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电梯宽敞。”
“窗户也大。”
“南阳台北阳台都敞亮。挺好,挺好。”
老太太熟练地坐着轮椅从卧室挪到阳台,点点头,表示满意。
“什么时候可以过户?”她问跟在她后面殷勤地想帮她推轮椅但是总跟不上节奏的中介小伙子。
“您想什么时候过户就什么时候过户。”小伙子笑容满面地说。
“那走吧。”老太太说。
孟明玮和孟菀青跟在后面,小伙子就冲她们笑,说,“老人家真是好福气呀,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住上儿女们买的新房子。”
“不是儿女,是女儿。”孟菀青在后面说。
“也不是给她买的,是她自己买。”孟明玮说。小伙子挠了挠头,讪讪地立刻岔开话题,“您看,这边是无障碍通道,老人家以后出出进进都非常方便的……”孟菀青全程陪着孟明玮和老太太办了过户手续,直到房本交到孟明玮手里,她还依旧觉得不真实。活了五十多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上面,这么郑重,这么严肃,这么板上钉钉。孟明玮最后还是同意了在房本上写自己名字,但跟她妈讲了条件,那就是如果以后她妈在养老中心有任何的不开心不顺意,都要允许她第一时间就把她妈接回家来。“我会去偷袭的,”她说,“你是瞒不了我的。”
“要不要我写个保证书给你?”老太太笑眯眯地问。
孟明玮一想她妈当初给李诚智写的那个一本正经的保证书,立马摇头,“算了,你老人家的保证书,写了都不算数,那天把李诚智骗得一愣一愣的。”老太太就大笑起来,心情非常愉快。老太太去养老中心那天,虽然那边调了护工来接,但姐妹俩还是不放心,大包小包的东西装了一堆跟着去,仿佛她妈要带着全部的家当出远门一样。
“娜娜离家去念大学我都没清点过她要带什么东西,”
孟菀青一边打开车后备箱拎东西下来,一边感慨道,“几个同学嘻嘻哈哈背上包就走了。还是年轻人好啊,说走就走,不想家,也不想家里的爹妈。”“还好咱们离得近,”孟明玮说,“等妈新鲜两天,觉得腻了,咱们就把她接回来。”“我看不像。”孟菀青摇摇头,“她…
“这电梯宽敞。”
“窗户也大。”
“南阳台北阳台都敞亮。挺好,挺好。”
老太太熟练地坐着轮椅从卧室挪到阳台,点点头,表示满意。
“什么时候可以过户?”她问跟在她后面殷勤地想帮她推轮椅但是总跟不上节奏的中介小伙子。
“您想什么时候过户就什么时候过户。”小伙子笑容满面地说。
“那走吧。”老太太说。
孟明玮和孟菀青跟在后面,小伙子就冲她们笑,说,“老人家真是好福气呀,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住上儿女们买的新房子。”
“不是儿女,是女儿。”孟菀青在后面说。
“也不是给她买的,是她自己买。”孟明玮说。
小伙子挠了挠头,讪讪地立刻岔开话题,“您看,这边是无障碍通道,老人家以后出出进进都非常方便的……”
孟菀青全程陪着孟明玮和老太太办了过户手续,直到房本交到孟明玮手里,她还依旧觉得不真实。活了五十多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上面,这么郑重,这么严肃,这么板上钉钉。
孟明玮最后还是同意了在房本上写自己名字,但跟她妈讲了条件,那就是如果以后她妈在养老中心有任何的不开心不顺意,都要允许她第一时间就把她妈接回家来。
“我会去偷袭的,”她说,“你是瞒不了我的。”
“要不要我写个保证书给你?”老太太笑眯眯地问。
孟明玮一想她妈当初给李诚智写的那个一本正经的保证书,立马摇头,“算了,你老人家的保证书,写了都不算数,那天把李诚智骗得一愣一愣的。”
老太太就大笑起来,心情非常愉快。
老太太去养老中心那天,虽然那边调了护工来接,但姐妹俩还是不放心,大包小包的东西装了一堆跟着去,仿佛她妈要带着全部的家当出远门一样。
“娜娜离家去念大学我都没清点过她要带什么东西,”孟菀青一边打开车后备箱拎东西下来,一边感慨道,“几个同学嘻嘻哈哈背上包就走了。还是年轻人好啊,说走就走,不想家,也不想家里的爹妈。”
“还好咱们离得近,”孟明玮说,“等妈新鲜两天,觉得腻了,咱们就把她接回来。”
“我看不像。”孟菀青摇摇头,“她平日里习惯用的全带了,连纪念咱爸的东西都带了。我原本以为她会把咱爸留下来的东西放你那儿。”
“她喜欢随身带着,就带着吧。”孟明玮说。
老太太住的是规格最高的单间,因为她腿脚还没好全,又安排了单独的护工。孟明玮和孟菀青来回拿东西,上下楼好几趟,其他房型的情况也看得清清楚楚。有住双人房的,也有住多人房的,有完全卧床需要24小时全护理的,也有完全利手利脚根本不需要护工的。有扶着助力器一点一点练习走路复健的,也有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在乒乓球室打球的。她俩推着她妈走过走廊进到房间,便有友善的新邻居笑眯眯地过来打招呼,趁她们里里外外收拾东西的时候进来聊天。
“这俩是闺女吧?”有个老太太从门前路过,自来熟地问。
孟明玮便点头。
“一看就知道是亲闺女!细心!”老太太说,“我那儿子和他媳妇啊,把我送过来,连楼都没上就开车走了,把我行李都落后备箱里了!……”
孟明玮只得尴尬地笑笑,继续忙前忙后。
她事无巨细地叮嘱了她妈千遍万遍,还是放不下心走,“要不我在这住一晚吧,”她跟孟菀青说,“这里让不让家属陪床啊?”
“你当是病房呢?”孟菀青说,“没事,这么多人都住这儿呢,你也太小看咱妈了。”
“我还是不放心,”孟明玮说,“妈万一晚上上厕所摔倒怎么办?护工能值夜班吗?靠谱吗?妈要是睡不着想吃药怎么办?……”“行了行了,”孟菀青哭笑不得地拉住她手臂,“你再这么操心下去咱俩都走不了了。你啊,别把妈当成你们家李衣锦,没有你照顾就什么都干不成!”
听了这话,孟明玮倒是一愣。
如今的李衣锦,已经不再是那个没有她就什么都干不成的小孩了,如今的她妈也不再愿意搅合她的生活,自己非要搬到这里来住。那她活着还为了什么呢?
决定了搬进来的日期之后,姥姥就给李衣锦打了电话。
“你妈要搬新房子了,但是房子还要收拾收拾,你二姨负责。”老太太说一不二地安排着,“她跟我请了假,我批准了,让她去看看你,也算是出门散心。”
“跟你请了假?”李衣锦忍不住问,“是姥姥你给她放的假吧?我妈才不会想来看我。”
“怎么不会?”姥姥说,“是你不想让你妈去烦你吧?”
“……”李衣锦无法反驳。
换在从前,那些因为从她妈魔掌之下逃离而自由得宛若重生的日子,无疑是快乐的,但近来她渐渐明白,让她痛苦的一切,甚至让她妈痛苦的一切,都没办法那么轻易地归因。而她对她妈源远流长的恨,也逐渐演变成同情与悲悯,心酸与无奈。一句简单的“去烦你”,远远无法概括这些年来她们母女两人的互相折磨。
“你妈以前有她做得不对的地方,姥姥明白。”姥姥说,“你也是成年人了,有你的生活,不需要和妈妈和解,也不需要原谅,以后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能互相帮帮忙,也很好了。”
她妈才不会承认需要她帮忙。李衣锦在心里想。就像她永远也不想承认自己有任何她妈言传身教的影响一样。但不承认不代表不存在,她跟自己拧巴了三十年,也没学会要怎样和身上最像她妈那一部分和睦相处。
但或许就像姥姥说的那样,如果可以的话,互相帮帮忙,也很好了。
离开养老中心的大楼,孟明玮站在楼下远远地往楼上望,孟菀青催了她好几次,她也不肯走。
“接受现实吧,姐。”孟菀青说,“在咱妈这里,反对她决策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们只能期待老太太在这儿住得不习惯,过两天就想回家。没有别的办法。”
两个人又站在原地仰望了好一会,才转身往停车场走。
没走两步,看到旁边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抹着油头,步履匆匆地往停车场里面走。后面跟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应该是男人的母亲,走得慢,很快就被男人甩下一大截。
“你等会儿再走啊,这才几点啊。”老奶奶使劲喊他,“不是说今天下午有空才来看我吗?”
男人不耐烦地回了一下头,脚下半点没停,“有空有空,我这不是来了吗!看都看了!还要怎么样?有空也是我请假请的啊!请假要扣钱的!”
“每次都说请假请假……”老奶奶追不上了,停下来靠着拐杖喘气,“你不是经理吗?假都不能请?”
男人发火了,转过身冲她吼,“就知道让我请假!钱都扣没了我拿什么让你住这!拿什么还房贷!拿什么让你孙子上课外班!”
男人吼完继续往前走,老奶奶却没敢再追。她就站在原地,看着男人在停车场转了两圈,拼命按钥匙也没找着自己的车,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暴躁地骂了一句,坐进车里就开走了,出停车场抬杆的时候还不忘鸣几下恼人的笛。
过了好久,老奶奶才拄着拐杖,缓慢地往回走,嘴里轻轻地念叨着什么。孟明玮和孟菀青站得远,什么都没有听见。
“咱们也走吧。”孟菀青拉着怔怔出神的孟明玮,说。
孟明玮很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为什么要去看李衣锦还要征求她同意,自己的女儿,自己想去看就去看,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不过话是这么说,现在她终于渐渐地心里有了数,明白自己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冲到女儿的学校,毫无顾忌就破口开骂,她是解气了,替孩子撑腰了,至于她不在的时候,孩子是怎样在同龄人的环境里生活和成长的,她也似乎从未设身处地地思考过。当年给孟菀青送饭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每次去开家长会的时候穿上最体面的一身衣服,好好梳梳头,走路也尽可能地努力向正常人靠拢,试图不让其他的家长和学生看出来不一样。
但李衣锦最怕的明明并不是她妈走路和别人不一样,她怕的是她妈对她的高标准严要求和别人不一样。放学必须准时回家,衣服鞋子书包永远是她妈给买的没有任何发言权,连袜子都只能买白色的不能买粉红色带小花花的。小学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浑水摸鱼地挤进了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表演节目的队伍,学校发下来红色带白边的小裙子,是那种背心式的无袖款,特别好看,小姑娘们都开心地拿回家试穿,李衣锦也兴冲冲地在家里穿上,照着镜子转来转去。结果她妈看见了,非让她在裙子里面穿一件短袖,挡住领子和手臂。短袖也不是纯白色的打底短袖,是她去年穿小了有点紧的一件蓝绿色条纹短袖,穿在红裙子里面,难看得让人窒息。
你要是明天没穿这件让我知道了,你就别回家。她妈说。
第二天李衣锦在文艺汇演的后台被领队老师毫不留情地揪了出来,说这孩子怎么脑袋不好使,衣服里面还穿一件是什么意思?老师让她脱,她又怕她妈打,一时间僵持不下,陷入了无解的困境。不过对于老师来说也很好解,少一个红裙子小朋友上台又没人看出来。于是在别的小朋友站在台前齐齐唱歌的时候,只有李衣锦穿着她的条纹短袖和红裙子在后台嚎啕大哭。
都说太严苛的教育下走出来的孩子一旦逆反可就能反上天,就像后来李衣锦收集的那些数不清的瓶子一样,她摸索着一点点塑造新的,自己喜欢的,完全没有她妈影响…
孟明玮很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为什么要去看李衣锦还要征求她同意,自己的女儿,自己想去看就去看,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不过话是这么说,现在她终于渐渐地心里有了数,明白自己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冲到女儿的学校,毫无顾忌就破口开骂,她是解气了,替孩子撑腰了,至于她不在的时候,孩子是怎样在同龄人的环境里生活和成长的,她也似乎从未设身处地地思考过。当年给孟菀青送饭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每次去开家长会的时候穿上最体面的一身衣服,好好梳梳头,走路也尽可能地努力向正常人靠拢,试图不让其他的家长和学生看出来不一样。
但李衣锦最怕的明明并不是她妈走路和别人不一样,她怕的是她妈对她的高标准严要求和别人不一样。放学必须准时回家,衣服鞋子书包永远是她妈给买的没有任何发言权,连袜子都只能买白色的不能买粉红色带小花花的。小学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浑水摸鱼地挤进了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表演节目的队伍,学校发下来红色带白边的小裙子,是那种背心式的无袖款,特别好看,小姑娘们都开心地拿回家试穿,李衣锦也兴冲冲地在家里穿上,照着镜子转来转去。结果她妈看见了,非让她在裙子里面穿一件短袖,挡住领子和手臂。短袖也不是纯白色的打底短袖,是她去年穿小了有点紧的一件蓝绿色条纹短袖,穿在红裙子里面,难看得让人窒息。
你要是明天没穿这件让我知道了,你就别回家。她妈说。
第二天李衣锦在文艺汇演的后台被领队老师毫不留情地揪了出来,说这孩子怎么脑袋不好使,衣服里面还穿一件是什么意思?老师让她脱,她又怕她妈打,一时间僵持不下,陷入了无解的困境。不过对于老师来说也很好解,少一个红裙子小朋友上台又没人看出来。于是在别的小朋友站在台前齐齐唱歌的时候,只有李衣锦穿着她的条纹短袖和红裙子在后台嚎啕大哭。
都说太严苛的教育下走出来的孩子一旦逆反可就能反上天,就像后来李衣锦收集的那些数不清的瓶子一样,她摸索着一点点塑造新的,自己喜欢的,完全没有她妈影响的生活方式,终于在离开家之后找到了自己的生活,虽然并没有成功反上天,一回家还是一秒被她妈打回原形,但只要她妈不再像暴打周到那次一样突然上门,一切还算是和谐而美好的。
“你确定不需要我回避吗?”周到得知孟明玮要来,不无担忧地问。
“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李衣锦说。
“而且,我也希望我妈能从离婚那件事里走出来,她要有她的生活,我要有我的,与其一直逃避下去,不如挑明了说开了,各自好自为之,就像她和我爸一样。”
李衣锦这天要上晚班,是周到去高铁站接的,孟明玮看到他也尴尬,周到要帮她拎包,她也没用,就一个人走在前面。
她已经很久都没来视察,或者说不屑于视察李衣锦身处的生活了,应该是从不管她怎么说李衣锦都不愿意跟周到分手的那时候起。她知道李衣锦虽然每次回家都还像以前一样对自己唯命是从,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视频里镜头之外的地方,挂断的电话之外的地方,李衣锦已经逐渐长成了她不再熟悉也不再能把控的样子,她心里清楚,只是不想承认。
进了门,孟明玮有些审慎又有些挑剔地巡视。鞋柜摆得毫无章法。这么高的跟怎么走路?衣架上那裙子也太暴露了。早上吃完的碗盘还在洗碗池里没洗。洗衣机里堆着的衣服都堆几天了?竟然还有袜子?谁让她把袜子跟衣服一起洗的?那干脆把鞋也扔进去洗得了?被子也不叠。窗帘也不拉。护肤品就摆在桌上也不收进柜子里去,这么容易落灰。冰箱里这么多饮料?!这喝完你不长痘痘谁长痘痘?
很好。孟明玮心里想。目之所及全是她教育出来的反面,真是她的好女儿。
她一边腹诽,一边把目光落在了占据客厅和卧室相当大片面积的储物盒上面。现在的这处房子不再有打好的一整面衣柜,李衣锦搬过来这些时日,都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心爱的瓶子们,只好原样收在储物盒里面。
周到跟在后面,像是看透孟明玮心思一样冒出一句,“那些都是李衣锦的宝贝,我都不能碰的。”
孟明玮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晚上我来做饭。”她说。
李衣锦忙完就给周到发微信,“怎么样?和平吗?”
“……和平。”周到回复,“就是我好饿。你妈做好了饭不上桌,说要热着等你回来吃。”
李衣锦哭笑不得。“那你下楼去吃点什么垫垫肚子。”
“我哪敢?”周到怨念道,“我有点后悔了,我真应该回避的。”
“你就说你要去地铁站接我,下楼就行了呗。”李衣锦说,“还能巩固你模范男友的人设。虽然你每次接我都只是为了吃路口的麻辣烫。”
李衣锦从地铁站出来,在麻辣烫那里逮到了周到,两个人大快朵颐一番,舔着嘴边的辣油准备回家,一回头就看见她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俩。
晚上的结局是两个人毫无悬念地都吃撑了,因为她妈说自己做的菜一点都不许剩。
李衣锦在次卧的床上给她妈铺上新的干净床品,尽职尽责地把每一道褶皱都抚平。她妈就倚在房间门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过了好久,问,“累吗?”
李衣锦跪坐在床单上直起腰,“什么?”
“你这些年,自己一个人在北京工作,打拼,累吗?”孟明玮问,“妈又给不了你什么,你心里很怨我吧?”
李衣锦愣住了。这句话,她曾经想象过,如果她妈这样问她,她该怎么回答。她会恶狠狠地告诉她妈,对,都是因为你,我才落得这个下场,宁可当一辈子北漂喝一辈子西北风,我都不会回到你身边。
非常解气。
但下一秒她就会把这个情境否决,因为这个假设从根本上就不成立,她妈永远也不会关心她在外面漂着到底累不累。
于是当她妈竟然真的问出了这个情境里的问题时,她反而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良久,她从床上下来,又抻了抻被角,然后说,“累。但是已经不怨了。因为怨你更累。”
她走过去,看着她妈,“如果不是我早就放过自己了,我也不会有今天的样子。虽然我没钱,没房子,没有任何你以前期待的,成功人士应该拥有的一切,但我能踏踏实实地做一个普通人,已经很知足了。妈,我希望你也放过自己吧,否则你这个婚也白离了。”
她拿了门边柜子上的袋子,“这是给你准备的洗漱用品,我先休息了。”
孟明玮听着李衣锦进了隔壁卧室,关上门。她去洗手间洗漱。一边刷牙,一边看架子上摆着成双成对的漱口杯牙刷毛巾,镜子上面贴着稀奇古怪的小贴纸,还有手写的因为沾水掉了一半的便利贴。
“漱!口!水!又!用!完!了!——不要再忘买了!”
“我的牙刷是贴了小黄鸭的那个不要再用错了谢谢。”
孟明玮笑了笑,伸手把便利贴翘起来的角抚平了。
“我明天不想挨饿,但也不想吃两顿晚饭了。”周到窝在床上刷手机,看李衣锦进屋来,撇着嘴说,“能不能跟她说,不用她做饭?咱俩自己做还有吃的权利。”
李衣锦笑,“慢慢来吧。我妈这操心了一辈子的习惯,不是这么轻易改得掉的。不过我明天跟她说,你早回来你先自己吃。”
“我觉得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周到翻了个身,若有所思地提出建议,“既然是来度假的,你多陪陪她,给她找点有趣的事做,她注意力转移了,才会开启新生活,这样她的晚年就不用你担心了。”
“有趣的事?我妈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有趣。”李衣锦疲倦地倒进枕头里,闷声说,“她要是有趣,能养出我这个无趣的人吗。”
突然她抬起头,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摸出手机。
“怎么?”周到问。
“……向擅长开脑洞的年轻群体求助。”李衣锦打开跟陶姝娜的聊天页面,头也不抬地说。
“SOS,”她发,“请把你暂时待机的那些脑子借我一个用用,快点。”
“这些都不行。”
午休的时候李衣锦坐在露台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手机里陶姝娜给她发来的锦囊妙计,满面愁容。她转发给周到,附上一句,“没一个好主意。”
“也不一定?”周到回复,“比如这个可以试试?带你妈去你们那儿看场话剧,说不定能找回童心。”
“可算了吧,我妈本来就觉得咱俩一副穷酸相让她连催婚催育都不稀罕,你还让她去看一帮小孩儿们看的东西?”李衣锦心烦意乱地回复道。
陶姝娜给她的建议全都是跟孟菀青一起玩的时候有用的,什么逛街买新衣服啊,做个新发型啊,去吃网红冰淇淋啊,看电影啊,这些怎么可能对她妈奏效?
“她还真以为谁都像她那样揍沙袋一顿就涅槃重生了?”李衣锦吐槽完,无奈地回到工位上,正准备接着忙自己的事情,孙小茹凑过来,“姐,谁惹你了?脸拉得这么长。”
“没人惹我,我妈来看我了。”李衣锦说,“我爸妈离婚了,我妈心情不好。”
“为什么离婚啊?”孙小茹问。
李衣锦就简单讲了几句。
孙小茹若有所思地说,“姐,我有个新思路。”
“啊?”李衣锦一头雾水。
“我的新房东就跟咱们父母差不多年纪,早年离异,前几天找到了第二春,整个人容光焕发,微信头像换成了穿着露背晚礼服的艺术写真,最重要的是连催我们交房租的时候都不凶神恶煞了。”孙小茹笑嘻嘻地说,“所以啊,中年女性在婚姻里受到的创伤,或许可以靠新的感情来弥补。”
李衣锦惊恐地瞪着孙小茹,“你的意思是让我妈去找第二春?!”她慌乱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不知道我妈,我要真跟她说这个,她真的会杀了我。”
“不用你找!”孙小茹说,“我都知道我房东怎么找到的。”她神秘地凑过来,在李衣锦耳朵边说,“你妈给你相过亲吧?”
“你怎么知道?就差点没绑我去相亲了。”李衣锦说,“这跟第二春有什么关系?”
“相亲啊!”孙小茹说,“你不知道,有专门的中老年相亲角的,就跟爸妈给孩子相亲的相亲角一样,也在公园里,只不过去相亲的都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辈的。可红火了!”
李衣…
“这些都不行。”
午休的时候李衣锦坐在露台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手机里陶姝娜给她发来的锦囊妙计,满面愁容。她转发给周到,附上一句,“没一个好主意。”
“也不一定?”周到回复,“比如这个可以试试?带你妈去你们那儿看场话剧,说不定能找回童心。”
“可算了吧,我妈本来就觉得咱俩一副穷酸相让她连催婚催育都不稀罕,你还让她去看一帮小孩儿们看的东西?”李衣锦心烦意乱地回复道。
陶姝娜给她的建议全都是跟孟菀青一起玩的时候有用的,什么逛街买新衣服啊,做个新发型啊,去吃网红冰淇淋啊,看电影啊,这些怎么可能对她妈奏效?
“她还真以为谁都像她那样揍沙袋一顿就涅槃重生了?”李衣锦吐槽完,无奈地回到工位上,正准备接着忙自己的事情,孙小茹凑过来,“姐,谁惹你了?脸拉得这么长。”
“没人惹我,我妈来看我了。”李衣锦说,“我爸妈离婚了,我妈心情不好。”
“为什么离婚啊?”孙小茹问。
李衣锦就简单讲了几句。
孙小茹若有所思地说,“姐,我有个新思路。”
“啊?”李衣锦一头雾水。
“我的新房东就跟咱们父母差不多年纪,早年离异,前几天找到了第二春,整个人容光焕发,微信头像换成了穿着露背晚礼服的艺术写真,最重要的是连催我们交房租的时候都不凶神恶煞了。”孙小茹笑嘻嘻地说,“所以啊,中年女性在婚姻里受到的创伤,或许可以靠新的感情来弥补。”
李衣锦惊恐地瞪着孙小茹,“你的意思是让我妈去找第二春?!”她慌乱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不知道我妈,我要真跟她说这个,她真的会杀了我。”
“不用你找!”孙小茹说,“我都知道我房东怎么找到的。”她神秘地凑过来,在李衣锦耳朵边说,“你妈给你相过亲吧?”
“你怎么知道?就差点没绑我去相亲了。”李衣锦说,“这跟第二春有什么关系?”
“相亲啊!”孙小茹说,“你不知道,有专门的中老年相亲角的,就跟爸妈给孩子相亲的相亲角一样,也在公园里,只不过去相亲的都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辈的。可红火了!”
李衣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没开玩笑,我房东就是这么找到第二春的,她说她原本的男朋友都是只为了她的房子和户口,只有这个是真爱,俩人已经扯证了。”孙小茹说。“你不信可以自己去看。”
“我才不去!”李衣锦把她推开,“我妈不需要。”
但等孙小茹回到工位上之后,李衣锦又忍不住偷偷搜索她说的那个相亲角。胡思乱想了一整天,把搜索结果暗戳戳地发给了陶姝娜。
“你不要我的锦囊妙计,非要自寻死路?”陶姝娜回复道。
“你也觉得我会死吗?”李衣锦问。
“是啊。”陶姝娜说。
晚上李衣锦跟周到说了,周到也觉得她在送命。睡觉前李衣锦瞪着眼睛看天花板,突然悠悠地说,“我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周到已经困了,从鼻子里应了一声表示在听。
“我妈这辈子在婚姻里就没有经历过正常而美好的情感,万一她真的能在年过半百之后找到了呢?这也不失为一大幸事。当然,万一她找不到,也能设身处地感受一下我这样的人通过相亲找到伴侣有多不可能,说不定以后她就不会再拆散咱俩了。”李衣锦滔滔不绝。
“……说得挺有道理,但前提是她愿意去,且你没被她打死。”周到说,“睡觉。”
李衣锦一骨碌爬起来,“那你先陪我去一趟。”
“我陪你去干什么?!”周到吓醒。
“踩点。”李衣锦说。
两个人趁周末起了个大早,跟她妈说要出去跑步锻炼身体,便心怀鬼胎地出了门,特意乔装打扮一番,戴上帽子墨镜和口罩,李衣锦还特地让周到换上一件他脑子宕机买的比她爸的衣服还丑的老头衫。
“真的有必要这样吗?”周到困惑地看着李衣锦,她头上围着一条花丝巾,昨天下班时跟同事钱姐借的。
“不知道,先扮上再说。”李衣锦说。她想了想,“反正原则只有一条,死也不露脸。”
周到只好点头。
俩人还是低估了中老年人的作息规律,到达公园时还不到八点,就已经看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盛况,还有很多人明显是跑完步遛完狗才来的。
真是大开眼界。李衣锦小声跟周到说,“阿姨们都这么上心啊?”
阿姨们一个比一个好看。既为了炫富,又为了拼尽全力又让你觉得毫不费力,某仕某香到处都是,发型精致到让人怀疑什么样的理发店会在早上八点前开门,妆容更是浓淡相宜,岁月的痕迹在脸上身上全化作了风情。
“挺漂亮啊。”立刻就有擦肩而过的大叔夸赞。“我喜欢。”
阿姨也不露怯,大大方方回应,“聊聊?您什么条件?”
俩人就走到一边相谈甚欢了。
李衣锦和周到面面相觑。“这么直白吗?”她小声说,“我以为是那种,把自己介绍写在小纸片上,挂在树上,有人看上就留个联系方式……”
“咱们过时了。”周到也感慨,“还是大叔大妈们有效率。”
“不过……我觉得我妈输了。”李衣锦说,“她连新衣服都没买过,以前都是穿我二姨不要的。化妆做发型什么的更不可能了。”她叹口气,“算了,咱们走吧,我不答这道送命题了。我妈都这样了,我还打击她自尊心干嘛呢?”
“那你就帮她打扮打扮?”周到犹豫地扯了扯李衣锦脸上的丝巾,“在不送命的前提下?”
于是第二天依然求了陶姝娜出马。陶姝娜一口一个“这我妈指示的”,拉着孟明玮去剪头发,做美容,买新衣服,李衣锦跟在后面只负责刷卡。孟明玮异常惊恐,剪头发的时候听见旁边的小姑娘跟理发师探讨是染3988还是4988的套餐,把她吓坏了,一个小时里问了李衣锦十几遍到底剪头发要花多少钱。一进商场,她看到衣服价格,转身就走,但都被陶姝娜厚着脸皮死命拖住了。
“大姨,就算我姐是北漂,她也不至于一件衣服的钱都付不起。”陶姝娜说,“你不理解现在年轻人的状况,买得起一件衣服的买不起一套房,买得起一套房的舍不得买一件衣服。看起来有钱的可能不是真的有钱,真的有钱的一定不让你看出来多有钱。虽然我姐看起来也没钱实际上也没钱。”
孟明玮顾不上听陶姝娜乱七八糟的绕口令。“我不需要。”她浑身上下都在挣扎,“我不喜欢这种地方。”
“妈,你从来都不给自己买新衣服,就这一次,我给你买,你就试一下,好不好?”李衣锦苦口婆心地劝。
被两个人左右护法一样架着逛完了整个商场的孟明玮,终于在她俩的建议下买了一条裙子和一双鞋。
“这款鞋真的适合阿姨您的年纪,又好走又优雅。”店员小姑娘温柔地笑着说。“您是穿着走还是包起来?”
“穿着走穿着走。”李衣锦连忙说。
吃中饭的时候,坐在陶姝娜选的餐厅里,孟明玮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一点点。虽然嘴里还是说着“你们年轻人都吃些什么破玩意,又贵又没营养”,但没有之前那么抗拒了。
“吃完饭咱们逛公园去。”李衣锦说。
“下午太阳太晒了,我想回去了。”孟明玮说。
“就逛一下,吃完饭消消食,然后就回去。”陶姝娜连忙帮腔。
提心吊胆地带着她妈来到公园相亲角,没走两步就被一个提着鸟笼子的大爷盯上了。但看她旁边有两个年轻姑娘,犹豫着没搞明白什么路数,还是试探地过来问了一句,“您这是给谁找伴来了?”
陶姝娜眼疾手快,立刻拖着李衣锦往旁边挪开了几步。
孟明玮吓了一跳。没有树上的小纸条和联系方式,她第一时间还没意识到这是一个相亲角,真以为就像李衣锦说的那样就是一个公园。
“找啥?”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问。
“找伴儿啊。我看您年纪不大,没到七十吧?”大爷说,“我七十八,但我身体好着呢,什么毛病都没有。您看我合适不?”
孟明玮大惊失色,“你说什么呢?!”
大爷看她这副反应,表情立刻不太好看,“想找什么样儿的你直说呗,装什么。”转头嘟哝着走开了。
孟明玮余怒未消地瞪向一旁试图躲远的李衣锦和陶姝娜,还没等发火,又被一个穿着背心一身腱子肉的大爷搭讪了。
“我看你腿脚不太好啊?”大爷说,“我媳妇儿以前也这样。比你年纪大,没你好看。”
孟明玮脸涨得通红,急于躲开,“你别跟我说这个,我不应该来这。”
“外地人吧?”大爷听出了她的口音,“外地人也行,我有房,只要你答应不进我家户口本,我退休金八千多,够你花的。进户口本不行,我儿子不同意……”
李衣锦站得没那么远,听到大爷说这些,倒是愣住了。跟周到来踩点时只是注意到阿姨们都打扮得风姿绰约,大叔们也都侃侃而谈,现在再仔细一听,周围这一对对聊的都是医保,退休金,子女,几套房产,还有聊婚前协议的,说什么子女不让他再婚,怕被分走家产。
“其实咱差的也不在打扮上。”陶姝娜也看出来了,在旁边说,“能在这相亲的,不都是在北京有户口有房的?儿女无忧,不用带孙子,就想找个老伴陪聊陪睡陪养老。你说的那个你同事的房东,要不是本地人,怕也没那么容易找到真爱吧。”
“是啊。”李衣锦说,“我还是天真了。咱们这个年纪相亲都没人奔着真爱去了,难不成还指望大爷大妈们搞一见钟情?”
她看着她妈局促而尴尬的表情,突然感到十分难过。那些她妈给她介绍相亲时用来讨价还价的话,她设身处地地让她妈也感受了一回,但她完全没有任何愉悦,只觉得所有的人都既真实又可悲,她听不下去了。
她走上前,挡在她妈和那个大爷面前。
“这位爷爷,”她说,“不好意思,我带我妈溜达,进错公园了。您误会了。”
“走吧。”她拉着她妈掉头就走。
陶姝娜走在后面,刚想小跑两步跟上,旁边一个爷爷发现这相亲角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年轻的女孩,眼睛都亮了,“姑娘,”他问,“你也来找伴儿?”
陶姝娜在心里默念:“遵纪守法。文明礼貌。”忍住了没有动手,冲爷爷甜美地笑了一下,说,“爷爷,我是来给我奶奶相老伴儿的!我奶奶今年九十八,人称村里一朵花,跟您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您要看看照片吗?我手机里有我奶奶的高清自拍,绝对无美颜滤镜……”
刚走出公园门口,孟明玮就甩开了李衣锦的手,一个人闷头往前走。
李衣锦在身后看着她妈艰难的步伐,什么都没说。
“你回去吧。”她跟陶姝娜说,“我跟着我妈。”
“你俩没事吗?”陶姝娜问,“有话好好说,别吵架。你可以把错都推给我,就说是我的馊主意。我不怕。”
“没事。”李衣锦说。
她知道她妈不认得回家的路,也怕她走丢,就一直跟在她后面,看着她艰难地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终于走不动了。李衣锦上前扶了她妈,缓缓走到人行道旁边一个长椅上坐下。
“是我的主意。”李衣锦说,“我和周到,和陶姝娜讨论了好几天,想陪你做点什么,但我们都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孟明玮没说话。
“其实,我们同龄人相亲也差不多。你知道的。不管是二十岁,三十岁,还是五十岁,六十岁,都不过是想找到各取所需的伴侣。但是总有人接受这样的找法,有人不接受。有人能找到真爱,有人找不到。有人只想找钱,也有人找不到。还有人,不想找爱,也不想找钱,他们选择不去相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妈,我不是想让你找老伴,更不是想让你到了这个年纪还要被别人卡着条件挑挑拣拣,我只是想说,没找到不代表人生失败。你以前不也没找到吗?你也可以以后好好过。我现在觉得,和周到在一起,也过得挺好的,那就算是找到了吧。找没找到,总归要为自己活着,不是为了别人。”
李衣锦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注意到她妈伸手过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妈,你不生我气了?”李衣锦问。
孟明玮摇了摇头。
“你也别麻烦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离就离了,还找什么老伴?”她妈说。李衣锦觉出她妈语气里没有了那些理所当然的指点和要求,变得客气起来,也友好起来,似乎她真的是一个帮她妈找老伴的朋友一样。头一次,她觉得,她和她妈竟坐在相对平等的位置上,心平气和地交谈了。
“你姥姥说得对,我是该请个假了。从你爸,你,还有姥姥,所有人的事情中走出来,为自己活着。”她妈叹息一声,说,“不过我都五十七了,我还能活出什么来?”
“当然能,”李衣锦说,“你和姥姥都会活过一百岁,还可以每天算账,晒太阳,挑我的刺。”
孟明玮终于笑了。
“你愿意在北京漂着,就漂着吧。”她说,“虽然妈给不了你什么了,但是你漂累了,想回家就回,妈不打你了。”
“嗯。”
“但是以后不许再给我买衣服了。”
“那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