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晶病得突然,在医院里躺了两天。第一天还动个胳膊都困难,一口气昏昏沉沉睡了二十多个小时,第二天醒来就好了很多,指标也正常了不少,力气也有了,但医生却不肯放他出院,“搞不清楚病因,还需要观察一下。”薛晶心里嘀咕:要是让你们搞清楚了病因,我说不定这辈子都是小白鼠,更出不了院了。
虽然医生和父母都瞒着自己,但他还是知道了“急性白血病”。不过,他并没放在心上。“急性”嘛,来得快去得快,又猜到了为什么会犯病,他觉得自己跟死应该完全不沾边。只是这么一来,“超能力”就不能用了,这才是让他真正伤心的事情。
第二天有了精神,医生却不让随意活动,他只能在病床上发呆。医院又没有电视,一点娱乐都没有。老妈倒是给他把课本带来了,语数外,一样不落,但薛晶实在看不下去。他随意翻开课本支在腿上做做样子,脑袋里想起了游戏画面,两只手还假装起游戏机手柄来。主角自然是自己,左手拿着魔杖,右手装着激光枪,身上穿着黄金圣衣,带着一堆黑龙往敌人的恶魔城里猛冲。
为什么没人做便携的游戏机呢?他想,不是俄罗斯方块那种黑白的游戏机,是像超级任天堂、世嘉土星那样能换卡的游戏机,做成便携的。每天有多少人躺在床上没事做,要是有了这样的机器,那能赚多少钱啊。怎么就没人做呢?
想到这里他来了兴致,拿过床头的纸笔在作业本上画起来。屏幕肯定要用彩色液晶的,下面是手柄。但这样的话,屏幕就只有机器一半大了,画面好小。
有了,屏幕和手柄可以折叠,不用的时候屏幕可以收起来,这样减小体积好携带,而屏幕也等于放大了一倍。
薛晶望着草图看了会儿。要是下面也有屏幕,那画面不是就更大了?他画起第三张图,把下面的手柄按钮挪到了两边,在中间空出来的地方画了个屏幕。对了,听说现在已经有触摸屏幕了?要是用触摸屏,手柄按钮都不需要了!
第四张图上便是一个上下都是屏幕的翻盖机器。薛晶发觉图上只有两个框,看不懂是什么,只好写些备注来说明。字还没写完,他又想到,既然上下都是屏幕了,为什么还非要分开?直接做成一个完整的触摸屏幕呀!他疑惑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嗨,傻了,这不是为了让体积变小好携带吗?
那为什么非要是上下两块呢?要是有折叠屏幕,或者能卷起来的屏幕,那不就可以弄得好大好大……咦?如果光是为了屏幕大,可以用投影仪啊。假如有小的投影仪可以投到墙上,那游戏机就可以是一个手柄、一个投影仪……哦,不行,走在外面没有墙呢。
对了。眼镜!眼镜就是显示器,那眼前整个都是屏幕,那就是超级大了!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了。薛晶兴奋地翻了一页空白纸,迫不及待地想要画出来。他先画了个棍子一样的人,带着漆黑的眼镜,手上拿着手柄,一根手柄线连在眼镜上。仔仔细细画完,他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哪是什么游戏机,分明是一个盲人在摸盲文。
要是真能做出便携的游戏机,那世界上多少人会抢着买啊。薛晶想着,说不定一天就能赚几个亿,还是美元……
他盯着这张纸胡思乱想,不由得嘿嘿笑出声来。他爸正守在病床的床脚边,听见他笑,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一边看书还一边傻笑啊?写什么呢?有好好看书吗?”
昨天病重,顾不得别的,今天看他好了许多,当父亲的又担心他学习上会不会落后。说着就走上前来。薛晶吓得马上把本子翻到空白之处,所有的游戏机设计稿都盖了起来,然后假意胡写了些数字,装作在算什么题。他爸见状,知道儿子躲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没趣得很,摇摇头走开了。
这一来,薛晶也失了兴致。自己的得意之作不能给父母看见,可要是给王瑞他们几个看,王瑞肯定会问:“你知道触摸液晶屏要多少钱吗?眼镜显示器技术只在实验室里有,至少几百万。你这东西卖给谁去啊,比尔•盖茨才买得起吧。”这一想就更没意思,也没继续琢磨的心情了。无事可做,他百无聊赖地在本子上又随手乱画了一会儿,便觉得困了,索性睡了过去。
正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妈妈的声音:“大师,就是这边。就这个病房。您先看看……”他也没醒,好像听见一声:“阿弥陀佛……”
等他一睁眼,就看到一个身披灰袍布衣的圆脸光头,正站在自己床头,吓得他一激灵,整个人都坐了起来,“爸!妈!”
“小施主醒了。”这人说。
薛晶的妈妈连忙抓住儿子的手,“我们都在呢。儿子,跟大师问好。”
薛晶这才看清,这人是个和尚。头顶烫着香疤,脖子挂着佛珠,手上执礼,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不碍事的。”他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昨天妈妈一直念叨“是不是撞邪了,要不要请人来看看”。厂医院管得不严,加上这病房也没有别的病人,薛晶妈妈还就真找了个和尚,来帮他“看看”。
薛晶的姥爷、姥姥都是信佛的,家里日常设着香案,自小耳濡目染,别说妈妈,就连他自己也多少信点儿。薛晶在病床上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
“这是上寺的大师,轻易不出来帮人看的。”他妈妈说,“还是我们一家常去烧香礼佛,这才破了例。大师,你看看我儿子这气色,不是有什么东西作祟吧?”
大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薛晶,开口道:“这个嘛……医生现在怎么说?”
“就是医生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说现在看起来好像稳定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大师,依你看,是怎么回事啊?”
“嗯……嗯……”和尚点了点头,“医生看得也不差。还算不是乱说。你儿子呢,是命有此劫……”
“啊?什么劫?”
“你别急。治病不救命,你儿子命有此劫数,本来是不容易化解的。但你爸妈都是结了善缘的,这是因果报应,福泽子孙,本来的大灾也就化小了。”
“大师,你说我儿子这个劫,是因什么而起啊?”
和尚看了薛晶一眼,年轻人不好糊弄,十几岁尤其浑不懔,“前世因缘,不提也罢。你们也不要乱打听,天机不可泄露。”
“哦哦,罪过罪过。那我儿子是没事儿了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事。要是真没事,又怎么会生病呢?”和尚摇头,掐指算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过了片刻,“医生看不出这是什么病,这就再正常不过了。医生只治此时病,不懂前世命。小施主,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力气啊?”
“现在已经没啥感觉了。”薛晶答。
“那就是之前有感觉,对吧?那现在灾星已退,波澜未平。嗯……”他观察薛晶父母的表情,见二人郑重至极,这才又望向薛晶,见他手里握着笔,本子还放在胸口上,便笑道,“小施主本与文曲有缘……”
“他学习最不行了,一天就知道打游戏。”提起这茬儿,妈妈本能地一阵数落。
“是,小施主‘本来应与’文曲有缘,都是这煞星所致,以前才有缘无分……”
这话果然说到了薛晶妈妈的心尖上,她无比关切地问:“大师的意思是,我儿子成绩不好也跟这个有关系?”
“那是自然。”大师道,“小施主这一劫若走得好,则一煞退二凶……咦?”正说着,他突然对着那本子一愣,“这是你画的?”说着伸出手指,指在那作业本上。
顺着和尚的手指,薛晶看到纸上随手乱画的图案,自己也是一愣,因为正是那个东西。那东西模样古怪,别人即使见过或许也画不出来,但薛晶当时迷糊,心中纠结,寥寥几笔涂鸦,竟画出了大概的意思来,外形未必准确,但无限重复,大小相叠的分形体轮廓已经出来了。
“啊?这个?我随便画的。”
和尚从他手里拿过作业本,指着图案对薛晶的父母说:“两位施主,这可就真是缘分了。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汉王庙当初供奉的秀龙啊。汉王庙好多年前就拆了,小施主随手这么一画,却正是秀龙的模样。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现在就回去安排,等小施主出了院,就到我们庙里来,我们专门安排下道场……”
接下来是一堆难懂的话,薛晶愣了一会儿,问道:“什么……什么秀龙?那是什么东西?跟《天龙八部》有关系吗?”
再想问,大师却只跟他笑,“小施主一家都是有缘人,我们在庙里恭候了。”然后便拉着他母亲出去说了。
这天到了夜里,薛晶的体征数据还真完全稳定了下来,就“出院自行观察”去了。
那神叨叨的大师只给薛晶说了“秀龙”两个字,便把他给吸引住了,回家后立刻给三人打电话。可薛晶自己尚不明白,说给朋友听,另外三人更是听得迷迷糊糊。对于薛晶提供的情报,大家的想法自然各有不同。
王瑞从听到就不信,且不说科不科学,和尚的话一听就是满嘴跑火车。那“秀龙”又是什么东西?难不成庙里和尚真掌握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但是薛晶大病初愈,自己也不好当面反驳他,何况这时也找不到别的线索。这周不停地折腾,又累又怕,再不济就当散散心吧。
李勇是来者不拒,但也半信半疑,抱着听听也好的心态。
刘子琦的脑子已经挤不下更多东西了,“那个东西”“异客”又来个“秀龙”,这些到底是一个东西不是?
说到底,只有薛晶诚心诚意地觉得,那庙里真藏着秀龙的秘密。要不怎么和尚一见到那个东西的涂鸦,就能叫出名字呢?
在讨论秀龙的过程中,李勇也把实验室的事情告诉了薛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着,但感觉电话里实在说不明白,于是约好第二天去庙里当面聊。
汉旺的庙宇不算少,都零落分散于404厂所在的这片山上。山顶的云悟寺算是小小的名刹,庙分三院,由北往南沿山而下按高度称“上寺”“中寺”“下寺”,薛晶母亲请来的和尚就在云悟上寺修行。山腰还有一座船头寺,以形似船头而得名。乡下的寺庙有许多说不清是佛是道,有的更是这殿玉皇大帝,那殿如来佛祖,许是为了孙悟空大闹天宫时方便去请救兵。寻常善男信女们也分不清楚,不过见庙磕头而已。
这一天又是周六,转眼已经过去了一周。上个周六,他们五个人去山上惹来了一堆事情。今早几人一碰面,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十点钟时,薛晶家请了庙里的和尚做道场。道场大小要看金主财力,以及怎么操办。薛晶家是寻常工薪家庭,也没什么外水富贵,只能请几位庙里的和尚小小办一场。薛晶是事主,当然要跟自己的家人同去。其余三人先另行会合,再一起上山。
王瑞一行走了近一个小时,来到庙门前已经十点一刻了。只见庙里烟火缭绕,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大殿里,一群和尚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叽里呱啦地念着经,也听不出是梵语还是汉语,是普通话还是四川话。
刘子琦和李勇还好,王瑞却很不适应这种场合,一是他不信,二是香烛蜡火熏得他喘不过气。
正殿摆着道场,薛晶家父母、姥姥姥爷都跪在两旁闭目诵经,却没见薛晶的踪影。王瑞他们见不便打扰几位诚心祈愿的长辈,就绕去寺院的门后找了小沙弥。那小沙弥正倚柱发呆,望着正殿里的热闹,探头探脑一脸顽皮。
王瑞问他:“这位小师傅,我们是来找同学的,就是……嗯……”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指了指薛晶父母,“就是他们儿子。”
“那个小施主啊,”沙弥说,“就在里面跟我们师父说话呢。”他指着一间有青布遮挡的屋子,继续倚门看着热闹,也没有带路的意思。三人走到屋外,正听见薛晶的声音:“大师,那个啥灾星,就是你昨天说我画的那个东西吗?”
李勇走在前面,不打招呼便掀帘子进去,另外两人也鱼贯而入。旧式的木屋采光不好,三人定了定神,才看见薛晶坐在堂屋正中,对面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圆脸和尚。这和尚年纪不算轻,似乎接近六十了。这年纪平常看来属于爷爷辈,但跟一般意义上的高僧比就差了点意思。
和尚一身青袍,见三个孩子进来,便率先起身施礼,口持佛号,“阿弥陀佛。”
薛晶叫道:“你们也太慢了。”便向和尚引荐,“大师,他们就是我之前说的同学。”
和尚和善地点头,“三位小施主请随便坐。”薛晶连忙介绍:“这是庙里的惠岸师父。”
李勇和刘子琦都合十还礼,王瑞却有些排斥,只是一点头。
薛晶招呼说:“快过来快过来,”说着抓起放在面前的一块木板,“你们快看,这上面刻的东西。”
李勇接过木板来。那是一块川西地区常见的木雕饰板,两尺见方,旧时富人的房屋、庙宇之类的地方有很多这样的物件。这木板看上去很旧,已经辨不出底色,也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木料,有些开裂。木板上雕着一条龙,雕工也很一般,奇怪的是龙身小,龙首大,这颗头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一大半,身子和龙爪被挤得奇小无比。龙头上还精刻着繁复的纹饰,那些花纹比龙身龙爪精细太多。正因太过精细,加上年代久远保存不善,那些纹饰都已经皲裂了。
三个人看着这龙头上的花纹,相互递了个眼神,心脏都是狂跳不止。
虽然不是完全一样,但那密密卷积的纹路正像山洞里的那个东西。
不等他们发问,薛晶便对惠岸说:“师父你刚才说到哪里了?这块木板是清代的?”
今天薛晶家正砸着钱办道场,惠岸自然比往日更加慈眉善目,“三位小施主坐下说话嘛。这也是跟几位有缘,不知几位小施主打听这东西是要干什么?”
“这个……”薛晶方才一直没跟和尚聊下去。他自然不敢说出实情,乱编倒是会,但又怕编出纰漏跟王瑞他们对不上号,便一直在跟和尚兜圈子。他望向王瑞,让他拿主意。
王瑞最是擅长口胡,张口就来:“师父,这是个秘密。我们几个不是参加学校素质教育兴趣小组吗?有个学期作业,要给汉旺镇设计一个徽章,拿去省里参加比赛的。可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有天薛晶突然画了这个图,我们都觉得挺好看的,但不知道什么意思。问他怎么想出来的,他也说不清,就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里他也不记得。这种比赛好烦的。”也亏他编得下去,还露出一脸苦相,好像真的深受困扰,“又要好看,又要有来历,还要结合汉旺历史。不光要画图案,还要写设计思路。所以我们一直在帮他找出处,想要弄清什么意思,这才好写上去,我们甚至还可以发挥发挥……”
薛晶见状,也接过话头一路顺着往下编:“我就觉得是在哪儿见过的古迹,他们偏不信。非说是我自己编的。要是得了一等奖,还有五千块钱的奖金呢。”
听到奖金,和尚忽地眼睛一亮,嘴上却说:“阿弥陀佛。”
这被王瑞看在眼里,连忙接嘴:“要是这东西真有什么文化典故,师父你讲给我们,要是得了奖,我们可以拿出一部分来还愿。”
惠岸虽然心动,但毕竟年长太多,面容整肃淡淡道:“小施主说哪里话,施主都是结善缘的人,又喜欢我们这里的历史文化,你们想听我肯定愿意讲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惆怅地叹了口气:“这些东西啊,现在都没人关心了。东西也要丢完了,以后就没人晓得啰。”
刘子琦问:“那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呀?”
惠岸从薛晶手里接过那块木板,说道:“这个东西啊,有个名字,叫作秀龙。”
“秀龙?”
“是秀气的秀。不是绣花的绣,也不是铁锈的锈。说起来话就长了。也是你们有缘,现在不要说普通人不晓得,就是在汉旺的庙宇里,恐怕除了我,也没得人知道了。薛小施主可能是以前在我们庙子里看到过,要不就是在船头寺看过,别的地方也没有了。而且船头寺的那些道士,肯定也不明白这是个啥东西。年轻人啊……”
和尚年纪大了,说话絮叨,王瑞生怕他东拉西扯没完,忙问:“这个东西是庙里才有的?”
“是。”惠岸轻轻摸着那颗龙头,“唉,这木板呐,其实刻得不对。听我师父说,但凡往上刻龙的都是不对的,都是清朝的师父根据名字胡猜乱刻的。秀龙秀龙嘛,就刻了一条真龙。可在清代以前,塑像和画里都没有龙,只有龙头上的这个花纹。这个才叫秀龙。只可惜,‘文革’的时候破四旧,连菩萨都砸了,好多东西都没了,都看不到了……”
这一听,四个孩子觉得更对了,同时又觉得意外。清朝以后传错了,以前才是对的?那这东西得有多少年历史?
“所以秀龙不是一条龙?”王瑞问。
“说起来就复杂了。要不怎么说有缘呢?”惠岸那苍老的手抚过木雕裂纹,“这个东西,是我师父藏起来传给我的,那时我比你们可大不了好多。”
王瑞他们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故事,也不说话,就听和尚讲:“我从小是个孤儿,几岁就被人送到汉王庙出家当和尚。那时候汉王庙里这种东西还多,好多佛像后头都有这个秀龙,有的是雕刻,有的是绘画。那时候也不懂是啥,也就没注意过。
“当了没几年和尚,你们404厂就来了。那时候,我们都不晓得这是要干什么。庙子里不管世事,没人关心那些。突然有一天,师父把我们几个徒弟叫一起,说我们的庙子要拆,这片地国家要征用。
“汉王庙不大,一共也没几个人,又在山腰上,我们当时搞不懂嘛,征用山腰的庙干啥?现在你们都晓得了吧,整座山都用来修你们404了,不是光一个庙子的事情。那时候我们都是些小和尚,连汽车火车都没见过,哪儿想得到。
“这些就不说了嘛。反正有一天庙里来了人,师父跟对方在屋里说了半天话,然后就喊我们进去。进去以后,就看到师父耷拉个眼站在边上,来的那个人给我们讲话。大概意思就是:根据国家政策,和尚不是劳动者,属于寄生虫。劳动光荣,寄生可耻。正好庙也要拆了,希望大家听从国家号召,还俗当一名光荣的劳动者。不过国家也有政策,信仰自由,非要当可耻的寄生虫也不是不让,可以去其他庙子里。当时就让我们一个个马上做选择。
“我问师父,师父说,不要管他,看我们自己。我几个师兄弟就都还俗了。我是个孤儿嘛,从小在庙子长大,还俗也没去处。我就想跟着师父走,结果只有我没还俗,继续当和尚。反正没过好久,人就都散了嘛,庙里就剩下我们两个。
“庙要拆,但一时还没拆。过了两天,师父就把我叫到他面前。明明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一进门,师父立刻就说:‘把门关了。’”
四个孩子本来也听得专心,听到这句更是连耳朵都竖了起来。
“我把门关好,师父又让我坐。看这阵仗,我也晓得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吩咐,我就乖乖老老实实坐正。师父多久都没说话,然后才说:‘现在徒弟就只剩你一个了。本来你还小,有些事情现在传给你也不合规矩,但是以后,这间汉王庙也没其他人了,合不合规矩也没办法了。’
“啥叫以后没人了?我还没明白过来,师父就从桌上拿了这块木板给我,问我:‘你知不知道这是啥?’”
虽然已经看过了,孩子们还是不约而同地低头望向那块木板。
“到了那时,我才第一次晓得了这个东西的名字:秀龙,是秀气的秀,也是刘秀的秀。刘秀你们知道吧?东汉开国皇帝汉光武帝刘秀。汉旺的名字,就是从刘秀那里来的,你们总听过吧?汉旺,东汉从这个地方兴旺起来,所以叫汉旺。汉王庙的汉王,就是指刘秀。”
四个孩子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无论摇头点头,他们对刘秀都没有什么了解,汉光武帝在课本里不过是短短一句话,不像三国里的人物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他们所知道的刘秀更多是广场上那个很丑的巨大雕像——骑着马,手擎宝剑,面容僵硬。
“刘秀?”王瑞问,“那差不多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
“对,是有近两千年。我师父说就是从那时传下来的。”
反智之火烧得王瑞焦躁不安,直言反驳道:“两千年前哪有佛教哦?我们都学过历史。东汉后期才有佛教流传,到我们四川怕是更晚。你师父肯定是乱说的。”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有多难听,于是赶紧找补:“可能你师父听来的就不太真……”找补完他又想,师父一定是听师父的师父说的,反倒越描越黑,只好闭嘴了。
惠岸和尚似乎全不在意,笑道:“小施主不用不好意思,当年我不懂,后来读了些书,也想到了这点。那我问小施主,刚才我说了,船头寺也有这个秀龙印,船头寺是道观,你知道吧?你说刘秀那时候有没有道教呢?然后,为什么佛道两家的观宇里都有这个秀龙印呢?”
这么一说,王瑞他们就更迷惑了。和尚见状一笑,“依我之见,两千年前汉旺没有佛堂,但却有汉王庙,那时庙里供奉的就是刘秀和秀龙。至于变成道观,还是佛寺,那都是后来的事情。”
和尚说得敞亮,王瑞连忙追问正题:“那这个秀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那天你师父都给你说了些什么?”
惠岸挥挥手,“扯远了扯远了。我师父说,这个东西叫秀龙。秀龙者,刘秀之龙也……”和尚摇头晃脑起来,似乎是学起几十年前那天师父在他面前拽文的模样,“在秀龙身上,有一个两千年代代相传的秘密。这个秘密本来应该只有汉王庙的主持保守,但以后就只能靠惠岸你一个人了。
“我当时听师父语气古怪,问师父什么叫靠我一个人?师父也不回答,只叫我不要多问,老老实实听着。秀龙的秘密肯定要从刘秀说起。师父就给我说……”因为薛晶他家不算“四川人”,惠岸一直跟他们讲的是普通话,现在回忆起当年就不自觉地换了乡音,“刘秀,就是那个汉光武帝,建立汉朝的。他跟人家项羽打仗打输老(王瑞“嗯?”了一声),剩个光杆儿司令,跑到汉旺山后头来躲起。人家要斩草除根噻,就派大军搜山。这个深山老林,路都莫得,哪里跑得脱喃?眼看就要给这个娃儿围到了,要抓到起了,突然一哈子,垮嚓一哈,晴天白日里一道闪电打到这娃儿面前,把这个娃儿劈到了。
“你以为他死了哇?没有。人家是真龙天子,咋会给雷劈死呢?他就遇到了这个东西——”惠岸模仿着当年师父的话语和动作,点了点那块木板上龙首的秀龙印,“秀龙。秀龙其实不是龙,这个后头再说。秀龙跟刘秀做了一个交易,就把刘秀救起走啰,本来大军围得严严实实的,就在眼皮子底下,一个大活人,莫得了,不见毬了。”王瑞听这话粗野,心想他那师父也不是什么有德高僧,怕也是个蒙事的。
“追兵搜遍了整座山都莫找到。(王瑞又想,汉旺山这么多,他们能搜完?)后来追兵退了,刘秀又突然冒出来老。这时,刘秀已经得到了秀龙的本事,他就在汉旺重新拉杆子招兵买马,收了张良、萧何、马超、魏延这四员大将,后来就一路打胜仗,在新野火烧七军,兵出祁山,十多年就统一了中国,建立了东汉。你晓得不,这哪儿是刘秀自己的本事,这都是遇到秀龙以后,秀龙给他的能耐。”
前面倒也罢了,后面真的越听越不像话。刘秀的敌人是王莽,倒搞出一个项羽打刘秀来,后面更是前汉、后汉、蜀汉一勺烩,愣把刘邦、刘秀、刘备三位一体成了一个人。汉初三杰的张良、萧何是他祖宗刘邦的人,比刘秀老大约两百岁,三国的马超、魏延则是他不知多少代孙的刘备的人,又比刘秀差不多小了两百岁,关公战秦琼也扯不了这么长的战线。更别说火烧新野跟水淹七军串了频道,出祁山还真遂了武侯之志,统一了全国。虽然三个姓刘的是一家,又都是白手起家最后称孤道寡,颇有些家族血脉的神奇,但也不能揉一块儿都安在刘秀头上……
几个孩子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王瑞更是想立马告辞走人。这时和尚却转回了普通话,笑道:“你们倒是给和尚面子,都没人笑。不是我打诳语,那时我师父就是这么给我说的。现在嘛,咱们都知道这里面漏洞百出,但那时的和尚都是穷人没饭吃了才来当的,不要说历史书,就连评书都没怎么听过。我师父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几分真假,我当时就更不懂了。
“后来,我出去读了书,又四方云游了些年,这才慢慢知道师父说的都是些啥狗屁不通的东西,但我在全国走了这么多地方,愣是没见哪个庙子里有秀龙印。有一段时间,我就把这些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惠岸的回忆仿佛有些苦涩,他慢慢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后来,我考上了佛学院,上了几年学,又读了些书。这时才发觉,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王瑞虽然觉得和尚有些故弄玄虚,但依然被他吸引住了,问道:“怎么个没那么简单?”
“刘秀这个人,相当奇怪。首先,他虽然是皇室血脉,但已经是刘邦第九代重孙的旁支了,史书上说他从小务农,也没读过什么书。当时王莽篡汉不是建立新朝,把西汉灭了吗?刘秀还是因为逃难迫不得已才起兵的,最初也没显出多大能耐。奇怪的是,到了地皇四年,刘秀突然豹变,一下算无遗策,战无不胜了。
“然后,不到十二年,他就一统天下了。这只是其一。《后汉书》上说,刘秀‘举无过事’,什么意思呢?就是所做决定没有错的。这是神仙也做不到的嘛。三国你们都知道嘛,三国里面把诸葛亮吹得通神,又会借东风,又算准曹操会走华容道,还七擒孟获,摆空城计,简直是神仙。但你知道诸葛亮这个神仙怎么说刘秀的?说他‘神略计较,生于天心。故帷幄无他所思,六奇无他所出’。
看到孩子们听文言吃力的样子,和尚解释道:“意思是谋略太强了,只有天神的心才能算得这么完美。天下之事没有不在他思考计算中的,所有谋臣属下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一个人。就是说,诸葛亮觉得自己跟刘秀比,刘秀要是神仙,那孔明撑死了算个普通人。”
四个孩子并没有听过什么刘秀的故事,《后汉书》也没读过,所以前面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听到诸葛亮如此称赞刘秀,这才有些明白。惠岸见他们还是没什么具体概念,便举例道:
“你们都知道赤壁之战嘛,赤壁之战是曹操二十万军诈称百万,孙刘联军五万,最后孙刘大败曹操,曹操败走华容道,险些送命。这里面还是靠了诸葛亮借东风、周瑜打黄盖巧施苦肉计,天时地利人和加起来的功劳。最后也不过是五万战胜二十万,可就已经是著名的以少胜多了,对吧?可你们知道刘秀指挥的昆阳之战吗?”
大家都齐齐望着王瑞,王瑞一脸无奈地连连摇头。
“昆阳之战,王莽大军四十二万人,比赤壁之战里的曹操多了一倍。曹操输了至少自己还逃了命嘛,可昆阳大战中,王莽四十二万大军惨败,主帅王寻被刘秀斩杀。这也是以少胜多,你们猜刘秀这边多少人?”
李勇算起了数学,说:“十万。”
薛晶猜:“十二万。”
刘子琦估了个五万,王瑞本来想敌军翻一倍,那自己不变也是神迹了,也想猜五万。但刘子琦猜过了,他只好咬咬牙,再往小了猜:“三万五。”
惠岸和尚一笑,伸出了一个指头。
李勇得意地说:“怎么样?我对了吧!按比例嘛……”
“一万。”大和尚说,“昆阳之战,刘秀率军一万,大败王莽四十二万人。”
一时间四人都怔怔发呆,这个数字终于让他们明白了为什么诸葛武侯会说刘秀“神略计较,生于天心”。这哪里是人的本事,这是神能。
秀龙,刘秀之龙的能耐。
刘秀和秀龙的交易。
王瑞初时的不耐烦早就烟消云散,此时突然惊觉,便转头望向李勇。如果刘秀根本不是什么“举无过事”,他只是把自己做错的那个现实涂改掉了呢?除了刘秀,谁也不知道那个他没有成功的现实。
“我读了这些书,才重新想到我师父给我说的秀龙的秘密。说不定师父那些狗屁不通的话里隐藏的秘密反倒是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刘秀是被秀龙开了天眼的。”
惠岸师父换了声色,有些郑重其事,王瑞听完却不解其意,“啊?开天眼,开什么天眼?”
大和尚讶道:“开天眼你们都不懂了吗?哎哟。”他略感失落,“按你们现在流行的说法叫预言,预知未来。就比如那个1999年世界末日的预言,按老说法,那个诺查丹玛斯就是开了天眼。”
大和尚真是什么都知道。提到诺查丹玛斯,四个孩子俱是一愣。惠岸却以为是他们还没听明白,又解释说:“秀龙让刘秀开了天眼,能预知未来。刘秀有这样的本事,那当然什么都不会做错了,当然就‘神略计较,生于天心’了。就算没有读过兵书,不懂文韬武略,只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他当然就‘举无过事’了。”
这个与王瑞所想全然不同,但似乎也另有一番道理。他转念一想,不对,“涂改现实”是自己亲眼所见,开天眼是和尚的猜测,两相比较当然是涂改现实更对一些。惠岸见他皱眉沉思,哪知道他在对比自己的亲身遭遇,只当他不信有“开天眼”,便又说:“光这么讲你们肯定不信。我这个说法呢,是有史书为证的。”
这话更是稀奇了,李勇一脸的不相信,“这也能有史书为证?别是什么胡编的野史吧?”
“《资治通鉴》,不是野史吧?《资治通鉴》至少有三处记载,刘秀老年时痴迷算卦,叫作‘好图谶’。靠算卦决定国事,大臣自然不同意,说不信算卦,他就把人家给流亡了。流亡还是好的,还有人因为不信卦差点被他杀了。史书上说,那人痛哭流涕着求饶才得以赦免。史书上只记大事,大的冲突都这样,大臣有几个敢跟皇帝对着干的?刘秀老了是啥样你想想就知道了。
“把这个细节连上,一切就很蹊跷了嘛。以前打仗的时候‘神略计较’,当了皇帝以后又‘举无过事’,不仅一手建立后汉,还搞出了光武中兴。可当他老了,突然不务正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痴迷算卦。你们想想这是为啥呢?”
薛晶不由自主地问:“为啥呢?”
“因为秀龙给他的天眼关上了。”虽是猜测两千年前的往事,惠岸却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算卦是干什么的?预测未来。刘秀为啥要算卦?因为他年轻时开天眼的能耐终于耗尽,不能靠自己预知未来了。你想想,他开了一辈子天眼,突然没了,就跟突然瞎了一样,换成你怕不怕?他为了找回天眼的能力,就天天在那儿算卦。”
王瑞一时竟找不到这说法的漏洞,引经据典、人心揣摩得似乎天衣无缝。难道真有这样的可能?最开始还有些难以接受,后来转念一想,他已经亲眼见到秀龙让几个人拥有的其他能力,开天眼似乎并不比别的更荒唐。但秀龙本身到底是什么呢?
事情更复杂了。
他的脑子有万千思绪,只听刘子琦问:“大师的师父说的秘密就是这个吗?就是刘秀遇到了秀龙,开了天眼。但这好像不值得搞个庙,还要把这个故事传两千年?这一切跟这个庙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有关系。”大和尚点头,谈兴很高,“正要说到这里。刘秀当了皇帝以后,没多久就派了兵马回汉旺。回汉旺来干什么,有两个说法。
“第一个说法,是害怕秀龙的龙脉被人发觉。刘秀能遇到秀龙,夺了王莽的天下,那将来别人遇到秀龙,又来夺他的天下怎么办?所以必须把汉旺的秘密封存起来。怎么封存呢?就是把当时这里的所有知情者都杀光。”
四人听得全神贯注,“杀光”二字冒出来,都吓得浑身一激灵。“传说中,修帝王陵墓的工匠都要殉葬嘛。一个道理。但刘秀犯了个错误,他派来的心腹是当年在汉旺跟他一起起兵的义士。这个心腹怎么可能杀光自己的老乡嘛,所以就隐瞒了下来。这件事也才得以流传。”
“不对不对。”王瑞听到这里,突然摇头插话,“这个传说不成立。”
“怎么不成立?”薛晶问,“我觉得挺成立的啊。”
“如果前面说的成立,这个说法就不成立。”王瑞认真看着惠岸和尚,“刚才师傅才说了,刘秀开了天眼,能预知未来,还‘举无过事’。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误?刚当皇帝那会儿他还没老嘛,既然开了天眼,那肯定知道这人会心慈手软啊!这么要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犯错?”
“对啊!”这么一说,大家都醒悟过来,连声称是。惠岸没想到王瑞小小年纪,思维竟如此缜密,也是一惊,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我刚才说了,有两种说法,这种是汉旺镇上普通人流传的说法。还有一种,才是我师父继承下来的说法。”
“什么说法?”
“刘秀跟秀龙做了交易,开了天眼,既然得到了秀龙的力量,就应该完成对秀龙的承诺。秀龙就跟孙悟空一样是被镇在这里的,孙悟空被镇压在五指山下,秀龙也被镇在这龙门山里。按说刘秀做了交易,应该在得了天下后把秀龙放出去。但他没有。
“因为刘秀开了天眼之后,知道了秀龙的真正目的。一旦释放秀龙,它就会冲出龙门山引发天劫。刘秀跟秀龙做了交易以后,这才知道秀龙的真面目。本来秀龙被压在龙门山没法现世,刘秀按交易该当秀龙的帮凶,结果他不仅没有帮秀龙出来,反而派自己的心腹来汉旺,世世代代镇压秀龙,免得它诱发灭世之变。”
说到“天劫灭世”的时候,李勇正含着半口茶,这句话让他一惊,茶水喷出险些没让他呛死。王瑞想要帮他拍打后心,他连忙摆手表示没事。山野传说里,有天劫灭世什么的也是常见,但这会儿却戳中了几人的心事,脸上都纷纷变色。
“灭世?什么灭世?”刘子琦最为紧张,“怎么还有个灭世?”
和尚却不知道他们在怕什么,“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这边的山叫龙门山呢?鱼跃龙门化为龙,如果让秀龙跃出龙门,就会引发天劫。刘秀开了天眼能预知未来,这才知道了将来秀龙会引发灭世大难。所以统一后,他马上派人前来镇压,要世世代代镇住这个秀龙,免得它跃出龙门引发天劫。所以根本就没有灭口的那些事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传的。那个心腹根据刘秀的指示,在山上修了五间庙,分别镇压秀龙的头、心、爪、腹、尾。汉王庙处在核心位置,以镇龙心,云悟寺上中下三院镇爪、腹、尾,船头寺压龙头。”
王瑞奇道:“不是说秀龙不是龙吗?怎么还按龙的样子来布置?”
“这……我只能这么说,我师父就这样告诉我的。这东西又没有史书为证,我只能怎么听来就怎么传了。你们想,这就算是真的,传了两千年,哪儿还搞得清本来实情?”
惠岸哪知这四个孩子就是想要搞清楚“本来实情”。之前说得言之凿凿,他又自有一份庄严相,听起来更让人信服,到了此刻才觉得露了底色。
王瑞心中一沉,说到底也还是乡野荒谈,当不得真。可薛晶听得起劲,连忙追问:“五庙镇压五方,汉王庙居中,那汉王庙要被拆了怎么办呢?不就镇不住龙心了?大师,你师父肯定给你传下什么法宝了吧?”说着薛晶眼中闪烁,一把抓过那木板,“莫非就是这个?”
惠岸不由一笑,“小施主玩笑了,又不是《封神演义》,哪来那么多法宝?惭愧得很,并没有那些神奇的宝贝。要真有,我也不在这儿了,各位小施主也听不到我的这些故事了。”众人心想也是,都叹了口气。只听和尚继续说:“师父最后给我说:‘这些东西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由你。以后汉王庙的和尚,除了你就莫得别人了,师父不给你说,这些东西就再也莫得人晓得了。反正你记得就是老,给其他人说由你,烂在肚子头也由你。反正也没见哪个真见过秀龙。’然后师父就让我坐直,说:‘来,你给这块木板磕九个头。’我就老老实实磕了九个头。磕完以后师父说:‘这是你师祖传下来的口诀,我也不晓得有球用。反正莫断在我手里头。你背下来嘛。’”
惠岸已经一把年纪,但三十年前他师父也才不到四十,比他现在年轻,用土话学起师父当时的模样颇有些欢脱,几个孩子都忍俊不禁。听到口诀,几个人都凝神专注起来。就听惠岸念道:
时非时,刹那万劫尽。
色非色,一念众相生。
雷非雷,电转寂灭清。
无空无色,四神归一,切切万亿化身。
四个孩子听他念完,都晕头转向。又是时又是空,又是相又是色,像是佛经,却又不是,也不押韵,谁也不明白在说什么。在他们大眼瞪小眼时,惠岸已经摸出桌下的钢笔,从功德簿上裁下一张纸埋头写好,伸手递给了他们。
薛晶接过纸来仔细看了一遍,依旧是不懂,然后又传给别人。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上面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一句话也看不懂。惠岸也不等他们问,就笑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你们那个比赛,抄上去就完事儿了。”
“比赛?”李勇完全忘记了“比赛”的谎。
王瑞一拉他,赶忙谢过惠岸师父,他仔仔细细又看了两遍,“雷非雷,电转寂灭清”让他一阵不安。梦里那句“那不是闪电”一下又冒出来,连了上去。他把纸条递给刘子琦,正想发问,却听薛晶说:“大师,我想问一下,当时只是汉王庙要拆,您师父把这些东西传给你是什么意思啊?还说什么以后汉王庙除了你就没别人了。不还有你师父吗?他怎么……难道说……”
王瑞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难道惠岸的师父殉了庙不成?这念头吓了他一跳,但再往下想,恐怕也只有这个可能了。镇守秀龙两千年的责任,在他师父手上被斩断,连庙都要被夷平。除了以身殉庙,他还能怎样呢?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惠岸。惠岸也不说话,却端起茶碗来,慢慢用盖子撇去茶沫,轻轻吹了吹碗口试试温度,然后喝起茶来。王瑞心跳更快,也端起手边茶杯喝了一口,却觉得茶叶顺着茶汤进了嘴里,一阵不舒服。
“唉……”惠岸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第二天我才晓得,我师父那龟儿子还俗了,跑到隔壁镇磷肥厂开拖拉机去了……”
噗!王瑞一口茶水全喷在了李勇身上。原来是这么个“明天汉王庙就剩你一个和尚”。
四个孩子哭笑不得,屋里本来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王瑞自己捶打前胸把呛进气管的茶叶咳出来后,这才问:“靠这个口诀,就能镇压秀龙吗?咋镇压?对着秀龙念口诀?”
“这个师父也没说,按理说可能就是这样吧。”
听这话说得模糊,王瑞哭笑不得,“师父,您这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和尚倒不挑礼,摇头晃脑地说:“这种事情,还是那句话,信则有,不信则无。谁说得清呢?你要说我师父说的每句都是真的,我自己都不信。退一步说,就算两千年前真有其事,但靠小小一个汉王庙里的和尚口口相传——这些和尚连佛经上的字都未必能认全——肯定早就面目全非了。
“莫说两千年,就是刚才我给你们讲的,也跟师父对我讲的大不一样。我师父哪里知道什么《后汉书》《资治通鉴》……他给我讲的,又未必不是添油加醋,混进了从茶铺说书先生那里听串了的战国春秋、东汉三国呢?我觉得我加入的史料是对的,删刘邦、刘备删得对,可那一代代传下的和尚,就连那些加张良、萧何、马超、魏延的也未必觉得自己是错的?”
惠岸和尚话说了不少,又抿了口茶润润喉,“乡下传说不就这样吗?话说回来,哪个又真的见过秀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