是亲戚了。

    苗家娘过来分开了月饼,都吃将起来。月亮不消说的圆大,发红,内里淡影如云样浮动,吃着,看着,短不了说些赏月时年年说的俗话以后,大女儿就和女婿朝家去了。

    过了一个喜悦的仲秋。

    十一

    洪家老大去舅家住了一些日子,回到村里时候已是苗家赵家喜事的三日之后。正值午饭之时,没有日光,天阴着似要落雨,云在天空飘飘拂拂。三天前腾起落下的鞭炮纸屑,红的、灰的、黄的,还散发着它的气息,在地上贴着一层。

    傻老大从舅家提回几个苹果,在路口站着,望那一路的炮纸,疑惑在脸上很厚。过来一个村人,端了饭碗,提了凳子,他问说是过的八月十五吧?

    那人说你没吃月饼?

    他说在舅家吃了哩,我还提回了苹果哪。他举起苹果送给人家看,又说八月十五怎么就放了一村鞭炮呢,不是过年才放嘛。

    那人说,苗家的老四和赵家的老二结婚啦。

    人家走了。边走边喝着碗里的汤饭。

    他就站着,脸上木着的疑惑,愈发的厚,如贴上去的纸了。立下一阵,从地上捡了两个未响的小红炮,拿着进了村里。

    从胡同中走来一群羊,如拥在胡同中的云。赶羊的是他的同族长辈,称叔。羊群擦着他的裤腿走过,他拦住了羊群,说叔,赵家老二和苗家老四结了婚哩?

    羊把子说,你爹的媒人。

    他说,你知道吧?

    羊把子问,啥?

    他说,赵家老二是个流氓。

    羊把子说,回家吃你的饭吧。

    他惊疑着,真的呀,赵家老二强奸了苗家的老四。

    羊把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又回过头来,说你见了?

    他说,见了,在村东槐树林里。

    羊把子说,回家吃你的饭去,不要胡说八道。说毕,人家追了羊群,要把羊群送回圈里。他迷惑不解地站着,直看着羊群在村口朝北拐去,自己才回过身来。村里的饭场在村子偏中,十余棵槐树,稀稀地长着,每棵树皮都又黑又亮,光光滑滑。树下都有坐石,人坐着背就靠在树上。擤鼻涕,也涂抹树上。拴牛拴马,拴绳晾被晒衣,冬天下粉时晒粉,都在这槐树身上,树皮也就亮了,比剃头的滗刀布不差。这是饭时,每棵树下都坐着一个村人吃饭,有的,坐了小凳、砖头,或自己的一只布鞋。年轻人都穿皮鞋,宁站着也不肯坐在鞋上。吃饭的声音很响,一片水流。有人在说天气,要下就下,阴个啥。还说别的。洪家的老大来了,提着他的几个苹果,拿了旧炮。到了饭场边上。

    一个妇女说,去你舅家住了?

    他说,你们知道吧?赵家老二是个流氓。

    妇女说,在你舅家住了几天?

    他说,赵家老二把苗家老四的衣服脱得精光。

    村人们有的吃饭,有的看他,目光很是专注。

    他说,就在槐树林里,我去那儿屙屎见了。

    村人们说,你看,你爹叫你回家吃饭了。

    他朝村胡同里瞅瞅,不见一人,就极认真地说,是真的呀,我亲眼见了,苗家的老四要哭,他说了啥儿,她就不哭了,就把她衣服脱光了,放在第二眼泉的边上,到后来我跑回村子就听见苗家老四的叫。

    村人们把饭声吃得愈是响了,像海啸。不再有人看他,也不再有人理他。也没有了人说阴天,说集市,说庄稼。洪家老大独自说了一阵,极没趣地走了。走了几步,没有离开饭场,苗家爹从对面端一碗雪白的捞面走来。白捞面中夹了黄嫩的鸡蛋,油香的味儿顺着胡同窜儿。看见苗家的爹,洪家老大站下,等他近了,说苗伯,赵家老二不是个东西。

    苗家爹立住。

    他说,赵家老二是个流氓哩。

    苗家爹的脸热了一下,说该吃饭了,你回家去吧。

    他朝前走了一步,离苗家爹近了些许,说赵家老二欺侮老四,在槐树林里。

    苗家爹的手有些发抖,说你娘给你做了好的,回家吃吧老大。

    他看着苗家爹的脸,说我是证人,亲眼见哩,把老四脱得精光,老四不让,他吓住了她,就把老四糟蹋在了槐树林里,在中间那个泉边草上,还有一地老四流的血。

    苗家爹的脸上一阵死白,碗从手上掉了下来,白捞面落在他的裤上、鞋上、地上。饭场上卧了一条狗,是赵林家里养的,慌忙从人群中跑来,去苗家爹的脚上吃着,又舔他的裤子。洪家老大有些怔了,低头看了一眼正吃着的狗,用力朝狗腰上踢了一脚,那狗,尖叫着跑了。

    饭场上的村人,围了来的,替苗家爹捡了饭碗,说他是傻子,胡说八道。

    有人丢了饭碗,跑去了洪家。洪家爹来了,把傻老大往家里领。走了又对苗家爹说,我看你后梁上那块地还硬着,明儿犁吧,犁完了我就卖牛,到洛阳去给老大治病去了,趁着这个闲季。

    苗家爹说,你卖吧,我借别家的牛。

    洪文鑫说,自己的不用,用人家的干啥?

    就把傻老大领回了家里。村人们依旧在饭场吃饭,坐着,站着,说集市上的物价,说哪儿又多了一个铺子,说肉又涨了价的,盐也涨了,醋也涨,酱油也都涨了。说着时候,就听见从洪文鑫家传来傻老大粗粝的哭声,就都知道洪文鑫在家打了老大。

    打得重呢,傻老大的哭声长得和山脉一样。

    苗家爹过意不去,去了洪家,说洪老师,打孩娃干啥,他傻哩,哪能和常人比呢。赵林是听说了的,也去洪家,说洪老师,你是读书人家,能不知道老大有病?

    便不打了。

    又九日之后,待苗家用过了牛,洪家把牛牵到了集市,卖了一个大价,就领着老大到洛阳看病去了。走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选过的日子。已近初冬,山梁上寒得见夜霜,树叶落得无几。

    听说也许还要给老大做个开颅的脑术,村人都到村口相送,知道此病不是小可。小可的病不出村的,到耙耧山脉那里请了医生,就是得了大病。要要命的,才去县城医院,这洪家去了洛阳,也见洪家老大的傻痴不同寻常,能否从洛阳完好地回来,谁心里都亦未知的。太阳在梁上赖着,只见光色,不见温热,人都换去了秋天的衣服。苗家爹从家里拿出一个棉的大衣,死活让洪文鑫带上,说白天冷了披披,夜里可做一个被子。洪文鑫就捎上了那个大衣。赵林用红纸包了一个方块,说是一千块钱,让洪文鑫带上,说是他给孩娃治病的心意,洪文鑫说死不接,赵林便有些气了,把那钱扔在了梁上的路边。

    洪文鑫说,真的,我带的够了。

    赵林说,算我借给你的,你从洛阳回来我就去门上讨账,这样行吧?

    也就只好把钱接了。

    还接了许多村人们的好意。

    十二

    月半。

    洪家老大的病竟好了。

    回来时落了大雪,世界成了白的,村人都猫在家里烤火。原来村街上依墙靠的玉蜀黍秆儿多都没了,各家门前为冬天准备的柴火垛也都小了。房子都被白雪埋着,树也萧条,白枝横吊在路的中央,顺手都可摇下雪来。不见鸡猪,也不见麻雀,静得只有落雪的声音,就像影儿从耳边滑了过去。

    这个时候,从胡同那头,赵林的家里,走出一个男人。不是赵林,披了蓝的围腰挡雪,挎了一个竹篮,一摇一摇。近了,看清是苗家爹,同时都惊惊地立住,相距丈远,望着竟一时没有话儿。

    雪落得很大。

    洪文鑫先灵醒过来,对着儿子,说,咋不说话?

    洪家老大笑笑,红着脸叫,苗伯。

    苗家爹说,好了?

    洪家老大说,好了。大冷的天,你去干啥?

    苗家爹把挎着的竹篮朝胸前晃晃,篮子上系的麻绳圈儿一摇一摆。他说我去亲家取个篮子,回来围火剥玉蜀黍穗儿。

    洪家老大有些听不明白,回头望了爹一眼。

    洪文鑫和苗家爹立在雪地,让儿子先回家。他们就淋着落雪,彼此问了许多话儿,答了许多话儿。洪文鑫说孩娃们怎样?苗家爹说,过得好哩,怀了孕啦,正忙着补办结婚手续。洪文鑫说难吗?苗家爹说,不难。洪文鑫说,公爹赵林呢?他说生意大了,又设一个商店,在镇上不曾回过村里。说话间,落雪就把他们落成全白的人了,浑浑圆圆驻在村子的胡同中间,和雪都相融了。

    这场雪一直下到过年方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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