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手头的案子,许可凡重重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判决写得手都酸了。同事进来跟她道别,笑说许姐该下班了。许可凡照例问了问案子的事情,然后跟同事说周末愉快。
礼拜六加班。礼拜天也不能休息。她是妈妈,有义务带女儿去游玩。可凡在潮白河附近租了一块菜地,从四月到十一月,当地菜农托管,这回是入冬前最后一次采摘。
在外人看来,许可凡的前半生,足够励志。她是老家人口中的“榜样”。县里出身,现在北京当法官,社会地位有了,又摇中经适房,大问题解决。结了婚,生了娃,作为一个女人,她的人生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大半。老家人都劝她,“工作么,混着好了”。许可凡总觉得不满足。她一路拼杀,走到这个地步,可不是来混的。她追求事业有成、出人头地,跟性别没关系。谁说女人就不能干事业?各凭本事。男女平等。
无奈的是,许可凡隐隐觉得,就在她借着努力加好运气迅速完成一系列人生大事之后,生活陡然进入一个平原期,无论她怎么发力,也不往前推进。甚至倒退。许可凡这才赫然发现生活的质变,跟个人的奋斗,不完全有关系。
就比如工作吧。
走过了新人阶段,许可凡现在是法官了。然后呢。前面的路怎么走?许可凡迷茫。没有抵实的背景,没有天赐的机遇,她就想再往前挪半步都费劲。现在整个系统实行扁平化管理,纵向的层级被削减,意味着,上升的通道变狭窄了。再做个十年八年,恐怕也未必能升职。
许可凡考虑过内招,往系统内更大的机关走,可是,一来没有足够的复习时间,二来,往上走也需要领导赏识,她整天在基层趴着,领导根本没有机会了解她。莽莽撞撞去考,十之八九铩羽而归,落人笑柄。
最近一段时间,许可凡开始认真思考辞职创业,或者去企业里做法务、当律师。不过,这一动,就是大动,等于从体制里出来了,丢掉了铁饭碗,走到市场上,那就是全凭本事。她还是有点吃不准。眼下的工作,虽看不到前景,好歹旱涝保收,走出去呢……巨大的未知,她还有房贷要还,孩子要养……
都怪尉迟不给力。
如果他有足够的实力,让小家没有后顾之忧,那她许可凡或许以放下包袱、放手一搏。
哼,他自己还考虑辞职呢。用尉迟的话说,他必须在欢视这艘大船下沉之前找到个小舢板。可凡一听就没好气,“怎么你上哪船哪船就沉呢,到底是船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尉迟申辩,说互联网企业就这样。许可凡啐,“还马云刘强东呢,这辈子不指望!”
收拾桌面材料,许可凡突然看到她当初帮高处寒拟的判决书。呵呵,老高不够意思。搬到一个小区(虽然隔着墙头),招呼都不打。可人家跟桑嫣家的刘宪魁走得近,尉迟始终贴不上去。看看,人就是这样,拜高踩低,在所难免。怪只怪他们家尉迟不上道儿,不会拉关系社交,跟刘宪魁尿不到一个壶里。
许可凡给高处寒打了个电话,揶揄两句。高处寒及时认错,说忙得没顾上,又说,回头请她跟尉迟吃饭,他要跟尉迟玩王者荣耀。高处寒还提到,他现在跟毛文娉是邻居,就住楼上楼下。许可凡听到这个消息不大舒服。这话,该文娉告诉她。故意瞒着什么意思?又或是文娉心虚,垂涎老高。
真是可笑。
不过,虽然老高的离婚案子是许可凡走的,可她到了也没弄清楚两口子究竟因为什么离的婚,女方很决绝,男方净身出户。朱佩芸恨高处寒恨得要死。道理上说,是高处寒有错误。只是这个错误恐怕难以启齿。
下班到家,女儿在做作业。现在的孩子,刚上幼儿园就开始有课业负担。难得尉迟比她先到家。许可凡问他线路安排好没有。尉迟都设计好了。她婆婆端饭上桌,又去里屋叫孙女菲菲吃饭。吃完饭,婆婆带菲菲去河边散步。尉迟寅腆着脸到许可凡跟前。
“帮我按按。”许可凡伸脖子。杨盼总说实诚帮他按摩,可凡听在耳朵里,记住了,偶尔也麻烦尉迟。
尉迟第一时间伸出他那写代码的双手,帮许可凡揉搓了一会儿。“你都能创业了。”许可凡夸丈夫。尉迟没理解。许可凡追加一句,“你这手,最适合当推拿师。”
尉迟笑而不语,又揉了一会儿,他才虚下姿态,躲在许可凡背后说:“跟你说个事。”
许可凡闭着眼,“行啦,这个月奖金别上交了。”
尉迟寅错愕。
许可凡又说:“我也有个事跟你说。”
尉迟诧异,“好事坏事。”
“你先说,好事坏事?”许可凡转过脸,“好的说不好不说,我耳朵现在只能听好消息。”
尉迟肢体僵硬,手停在那儿,“不好不坏。”
“那别说了。”许可凡沉下来。她感觉不妙。
“你说你的。”他敦促。
“算了不说了,没意思。”许可凡本来想放高处寒的料,却被丈夫磨磨唧唧弄得有点扫兴。
尉迟不吭气儿。许可凡让他别按了。沉默在夫妻之间僵持了。过了好一会儿,许可凡没好气,“说呀!别回头憋到妈回来再说,显得我欺负你似的。”
尉迟战战兢兢,“我打算……”
“辞职?”许可凡没等他开口就猜到了谜底,小手一挥,“我不同意。”
尉迟吃瘪,嘴紧紧闭着。
“工作要熬长。”许可凡拿出法官的架子。
“行业不一样。”尉迟平静申辩。
“辞职去哪儿,”许可凡站起来,“找好下家了么,是给刘强东当高管还是去做马云的总助?”顿一下,“一把年纪,还是那么冲动,反正我的态度很明确,不同意不支持。”
尉迟半低着头,看凳子,“是……裁员……”
许可凡盯住了他,目光如箭。嗖嗖嗖嗖。
“公司出问题……我被裁了。”尉迟只能说实话。
许可凡沉默几秒,突然惊叫,“这都什么公司呀这今天有明天无的全他妈泡沫!这不扒瞎么!”
生气归生气。在婆婆带女儿回来之前,哪怕两口子有分歧,也必须“恢复原貌”。这是许可凡和尉迟寅的共识。生活已经足够艰难,他们不能把负面情绪带给女儿,不能让婆婆惊慌,进而失去在大城市奋斗的信心。
只是,有了头天晚上这场不愉快垫底,第二天的采摘之旅,就没那么愉快了。主要是许可凡兴致不高。女儿菲菲要拍照,多半是尉迟代劳。尤其是在农场里不小心看到杨盼、杨实诚两口子的身影后,许可凡就更不愿意在此处逗留,在她看来,她跟杨盼,不是一个阶层,不应该在一个地方玩耍。大老远开车跑到潮白河附近的田地里,纯属找不愉快。尉迟过来要给可凡拍照。可凡不耐烦,手机震动,是毛文娉打来的。据文娉说,曼蔓从崔姐那得知,桑嫣住院了,好像是流产。可凡连忙问什么时候过去看看,文娉说还在联系宁红,等都齐了,在群里招呼一声。
老桑流产是个大事。桑嫣彻底没玩儿的心思了。从潮白河回来,她直接去文娉那点卯。文娉在看稿子。许可凡佩服她的镇定。文娉说:“时间还没定。”她给可凡拿了一瓶水。可凡问:“跟上次摔个屁股墩有关么。”
文娉说不知道。
可凡心想,要是那一跤给孩子摔没了,事情就复杂了。许可凡倒不觉得是宁红干的——她希望是宁红,但宁红的可能性最小,她自认还算识人,宁红虽然好强,惹人讨厌,但绝对不是个使阴招的人。她害人也会害在面儿上。“老桑找过你么。”许可凡问。她料到老桑应该会找文娉这个“最大公约数”。
“找什么?”文娉明知故问。
“香蕉皮。”
“问了两句,”毛文娉说,“不过老桑倒没多心,不觉得是我们中的人干的。”
“宁红找过你么。”许可凡陡然问。
“找过。”
“她怎么说。”
“她也觉得奇怪,”文娉说,“还说要去……”欲言又止。可凡追问。文娉只好说宁红建议去烧纸。
可凡大惊。这个问题上,宁红倒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虽然都是唯物主义者,但这些老传统,宁信其有,莫信其无。文娉解释,“我没人让她去。”
许可凡幽幽地,“那天……屋里没准还有人。”
“崔姐?”
“除了崔姐。”
“你的意思是小偷,或者埋伏在家里的人?”文娉顺着分析下去,“可那人怎么会知道于曼蔓会买香蕉来呢。”
“香蕉只是工具,随机应变的。”可凡这么解释。文娉也没话说了。许可凡又道:“明年办校庆,到时候一起回去看看。”她留下半句话没说,但从文娉的眼神里,她能看出,毛文娉懂她的意思。这些年,那个名字就仿佛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一样,没人提。青春的梦魇。一觉醒来到中年,梦魇还在。
次日上班,可凡办的一个民事官司第一次开庭。是租房纠纷。房东收房要卖,租户提前搬出。房东不肯按照合同赔付一个月租金。可凡让助理法官去协调。一个小姑娘,刚进院两年。一会儿,闹开了。电话打过来,可凡只能自己去协调。现在年轻人根本指望不上。走到门厅,入口处,高处寒站在那儿。怀里抱着一堆材料,估计在代客户出庭。可凡还为老高不招呼的事恼火,她装作没看见,直接走入第二法厅。进门问了原告,又问被告。“被告在加拿大。”助理法官道。可凡问打电话沟通了么。“沟通了,他不愿意让步。”助理法官嗫嚅。原告是一对小情侣。听到这儿,突然激动。可凡又连忙安抚,道:“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年轻人时间多宝贵,干吗耗在这上面。”
跟着,可凡又仔细了解情况,做原告的工作,核心意思是,只要被告愿意支付一部分,他们是否可以让步。对于这种民事案件,可凡的原则是,能调节尽量调节,争取撤诉。不然到年底,案子都堆在那儿,影响他们的工作考核。
忙了一天,快下班,许可凡接到文娉电话,说方便的话,一起去医院看看老桑。可凡给尉迟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接她,一起去市里一趟。可凡上班近,不开车,而且尉迟失业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她恨不得让他去开滴滴。
到医院门口,尉迟问他要不要跟着进去。可凡说不用。一来,他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小产,男的去本来也不合适。二来,可凡下意识总不太愿意丈夫曝光。尉迟有个硬伤,个子矮,不到一米七。跟可凡站在一块,总显得不那么般配。
老桑情绪还好。但这次探病,可凡有个新发现。她觉得杨盼的表现有点不正常。太过积极、热心、周到,甚至有点愧疚感。老杨在赎罪?可凡凭借职业敏感这么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