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桑找她,文娉估摸着,还是那天的事儿。她下班早,提前了二十分钟。别墅前的小路,毛文娉一边走,一边想心思。一抬头,她看到杨盼从五号别墅里出来。下意识地,毛文娉换了一条路走。
老杨单独来,肯定有事,一旦撞破,还要解释,费劲。文娉在别墅东墙根躲了一会儿,等杨盼走远,她又多站了十分钟,这才绕过墙壁,从南面小院进。
进门崔姐招呼,说太太已经在二楼等着了。
“尝尝这个。”桑嫣招呼文娉坐。
茶饮准备好了。
文娉尝了一口。
“怎么样。”
“冬瓜做的?”文娉问,“叫什么?”
“茶泡,”桑嫣端坐着,“广西刚运过来的,太甜。”文娉笑说刚刚好。
桑嫣还没开口。文娉就先破题了,她问高处寒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明知故问。是为探底。
“哦呦,那我可不知道。”桑嫣呵呵笑。
毛文娉笑,“什么都不知道,就请人来作客了。”
“就是找他帮忙,”桑嫣口气和煦,“他找你了?”
“没有。”文娉否认得很坚决。
“那特地问。”桑嫣端起茶杯,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他住我楼上。”文娉直言。
“这么巧?”
“你要是知道什么情况,可得告诉我。”
“我知道的不会比你更多。”
“老高为什么离婚。”
“没听他提。”桑嫣身体前倾。看反应,不像装的。
“离婚官司在可凡那办的。”文娉压低声音。
“说因为什么了么?”
“感情不和。”
桑嫣笑而不语。显然,她对这个理由持保留意见。毛文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喝完自己续水。
一时静默。
崔姐上来问晚上炖不炖鸽子。桑嫣叮嘱她不要放生姜。再回过头,她跟文娉提到御府嘉园风水的事。
文娉说:“听宁红说北面楼死过人。”
桑嫣没问怎么死的,直接问:“你不觉得那个香蕉皮有点奇怪么。”
文娉盘算了一路,临了,还是不晓得怎么应答。
这才是老桑找她来的真正用意:协同破案。
当天别墅里就那么多人,从书房出去的过的,范围更小。除了她和老桑自己,其余四个人,连带崔姐,都应该是被怀疑的对象。
看毛文娉不做声,桑嫣继续问:“文娉,你要是知道什么,或者感觉到什么,一定要跟我说,咱俩永远是一头的。”桑嫣把文娉刚才的话回喂给她。
是,一头的,必须一头,从本科时代起,就注定了她跟桑嫣是一头。除了曼蔓是后来搬进寝室的,其余几个姐妹,都必须铁板一块。就连宁红和老桑别扭了这么多年,大面场上,依旧过得去。
她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文娉为难,她觉得宁红有嫌疑,可没证据,不能搬弄是非。“可能是宁红么,”桑嫣把毛文娉心里的揣测说出来了。
文娉理性分析,“按说不应该。”
桑嫣问为什么。
毛文娉说老宁马上就要搬走了,要买房子。桑嫣不往下问了。杨盼和许可凡没被列为怀疑对象。
毛文娉说:“也许就是曼蔓没撂准,丢在地上了。”
桑嫣道:“那么大一个东西,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不可能看不到,最后一个进来的人嫌疑最大。”仔细回想,还是宁红。宁红最后出去接了个电话。
“如果是宁红,那她也太傻了。”文娉跟许可凡的分析一样。哪个凶手也不会那么着就把自己暴露出来。
桑嫣沉吟不语。
“家里有摄像头么。”文娉问。
桑嫣说要装了就没那么多猜测了,刚搬过来,监视设备还没到位。
侦探工作不了了之。
“老高这人不错。”桑嫣换话题,口气立刻不一样了。
文娉感觉戏谑。
桑嫣陡然严肃,“我要是你,绝对认真考虑。”文娉问考虑什么。桑嫣笑道:“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文娉不说话了。桑嫣继续说:“虽然离过婚,但好歹也算同龄人,这个年纪的男人,一张白纸,不切实际。”
文娉嗫嚅说哪至于,才见一面。她不好意思。这明还没修栈道,暗里早都度了陈仓。说句不好听的,她跟高处寒,没有关系,却有了……肉体关系……这算怎么回事儿。文娉忽然感觉自己太不了解自己。
“需要我帮忙么,”桑嫣直接提出来。事实上,高处寒的确跟刘宪魁说过,对文娉有好感,“再摆一桌,你就请你和老高。”
毛文娉连忙说不用。
桑嫣再下一城,“上次聚会,主角是伊若,也是为爸爸妈妈分忧。”嫁到刘家后,不论人前人后,桑嫣称呼二老永远是爸爸妈妈,或者我妈妈、我爸爸,再或者就是我父亲,我母亲,弄得听众偶尔会有错觉,分不清到底是娘家妈还是婆婆。毕竟,背过脸去,还一个劲儿叫婆婆为妈的人不多。
文娉说分忧是应该的。她理解桑嫣的汲汲。
桑嫣又叹:“他俩真要成了,老高算立了一功。”文娉笑笑,不点评。桑嫣补充,“娉,真的,考虑考虑。”文娉却说聊聊可能。桑嫣微笑着。毛文娉看着桑嫣这古怪的笑容,怀疑高处寒是不是跟刘宪魁炫耀过。而桑嫣,也已经知道她跟老高的激情一刻。只是给她保留面子,隐忍不说罢了。
“你车号摇到了么。”桑嫣突然问这茬。
文娉说没有。
“驾照呢。”
“有。”
“你要不先开我那辆旧的。”桑嫣家的车不止一部。她那辆旧的白色奔驰,有年头了。文娉连忙推辞,不是她不想开,是她不想欠人情,而且,实话实说,虽然有驾照,她对自己驾驶技术并没有信心。而且也限号不是?不如地铁准时,方便。
搬到五环外后,文娉的通勤时间,地铁加走路,单程要一个钟头。来回就是两小时。通勤时间长了,文娉尽量多安排阅读,在地铁上看书,是她的惯例,而且她喜欢看纸书。纸书里又喜欢看理论书。
每天地铁上下班,毛文娉还有个意外收获——跟同事的交流增加了。平日里在社里见,多半点头之交,尤其是别的部门的同事,根本没有机会交流,也懒得交流。但要在地铁里遇到情况就不一样了。小空间,恰巧遇着,总得说点什么。
社里的年轻人多半住在五环甚至以外,还有跟杨盼一样,每天从燕郊赶来的。就比如文娉经常遇到的那个外文部男编辑。齐齐哈尔人,又高又瘦,但名字里偏偏有个“壮”字。壮是日本留学回来的,看上去总有点神神叨叨。文娉发现他每天都背着个大双肩包。
“都是稿子?”文娉拍拍他的包。
“不是。”壮否认。然后就不往下解释了。文娉也不好再问。后来从另一个同事那得知,壮的包里,装的都是些应急玩意儿,扳手,钳子。“他怕地震,或者有什么突发事故,留着能救命”。
文娉大开眼界。
壮租住在神盘“北京像素”,据说床底下还囤了不少压缩饼干、矿泉水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
偶尔还能遇到旁边编辑室的新晋主任,女的,姓褚。结婚两年了,一直没孩子。她自己倒不忌讳,开口就是,“真不是我不想要,我想要,可没机会呀。”文娉不理解,问为什么。褚主任痛心疾首,“根本遇不到!我晚上十点睡了,他十点半才到家,”褚主任的爱人在互联网企业,“我早上七点起床,他九点才睁眼,我周六肯定更是要在外面活动的,他在家,周日我在家了,他又加班……”
文娉笑说那真跟牛郎织女差不多了。
褚主任嚷,“比牛郎织女还不如,人家一年还能碰到一会,而且,提前把孩子生了。”说到这儿,她忍不住点文娉,“文娉,我跟你的烦恼一样,孩子问题,头疼。”
文娉想解释,她没为孩子问题烦恼,大不了就一辈子不生,学伟人。可又觉得一解释就多了。文娉笑盈盈地,此处无声。从褚主任不经意的一句话里,就能辨查出她在社内群众心目中的人物形象了——不结婚,没孩子的老姑娘。文娉想逃。
听同事吐槽也是个乐趣。平时瞧不出来,壮竟然还有点少年意气,他两手抓着扶手,直眉瞪眼地,“日本文学就那么点东西,大的选题拿不着,偶尔从代理那发现几个小的,报上去,人立刻给我半路截胡!——神马东西!他找代理买版权去了。我编的书,他要跟着署名,我怎么活,这是北京,我要吃饭呀,永远租房子吗?我敢谈恋爱吗?就那么点工资……”
实话。别说壮。就是毛文娉这种混了不少年的编辑,都抓不到什么资源。还在做“死人”的书呢。在世的作家,根本轮不到他们碰。
壮继续道:“编辑这行,现在真不适合男的做,尤其在北京这种地方。”
文娉对着地铁一面的玻璃苦笑,她是女的,她也觉得做不下去呀。前途,看不到前途。老编辑会说:“现在年轻人不行,不懂什么叫板凳一座十年冷,我们刚来社那会儿,那什么条件,多么艰苦。”文娉听了都懒得反驳,你条件再苦,也是住在城里。那时候房子什么价?现在什么价?全社的年轻编辑,有几个住在五环以里的。上回有个女同事全款在大兴买了套房。其他同事恨不得写出一部推理小说来,结论是,她爸一定贪污了。不过是个地方小公务员的女儿,哪里来的实力全款呢。
“你打算买房么。”文娉问壮这个尖锐话题。
“想买,没钱。”
“家里支持点呢。”
“去日本都是勤工俭学的。”
“找个本地姑娘。”
“人能看上我么。”
“你不赖。”
“谢谢。”大壮一脸惨像,跟文娉道别,随着人流,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