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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天宫图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一

    讲起这边的景况,人世似乎不大理喻,实际的事情,不仅是风光秀朴,物事原始,人世淳厚到被那边视为几近痴傻。路六命死的当儿,如醉醺醺地走越一条搁置在夜间的胡同,胡同尽了,日头勃然出来,眼前便灿烂了一片明色。那边正是深秋,漫山遍野黄褐褐的枯萎,瘦年歉收的模样,已经明显地写在耙耧山上。然而这边,正值仲春,土地流动着活生生的气息,树木绿得可人心意。麻雀在树头上点点滴滴地跳着,蹬落的清凉气味在半空荡动不止。初死时,还有些惧怕,然而真的走进这条胡同,人也就十二分地悠悠了。待到胡同尽去,跨上一条黄土大道,看到这明净的日光,日光中尘埃飞舞的金星,以及艳红的天边、翠绿的林地、蓝瓦瓦的庄稼,心境便平和下来。原来所谓的死,也没啥大不了的事情,如同灯熄一样罢了,焉知死就不是一件好事哩。

    说起死的事情,也是酝酿了许多年月,许多次数。路六命生在一个饥荒的岁月,那时候,山梁上的坟地,日渐扩大,头年的路家坟地里,只有祖先的十七个坟堆。来年,就变为二十一个。第三年就是三十九个,路头村的人口锐减。原是一百来口人的村落,这时候仅余数十口人。翻过秦岭山脉,往陕西的西安方向去讨饭度荒的人们,终日在山梁的土道上成群结队。那当儿,路六命一岁,上有三姐二哥,已经饿死一男一女,埋过之后,爹说把老六扔到梁上去吧,过路人见他是个男娃,兴许捡走了。娘说扔了去吧,兴许是条生路。就将他扔在一棵柿树下面。然在三日之后,再到梁上的柿树下边去看,日头烧饼样烤着天空,地上黄爽爽一片,路六命却端端地坐在路边的日光里玩耍,旁边放了一个做鞋用的糨糊碗,碗已被舔得锃光瓦亮,连身边的青草,都被他抓碎吃了一片。若从那时候核算过来,路六命该死不死,少说也有三次五次。还有一次是七岁时候,肺炎高烧,嘴角烧得上翘,眼珠翻白,医生说抱回去扔了吧。就把他扔在潮润的泥地等他死去,连装殓他的一个旧木板箱都已腾了出来。孰料他却在泥地睡了一觉,醒来依然活着。再有一次,他已十三周岁,从村头几丈高的杨树上跌下来,落进一边的悬崖,朝深沟里滚将下去,村人都说完了完了,没有命啦,然从沟口疯跑进沟底,却看见他正坐在泉水边上,一把一把掬水洗着身上的泥土。除了肩上擦掉一层薄皮,全身没有丝毫损伤。不过后来,倒是碰上真的灾难,在路边走着,人家扒房,一根房梁悬空落下,砸断了他的左腿。经官方商议,由房主出钱,把他送往洛阳整骨医院疗治,房主也答应了,去洛阳的车票都已订好。可在忽然之间,房主的儿子从县里学校回来,当了大队的支部委员,人家绝口不提治病的事,这样就终生瘸了下来。是年路六命十七,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之后,苦熬了十余个年月,虽说家是成了,却埋下了他一生屈辱的种子。直到眼下,将至中年,孩娃也都好大,老婆说想和他离婚,那话是挂在了唇边,随时都可以摘下,在他面前放落一串。而他想死,也并不是一念之间的冲动,也是有着一个漫长的春种秋收的过程。这一次,是真的死了。路六命走在土道上,路边上的夹道杨树,呈出墨绿的颜色,凉爽惬意得无以言说,倒使人觉得有了几分落寞。口也似乎渴了,肚也渐渐觉饿。仲春天气,暖虽暖和,但走路到底费力。路六命这样刚有所思,就见有个十字路口,有卖茶水,有卖馍饭,一摸口袋,想起自己来这边时,倾其所有,把钱都留在了那边,只好远远站了片刻,默默地朝前走了。走了,又朝这儿回头三望。

    “他真的身无分文?”

    “他一生都身无分文。”

    说到钱上,与路六命倒是有着一股生死不解之缘。

    路六命十四岁那年,生产队长的老婆难产,七整八整,生了一天一夜,老婆差一点死去,生下的孩娃,却是一个怪胎。胎儿有三条小腿,两条正常,另一条有骨有肉,还有几个指头,在屁股上方,红红艳艳。队长让他老婆把脸转向床里,便一把将那怪婴掐了。队长出十块钱,差人将怪婴背去扔了。钱虽多,村人却都不为此心动,这时候路六命说钱给我吧队长,我去。初冬天气,风在梁上砰砰啪啪吹着,队长取出那张簇新的十元票,握着钱的这端,十元钱像一面旗帜样,猎猎作响。路六命接了那钱,从队长家扛出了一个竹篮,篮里塞满了从月子席下抽出的月子草,那草里就埋了队长掐死的男婴孩娃。那当儿路六命才十四周岁,十四岁他就开始臭名昭著,村人见他,无不要在路边擤下一串鼻涕。现在路六命死后,走在平坦的黄土道上,还能看见二十多年前他的那个瘦弱的身影,一瘸一拐,竹篮和死婴在他肩上一颠一荡,风把篮里的稻草吹得干裂嘶响。他把那婴娃背到十里外一条叫乌鸦沟的崖头,用力将竹篮朝沟里扔去。死孩娃从篮里漏落出来。那孩娃浑身冰青,圆圆的一团肉球,如一个紫色的鹅卵石样,划破初冬的寒色日光,迅疾地朝沟底跌下,稻草在半空七零八落,撒开来一片。乌鸦从半崖惊飞起来,铺天盖地飞在六命的头顶,青一块紫一块的叫声,暴雨样倾盆落下。从乌鸦沟回来,六命拐到镇上的国营食堂,吃了一碗羊肉烩面,一碗牛肉泡馍,肚饱身圆,嘴唇上硬了一层牛羊的黄油,回家把结余的八块四毛钱递给父亲。父亲拿手蘸了唾沫,查了钱数,一脚就踢在了他的腰上,把他从门里踢到了门外。就那年,父亲得了恶症,死在大雪封门的腊月,用那八块四毛钱扯了丈余新布,做了一套寿衣。从此,路六命开始了他替人扔婴、替人挖墓、替人抬棺的别样日月。

    二

    十字路口和那儿的馍、饭、茶水,被路六命远远丢在身后。他沿着黄土大道一直正西,身后的日光愈加温暖明净,路两旁的小麦苗,青乌乌浓密一片,没有地界,没有田埂,烈烈的青藻气息,河水样从他鼻下汩汩流过。前面有一缓缓土坡,黄土道慢慢爬将上去,宽亮起来,宛若一匹在日光中拉展的绸布。他一步一步朝坟上走去,行至半坡,无意间回头一望,竟看见那边自家的路头村里,人声鼎沸,一片慌乱。心下存了疑问,想如何就能看见那边的村落哩?迟疑着退了几步,站得更高一些,看到的果然就是耙耧山梁上的路头村。村头的那棵古槐,和古槐上十几年不用了却依然挂着的车轮锈钟,还有枝杈上的黄叶,枝头上黑黑一团的老鸦窝。路六命三脚两步上了坡顶,再次回过身来,连村里在檐下卧着的鸡、狗都看得十分明了。急忙忙地朝自家望去,见院里站了许多村人,李哥、王哥、邻家的四嫂、三伯,都在路五爷的吆喝声中,忙五忙六,一会拿来棍子,一会拿来绳子,然后在地上缠缠绕绕,捆成了一个担架。五爷说快一些、快一些,路六命就看见自己媳妇抱出了一床被子,李哥、王哥抬出一个人来,将人放在担架上,拿那被子盖了,几个男人抬将起来,跑出院落,沿着梁路往镇上的医院跑去。砰砰啪啪的脚步声,一波一浪地涌进路六命的耳里。早时候你们在干啥?路六命把目光收回来,念叨说一天前若都有这份亲情,我也不至于不到四十就过世到这边儿来。他刚要离开,忽然看到身后站了一个老人,白发银须,面挂淡红的慈笑,说天还早哩,要看啥抓紧去看,下去这道坡儿,就啥也看不见了。路六命说不看了,看够了,好不容易得到这份清净。老人说真不看了?他说真不看了。老人说依着你的经历,也该死心塌地离开那边,到这边世界过闲适无忧的日子了。吃糠咽菜都好,路六命说,我早就想死了,在那边我受够了罪。老人在他脸上端详一阵,说真这样你就跟我来吧。

    路六命跟着老人走下土坡,说你领我去哪儿?老人说到了你就知了,在那儿你还能见到你的村人。这样走了一阵,看见一方乡村,齐齐整整扎下许多院落,都是四合小院,都是泥墙草屋,各家门前有石有树,有鸡有鸭。人未至村,就闻到花香扑鼻,一股一股桃红李白的香味,从村里朝着村外弥漫。还能看见从谁家院里,伸向墙外的几枝石榴花,火红点点,喇叭样吹在村街上。问身后老人这是啥村?答说就是你家的路尾村,到这村就无路可走了。又说那边这边,一切的一切,多是相反相对,那边叫头的,这边称为尾,那边说高的,这边叫做低,那边说小的,这边就说大,且那边的同村同邻人,死了之后,到这边多能相遇,在那边受尽苦难的人,到这边大都清静闲适,无病无灾。这样说说话话,转眼到了村口,路六命忽然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叫,唤说我不到那边活着——求你们不要把我赶到那边……

    路六命立下脚步,模模糊糊看见有四五壮汉,拖着一个小伙,皮影儿样朝村外走去,似要把他送到哪儿,小伙坚决不肯,挣扎拖拽,推推搡搡,还看见那小伙自己打着自己的耳光,泪水涟涟,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路六命不免惊异,问说拉他去哪儿?老人说还让他去那边活着。

    又问,他不想活着?

    老人说,他好不容易才到了这边。

    再问,为啥非让他去那边活着?

    老人脸上浮过一层淡青,说他在这边偷鸡摸狗,白天不下地,夜间越墙跳窗偷女人,欠债不还,好吃懒做。路六命脸上立马有青有红起来,僵僵地如同凝着的云。

    “是老人的话伤了他的痛处。”

    “他想到了自家女人和他欠女人的债务。”

    债务已是路六命的陈年旧账。路六命望着愈加模糊不清的那团人影,默默地把目光搭到远处,忽然就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夏天,日头酷烈,庄稼地瘦黄一片,有挂着红舌的灰狗,在村头夹着尾巴走来走去。二十八岁的路六命立在自家门口,把目光投到梁上那条路道,痴迷一阵,看见媒人领着一个姑娘走来,慌忙瘸着回了屋,换上借来的新衣,帮娘将屋里的摆设归上正位,又去邻家借来几个鸡蛋,媒人也就领着姑娘到了门口。仔细说来,皆因六命腿瘸,又只能在红白事上干些下活的名声,闹得倾了家产,也没能讨下一房女人。这次是亲姨出面,到山里领了人家,答应给两千块钱,帮人家弟弟盖房娶媳。这桩姻缘才算系了两端,照说条件也够苛刻,两千块钱从哪儿飞来?然路家全都应了。正是午时,村里平平静静,人们都睡着午觉。让姑娘喝了白糖开水,吃了鸡蛋捞面,娘从里屋出来,把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红纸包放在桌上,便约媒人门外纳凉。出去时她们将大门锁了。六命原没想到这姑娘清秀漂亮,抬头看时,才发现她眉黑眼长,高挑个儿,除了略微有些面黄,实在说不出她哪儿长相不妥。他说你多大啦?

    她说十八。

    他说我可二十八哩。

    她说那桌上是两千块钱吧?

    他说是哩,两千。

    她说有钱我就不管那许多事情了,二十八也好、三十八也好,穷也好、瘸也好,我爹我娘死了,有这两千块钱,我就能替弟盖起三间土房,讨下一房媳妇了。这样说着,姑娘就去桌上拿钱,路六命一下横在了她和钱的中间。门外日光炽白一片,知了的叫声,凸凸凹凹地响满了院落。有一只花猫,卧在院墙上朝着上房偷看。六命捉住了姑娘的手,她说你松开我呀,有了那钱,我迟早会是你的人哩。六命不言,先是双手颤抖生汗,后就浑身哆嗦,汗流不止了。他用瘸腿踢倒了墙边的一领草席,把那姑娘放倒在席上。他解她的扣儿时候,她说你不信我吗?我拿了你两千块钱,我哪能不嫁你哩。她让他解了她的扣儿,让他脱了她的衣裤,让他仓仓皇皇做了那样事情。地上凉生生的感觉冷了她的全身。他热极,她却浑身冰凉。做完事情时候,他哭了,她却平平静静,说你把钱给我,我立马回去给我弟盖房娶媳,你们看好日子我就嫁来。他把桌上的红纸包儿拿来递她,她解纸包儿看时,他就跪在了她的面前。那纸包儿里没有钱,是一张写好的欠债契约,证明路六命成婚欠钱,共计两千款项,婚后至死必还。姑娘看罢契约,痴痴怔了一阵,就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悲天悲地,把耳光风扫落叶一样抽打在路六命的脸上。六命就那么木然不动,跪在人家面前,任打任骂,脸上苍白着一层浮云,一句接一句说,我会还你钱的,我会还你钱的。

    “那姑娘就嫁了他吗?”

    “她是他的人了,她理当要嫁。”

    直至眼下,十年光阴流水而过,路六命的脸上还火火辣辣,感到女人小竹掴在脸上的耳光,依旧红艳艳地疼着。他同老人入村慢行,穿街而过,果然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路大明、路黑狗、张三才、小兔子,还有村头洪家的寡妇。路大明是生了癌症死的,路黑狗是贷款做笔天大买卖,生意折了,欠下永生还不完的款子,就一头栽进了汽车的轮下。至于寡妇,似乎是和人家哪个男人扯连不清,同族人又坚决不允她改嫁异姓,她说去河里打水,便一头扎了下去。其时,路六命都曾给他们挖过墓室,抬过棺材。他立下步子,半旋回头,朝身后长望一眼,冷丁儿奇怪起来,果然如老人说,离开那道土坡,确实看不到那边的耙耧山脉,看不到路头村和村人们,他想抬他去医院的村人们,一定在山梁上风风火火,一团儿朝着镇上卷动。女人小竹,也一定抱着他几岁的孩娃,忙不迭儿跟在担架后边,气喘吁吁,汗流如注,一绺绺头发,粘在了宽亮的额上,她时不时地腾出手来,擦抹一把。孩娃的鞋也一定掉在地上一只,小脚儿凉得晶莹透亮,小竹还浑然不知,忙忙乱乱地跟着担架疯跑。他贸然地想喊女人一声,告诉她说孩娃的鞋掉了,张开了嘴,却猛地想到自己已经穿越胡同,离开那边到了这儿,于是,便又拢了嘴巴,想你就疯跑去吧,你不是日日都吵着要和我离婚,不是巴不得我路六命早一天死掉离开那方世界嘛。

    “她真的这样?”

    “她一生都在恨他。”

    新婚夜里,路六命去动小竹时候,她说路瘸子你滚到床下去,你欠我弟三间瓦屋、一房媳妇,一日不还,你一日别想来碰我。四邻五村人都知道,小竹刚和六命见面,就把身子给了他,她不能不嫁六命了。她在娘家村里又住了三年,至二十一岁,终于接过路六命的欠账契约,和不算微薄的彩礼,安顿了弟弟的日常生活,嫁到了路头村,做了路六命的床上女人。可是她不让他摸她一把。他就一夜一夜地蜷在她的脚头,这样有名无实地过了两年,她才在冷的时候让他暖了她。初冬的一个清冷之夜,她说瘸子,你把我被窝暖一下,他便受宠若惊,脱得精赤条条,上床把她的被窝暖得热热烘烘,火烤了一般。睡的当儿,他离开那被窝去她的脚头,她说你别走了,我让你和我睡,睡了你就和我离婚吧。她说山里有个男人五十二了,有个小妹刚好二十岁,说离了婚她嫁给那男人,那男人就把他的小妹嫁给她弟弟。他钻进了她的被窝,闻到了女人身上温馨的气息。屋外是冰青色的北风,冷得山梁子哆哆嗦嗦,村头、门前、院里,还有房后那些落尽了树叶的槐树、杨树、榆树的枝条,在黑夜里抽抽打打。他极小心地去摸她的肩,去摸她的身,他的手又热又胀,双唇因害怕她拒绝而打着寒战。

    他说小竹,你别和我离婚。

    她说我得让我弟成家立业。

    他说我还你钱小竹。

    她说你拿啥还我?

    他说我明儿开始到镇上去做买卖。

    她说你卖啥儿?

    他说我卖烤红薯吧。

    她哼了一下,说等你有钱为我弟娶媳盖房,我弟都有花白胡子了。她还是由他了一夜。她说爱咋儿你就咋儿吧瘸子,今天任你疯野一夜,明后天你就和我离婚。那一夜她让他实实在在做了她的男人,可是,来日醒来,她的身边、她的床头却没有了六命的影儿,直至天再黑将下来,她也没有找到他。三日后镇上集日,她去镇上赶集,在镇街上的一根线杆下面看见了他。他面前立了一个铁桶子火炉,火炉上摆了烤软的金色红薯,浓郁的香味又黏又稠,在零星的赶集人的头顶缓缓地流动,他却冻得把手插在袄袖,双脚轮番在地上跺来跺去。她过去给他买了一碗双羊肠汤。放了血红红一片辣椒,说能挣一个吗,答说能挣一两个。从此,路六命就开始了他那漫长的愈加辛劳的日月。寒冬腊月把红薯挑到镇上烤卖。有时一日也能卖出几斤,有时一日烤上一炉,至黑仍是一炉,他就自己吃了。挨到初春,天气转暖,地温上升,他就用麻袋装了绿豆、黄豆,埋在山梁下河边沙地,三朝五日生出芽来。七朝八日,芽儿又长又嫩,便挑上豆芽,到镇上卖去。镇上的大街小巷,工厂的门前,矿山伙房的锅旁,满世界都留下了他瘸拐的脚痕,和他沙哑的叫卖声音。终于熬到夏天,青菜铺盖了市面,他从溪边自垦的田里,割下一担青菜,费力地挑上肩去,爬至梁上,赶午时瘸到镇上。人家的青菜都已摆满菜市,他就把担子放在一边,等人家的菜卖完了,腾出了一块市面,把两筐青菜夹在市面缝中,这时候买菜的人已经买过,他等来的是那小镇上的税务人员。如此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秋天,有了一些积存。正准备把粮食挑到镇上粜时,他的孩子生了,媳妇住进了医院,把他的全部存项用得鸟蛋精光。到了来年这个季节,以为可以存下一笔,娘又死了,一件白事花掉了他又一年的脚力。终于他也就明白,所谓的人生在世,无非就是无尽的劳作,和鸡零狗碎的消耗。日子如油灯一样灭了再燃,燃了再灭,到了无油可燃的时候,也就有了一番新的前景。

    “前景是指路六命眼下遇到的天地吗?”

    “那倒也不尽然。”

    在路六命孩子三岁的当儿,他差一点把欠下他女人的那些债务一笔还掉。那时候,乡村的景况也是天翻地覆,发起来的人家,村村都有。从耙耧山坡上走过去,每个村落,都有盖起楼房的人家。那里的房主,尽管还是乡村的农民,吃饭时,就有鸡鸭鱼肉,也少不了把碗端到街上,蹲在门口的青石面上,或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再或索性席地而坐。就是那年夏初,路六命正挑着一担豆芽爬上山梁,忽就想要解手,便放下担子,朝半坡的一块麦地走去。那麦地中央有一井机房,是村长家里私人打的机井,本想到机房后面躲着解手,可到房下却听到房里一片响动,扒着窗台一看,原来那机房里收拾得十分洁净,井架旁放了一张床铺,床铺上有新褥新被,村长正和一个女人在那床上赤裸睡着。路六命倒吸一口冷气,闻到了麦田的苗气又腥又鲜,想缩回身子走时,村长打开房门站在了田里,说路瘸子,你给你妻弟的房子盖起没有?他说没有,村长说我给你盖吧,以后你每月逢五逢十的这个时候,都来我机井旁的地里找些事做,看到有别人从梁上往我井房这儿来了,大声咳嗽一下也就行了。村长说话时候,又慈祥又和善,五十几岁的脸上,堆满了长辈人的温暖。他说你每来一次我给你十块钱,要钱也行,去我家面粉厂拉面也行,直到你妻弟的媳妇娶进了屋里,事情也就算了啦。路六命那当儿用一条腿努力地站直在田地中央,日光把他的脸照成蜡黄色。他说村长,我是来这解手的,村长说你走吧,五天后的这时候,你挎个篓子来这割牛草也就没事了。村长转身往机房去了,一条腿迈进机房,却又回转身子道,记住,看到的事情连爹娘、老婆都不能说。路六命趔趄着从村长家麦田走至梁上,连豆芽的担儿也挑不动了。整整一天,在镇上卖着豆芽,却心神不宁,为五天后去不去那儿愁肠百结。这样挨到五天之后,一大早村长从他门口走过,笑吟吟说忙吧拐子?别忘了我托你办的事呵。他不能不去村长家机房前后做一个守护,也就终于看清,那女人是村长家面粉厂的会计。他们一前一后,旁若无人,径直走进那间山坡上的机房。路六命在田头割着牛草,四下打量着行人,日光淡金淡银,在麦田的夜露上泛着粉红的光泽。背后有牛的叫声,河流一样从他身边滚滚流过。他惘然地坐了下来,心境崩坏倒塌,零零乱乱。几个时辰过后,村长从那屋里出来,果然丢给他十块钱。又五天之后,村长又给他十块钱,这样从夏至秋,又从秋至夏,整整一年时间,他逢五、逢十、十五、二十,或到那儿割草,或到那儿拾柴,四季没有间断,村长也是不误时辰,或领着厂里的会计,或领着村中哪个新婚的媳妇,再或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到那屋里做完事情就走,有时当天付钱,有时一个月一次付清。一年下来,竟有四百多元,加上他的零星买卖,也就存了一千有余,满以为这样再坚持一年,就把欠媳妇的两千元债务一笔清了,那时候,媳妇也就扎扎实实成了自己的女人。谁知在来年初夏,小麦苗正要挺腰时刻,他又在那逢五的日子去井房前面割草,忽然从井房走出几个派出所的公干人员,没有说话就把他捆上带走了。原想是村长的事情败露,路六命一路都为自己讲不讲村长的事前想后思,最后决定打死都不说一个字,拿了人家的钱,就不能败了人家的面。谁知被关在那间黑屋三天以后,派出所所长却问他偷没偷机房的机器,说机房的机器,每隔五天被盗一次,半月丢了三大件,都是白天的逢五日子看好情况,半夜摘掉偷走。逢五到机房四周活动的有谁?只有你路瘸子一人。

    路六命说我没有偷那机器呀所长。

    所长说没偷你逢五逢十到那干什么?

    我割草拾柴火。

    所长说没想到你一个瘸子,还敢糊弄我堂堂派出所所长。

    在所长铁青了面孔以后,他说村长逢五逢十领着女人去那机井房,就让他在外面守着割草拾柴火。所长笑了笑,脸便青成菜色了,说我操你八辈子路瘸子,我抓了多少人,办了多少案,没人敢设个圈套让我跳,你一个瘸子竟敢在我面前挖陷阱,你们村长是好人坏人我还能不知道?说完之后,所长朝路六命身上踢了一脚就走出了审讯室。

    “真的这样?”

    “真的这样。”

    三

    现在,路六命走在这边路尾村的村街上,不停地同早一步离开那边路头村的人们寒暄问候,说长道短,向人介绍一些路头村近时的景况,又一面回过头去,看他被关了一个月的一个黄昏,如何地迈着瘦弱的脚步,病恹恹地离开派出所那间铁门铁窗的黑屋。那时候,日已西尽,山梁上风平浪静,树木都呆呆地立着不动。一个月的时光,夏收秋种已经过去,田地里玉蜀黍苗的秧儿,都耷着头儿疲倦地喘息。有野兔在梁路上卧着不动,野鸡在田头的埂儿上走来走去。黄昏的暮色里,路六命瘸腿独自地一摇一摆,如同山梁上孤独着的一只三条腿的瘦狗。他想自己既已从黑屋出来,且是自家女人送来了罚款的第二日,被政府的公干人员放了出来,那女人一定知道自己获释,知道了为啥就不来接自己一程?说到底不也是为了还你的婚债去替村长干了那号事情,才吃了这一场无端的冤枉官司吗?将至村落时候,路六命在梁上坐下歇了一阵,把天色的最后一抹光亮歇落下去,直到除了能看见村长家浇地时从机井抽出的白花花的水流,如同流不尽的月色一样,从那机井屋里喷薄而出,四野都沉入了深深的夜里,他才摸了一把自己又脏又长的头发,躲着正道,避着村人,从村后的一条小路绕至自家的土墙草院。刚刚罢过夜饭不久,村人都还未睡,纳凉的人们刚刚端着凳子坐到风口,然家里的大门却已紧紧闩了。他推了几推,又唤了三声小竹、小竹,等了许久,终于听到院落里响起了不慌不忙的脚步声,接下就有了女人的问话:

    谁呀?

    我,我是瘸子,小竹,我回来了小竹。

    女人的问话,使他感到了家的温暖,一个月不见天日的光景,一日间只有两顿从窗子递进的粗饭,饿得他瘦如柴草,似乎肚里的肠子,都已枯成了过冬的干草藤子。他坐了下来,等着女人开门扶他回家。可是,当那门哗一声开了的时候,首先走出来的不是自家的女人,而是一个男人,高高大大,过门时低了一下头,然后瞟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六命,昂着胸脯从他身边走过去,就像从他身边开过去的一样机器。他望着那男人往村里走去,直望到那个身影模糊起来,又最后消失。

    他问是谁?

    女人说是村长。

    他微微怔了一下,说他来干啥?

    女人说他来还能干啥。

    路六命的喉咙堵了一下,如同有颗枣子搁在了喉间。他用力咽了几次口水,终于没能把那枣子咽将下去,就很惘然地坐着不动。这当儿,一牙弯月在不知不觉之间,从村头的云缝中挤了出来,挂在一片林地的树梢。前面的风口,有村人和村长说话的声音,村人说忙去了村长?村长说到村委会开个小会。之后,村长去了,剩下一片村人的谈天说地,仿佛一树杨叶在风中噼啪作响。女人说你回来吧,还坐在门口干啥。他说孩娃呢?女人说村长一来,就让孩娃到村头耍着去了。路六命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软软地瘸进院落。坐在树下的石上,青石面上冰凉的感觉,立马传遍他的全身,连同他的心都冷冷地有了寒气。

    女人说你还没吃夜饭吧六命?

    他说没有。

    她说我去烧吧,刚磨了白面。

    他说我不饿的,你别费面。

    她说不是我小竹不好,是我托了村长去派出所讲情,才把你放了出来,原来说不想住就要罚上五千块钱,是村长请了人家一桌,才减成了一千。为了把你从派出所弄出来,村长跑前跑后,又花钱又出力。人家和你六命家非亲非故,人家图啥?人家缺我们啥?除了这点意思,我还能拿啥感谢村长?你看你一个月不回家来,一到家就满心不悦,不是为了你我能做出这样的事吗?女人小竹站在院子中央,月光把她的脸照成半白半灰的颜色。她头发凌乱,衣服不整,上衣还有一个扣儿未来得及扣上。路六命望着她的样儿,说小竹,我不是没有怪你一句吗?

    她说我看出来你不高兴哩。

    他说村长以后还来?

    她说他要来十次还欠人家八次呢。

    他便不再吭声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儿,把身子倚在树上。树是泡桐,十余年的树龄。眼下,路六命在这边还似乎能看见那桐树硕大的树冠,在深秋的院落空空地支着,枝条横七竖八地弯在天空。树身上有许多老裂的疤痕,凸凸凹凹地扎着他的脊背。从村长家麦田被带走时,他穿了一件白洋布衬衫,如今那衬衫已经黑成油布,布纹中的虱子一群一股,行军样在他身上浩浩荡荡。他把背在树皮上蹭了几下,他听到了虱子被挤破的声响,又清又脆,红艳艳地在他背上风样一掠而过。一种彻心透骨的舒畅漫过他的全身。他说村长下次啥时候来?女人小竹说五天一次,下次是初八。他说去给我烙个油馍吃吧,我肚子饿了。

    女人便转身走进了灶房。

    人世的光景就这般日复一日。到了农历初八,女人说村长要我洗个澡的,路六命就把柴火抱进灶房,拉着风箱,烧了一大锅温水,倒进一个齐腰高的水缸,女人就赤裸裸跳了进去。水缸放在上房和厢房的过道之间,水蒸气白浓浓地炊烟样缭绕上升。女人在那缸里泡,搓了,他又用温水给她冲了,她便洗得白生生的嫩藕一样。然后,她换着衣服,他去铺了被褥,月光就流进院落,村长如期而至。他把孩娃打发出门,从屋里出来,村长正在院里抽烟,村长说回来了六命(村长破例没有叫他瘸子)?他朝村长让过一个凳子,说多亏村长跑前跑后。女人在屋里咳了一声。村长看了一眼闪开的大门,从口袋取出一包香烟扔给路六命,就循着女人小竹的咳声,去了上房屋里。

    世间在那一刻奇静无比,月光流动的声音,落叶的音响清晰可辨。村街上纳凉的村人走动的脚音,很响地从门外传来。邻居兄弟在门口驻足,唤了一声瘸子哥,到梁上乘凉去啊。他慌忙过去,用双手扯拦了两边的门框,说你先去兄弟,我家猪还未喂。那人说嫂子呢?他说生病了,躺在床上。那人便感叹一声,先自走了。

    路六命闩了大门,走回院里,依然坐在桐树下的青石板上。村长扔的烟是带嘴的长烟,盒儿上有外国的字码。他朝那烟瞟了一下,觉得心里堵得发慌,就从那烟中抽出一支。点烟的时候,他手有些发抖。上房的门被村长随手关了,窗户上没有糊纸,在路六命燃烟的时候,灯哑然灭了。投在院落那窗灯光,转瞬即逝。他眼前顿时一黑,就钩下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咽进了五脏六腑。从那窗缝、门缝汩汩流出了床响的声音,路六命的心立马高悬起来,在他和他女人做事时候,就是疯了也没有把床铺弄成这个样子。那是一张柳木老床,上边铺了竹笆,又铺了褥子、单子和被子,就像一个穿了棉衣畏寒的老人,怕再也支撑不过这个严寒的冬季了。烟在路六命手里不紧不慢地燃着,烟灰愈来愈长,一星火点也越发暗了下来。时间似乎是从路六命嗓子眼里流失的,走走停停,停停行行,如同夏季时有时无的风,把他的喉咙吹得干燥欲裂。他抬头看了一眼,等着床铺的响声渐次地小下,等着屋里的灯光突然又明亮起来,可是,那里却依然无头无尾地暗着,床铺无头无尾地咔咔作响。他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压力,又黑又胀地搁在他的头顶,似乎要把他的头给压炸开来。就这当儿。他听到了床铺的响声中,夹了一声他女人的尖叫,又细又软,如同凌凌乱乱的柴堆中,忽然挂了一条光滑的绸带。路六命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旋即,床铺的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咔咔喳喳,慌慌乱乱,宛如从天空的四面同时响起的雷鸣,震撼着路六命的耳鼓。他又蹲了下来,烟灰被抖落在地上,一星红点亮在院里,以为时光从那床铺的响声中、从他干裂的喉咙间,少说流去有一年两年,其实低头看烟,才燃了三分有一。他想起有的时候,女人乐意,他能在她的身上持续吸两支烟的工夫,何况眼下她身上伏的是一村之长。在他给村长守护机井房时,有时候村长不是领着女人,从一早进去,到午饭时还没走出那间小瓦屋吗?最短的时候,他和他家面粉厂的会计,在瓦屋里做着事情吵架,不也用了两支烟的工夫吗?路六命又吸了一口香烟,火光在他鼻前长时间地又白又亮,他吐了一口长气,立马觉得心里的郁闷被吐出不少,于是就像淋湿的鸡子一样,缩在青石面上,一口接一口地吸起来。这时候,月亮升了起来,上弦,五天时间过去,已经不是月牙,而是齐整整的半个,在天空搁着,如同浮在水面上半个女人的脸儿。对面山梁的村落,似乎有人吵架,似乎是因为谁家的猪跑到谁家田里,吃了多少棵玉蜀黍苗儿。吵架的声音从夜空中越沟过河而来,黏黏稠稠,像在自己身上淋了一场透雨,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原来不知何时,自己竟出了一身汗,热臭的气息,灰雾般地罩着院落。我日你祖宗八辈路瘸子,他骂了一声自己,说你个没用的东西,咋就不一头撞死在树上,然后,他又抽出一支香烟,用烟头儿燃了,立起来,仔细听了一阵上房里床铺的响声,确认没有夹杂自家女人的尖叫,便一步一步走过院落,打开大门,跨将出去,最后就把那床铺干裂嘶哑的叫声,全部关在了家里。门外倒有徐徐夜风,从梁谷的深处吹来,凉爽爽地舒坦。立马,路六命全身的汗水落了,他打了一个寒战,又吸了一口香烟,也就不热不冷起来。村长的烟果然好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品出了这烟的味道,吸进嘴里,半苦半甘,然后把那烟在嘴里仓库样存上一阵,猛一口酒样咽进肚里,有一股湿热穿肠下去,越来越慢,如同晨雾在村街上缓缓地流动,及至到了丹田那儿,那烟雾停顿一下,满肚子热暖起来,然后受阻一样,沿着来路,极快地冲上脑顶,头便悠悠地微微晕着,浑身飘然如飞,把一切繁杂忘得净尽。上房的暗黑看不见了,村长和自己女人扭在一块的身影消失了,连柳木老床痛苦的呻吟也都无影无踪。张开嘴巴,让那一口浓烟从嘴里飞将出去,淡淡的如白色丝线样在月光中慢慢化尽,头脑便轻快了许多,眼也亮了起来,便看见对面山梁上吵架的人群,一团乌云样卷着从村东走到村西,朝着村委会这边来了。对面的村落,叫后路头村,同属于村长管辖,不消说他们是来找村长评说,可他们不知道村长不在家里,也不在村委会,也不在他家那个年收入几万元的厂里,而在自家,正和自家的女人在床上忙着。不知道他和自家的女人忙到了哪步田地,这第二支烟都已完了,烟头也已扔了。路六命侧耳听了一下上房,那床铺吱呀的叫声依然在响,似乎惊天动地。对面梁上打官司的乡人,簇拥着已经到了沟底,再过一阵就该爬上来了,就要路经路六命身边了。路六命在月光中默站一会,似乎听到了门响,他回身一看,是自家的肉猪在哼哼拱门。他想起煮熟的猪食还放在盆里,本要喂的,村长来了,也就忘了。他朝猪的头上无端地狠狠踢了一脚,大肉猪便在院里兜着圈儿尖叫起来。

    上房的床铺突然不再响了,传来了女人小竹的叫声——六命,你先把猪给喂上。

    路六命对着上房哎了一声,到灶房端着一盆猪食,一颠一颠走到厢房的山墙下面,将水饭相混的食儿倒进了猪槽,提着盆儿回身时,村长已经从屋里出来,穿戴齐整,吸着一根香烟。他朝六命望了一眼,说喂猪六命?那平静、那若无其事的模样如同路上相遇,随口问一句六命你去哪儿。路六命看见上房的灯光又明又亮,看见村长站在从屋门泄出的亮光里,像一棵常青的千年古树样巍巍立着,那条瘸腿不免有些无来由地哆嗦。他说忙完了村长?对面村里有人吵架,来让你评理说道,一会就该从沟里爬上来了。是吵架?村长问了一声,又从口袋取出一包香烟丢给路六命,回身看了一眼上房,就从从容容踩着月色走出大门,朝村委会那儿去了。路六命又抠出一支烟吸着,看着远去的村长的背影,软软地席地瘫坐下来。女人小竹这时从屋里出来,如同一条扶不直的柳枝,倚在灯光下的门框上,说你还有脸吸他的烟呀,他便把那包刚开口的香烟,顺手扔进猪食槽里,进屋给猪挖糠去了。

    “路六命是为了这事死的?”

    “那倒不是。”

    说起来,女人小竹也许原本就不是路六命的女人。他跟着银须老人从这边路尾村的村街上徐徐走过,回望村长在他家和他女人睡时的一幕情景,心里再也没了当时的烦躁不安,平和的心境,倒令他自己有些吃惊。路尾村的村街,弯而又弯,长而又长,没有止境,使人怀疑这不是一处真的村落。他跟着老人来到一座小院。房主是位少妇,又像一个姑娘,她含羞朝老人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如飘浮在空中的一丝游云,便进房里忙活起来。路六命问这是哪儿?老人说也许是你这边的家哩。他为这话惊怔,老人脸上却是一本正经,毫无儿戏模样。回头扫视房舍,姑娘端着饭菜飘忽而至,仿佛这饭菜是几百年前就已做好等在这儿。老人慢吃慢喝,路六命狼吞虎咽,饭后姑娘过来收拾,老人说地里有啥活儿,让六命去帮你干些。姑娘说有一担牛草需要担回。他就跟在她的身后,走出胡同,穿过一片林地,问她你叫啥儿,几时来了这边?她不回头,走路如飞的蜻蜓,说我叫小青,来了十五年了。他说没有成家?她半嗔半怪,说为等你我都等得老了。路六命猛地立下,盯着姑娘的后影,她的后影如一张秀丽的剪纸在风中飞动。她知道他已立下,依旧不回头地走着,悠悠然,到了一片田地,忙着收拾割倒的牛草。

    路六命呆在田边不动,望着面前的姑娘,他想到了村长和他的女人小竹。村长总是如期而至,等他帮小竹在水缸洗了身子,铺了床铺,村长就来了。他们把床铺弄得天崩地裂时,他就落水的狗儿似的,虚汗淋淋地缩在院里,抽着村长扔来的香烟,或把大门关上,让穿沟风从胸前吹过,打个寒噤,若无其事同村人说几句闲话,领着孩娃在村里转悠。这样一次一次,两个月转眼即逝,终于到了初冬。起初,路六命曾经担心村长会无休无止,可村长守了信用,说和小竹睡上十次,一次未少,也一次未多。只是第十次村长竟在他家睡了一夜,那一夜路六命就在院里守至天亮,待天破晓时分,他自己躺在院落的石板上睡着了。他听到了门响,听到村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脚步声有气无力,他才醒了过来。那一夜,似乎上房的床铺响着没停,他就是在那无头无尾的床铺咔嚓声中睡着了。是女人小竹拉他起来的。

    屋里睡吧,村长走了。

    他从潮湿的地上爬起来,说:

    走了?咋就没完没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说:

    最后一次了,由他去吧。

    他眼睛亮了一下,瞌睡荡然无存,说:

    我都忘了他是第十次了。

    她看了看门外,依势坐在他的身边。

    村长让我给你商量一个事儿。

    他望着她:

    啥事?

    她说:

    村长说数我侍候他好哩,说让他再同我睡上一年,他把我家的房子盖了,花多少钱都给我弟讨房媳妇。

    他盯着她看,冷声说:

    不行。

    她问:

    你欠我弟的房钱、娶媳钱呢?

    他说:

    我还。

    她说:

    我弟都二十多岁啦,你啥时还?

    他钩着头看脚前的一根草棒。

    她站了起来,往屋走了几步,又回头:

    回屋睡吧,别把你那条腿也潮得瘸了。

    四

    自此,路六命又接着开始了那条漫长的还债道路,依然是卖豆芽、卖红薯。他还在河边开出了二分菜地,种菠菜、芹菜、白菜。那里距沟底的河近,日常天气,地有水分,不消浇的,待至着实旱得厉害了,他乘午时村人睡着,把河里的一股细水集中起来,一担一担挑水浇地,菜长得绿绿油油,怕被人偷,就在地边立四根木柱,架一棚睡床,夜夜睡在棚床上。熬至秋天,菜该卖了,没有山洪,二分菜地能卖上百块钱。有时一年也卖一百五六。倘若雨季到来,连天下雨,就只好看那青菜,转眼之间,都随水去了。雨过天晴,沟道里留下许多石头泥沙,二分菜地里,圆白亮亮地晒着一层鹅卵似的石头,大的如篮,小的如拳。将那石头滚出地界,然后把零碎的蛋石,挑出去倒到河边,下一季依然种菜。自家山梁的薄地,不消说也是要季季种的,夏小麦,秋蜀黍,日积月累地耕种劳作,丰年丰些,灾年减些,颗粒不收,也都十分平常。村落的人,多在农闲时节,外出打工挣钱,路六命因是瘸子,便只能就近待着,卖红薯、豆芽、青菜,已经算他有了天大的本事。三年过后,终也有了积存,准备给五十里外的妻弟家先垒上根基,买些砖头,忽然之间因连雨四十余天,家家房子漏雨,梁檩潮湿生了木耳。有几家还房倒屋塌。路六命家还好,只断了两根檩条,落下几根椽子,在房上开下两个天窗。待至天晴日出,不消说要先修缮自家房屋。虽是草房,却也是要花一笔钱的,买檩条、买椽子、请木匠、泥匠和小工,房修好了,钱也尽了,积存补了漏缺。夜间他去睡在自己的女人身边,女人把冰冷的后背放在他的面前,说路瘸子,你一辈子也还不起我家的钱了。

    他说日子还多哩,我一定还呢。

    她说你别碰我,我娘生我就是靠我给我弟成家立业,可你害我受穷,害我弟单杆儿苦熬。说你要真还不起,咱就离婚,或让我去侍奉村长,村长家里有钱,几万几万地花,我去侍候村长一年,也是为了你不再瘸着腿儿受累。这话说来虽是商量,然其中要挟的味儿也是浓得很哩。那一夜,外面有风,冬天将至,寒气袭人。路六命从媳妇身边回到她的脚头,被窝儿凉得寒心。他睁着双眼,望着窗外冰青的月色,直至天亮,起床给媳妇烧好饭,匆匆吃了一碗,上镇上卖烧红薯去了。

    这样熬至正冬,路头村发生一件事情。

    政府部门要把电线架入耙耧深山,完成十县通电的三年计划。待几株线杆,三根猪尾电缆从梁上横空过去的当儿,忽然在一夜之间,电杆被人刨走三根,电缆被人截去四档,据说线杆和电缆连夜被卖往了镇上。乡村警察不出三日,就抓了案犯。犯人是村头张家老大的孩娃,因为那一夜全村就他一人不在村里。然而,即使乡村警察把耳光掴在脸上,他也不说那夜他人在哪儿。这孩娃在十五六岁时候,有过偷鸡摸狗的勾当,今年已经十九,仍有一身乡村赖气,村人谁都怀疑是他作案,盗卖后赌钱输了。这一日黄昏,路六命刚从镇上回来,张家老大就把他拦在路上,请回家里,烧了一桌下酒饭菜,说了孩娃被抓的根根梢梢之后,张老大往他面前坐了,说兄弟,现在哥只能求你救你侄儿一把,你救了侄儿,让哥咋样哥就咋样。那当儿路六命不知所措,连说我路瘸子能有啥法?张老大也就明明白白道:

    你去政府那儿顶你侄儿一把吧。

    路六命说我咋顶?

    你就说是你偷了电杆和电线,说是你偷了,也就住上一月三十天,罚多少款由我张家出,待你从监里出来,我给你六命五百块钱。说到这儿,路六命心里不禁一动,说你家孩娃咋就干了这种事,他不知道那是犯法吗?又说,照理五百块钱也就不少了,在家里干一年我也挣不到,不过那是住监,五百我是不去的。

    张老大从地上站起来,说你说个数吧。

    路六命知道,这张家是耙耧山梁的殷实人家,私下里做药材生意,常把山里的天麻、麝香弄到洛阳、郑州去卖。有些时候,还直接把麝香弄到广州那边儿。在路头村方圆数十里,除了村长富有就数张家了。不富有能力盖这青堂瓦舍?不富有能力花一万块钱把女儿送到城里读书吗?路六命看了一眼面前粉白的墙壁,看了看城里人家的摆设,不知该要八百还是要一千,于是思谋半晌说:

    九百吧。

    张老大把腰板挺了挺。

    足说关你一个月,能值九百吗?

    路六命说:

    你没蹲过监,你不知道被人关了是啥苦味儿。

    张老大说:

    那就六百块。

    路六命咬牙退了一步道:

    八百块。

    张老大说:

    六百五十块。

    路六命说:

    八百块钱,少一分我都不去哩,那是蹲监呵。

    张老大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把筷子拍在盆子上,说六命兄弟,我给你七百块钱,你若不去顶这一码,我就找旁人。被人关一个月,回来就是七百块钱,加上我得交罚款,你说我张家的钱挣得容易吗?

    路六命说:

    七百五。

    张老大说:

    你走吧,你是要借刀杀了我张老大嘛。

    路六命果真走了。张家的院子铺了水泥,在月色中泛着水光,每走一步,他都等着张老大唤他回去。仔细想来,不就住一个月吗?你路六命又不是没有被关过,一月时间也就转眼之间的事,过去了就是七百块钱,为啥儿硬要讨人家七百五呢?村子里倒是安静,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路六命走出张家院落,在村街上站了许久,可张老大没有出门唤他。路六命只好从村街上拐了回去。他回去的时候,张老大在吃菜喝酒,他抬头看了路六命一眼,又低头吃了起来。路六命立在张家的门口,说大哥,那就七百吧,我去。张老大默了一会,把筷子推在桌角,说七百已经不少了,要不是可怜你六命欠着女人一笔债务,我就让别人去顶了。

    “他真就去了?”

    “去了。”

    从张老大家回到家里,女人小竹已经睡下,说饭在锅里盖着,他说我在张老大家已经吃过,张老大请我。女人半惊半疑地盯着他看。他倒半盆热水温了凉脚,在床边向女人说了来龙去脉,女人说七百块吗?他说七百块哩。女人说住一个月行吗?他说村长家丢了机器,不也才住了一个来月。女人说你住了我去看你。把身子往墙里挪了一下,让路六命钻进了自己的被窝。这是结婚许多年来,女人第一次主动让他钻进她的被窝。被子入冬时装了新棉花,又轻又软,又绵又暖。孩娃已经五岁。这五年每年冬天的每个夜里,都是路六命暖了被窝,让女人钻去睡的,这一夜他睡了女人暖的被窝,感到那温热蒸气一样浸泡了他。他闻到了蒸气中女人小竹的气息,又香又甜,入心入肺。忽然之间,女人温柔起来,猫一样偎在他的怀里,手像风样在他肩上拂着。她说给了咱钱,先把我弟的房基打起来。他说打了根基,还可以再买几车砖和石头。然后,他们计划起来,说卖掉院里的桐树,卖掉河边二分地的蔬菜,卖掉粮缸节余的陈年小麦,再卖了喂了半年的肉猪,加上张老大的七百块钱,也就是一千六百多元了。他说,差不多我就把你家的欠钱还掉了。

    她说,差不多我兄弟就能办成一件大事了。

    说着,就吹了灯。

    屋里立马黯黑下来,路六命又一次男人一样理直气壮地爬在了女人身上,女人又一次女人一样侍候了她男人。窗外的夜色,是淡淡的青光,薄冰样挂在窗上。路六命望着那光亮,和村长一样把床铺弄得天崩地裂,感到了全身心的受活,全身心水汗淋淋。女人在他身下,又绵软,又服帖,一团棉花样任他揉搓、任他缝制。他从来没有想到女人会这样温顺于他,感激的热流沿着血管回旋往复,化解了明天投案的惊怕。他觉得去顶人家受审被关,就是没有那七百块钱,有了如此一夜,也是千百个合算。可是,在他要乐极的时候,她却对他说:

    瘸子,你到底不如村长,村长如牛一样,让人好受活哩。

    他便轰然倒塌了。转眼之间萎缩下来,如同一只饿了几天的小鸟卧在那儿。窗光依然又青又冷。他拉了拉被子,把自己盖好,说小竹,你想着村长?她说村长好结实哩。他就再也不说啥儿,把目光搁在窗光上面,身上有了一丝一丝的寒意,慢慢流入血脉,浸透他的全身。尤其那条又瘦又细的残腿,麻秆儿样干干枯枯,这会儿似乎也冷得哆嗦起来。他把手搁在那条残腿上面摸了一下,心便随着枯干起来,仿佛连年无雨的一块梁地,裂纹儿密密匝匝,又宽又深,连那略带青色的荒草,都一并儿旱死在了地里。他说我要住监了你去看我吗小竹?她说看哩,你是为了我弟,我怎不去看呢。于是,他便哭了。泪水寒凉凉地落在了床上。

    第二天,他与女人一道到张老大家要了那七百块钱。张老大一家将他送至门口,交代说六命,到政府那儿把话说圆一些,让他们相信就是你偷了电线电杆。路六命说放心张哥,他们准信是我偷了电线电杆,我穷得日子叮当,他们咋能不信?就上路去了。天冷得很,阴云在天空凝着不动,山梁上灰灰暗暗。从西边吹来的穿沟风,溜着坡地漫卷,小麦苗在风中摇摆不定。女人小竹给他收拾了一个准备长住的包袱,说防备万一,真的不止关你一个月了,也好有件御寒的棉衣,还给他买了几包一角五一包的黑烟,塞在了包袱的袄袖里,说节省着抽,我去看你了,再给你带上几包,就把他送到梁路上,说你去吧,天冷,我不远送了。路六命顶着西风,朝女人扬了扬手,喝着风唤,回去吧小竹,我去去就回。小竹也向他摆了一下手。他便像一枝断了的芦苇,被风吹着,沿着山梁上空旷的黄土大路,孤零零地投案蹲监去了。

    “你说蹲监是判了他的刑吗?”

    “当然是判了。”

    路六命一去自首,派出所就放了张家的孩娃。所长再次审问他,说是你偷了电线电杆?

    他说是哎。

    所长问赃物哩?

    他说连夜卖了。

    所长说钱呢?

    他说我穷,花完啦。

    所长说你不知道那是省里的重点工程?

    他说不知哩,知了谁还敢偷?

    所长说咋不早点来投案?

    他说怕嘛。

    所长说,现在就不怕了。

    他说觉得不该让你们冤枉张老大家孩娃。

    以为说到这儿,所长会一如往常样在他身上踢上一脚,让他蹲进那间临时看管犯人的黑屋,然后说出一个巨额款数,说交钱来吧,钱到放人。可是所长没有,所长说路瘸子,这回你撞到了枪口上,别怪我所长不讲情分了。说罢,招呼了两个人来,把手铐套在了他的手腕上。手铐锃光瓦亮,又冷又硬,套上去时,路六命有些惶恐,说所长,我这够得上吗?所长说你和他们去一趟县局吧。他说要多少日子,所长说不会太长。

    就随着那两个乡村警察走了,上了北京吉普改装的警车。

    一个月后,从快从重从严,路六命被判了两年徒刑,押送到了城郊的劳改场。

    “就这个样儿?”

    “还能是什么样儿?”

    五

    城郊的劳改场,是一个流水工作的烧砖场,一排儿十几座卧式砖窑,像巨大的墓堆那样紧挨着,从第一个洞口把生砖背进去,从第七个窑洞出来,那砖已经烧成,红生生地烫人。十四座砖窑前后,是几个球场大的场子,架了许多砖坯架儿,大堤样拉开,把砖窑围在其中。再往前去,就是监房、狱门和警察的宿舍。往后,便是一道荒野的土岭,上边扎了密密的铁丝网。夏天时,劳改场每个犯人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日夜倒班,赶制砖坯,运土的运土、掺沙的掺沙、和泥的和泥,制成砖坯,在场上暴晒三五天,架在油毡棚下,冬天大雪来了,就专门烧窑。路六命进入劳改场,是阴历十一月,天已大冷,河里水都结冰,庄稼也已不再生长,夜间冻成青色的条儿硬在半空,待至午时日暖,又化开成了白绳样耷在地上。劳改场的后岭,光秃秃一片枯萎,草都干成灰黑颜色,加之砖窑日夜滚动的黑烟,这世间就灰成乌云的模样。说起来劳改场的一个看守科长,倒是蛮有温暖的人情,看路六命干瘦枯小,又是瘸子,问说你犯了啥罪,答说没犯啥罪。说没罪不会把你送到这儿,他说我卖了政府几根电线杆。说原来是偷呵,看你小模儿小样,就不敢杀人放火,说啥儿不能偷,咋就偷了国家的电线电杆。他说家里穷哩,哪知道国家的电线电杆不敢碰哩。又问说腿是让人打瘸的吧?他说是人家房塌砸的。说没让包裹养伤?他说那一家人是村里的干部,哪能就轻易包裹养伤哩。看守就说奶奶的,天下没有白乌鸦,看你活得可怜,人也老实,分你个轻活儿干吧。就分配路六命到后山坡上放羊。原来这劳改场除了产砖产瓦,还喂猪养羊,用以改善犯人的伙食。当然,杀了猪,瘦肉是要被看守们提回家里几斤,他们的媳妇也在这儿过着日月。吃涮羊肉的冬季,领导也少不掉把活羊赶走一只,送给城里的领导。早先那放羊的老头有二十年徒刑,放了十五年羊,刑满了,孩娃把他接走了,路六命就来顶了这个缺。活儿倒是轻快。羊圈砌在后岭上,一孔靠崖的窑洞,一个砖砌的矮圈。吃过早饭,打开柴门,把八十几只山羊、绵羊赶在荒坡上,让它们吃着干草、落叶,他就坐在山坡的阳处,看那砖窑的乌烟滚滚地腾在空中,愈升愈高,愈散愈开,最后就薄云样化在天空。有风的天气,那窑烟牛腰般一股,随风倒去,爬在地面上,一波一浪地流,遇到房墙便倒卷回来,遇到树木,便丝线样一条一条挂在枝上。有些时候,从那窑中能腾出火来,先火后烟,日光又好,那火就金黄艳红,烟也灿灿地成了熟秋的颜色,倒不失为一处上好的风景。坐在那干草地上,羊群悠然地在坡地走动,只要不让它自由到铁丝网外,也就没了事儿。一开始,路六命还为自己蹲监觉得始料不及,七百块钱,来这劳改两年,讲起来颇不上算,常抱怨自己遭了张老大的暗算。日久天长,倒也渐渐习惯,想这儿有吃有住,活儿又轻快,也是一份难得的清净。所谓的蹲监,无非是穿着打有字号的麻布囚衣,不让离开铁丝网。自己一生,至远不就是沿着梁路到镇上卖红薯、豆芽,三十多岁了,连县城还没到过。倘若不是蹲监,自己能到县城来吗?一辈子能坐上小车吗?也就没有啥儿可抱怨张家老大了。何况,毕竟还有七百块钱。这样自得其乐的日子过了一个来月,女人小竹来了,在狱门会客室里候着,有个警察站在山坡下狂呼乱叫,路六命把羊赶在圈里跑下山坡,到那专供犯人和亲属会面的房间,看到小竹独自坐在桌子的一边,他说孩娃没来?

    她说我不想让孩娃知道你在蹲监。

    他在门口停了一下脚步,坐在了桌子这边。

    女人把几包黑烟隔桌推过来,说:

    你好像胖了一些。

    他说:这儿吃得好哩。

    她说:干啥?

    他说:放羊。

    她说:你倒过得舒展。

    他说:家里好?

    她说:我忙里忙外。

    他说:我替不了你啦。

    她说:判两年,七百块钱,不合算呢,该找张老大再要二百。

    他说:别悔,是我们情愿,再说这儿日子好呢。

    就进来一个警察,催说有话快讲,还有五分钟时间,女人就说要过年啦,要办年货,买对联、买油盐、买布料、买粉丝、割肉、磨面、打醋,大事小事都花钱,说要不花张老大给的七百块钱,怕就过不了这个年。又说年前又有媒人给她弟弟提亲,也得从那七百中,先给弟弟扯套新衣换到身上。路六命抠开烟包,抽出一支,低头吸了一口,说那就花吧,女人又说我不忍心花了这钱。路六命说有别的法儿?花吧。

    女人便钩下头去,说村长又找我说过那事,让我侍候他一年两年。

    路六命盯着女人的脸看,说答应了他?

    女人说没哩,得和你打个商量。

    路六命就默下吸了几口黑烟,说村长不是强迫,你就不要应他,不是万不得已,千万不可走到那一步,说孩娃一天一天长大,不能叫孩娃脸上没有颜色。女人就说,村长这一点还好,他一向不求哪个女人,有半点不乐意他就不干。说你安心住吧瘸子,我小竹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就怕那七百块钱是存不了啦,我得一点一点掰开花了。

    路六命说花吧你,待我出去了再挣。警察便又一次进来,让路六命回到场院去。其时已经暮黑,犯人都已换班吃饭,排成一行队伍,各端一盘一碗,往饭堂门口的大棚下走去。路六命没有吃饭,径直回了027号寝室。他为女人果真来看他感动,走的当儿她还说,初五以前再来,来不了正月十五一定来。原是没有想到她会来,在镇上关押时她已去过。他想说千道万,她到底是自己娶了的女人哩,心里有他,尽管她和村长睡了十夜,可那不也是为了自己早一天走出那间黑屋吗?不是从此就少说了许多离婚的话儿吗?尽管她夜间对他冷些,总向他提要那笔婚债儿,可那也确实是自己欠了人家。他想到了许多女人的好处,诸如替他洗衣,给他缝被,同他一道儿担粪下田,日日烧饭、洗锅、喂鸡、养猪,零七碎八,不计其数,都涌在路六命的心里,使他感到自个儿是真的对不起这个女人,那样儿不三不四地把人家娶到手里,闹得人家弟弟二十五了,还没有房子成家立业过日月。这样想着,路六命心里的惭愧,便如云如雾,翻翻滚滚,弄得他在屋里坐卧不安,只好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把屋子抽得云山云海,烟雾腾腾。正值腊月天气,外面开始刮风,小雪花漫天飞舞,打了饭的犯人,被特许可以端到寝室吃饭。这027号房里,本都不是要犯,统共住了九个犯人,六老三新,都是农民,都是偷鸡摸狗之事。还有两个,是农忙时候,田地种不过来,去偷了邻村耕牛,就偷进了这间屋里,彼此说起来,连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胆智。只有城郊的024号,犯有故意伤害罪,判了十八年徒刑。说是乡干部到他家里催要集资款项,他一锹就劈在了乡干部的头上,已住进来三年。路六命躺在床上,同室人一堆儿端饭进来,问说咋就不去吃饭?有人说他女人来了,来问他要过年的钱哩,大家一同唉声叹气,024号就把饭碗推到床上,过来竖在路六命的床边,说路瘸子,你缺钱吗?

    他便坐起来望着024号犯人。

    024号说满天下男人就你路瘸子窝囊,和女人生过了孩娃,还他奶奶欠着女人的钱,想要钱坐起来,给我叫声爹,叫一声我给你五块钱。

    路瘸子说,叫十声哩?

    024号说,十声五十。

    路瘸子说,二十声哩?

    二十声一百。

    他说你要不给呢?

    024号说不给我是你路瘸子的孙子。

    路六命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把烟拧灭在床腿上,将024号拉到门口的光亮里,再把裤子向上提了两寸,规规正正跪在024号面前,大声叫了人家二十声爹,最后说,你不把钱给我我就跪着不起来了爹。024号朝路瘸子哼了一下,从床头的席下数了十五张十元的票儿,丢在他面前。那十五张票儿,秋叶样在屋里哗哗落下散满一地。路六命就那么跪着将钱捡了,点了一遍,又数出五张出来,过去放到024号身边,拿碗出去打饭吃了。

    年前他女人又来看他,他把那一百块钱交给女人,说拿回去过年,那七百你给我存着,村长再找你说那件事情,死也不能答应。

    经了唤爹挣钱,路六命发现一样事情,原来劳改犯人,凡在窑上工作,如装窑、出窑、码垛、上煤、压火之类,竟每月都有补助。024号是烧窑好手,管着窑的火候,一窑砖烧好烧坏全由他定夺,因此,每天场里补助他三块钱。其余装窑、出窑,又脏又累,见天补助一块、两块不等。整个劳改场的犯人,除了几个老弱病残,养猪、种菜、放羊、烧饭之类,余皆或多或少,每天都有钱的,就是在窑场转转走走、擦擦机器,也每天有五角钱的补贴。路六命没想到做了劳改犯人,居然还能挣钱,忽然之间倒有些感谢张老大、埋怨这劳改场的科长了。能挣钱你让我路瘸子放啥羊?这人成了瘸子,连来这儿劳改也受人欺负。这一天他去找了那科长,天正下着鹅毛大雪,一世界白白亮亮,排列开的十四座卧窑四周,雪花未及近前,便都成了晶莹的水粒。窑周围些微泥泞,窑坡上倒还是干地。忙的犯人在忙着,闲的都躲在空窑取暖。因为下雪,羊也不消放了,把夏天存下的干草、红薯秧儿和买来的稻草扛到羊圈几捆,撒开扔在雪地,路六命从山坡上走下,便看见看守科长在一个窑前骂那偷闲的犯人,待科长骂完了,气消了,要走时他瘸到科长面前,说科长,哪儿活累,让我瘸子去干。

    科长说,出窑最累,你瘸子能干?

    他说,能哩。

    科长说,两年刑也就转眼之间,放羊去吧。

    说完科长走了。

    他又瘸到人家面前拦住,说:

    真的,让我出窑去吧。

    科长仔仔细细看他一阵,说:

    窑里边四五十度高温。

    他说不怕,在家种地大夏天不也照样收割。

    科长说出窑危险,经常砸伤人呵。

    他说我来了三个月也没见砸伤一个。

    科长说并不是谁去出窑都能减刑。

    他说我不图你给我减刑,我放羊闻不得羊膻味,在家时我闻到膻味就恶心。

    科长说妈的,一个瘸子你还耍娇气,放羊是犯人们求之不得的轻活儿,不怕死你就去出窑吧。

    路六命就去第十四孔窑里背砖了。

    眼下,路六命帮着小青姑娘在田里收拾牛草,两个人一运一捆,语多渐熟,他向她说起那段过往的事情,都禁不住一阵寒气袭身。

    她说,你该早些来到这边过活。

    他说,谁能想到这边有这么好的日月。

    她说,我等了你十五个春秋,等得眼角都有了纹路。这边有地种,有牛耕,日子神神仙仙,真不知你在那边是如何一天天的熬了过来。路六命一生没有听过温话暖语,这当儿在小青面前,他双眼红了。

    “他哭了?”

    “他哭了。”

    连路六命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年的朝朝日日,一天十二个小时,在十四号窑里出砖,日子是如何熬了过来。一个县里的犯人毕竟不多,偌大窑场,分到出窑这儿,一班只有八个。而装窑、烧窑、出窑,是七天一个轮回。就是说一窑砖几十万块,八个人七天必须出完码好。窑里需要一人从架上卸砖,卸下来码在别人背上。而窑外五十米远,又要一个码垛,从人背上卸下,二百五十块码成一丁。这六人背砖一天每人要三百个来回,每回十六块,八十斤重。算计下来,每人每天要背着八十斤重的热砖,走上七十里路。路六命就这样瘸着枯腿,整整背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初背时候,十六块砖在他背上码成一垛,从屁股那儿,一直码到后脖,像一段大堤搁在他的背上,每走一步,那堤就在背上摇摆。由于腿瘸,第一次驮至窑口,砖就塌了下来,砸在一个犯人脚上,那人说我操你八辈瘸子,你安心放羊去吧,来这儿添你奶奶啥乱子。他忙弯腰拾着那砖,说叔哎,对不住你,我家穷哩,放羊谁给一分钱呵。那人说钱是你爹你娘?劳改了还他妈亲钱。

    骂完走了。

    路六命拾起砖来再背。

    背了又倒。

    倒了又背。

    后来,路六命从肩头往屁股上系块木板,两边绳子刚好拴了那砖,也就能从窑上背至砖场。一趟一趟,瘸瘸拐拐,窑里来,窑里去,居然就和别的犯人一样了。一天驮下来,夜间躺倒床上,细短的左腿,热胀得似乎要立马炸开。别人睡了,他坐在那儿揉腿,望着窗外冰色寒天,浑身疼得要死要活,以为明儿怕是走不动了,怕是把这残腿弄得终于废了。然来日下床,那腿却依然,就又瘸着,断腿的牛样,朝窑上去了。这样苦受了四个月后,女人小竹又来看他,他竟给了她二百块钱,说没料到因祸得福,这样在这劳改两年,没准儿还把你弟的房子盖了起来。小竹说等你把房子盖了起来,怕我弟已经老了,有了房子也讨不到女人。

    之后,女人小竹就不常来了。实际上,柴米油盐的零碎,一月花不了几个钱的。路六命就把那补助按期领来,用一个烟盒包了,锁进分给自己的那个床头柜里。到了夏天,窑内温度陡增,驮砖的可以在窑外吹吹凉风,随时趴在龙头上喝口生水。在窑内卸架往人背上码砖的,就得一天十二个小时钻在窑内,有时窑温高达五十几度,热得人皮儿脱壳,那卸砖的犯人坚决不肯干了,无奈何就停工一天。科长说谁进窑卸砖,一天多补助一块钱。路六命便争先瘸了出来,干了在窑里专爬红砖架儿的活。

    半年之后,路六命的钱居然塞满了两个香烟盒儿,整整一千五百一十八块钱。照这样下去,再有四个月,他就可以存上两千块,而距他刑满获释,还有半年时间,到释放时候,大约存两千三百块钱不为难事。路六命合计好了,拿两千块钱交给小竹,还了欠她的那笔婚债,由她回去给她弟盖房娶媳,还有三百块钱,就在镇上盖一间铁皮小房,如同镇上的生意人家一样,摆上日常百货,如烟、酒、糖、瓜子、花生、孩娃玩具手枪、女人的针头线脑。春节时候代卖鞭炮对联,八月十五卖月饼礼品,五月端午到梁下的河边苇园,打些粽叶销卖。总之,只要有那一间铁皮房子,农忙时候种田,农闲时候住到镇上自己那间房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那日子虽不能和村长及张老大家相提并论,但如此小桥流水,涓涓不断,倒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至于女人小竹,钱还她了,帮她弟立业成家,大钱没有,小钱不断,三朝两日,想吃肉了去打二斤,想穿衣了,去扯布,去缝制,去买市面上的成衣成鞋,夏天买两件丝绸衫儿,冬天买一套羊毛衫儿,她还能怎样?由不得她对你不好。女人在人世是个啥?就是喂的一只猫儿,家里有鱼有肉,它还抓什么老鼠,不天天守在家它守在哪儿?路六命盘算好了,把未来的日月描绘得改天换地,风景好生秀丽,有山有水,有青有绿。可就这个当儿,科长叫了他去。科长说,路瘸子,你有喜啦。他望着科长呆怔,说科长你也拿我瘸子戏耍。科长把自己的一根香烟扔过去,说你提前释放了。看你表现不错,报情况时将你报了上去,没想到批准你提前半年释放了,从现在起你就不是劳改犯人了,想走你就可以卷着行李离开这儿了。

    那一天是九月二十五号,离国庆节还有五天,离八月十五还有十三天。正值仲秋,天气爽爽朗朗,在看守科长的办公室,能望到后边的山岭,荒草半青半黄,羊群一点一滴地白成一片,挂在草坡上,如同扭成一团一团游移的云。十四个卧式砖窑,白烟股股,时疏时密。密起来烟在天空,仿佛一堵粉白的墙;疏起来如同匹匹白绸,悬在半空,天长日久地随风摆动,边边角角都已发毛,都已有根根的白线在空中曲转伸缩。路六命过了半晌说:

    咋就让我提前出狱哩?

    科长说:你表现好嘛。

    他说:我表现不好,你让别人出去吧。

    科长说:凭你这句话也该释放你。

    他说:我不出狱科长,我真的不想出。

    科长正经把目光搁在他脸上,说你疯啦?

    他说:我还有半年才够两年哩。

    科长说:你已经提前释放啦。

    他说:我不想让你提前释放我,我想再在这儿住半年。

    科长说:这是监狱,不是你的家。

    他说:不是监狱我还不来哩。

    科长说:这儿有你女人,还是有你孩娃?

    他说:反正不住够两年我是不出去。

    科长说:从现在起你就不是这儿的犯人了。

    他说让我当两年犯人是盖过红章的,你不能一句话就给赶走了。

    科长把一份文件摔在桌子上,说提前释放你也是盖过红章的,最迟明天你就得离开这。

    他眼巴巴地望着科长问:

    不能让我再住半年吗?

    科长说:再住半年你就真的住成疯子了。

    他说:再住两个月行不行?

    科长说:一月也不行。

    他问:半月呢?

    科长吼:两天也不行,最迟明天天黑你就得离开劳改场。

    路六命懵懵懂懂离开科长办公室,回去悄悄又数了一遍那一千五百一十八块钱,坐在床沿默默吸了两根烟,就又去第十四号窑上驮砖了。晚上十二点下班,没吃夜饭躺下睡了觉,一夜无话。第二天日将偏西时,科长不见他去办理提前释放证,带上两个人到027号寝室一看,他的床上一如往日,被子叠好放在床头上,两双旧鞋摆在床下边,换下的编有犯人字号的工作服挂在床头上,饭碗、筷子、鞋刷,都还放在桌头的柜子上。领着人到十四号窑一看,他正精光赤背,穿个裤衩,在窑里砖架上卸着砖,红砖粉和着淋淋大汗,糊了他一身酱红色的泥。

    科长说:路瘸子你下来。

    他便从砖架上下来了。

    科长说:最后说一句你出狱还是不出狱?

    他猥猥琐琐蹲在科长面前说:

    打死我也要再在这儿干上两个月。

    你是觉得我一辈子还没受过处分吧,科长说着,就吩咐两人架着路六命的胳膊,拖拖拉拉,把他架出铁狱门,如同扔一只小狗样扔到了狱门外的草地上。路六命就这样出狱了,提前获释了。

    走过的地方,所有的犯人,都盯着路六命,直到出了大铁门,院里还有上百双眼睛扫过来。路六命坐在地上,望着狱门,望着门里的犯人,望着犯人们身后的砖窑,望着窑后岭上的羊群,犹豫着自己是不是重新起来进去时,科长和另外一人把他的行李全部兜着出来了。

    科长说:路瘸子,回家吧,你自由啦,再有五天是国庆节,再有十三天就八月十五了。

    “他走了吗?”

    “只好走了。”

    六

    起初,路六命为没能在劳改场干够两年,怀了深厚的遗憾,及至科长把他的行李提出狱门时,他发现狱门外的夕阳,无边无际地红成一片,秋风在夕阳中淡淡地从他脸上拂过,天空也高远得深邃幽蓝。一时间心里也有了一些开阔,也就只好忍了认了。搭了劳改场通往县城的班车,在城里的车站住了一夜,第二天乘头班乡村客车,赶往镇上。待背着行李瘸上耙耧山坡时,土地的苦味和熟秋的瘦弱温香,浅浅淡淡地迎面走来。山坡上的玉蜀黍都已过早地干了叶儿,棒子缨黑灰几丝,枯发似的挂在秆腰。偶尔有块收过秋的田地,主人也不把那秆儿放倒收走,空秆儿柳枝槐柴样折断一地,露出的山梁坡地,由于一季地力耗尽,地面都老人脸样网网皱皱。那些未及秋收的田里,本该青青绿绿,有一股浓烈的甜味,可是没有,干枯得很哩。玉蜀黍穗儿小得如红萝卜一般,被秆子举在空中,仿佛举着一节节无肉的手指。路六命想起已经两个半月没有下雨,在劳改场里做个犯人,不为丰年歉岁着急,不为雨水瑞雪着急。虽是犯人,用的倒是自来的地下泉水,水塔楼房样耸在半空。可是,却被提前释放了。早知这样,不如在狱里胡作非为,比如馍不熟了,就把碗砸在厨房的窗上,窗子你不敢砸,把馍扔了总是敢的。邻房的054号犯人,不是因为经常倒米扔馍,而加刑半年吗?

    然而,都已晚了。你路六命没有过那份好日子的命哩。他一直这样懊悔不迭,慢慢回到路头村里。正是半晌时候,村人都在地里忙着,街上除了老人,就是孩娃。他在村头站了一阵,想去和那老人说话,然却绕着老人走进了一条僻静胡同。在胡同里只碰到一条瘦狗,它陌生地望他一阵,就又懒懒地卧下了。路六命觉得心里有一丝凄凉的寒意,离开路头村才一年半光景,似乎就如离开十年似的,一切都显生疏了。那狗不是路林家的吗?它竟认不得我了。认不得了,又懒得汪汪几声。他从那狗的身边走过,希望那狗能猛地扑上来咬他几口,可狗只睁眼瞟他一下,就又闭眼睡了。他在狗的身边站了站,又起身走时,心里有些异样,没有久别归乡的感觉,反倒有些想念劳改场的日月。其实,科长倒是不错的人,可他不让你在那住了,不让你做劳改犯人了。村子果然没有劳改场里好,乱乱糟糟一片。村长和张老大几家的楼房,竖在半空,威风凛凛,而别的人家,都还是十年二十年前土坯瓦房,黄泥草屋,那些楼房像盖在别家房顶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儿。好在自家住得离那儿远些,房墙也竖得直些。路六命边走边想,一路琢磨,到自己房后时候,极用力地咳了一下,然后转过墙角,看到门前空空荡荡,除了几片黄叶和两只刨食的母鸡,剩下的就只有一片儿空寂。这景象让他心寒,急瘸几步,到门口一看,自家门上竟落了一把铁锁。他把行李从肩上取下,独自木呆呆地立在门前,看对面山梁上的后路头村,景况也是一样,除了村西多了三间瓦房,别无什么变化。沟里的河水,这时候细细一股,白线样时隐时现。那二分菜地不消说已经荒了,小竹是没有工夫下沟种田的。孩娃也该长高一寸二寸了,还有猪,自然早就卖了。这女人去了哪儿?下田了吗?梁内不如梁外,庄稼晚熟几天,还不到掰蜀黍的时候。

    路六命去了邻家。

    邻家的老人又惊又喜。

    他说小竹呢?

    老人说小竹回她娘家给她兄弟盖房去了。

    路六命呆着,问盖啥房子?

    老人说你女人和村长好哩,盖青堂瓦屋。说你回去看看大门脑儿上有没有钥匙,有一次村长来你们家,小竹不在,他就从那儿摸一把钥匙进去了。路六命从邻家出来,才终于想起,女人已有半年没有去看望自己了,似乎最后去劳改场那次,有些忙忙匆匆,他说他出狱就可以先把她弟房屋的根基打起来,墙壁垒起来,缓下步把房盖捂上去,也就算把房子盖了起来,她说等你把我弟房子盖起来,我弟的胡子怕都白了。也许那当儿,她就已和村长好上了,路六命想,也许那当儿,她就已不打算再去城郊的劳改场里看他了。路六命到自家门口,他没有立马去找钥匙,他站在门口的一棵槐树下,槐叶金黄片片,飞旋着落在他头上和肩上。从一杈槐枝上,吊下来一个虫包,包儿牛皮样厚实,有树叶结在上面。里边的虫子,伸出半粒红头,望着外面的世界。从它嘴里吐出的丝线,银白银白,一直通往槐树顶上去,在秋日中旋转着,晃左晃右,路六命看着那一根丝线,一圈一圈地旋转,把反射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系着丝线的虫儿,在黑色中安闲悠然,秋千般摇摆。它一会把丝线吸到肚里去,那虫包便缓缓地升高到路六命的头顶;又一会,它把那丝线吐出来。包儿就坠落至他的腰间。在线的中央那儿,沾上了一个死了的蚊子,翅膀翘在丝线两边,本是薄薄的灰色,可这会儿因在日光之中,那蚊翅也蝉翼一样透亮了。秋天到了,蚊子都该死了,虫儿也结包寻家了。还有槐树上的一蓬斑鸠窝,他去劳改农场前,那窝儿小柳篮样黑黑一团,在树下能看见挣出窝儿的干草,有小鸟儿在那窝里叫得生气勃勃。眼下,斑鸠不知去了哪儿,结实的窝儿却只剩下几根枯枝。路六命就在那树下站着,行李放在身后门口的石上,残腿累了,就踮起脚尖,把全身压在右腿上。看了吊着的虫包,看了头顶斑鸠的空窝,想等着有村人从这走过,彼此惊讶一声,说几句长短,问候一下日子的景况,可到底没有人来。只有那刨食的鸡儿,在他脚下咕咕地叫着转悠。他就那么站了许久,又把目光盯在吊着的虫包儿上看了许久,冷丁儿把那丝线一下打断,让虫包儿落在了鸡的嘴下。之后,他就转身去了另一世界。

    相随着老人,从姑娘小青家里出来,路六命回头看到小青的身子,在那门口如正午时一道小小的人影,头发秀丽地散在脸上,使他始终没能看清她的面孔究竟清丽在什么地方。他仔细地边走边望,却亦真亦幻地看到村人在那边将他把着,疯跑到了镇上的医院门口。门口那儿有许多闲人,哗一下围将上来,问说咋儿了?答上吊自杀了,急救室在哪儿?就有人朝东指去,村人们就抬着他拐到了医院东边。他怕向这边张望的小青姑娘从他眼里看出啥儿,忙把目光从那迷离的医院收回,唤说小青你回吧,我去去就回。

    便又重新走上了路尾村的大街。

    原来路头村,在那边耙耧山上是一个自然小村,到这边竟成了一方大的村落,走胡同进巷,也是半日不见边沿。路六命跟着老人,边走边思其所见所遇,不自觉地心中有了几分热暖,使他周身痒痒酥酥,忍不住想跳将一下,唤些什么,只是想起自己是个残瘸,才罢了。他还用那只好腿,一脚一脚,踢着路边的一粒石子,一直踢至街头,踢出村口。踢进了夕阳,就看见村落以西的百米之外,猛然间生出一片草带,嫩绿中嬉笑着各色各式的鲜花,高高矮矮,一朵牵着一朵,都开得盛极狂放,如浮在水面的一道绒织的花坛。待走入那片红绿中间,路六命看见一座庙宇,是古旧的楼阁,青瓦缝里,生满了饱胀的瓦瓦松草,连院墙上的铜色苫瓦上,它是苔藓绿绿,又厚又湿,水淋淋青翠欲滴。老人到这庙前,回头注目一眼路六命,悄声说我们已经到了,登上二道庙台,你就算彻底绝断了那边的人世,再也不消回到那边去了。老人说着,朝庙里望一阵,又交代说进了庙院,无论碰见何人,都千万不要开口,不要回头。路六命有些胆怯,也有些兴奋,这就终于到了,再也不需回到人世去了。半惊半喜的情绪如水样在他的脉管潺潺流动。他跟着老人走进庙院,模糊间似乎有许多熟人在他左右串动,仿佛还有人在热热切切叫着他的名儿,然那些人却都又一闪即逝,如飘零的黄叶,说话的声音也嗡嗡不清。路六命硬着脖梗,紧随老人身后,不言语,不扭头,终于快步过了一道庙院。

    二道庙院,比前院幽静许多。正面一座八角楼庙,坐落在石砌的高台之上。从数十棵的古柏中间,延下几十级青石台阶,仿佛一道斜倚的石梯。路六命相随着老人,走上台阶,感到脚下有流动的黏稠的潮气,疑心自己走在水面,想低头弄个明白,有一只白雀从他脚下突然飞起。这一惊吓,使他猛然停了脚步,站下来他就冷丁儿听到说话的声音,突然异常清晰,异常耳熟。转瞬间他听出那声音,一个似乎来自他死去多年的母亲,另一个是来自他的父亲。

    他蓦然地回过头去。

    没有人影,只有声音。

    一个声音问:是我们的孩娃吗?

    另一个声音答:像,可不是他。

    路六命听清了,那不是他的父母。他想回头快步赶上老人,彻底跨进另外一方世界,然而,却已来不及了。

    “你说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他再也上不了那最后一级台阶。”

    他没想到,在这个台阶上,和初踏这边那道土坡一样,只要回头,就能完完全全望到了那边的人世,他始料不及地又一次望到那边的耙耧山脉,望到了山脉上的村村落落和村落中土地上映照的人世一生。他望到了路头村的穷土薄地,干旱的玉蜀黍地里,又焦又枯的秆儿卧伏着网成一片。土地的裂纹,纵横交错地罩了耙耧山的世界,一团团黄土的尘埃在那山坡上雾样滚着,沟沟壑壑都干焦得生出紫色的烟云。山梁上收工的村人,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步从田里朝村落靠近,脸上那种枯焦的皮色,在落日的余晖中,如同山梁上一块块的田土。再往远看,自家门口的槐树,院落里的泡桐,房后的家榆,都在吃力地摆着它们的枝条,将尽的黄叶在树上孤苦伶仃地轻轻摆动。大门开着,屋门也开着,一整天未喂的小猪在院里饿得哼哼叽叽。再把目光抬得高些,就看见十里外的镇上,落日一片,满街被余晖染红。自己卖烤红薯的那个铁桶炉,一年半的时光之后,居然还安然地立在街头,只是谁把炉口砸卷了一块,就连那时烧过的煤渣,也还暗红在炉后的地上。镇外的医院里,正值下班时候,路六命看见自己被抬进急救室里,医生、护士围了一堆,一根氧气瓶的胶管,金黄亮亮地插进了自己的鼻孔。有一个年长的医生,半坐在自己的小肚上,双手在自己的胸下,一次一次地猛按猛起,动作呆滞均匀,不厌其烦。门外的村人,在院落里转来转去,或蹲在地上抽烟,或立在院里看着什么。自家的女人小竹,搂着孩娃枯坐在房檐下的土地上,脸如旱天苗地的一张焦干的黄叶,又涩又瘦,不见丝毫的水色。半年前她最后一次去劳改场看望自己时,脸上分明还满含了女人活顺的生气,有着女人柔润的颜色。然在半年之后,路六命立在这边将尽的台阶之上,却冷丁儿发现,她的脸上满是她那个年龄不该有的枯萎。她才刚三十出头,竟有几丝干焦的白发,像这个季节受灾的庄稼,杂生在她的头上。她老了,他想,果真是老了,搂抱着孩娃,如同一只残年的母鸡,在守候着它的鸡崽儿,等候天黑或者天亮,目光木木呆呆,盯着医院急救室破损的木门,又仿佛是无望的一个老妇,在村头毫无目的地看着日出或者日落。

    这时候,急救室的木门开了。

    她浑身哆嗦一下,眼巴巴地看着出来的医生。

    医生说,咋不早一点抬来?

    她的脸上掠过一层冰白,木然片刻,忽然上前一步,跪在了医生面前,泪就纵纵横横地滚落出来,急抱着医生的双腿,沙哑着嗓子,哭着哀求,说你们救活他吧,是我害了他呀,求你们救活他吧!

    医生的脸上板着一层冷硬,从她手里挣出双腿,说不用哭啦,快去把入院费交上。

    她说,多少?

    医生说,两百块。

    她怔了一下,把目光绵软地搭在医生脸上。

    医生吼了,没钱你救啥人呀!

    她不言不语,跪着朝前挪了一步,悄悄拉了一下木在一边的孩娃的裤角,孩娃便极懂事理地同她并排跪了下来,同她一道儿一个连一个地向医生磕头。路六命听见孩娃下跪时,双膝磕地的声音,如两截木头从高空猛然落下。他看见了妻和孩娃,哭着向医生磕头,抬起头时,有沙粒和细碎的石子,沾在妻和孩娃的额头。他的心猛然揪动一下,想起那两烟盒从监狱挣来的一千多块钱,上吊时还揣在怀里,正要大声唤叫妻小,说我挣回的有钱,你们不必哀求人家,就是我死了,有这钱你们也能把日子打发得有日有月。可没想到走完台阶的老人,又下了一级台阶,慢慢把手搁在路六命的肩上,轻声说,你到这边来得早了,还是回那边去,陪着妻小再过日子吧。

    路六命突然一怔,想要分辩什么,老人却用力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这一推,使他在倏忽之间,又回到了那条来时如搁置在夜间的胡同。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似在梦中一般。胡同尽了,他看到自己正枯萎地缩在医院的床上,双手紧紧捂着怀里那两个饱胀的装钱的香烟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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