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年,换工作对于曼蔓来说,就像换馆子一样轻松。某种意义上,她还乐在其中。不过,唐胖子去世后,曼蔓的生活有所转变,她失去了“混”的资格,她甚至发现自己连朋友都没有了。曾经,唐胖子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如今,人走茶凉,唐胖子的老婆全面接手了他的物质遗产,至于各种社会关系,则突然鸟兽散。
曼蔓上一份工作是画家经纪,把宋庄一些画家的画发到香港的画廊去卖,大家看唐胖子的面子,现在,没人愿意找她了。好在曼蔓跟某过气纪录片导演学过一点做纪录片的技能,也跟过几部片子。一阵海投过后,她终于在双桥附近的一家民营纪录片公司,谋到个策划职位。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跟各大纪录片频道有点关系,主做内容供应。公司员工十来个,基本是年轻人,曼蔓进去,立刻成为“老大姐”。不过,她总是一派天真,乐观向上,所以还算能跟同事们打成一片。坐在她工位前面的,是个叫王百味的男的,戴着个黑框眼镜,比她晚进公司。河南人。本科毕业。刚北漂没多久。没女朋友。他跟曼蔓基本谈不到一块,说话总是犯冲。比如,午饭时段,于曼蔓会拿着紫菜饭团,在阳台上一边啃一边感慨,“郁闷死了,孤独死了,好沮丧,好想哭……”
“怎么了。”都是“新人”,作为唯一观众,王百味不得不过问。
“为什么我就成不了爱情喜剧的女主角呢?”曼蔓眨巴眼,嘴角还粘着几粒饭黏子。
“首先你得像样。”王百味一本正经。
曼蔓一听,端着饭盒子走了。这人说话全屁味儿。
好在王百味和曼蔓还算有个共同的爱好:吃。两个人做过最伟大的事,就是一起翘班去吃麻辣烫。在吃里,于曼蔓和王百味得到了最大的暂时性满足。
房子买不起,吃还能吃不起么。
他俩有个约定俗成:无论吃什么,都AA。
金九银十,老板催片子。王百味牵头“1942中印之战”的项目,接连几个中午都没顾上去小街吃饭。曼蔓好心,分了饭团给他。那可不是普通饭团,是于曼蔓亲手放了糖桂花、肉松再用紫菜包起来了饭团。吃人嘴短。项目有眉目后,王百味开始“知恩图报”了。
“想吃什么?”又是阳台上。他假装豪气。
“你请不起。”
“你说什么我请什么。”
“京兆尹。”
“素的?”他知道这家餐厅,明星老去。
“高端人士都吃素,吃的就是环境。”
“你不是无肉不欢么。”
“你错了。”
“有一家鸡煲馆子特别棒。”
“什么鸡煲。”曼蔓立刻来兴趣。素食主义,只是她包装自己的外衣,随时可以脱掉那种。王百味伸出魔爪,开始手舞足蹈描述鸡煲的做法、味道,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于曼蔓按耐不住,“行了!就鸡煲吧。”这天下班,王百味和于曼蔓直奔鸡煲而去,走路到双桥,再向南,眼看进了个城中村。
曼蔓不乐意,“不会是苍蝇馆子吧。”
王百味拉着她胳膊,“好吃就行,你还挺挑。”
曼蔓不愿意继续前进。
百味吆喝一声,“还有几步路!”又道,“需要我背你么。”
曼蔓自己迈腿,“我怕你背不动。”
王百味三两步赶上,在前面领路。进了个小胡同,周围一片黑,除了两边民居发散出来的灯光,没其他照明。
曼蔓更觉奇怪,“黑店吗?”
“马上。”
“拐卖人口?我报警了啊。”
“拐你干吗,还得给你饭吃,马上到了。”王百味领着于曼蔓进了个大杂院,里头人的纷纷跟百味打招呼。
曼蔓拉住百味,“什么情况。”
“就楼上。”百味一派自然。
两个人上了自建的筒子楼,在起首的一个开间门口停住脚步。于曼蔓终于明白了,她压住火气,“不会是你家吧。”百味笑不嗤嗤地,“算是吧,我姨家,我姨做,放心,手艺一流。”
于曼蔓顾不上馋虫在肚子里搅闹,一把将小王拉到楼梯口,用审讯的口气,“你说实话,是不是跟你姨说了,我是你……那啥。”
“真没有。”百味失笑。
“我可跟你说,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别给我扣屎盆子。”
“就是朋友、同事,”王百味恨不得发誓,“再说了,我多大,你多大,也不合适呀,不用有负担,敞开了吃。”
“那我叫你姨什么。”
“爱叫什么叫什么,大姐,阿姨,随便。”
于曼蔓急中生智,“你就说我是你领导,你是请领导吃饭。”
百味无奈,“行,领导,请。”
铺垫做好了。于曼蔓这才拿出领导的架势,跺着步子走到开间门口。王百味果然配合,他姨一抬头,说笑没笑间,他就抢着介绍,“姨,这是我们领导,于副总。”
他姨连忙笑着叫于副总,一抬头。曼蔓愣住。面熟。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百味姨先认出来了。于曼蔓窘得不晓得说什么好。王百味的姨,就是桑嫣家的保姆崔姐。百味诧异,“你们认识?”
曼蔓竟感觉在这屋里站不住,犹豫了三秒,匆忙跑下楼。
风驰电掣地回到了住处,冷静下来,于曼蔓才开始反思自己的临阵脱逃。为什么呢。就因为之前见过,熟人见面太尴尬?曼蔓口问心,心问口,终于问出个所以然。恐怕还是因为崔姐在桑嫣家做保姆,她不能同时拥有保姆和别墅女主人两拨朋友。可是,这样一来,不就跟平日里自己叫嚣的平等背道而驰了吗。她觉得自己对不住王百味,皇帝还有三门子穷亲戚,何况崔姐只是个同事的姨。她又能去桑嫣那说什么呢。所以,这次落跑,于曼蔓重新发现自己的“自尊”。
她曾经以为,这个东西她早都抛到一边了,她现在要做的,不过是享受生活,吃好喝好睡好……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任谁也避免不了世故。人往高处走,她这个年纪,实在没必要往贫民窟里扎。不过第二天上班,她还是带了个饭团给百味。
百味不收。
“怪你,”于曼蔓说,“自家请饭,起码应该先打个招呼,本来是惊喜,弄成惊吓了。”
“哪吓着你啦?”王百味不客气。
“突然。”
“知道,你混上流社会的。”
“啥上流。”于曼蔓不好意思地笑,掩饰尴尬。
“我姨是保姆,住贫民窟,不配你落脚,不配当你朋友,那饭有毒。”
“随你怎么想。”于曼蔓不理睬,剪片子去了。
尽管曼蔓嘴上一百个不在意,心里还是不舒服。她只好打电话给文娉——能聊天的只有她。用提问的方式。其间夹杂着一些臆想。
“问你个问题。”曼蔓嗲声嗲气。
“说。”毛文娉在打扫卫生,戴着耳机。
“记得那个崔姐么。”
毛文娉没想起来,问哪个崔姐。于曼蔓提示了一下。文娉反应过来了,说记得,桑嫣家阿姨。
“如果,”曼蔓说话一股节一股节地,“我是说如果,崔姐想把你介绍给她外甥,你什么反应。”
毛文娉一头雾水,不懂为什么。
“就是说如果。”
“不同意。”
“看吧。”
“不过也得看她外甥啥样。”
“她外甥,”于曼蔓立刻来劲,“方脸,皮肤黑,矮胖,能吃。”她描述王百味的样子。
“你认识?”文娉反问。
“不认识。”曼蔓撒谎。
“人不可貌相,也许崔姐只是闲不住,跟好多出租车司机一样,人家里拆迁好几套房呢。”
“河南人。”于曼蔓强调。
“不是安徽的么。”毛文娉反问,“到底哪儿人。”
好像是,记不清了。曼蔓不理解崔姐为什么要在籍贯问题上模棱两可。文娉顺势问她想找什么样的。曼蔓道:“总得找个比我强的吧。”话虽简陋,但却说到毛文娉心里。这么多年,她挑来选去,也不就是想找个强者。毛文娉在电话里问曼蔓那天香蕉皮的事。
于曼蔓警觉,不接受冤枉,“老桑问你了?”
“没问。”
“那你问我。”
“就是觉得膈应。”
“真不是我——”曼蔓调子拉得老长,“那要是我,也太明显了吧,我有那么傻么,特地买一把香蕉过去,又特地让老桑踩香蕉皮滑倒。”
“你真没丢错地方?”
“是个三分球,稳稳落进垃圾筐里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于曼蔓着急,“可不能冤枉好人。”
“那就奇怪了。”
“怎么不怀疑宁红。”
“她没法证明自己无罪。”
“她认罪了?”
“没有。”文娉说。
“反正不会是香蕉皮自己长腿跑出来的。”
文娉没往下说。
“许可凡呢,杨盼呢,”曼蔓着急,“走廊里灯光暗,香蕉皮又是那个颜色,就算提前放那儿,也没人发现,有可能早都放那儿了。”
“老桑不提了,咱们也就别提了。”
曼蔓道:“反正,干这事儿的人,就在当天那些人当中,这人,肯定跟桑嫣有仇,至少是嫉妒。”曼蔓老觉得是宁红,但文娉不往下说,她也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