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睦家打电话来让桑嫣过去一趟,说诊断结果出来了。桑嫣觉得不妙。她没告诉宪魁,一个人开车过去了。
医生说得很委婉,用了不少专业术语,还说了很多鼓励的话。桑嫣听得明白,核心意思是,她目前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孕育孩子,如果强行生育,无论对她,还是对孩子,都有危险。
震惊。失落。桑嫣流过两次产,但还没放弃希望。在生育这条路上,她已经做好了千难万阻的准备,她相信只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稳了,做好了,万里长征总有结束那天,一定可以到达解放区。
结果呢,医生直接宣判死刑。
不行。
私立医院还是不行,桑嫣打算再去协和看看。她总觉得还有希望。从医院到家,开车四十分钟,桑嫣走了两个小时。她头晕,只能开一会儿,在路边停一会儿。
桑嫣没哭。自从十三岁她父亲去世,她跟老妈相依为命,就没哭过。不是不想哭,是哭也不解决问题,她必须坚强。
崔姐打电话来问晚上的菜量。桑嫣说先生和伊若都不回来,又补充,“把上次同仁堂抓回来的药煮了,引子是青蛙眼睛那副。”西医不行,就试试中医。死马当作活马医。回到家,桑嫣把车钥匙丢在茶几上,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愣神。
宪魁打电话来,说还在天津,合作伙伴非要留。他明早回来。桑嫣叮嘱他别忘了吃药。宪魁血压有点高,遗传。桑嫣叫崔姐。保姆应了一声,迈着小碎步快走过来,“马上开饭。”
“药煮了么。”桑嫣更关心这个。
“灶上呢,小火。”她记得住桑嫣的话。
桑嫣不自觉叹气。
崔姐多嘴,问:“太太,谁欺负你了,我帮你出气。”
桑嫣苦笑,“没人欺负我。”
“为孩儿的事么。”崔姐猜测。
心咯噔一下。这保姆不是凡角,察言观色的能力一流。事实上,崔姐能在家里做下来,也多亏她懂得人情世故。崔姐不是多嘴的人,可今儿却一语中的。要在平时,桑嫣故意一笑而过,不会接茬儿。或者心情不好,生气也有可能。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么。可眼下她受得打击太大,又没人倾诉,崔姐破开个口子,桑嫣便道:“年纪大了。”
崔姐顺着说:“说大也不大,咱们村,四十多岁还有拼儿子的呢。”
“农村妇女身体底子好。”
“慢慢调理,总有办法的。”
“那要是没办法呢。”桑嫣反问。
崔姐愣了一下,转而说:“我大外甥找了个老婆就是没办法,后来一查,说是输卵管不通,做了好几次手术,还是生不出个毛毛,最后用试管,得了个孩儿。”
“要是试管也不行呢。”桑嫣继续问。
真是为难人了。桑嫣凝望着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试管不行,”崔姐迟疑地,“只要种子行,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哦?”桑嫣好奇她的“办法”。
崔姐靠近了,“得看哪儿不行,地行,种子不行,那就得借种子;要是种子行,地不行,那就换一块地,种子还是那个种子。”跟绕口令似的。
桑嫣当然明白。地行,种子不行,是借种,种子行,地不行,那是代孕。国外有。美国。泰国。乌克兰……她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一来,代孕出来的孩子,要在外国出生,拿外国户口,她不喜欢。家里也不允许。刘家在政界摸爬。孙子是外国人,传出去,有点不像话。
“在中国,这算违法。”桑嫣严肃地。
“也有偷着做的。”
“哦?”桑嫣兴趣被调起来了。
“我们旁边村就有。”
桑嫣来兴趣了,坐直了,问:“然后呢。”
“然后就生下来了。”
“孩子怎么样。”
“白白胖胖一小子。”
“真有这事儿……”桑嫣嘀咕。脑子却已经开始转了。崔姐继续说:“灰色地带,就是钱的事儿,只要谈得拢,给得到位,肚子借就借了。而且听说好像成胎了才放进去,生出来,该是谁的孩儿还是谁的孩儿。”
桑嫣假笑道:“你们那人胆儿真大,违法的事,我们是绝对不会碰的,中药好没好,去看看。”
崔姐听罢,小跑着往厨房去。
晚上刘宪魁到家,桑嫣没提去和睦家。这是大事。她打算先沉淀沉淀,她对中医还抱一线希望。吃完饭,刘伊若还没回来了。桑嫣问宪魁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宪魁说:“她又不是孩子。”
桑嫣顺势问:“老高传话了没有。”
“传什么。”
“跟毕家。”
“好像通气了。”
“然后呢。”
“他没跟你说吗?”宪魁反问桑嫣。
“没有,”桑嫣两手搓着,着急,“成不成总有个话,停在这算怎么回事儿。”
宪魁脾气上来,“不行算了,一点小钱,磨磨唧唧,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家。”又补充,“你说现在的人怎么整天就想好事呢,有房,不住,要买大的,买就买吧,还让女方出钱,妈能高兴么,钱倒是小事,关键是格局。”
桑嫣劝,“这事得分开来看。”
宪魁坐下,玩打火机,啪嗒啪嗒地。
桑嫣委婉地,“这事儿,得分两头看,妈不同意是妈不同意,房子本来就是婚前财产,搅合到一块,实在没必要,但归根到底还得看小妹的意思。小妹要真心喜欢,吃点亏,没什么,过了这村,就没那店。”
宪魁本能地不高兴,“我妹还愁嫁?”话说出口才往脑子里过,又嘀咕,“还真有点愁。”
他问桑嫣打算怎么处理。
桑嫣道:“指望老高在中间传话估计不行。”宪魁说那你去说。桑嫣说她打算请老高把小毕叫过来,她当面问问,只要两个年轻人态度坚决了,家长总归得让步。
宪魁朗声:“得有点技巧,看看他到底是看上人了,还是看上……”桑嫣拦话道:“看上啥,不怕,家庭条件本来就是伊若的一部分,只要真心相爱,愿意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宪魁放下打火机,歪在沙发上。崔姐来问要不要给伊若留饭。桑嫣让温着。
等崔姐出去,她又对丈夫,“宁红私下还联系老濮呢。”
“干吗。”宪魁对宁红的事兴趣不大。
“东拉西扯,她从中抽头。”
“宁红说的?”
“老濮说的。”
“事办了么。”
“办了就不会说了。”
宪魁冷笑,“老濮就一副厅长,上头还有正职,自己还没混明白呢,给她办事?”桑嫣笑说谁说不是呢。宪魁问还说什么了。桑嫣说其他没说什么。又说:“就是叫老濮,濮哥哥。”
“哥还是哥哥?”
“两个字。”桑嫣强调。
夫妻俩都笑了。
宪魁说:“你这几个同学,没一个省油的。”
“文娉不挺好。”
宪魁想了想,说:“她倒是不错。”
“跟老高合适么。”
“老高刚解放,谁还上赶着找约束。”
“那可不一定,我看老高对文娉有点意思。”
“哪儿看出来的?”
“眼神。”
“你该去公安局上班了,搞刑侦。”
桑嫣换话题,“老吴那公司,现在到底怎么样。”宪魁道:“赚了点钱,”顿一下,反问桑嫣,“你们那茶馆没什么人好像。”上次打高尔夫回来——临时叫杨盼,去的是桑嫣跟几个朋友合开的茶楼。开业两年,一直没热起来。桑嫣无奈,说西边文化人不多,这种店,还是得在北面、东面开。
次日,桑嫣给老高打电话。第三天,毕家锁就又来家里拜访。宪魁、伊若都不在,崔姐在花园里忙,桑嫣邀小毕坐,亲自给他倒茶。小毕弯腰两手鞠着。
桑嫣单刀直入,“家锁,就不跟你绕弯子了,今儿请你来,是想问问你跟伊若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毕家锁一愣,又迅速调整好状态,站起来道:“我是认真的。”
桑嫣手往下压,示意他坐下,“知道你认真,结婚是大事,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毕家锁微微垂头,不语。
桑嫣又说:“你跟伊若结婚,意味着什么你明白么。”
毕家锁茫然。
桑嫣道:“房子家里不缺,伊若有自己的房子,包括这栋别墅,将来也不会是我跟宪魁独得,肯定有伊若一份,这是家里的传统、规矩。”
毕家锁忙说明白。
桑嫣又说:“喜欢一个人,说起来是凭感觉,但实际上呢,你以为你喜欢伊若,就是喜欢她那么简单?”毕家锁尴尬,一时无法领会深意。桑嫣继续,“伊若之所以是伊若,跟她的成长环境、家庭条件都有关系,说句不该说的,你父母是商人,你是商人家庭出来的,伊若呢,根正苗红,你跟伊若在一起,对你只有加分,没有减分,当然,这都是后话,我看你是老实、可靠,才私下跟你说这些。两个人在一块,前提条件是相互看得上眼,相互欣赏、喜欢。你是男人,有些事情,要往大了看,要看长看远。”
桑嫣一席话,毕家锁又站起来了,这回表态很坚决,但透着鲁莽,“实在不行,我跟伊若先把证领了。”
哎呦老天!这憨包子!桑嫣笑。她现在大约明白了,小姑子可能就喜欢毕家锁这个愣劲儿。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桑嫣起立,端着两臂,“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要硬,大主意自己拿。”说完,又觉得这话像开黄腔,转而笑着说,“伊若今天加班,我就不留你了。”
两个人走到门口,崔姐上前,拎了两盒茶叶,一盒风干牛肉,一盒奶片来。客人空着手来可以,但不能空着手去,这是家教,是规格。桑嫣觉着,小姑子这事,为今之计,只能是指望毕家锁从内部攻破。
公公冬天生日,马上又到寿诞了,自从桑嫣嫁进来,连续几年都是大办,今年逢大日子,更要仔细操持。桑嫣问崔姐酒送来了没有。崔姐说没人联系。桑嫣只好又给酒庄打电话。寿宴的红酒,是定制的,酒瓶子上面要贴老太爷的照片。两手叉后腰,意气风发那种。桑嫣当然明白,有公公在一天,这个家在圈子里的分量,就不一样。她衷心希望公公长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