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大和尚说完乡野荒谈竟已到了正午时分。正殿的诵经祈福也停了,素斋也已经备好,小沙弥过来请师父和几位施主用餐。山庙的素斋别有一番滋味,但几个孩子都吃得心不在焉。
王瑞满脑子里都是秀龙。和尚的故事有几分是真的?再过几个月他就要满十四岁了,早过了大人说什么都会信的年纪,而且惠岸自己也表示拿不准。
饭桌上,薛晶家一直在称赞寺里的斋饭,劝几个孩子多用些,尤其是薛晶,大病初愈,先要少吃肉,多吃养人的素菜,而且用斋饭有功德……几个人轮番变着花样地喋喋不休,王瑞是客,主人说话不能不理,可他心里又有事,赶忙三口两口填饱了肚子下桌。
云悟寺上寺紧邻山巅,王瑞顺着庙墙信步走来,没几步便已身在崖边。山高云低,层层积云被风卷着,势如轻涛朝这边涌过来。云接悬崖,掩住了脚边的万仞险峰,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更是寒气逼人。王瑞不敢再往前走,便就站住了。脚下变幻的云海不时透出层峦叠嶂的远山,龙门山近观青翠欲滴,远眺却如云中穿行的墨汁。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背后轻叹:“你们这里风景真好。我们那里可没有这么高的山。”说话的当然是刘子琦,王瑞顺嘴答:“所以你们那里也没有妖怪啊。”
两人都笑了。刘子琦走到他身旁,“你觉得这个惠岸师父说的,是真的吗?”
“萧何跟马超一起在新野火烧七军吗?”王瑞又想笑又头痛。
刘子琦也笑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是其他的。”
“你说的其他,具体是指的哪些?”
“我们见到的是秀龙,是一个至少被镇压了两千年的妖怪。”
王瑞的心狂跳了两下。
谁又真的见过秀龙呢?
刘子琦继续说:“先不管什么天劫灭世,也不管什么五间庙本来是来镇压它的。先说,你觉得我们在洞里见到的那个东西,就是秀龙吗?”
为什么要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刘秀。王瑞努了把力,却还是没法回答吃不准的问题。
刘子琦说:“你之前见过我爸,其实他也不一直这么忙,一年到头还是能陪我几次。他很喜欢跟我讲一些新知识,有一门数学理论叫分形,是前几年才有的学科。分形的意思就是图形的整体形状跟细节类似,看起来像是一层层的无限重复。秀龙的样子就很分形。这门学科很新,那块木板至少也有一百年了,清朝人哪能懂这么新的数学概念。最早画这个的人,一定是见过它。”
你才多大,你爸就给你讲这个?王瑞心中疑惑,终于说:“我们见到的,应该就是秀龙。”
刘子琦往悬崖边走了两步,伸出自己的左手静静地望着,也不说话,脑子里思考着关于秀龙的一切,还有关于父亲的秘密……
周围一时沉默,王瑞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那天从实验室出来我就一直——”
话还没说完,就听山门那边传来一声大叫:“你们两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怕摔下去吗?”李勇和薛晶快步走来,只见前者一边走一边说:“王瑞你居然敢来这种地方,以前你没这么大胆子吧?”
是吗?王瑞有些诧异,好像真是这样,以前自己会尽量离危险地方远一点。
“怎么办?”薛晶走到旁边,找了块大石头拍了拍灰。那石头大约是被坐得多了,光可鉴人,他一屁股坐下,问:“你们说,不会真有1999世界末日吧?”
薛晶什么都信,但他说起世界末日来却是一脸轻松,好像并不当回事儿。李勇都比他认真一些,接茬说:“不会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就是先从我们镇上应验吧?”
王瑞不满道:“别胡说八道,你们也要去当和尚吗?满口神叨叨的胡话。”但嘴里这么说,心里却起了波澜,忽然想到:如果世界末日跟想象的不一样呢?万一程凡就是天劫的第一个受害者呢?
“切,人家说正经的呢,怎么就去当和尚了。”李勇说,“到现在程凡还人间蒸发着,音信全无。反倒是我们几个遇到的事情越来越奇怪。本来还以为会有什么高僧帮我们指点迷津,结果好嘛,给我们说,我们遇到了灭世的魔王。什么两千年镇守秀龙,连个法宝都没有,就几句咒语,有屁用啊?”
时非时,刹那万劫尽。
色非色,一念众相生。
雷非雷,电转寂灭清。
无空无色,四神归一,切切万亿化身。
“是口诀,不是咒语。”薛晶纠正他。
李勇冷哼一声,“那还不如咒语呢,拿来有什么用啊?”
“肯定有用啊。”薛晶很有些当真。
李勇大摇其头,“肯定有用,那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用。”
“行了行了,别闹了。”王瑞笃思半晌,认真道,“我们必须找到秀龙。”
是的,必须找到秀龙。是恐怖大王也罢,是被镇在龙门山、能开人天眼的妖怪也罢,必须重新找到它。
可他生怕谁问自己:“找到以后呢?”他心中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觉,并没有确切的答案。若程凡还在,他肯定会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家听了就不会有什么意见。可同样的话他却说不出口。
李勇耸耸肩,“你说得简单,去哪里找呢?”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两分钟,刘子琦终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我知道。”
三个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他像是又被吓住了,等了几秒钟才重新又说一遍:“我是说,我可能知道秀龙在哪里。”
王瑞看他的眼神中包含着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薛晶却惊喜非常,连忙从石头上跳起来,“哪里?快说!”
“你们……我们厂的十二层大楼。”
“你在说什么呀?”王瑞皱着眉头,“十二层大楼?那是总厂办公室啊。”他察觉话里隐含着很可怕的意味。
“你们还记得黄阿婆之前讲的事情吗?”他说,“黄阿婆说,她是在抢修重点厂房的时候遇到了地震,然后遇到了异……秀龙,记得吗?还记得阿婆说的重点厂房的位置在哪里吗?”
除了刘子琦,当时谁也没关注这个细节,纷纷摇头。王瑞逆推道:“十二层大楼那边,对吗?”
刘子琦点头,薛晶这才说:“是啊是啊,我好像记得。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吧?”
“是,光这个说明不了什么。”刘子琦说,“刚才我去问了惠岸师父,你们知道他说的那个汉王庙在哪里吗?就是那个以前他出家、后来拆掉了、本来应该主镇龙心的位置,你们猜在哪里?”
“十二层大楼?”薛晶问,“难道说,后来黄阿婆他们炸掉拆走的地方,就是惠岸大师出家的汉王庙?”
这么一说,众人都有几分信了。“但是……但是……”李勇连说了两个但是,“这只能证明以前秀龙在那里出现过,不能证明现在的十二层大楼能找到秀龙啊。”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刘子琦像是松了口气般说:“有些事情,我其实一直想告诉你们。”说着,他掏出那张一直窝在口袋里的纸条,放在大家面前。
孩子们不明所以,都挤了上去,脑袋攒动,围着那张小小的皱巴巴的纸片,上面只有残缺的几行字,每行都不全:
我怀疑用正常的方
对“异客”存在的解释需要回到物理基
双缝干涉的学院派解释是不
至是单电子假
“这是什么鬼?”薛晶问,王瑞盯着“双缝干涉”四个字,其他人则一句也没看懂。
“我从我爸公文包里捞出了这张纸片。”
“捞?”
刘子琦伸出自己的左手,做了一个掏的手势,“之前……我没有说实话,大前天下午你们发现自己异常的时候,我这边不是什么也没发生。”
这时,他终于把那天下午的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了大家——箱子、纸条以及对父亲的怀疑。事情并不复杂,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偶尔才敢抬头偷看一眼大家脸色。王瑞的脸色越来越青。虽然没有打断他的话,但刘子琦知道那种表情,大家是在等他说完,等他把所有的理由借口都讲完。
刘子琦想要解释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大家。原因很多,他害怕大家发现自己的父亲跟程凡人间蒸发有关系,害怕他们怪罪自己,害怕这里唯一的朋友抛弃自己……
但他什么原因也没说。
“说完了?”王瑞问。他面无表情,但李勇已经脸色发白,“王瑞,有话好好说。”
“我没问你。”王瑞像是换了张脸,面如止水,但让人更加害怕。他跟之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哪怕是那天吵到要绝交,王瑞看起来也一点不吓人,但现在不一样了。“我问刘子琦,你说完了吗?”
刘子琦发现自己不禁有些发抖,“说完了。”
话音刚落,王瑞像出膛子弹一样扑向刘子琦,闷不作声地抡圆左拳揍向他的脸。刘子琦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险些直接晕死过去,连退了三步才站住。
“你背后是悬崖,你先过来。”王瑞握着拳头,声音还很冷静。
“别打了!”向来脾气火爆的李勇反而站在中间,护手挡住王瑞,“王瑞你正常一点。”薛晶早就呆住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刘子琦你先过来。”王瑞不理李勇,眼睛只盯着刘子琦。
至少他不是要把我杀死。刘子琦想的竟然是这件事,至少他还知道后面是悬崖。他走了回来,“你打吧。”
“正常一点。”李勇挡在中间。王瑞并不理他,照着脸又是一拳,“为什么不早说?!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早说?!”
盛怒下,李勇根本拦不住他。连续几拳就这么打上去,刘子琦靠墙缩着,任由王瑞这么打着。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不早说?“你什么意思啊?你是故意放着程凡等死是吗?说话!”
接连打了四五拳,李勇见他仍然没有住手的意思,这才看准机会从背后锁住王瑞的胳膊,把他往后拖了拖。“好啦!好啦!够了吧!”
“不够!”王瑞吼道,“他为什么不早说?!”
“如果是你,你会说吗?”李勇拼命压制住王瑞,一面问。王瑞比他高大,真发起狠来比他有力气。
“当然会!”王瑞一面挣扎一面叫,“为什么不会?!”
“会个屁!”李勇也火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他妈怎么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王瑞本来盛怒之下理智全无,但李勇劈头盖脸一阵骂,倒把他骂愣了。他“嗯?”了一声,挣脱李勇转身问:“你说什么?”
李勇的话像机关枪一样快:“如果是你,你跟着你爸转学几千公里,到了个人生地不熟的镇上,转学第一周,刚认识的同学就人间蒸发了,见鬼了;老师同学,所有人你都认识不到一周,你身边还没有妈,就只有你爸一个人。然后你发现你爸可能跟这个事情有关系,你咋办?你他妈会跑去跟刚认识的两天同学说,程凡消失可能跟我亲爹有关系?”
若是冷静下来,王瑞自己也能想明白这些。但这时他怒火中烧,这种重要信息刘子琦居然瞒着大家,王瑞觉得自己被朋友欺骗了、背叛了,“他明明可以早点告诉我们!如果早知道的话……”
“如果早知道你会怎么样?”李勇虽然没有王瑞高,但此刻却仿佛压着他的脸,“他早告诉你,你要去干什么?”
“我们可以去十二层大楼……”
“那周二发觉程凡不见了,我们为什么没有一起去那个山洞?”
王瑞愣了一下,“因为……”他一时说不出原因。
“我们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刘子琦也什么都不知道,即便给你这么一个纸条,又有什么用?”李勇很少这么条理清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有其他的证据,光靠刘子琦那点猜测又能做什么呢?早说晚说并没多大区别。
王瑞犹豫了一会儿,好像理智上被说服了,但还是不甘心地叫着:“但是他不该瞒着我们。”
“得了吧,王瑞。敢说要是你是刘子琦,你不会瞒着我们?”李勇见他已经从狂怒中恢复平静,自己说话也慢了下来。王瑞刚要反驳,李勇有些无奈地笑了,“你当我们第一天认识你啊?你绝对不会。不是我说你,你爸妈不让你下河,你到今天都不会游泳;你爸妈不让你骑自行车,全班就你一个不会的。你这么一个人,现在你告诉我,是你你会讲?我信你的鬼啊!你要是刘子琦的话,我看你到现在都不会说出来!”
这么一说,王瑞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让他有些愣神,“我……”
这时,李勇仿佛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其实吧,我们大家都一样。我们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父母的。”
这种话不像是李勇会说的,或者说,不像是任何一个这么大的孩子会从嘴里说出来的。脸已经肿了的刘子琦,对这场打斗不知所措的薛晶都抬起头来望着他,尤其是薛晶,像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人。
“看我干吗?”李勇有点不自在。
“到底发生了啥啊?”薛晶问。李勇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一定不是平白无故的。李勇和过去不一样了,很不一样。王瑞也想知道,但那是别人的私事,他不愿主动开口问,但本能地竖起耳朵。
这时,李勇看着刘子琦和王瑞,“都不打了是吧?好了,别这样看着我,好别扭啊。其实也没啥事儿。”
还是薛晶接茬:“说呗。”
李勇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解开自己的衬衣袖扣,把衣袖挽了起来。刚露出小臂就看到一道道乌青的印子,王瑞倒吸一口凉气,不觉转头看了刘子琦一眼,他的两颊也都乌了起来。李勇继续卷袖口,上臂的伤痕很多。
“大人打的?”王瑞心惊。在中国,要找个没挨过打的小孩,恐怕比登天还难。王瑞也是挨打经验丰富,但打孩子是有讲究的,像屁股、大腿这种皮糙肉厚的地方才打,很少有打上半身的。这肯定是一顿昏天黑地的狠揍,不知怎么下得去手。
伤痕不是很新,至少不是昨天的;而且他们几个的血细胞都偏低,愈合起来比正常要慢,李勇身上的伤痕就更吓人。几人看在眼里比血癌还惊心。
“大前天被打的。”李勇解释道,“就我们回家晚了的那天。”
就是去找了黄希静老人,然后差点被掉下来的窗玻璃拍死的那天。之后地震,薛晶进了医院。
“那天我们是回家太晚了。”王瑞回忆起来,怕是有十点过了,“但是……”
他的“但是”没好意思说下去,李勇接着说:“回家以后男女混合双打,木头尺子都打断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居然还自嘲地笑了笑。薛晶同情地说:“至于吗?不就晚回来一会儿吗?”
“我躺在床上,一直都没有睡着。倒不是疼。”他在床上一直在哭,“越想越生气。”人家有电脑,有老师辅导,送去学音乐,给买圣斗士,你们除了打牌就是打我。成绩好,怎么成绩好?从哪里去成绩好?我有啥?我凭啥?“我……”他犹豫了一会儿,“我觉得活着特别没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
王瑞说:“至于吗?”
李勇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至于!”那恶狠狠的眼神让王瑞吃了一惊。
李勇觉得很孤独,很委屈,但这种话在男生间实在开不了口。关键不是被打,是心里难受,是没有人在乎自己,是爸妈没有道理可讲,那些委屈和孤独都说不出来,说出来只会被打。
“然后半夜的时候,就地震了。”李勇孤独地笑,“其实当时我没睡着。我感觉到床在摇。我明白地震了。你们知道我在想啥吗?”
没人回答。
“我当时就眼睁睁地看着床边的衣柜晃。砸下来把我砸死,就一了百了啦。不是开玩笑,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动都没动,没站起来,更没跑。”
王瑞发现记忆中有前后矛盾的地方,“可早上在学校里,你说全家在外面躲了一晚上啊。”
“是啊。”李勇的表情有些微妙,“听我说嘛。我就看着那个衣柜晃来晃去,真就倒下来了。那个衣柜质量也是……但我爸那时候跑了进来,看到柜子倒下来,一下子就扑到我身上。”
“啊?然后呢?”薛晶紧张地问,发现李勇眼圈有点红。
“哎呀,没啥。被子先滚出来了,柜子就被卡住了,也没压到我。我爸反手就把柜子推回去了。”
说到这里,李勇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爸爸一边用砸肿的胳膊顶开柜子,另一个胳膊拼命给自己留出一个三角空间,“勇儿你没……没事儿吧?快快快跑。”
他没有动,也没有回答。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勇儿没事吧?”妈妈也冲了进来,打开灯,看他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吓得脚一软,啪地坐在地上。李勇这才心软,嘟囔道:“老天爷看你们没把我打死,来帮你们了。”
他妈妈这才知道他没事儿,连忙站了起来。李勇没穿衣服,挨揍的地方暴露了出来,片片淤青,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下了多重的手。出乎自己的意料,妈妈哭了起来。
“打那么重干什么?!”她流着泪骂丈夫,“给他个教训就是了,肯定都是你用那么大劲。”
其实两人下起狠手来并没有太大区别,木尺也是妈妈打断的。
“这会儿还说这些。快跑啊!”爸爸说着去拽李勇,李勇却憋着气,躺在床不肯动。爸爸拉了他两下,见他软在床上,一下慌了神。“勇儿,勇儿,你没事儿吧?”想到儿子刚才睁着眼一动不动的样子,这时全身无力,心里认定是自己把儿子打坏了。
李勇发觉父母误会了,有些尴尬,刚想起身,爸爸把他连被子带人一裹,对妈妈叫:“扶一下,扶一下!”说着便翻身把儿子背了起来。他已经一米六了,不比父亲矮多少。
“我没事儿。”他这才说,但父母已经不听他的。他爸只穿了一条内裤,背着儿子也不能动弹,光着脚就往外逃。
“其实地震一点都不厉害。”李勇坐在地上对王瑞他们说,“根本不用跑。结果没穿衣服,反而还给搞感冒了。”
父母吵了半天,一面哭一面埋怨把儿子打坏了,骂自己,骂对方,好半天才相信李勇说的“我真没事儿”。
三个人抱头痛哭,裹着一床被子,第二天一家人全都感冒了。
“那天半夜在外面,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们非得去打麻将呢?就不能不去吗?”三个人哭了半天,李勇痛哭流涕,终于问出这句一直想问的话。
他以为父母会像电视里那样抱着他保证:“我们不去打麻将了。以后再也不去了。回去就把麻将、扑克都扔了。以后你做作业,我们就在旁边看书,一起学习。”
谁知妈妈愣了好一会儿,却对他说:“其实我们也想不去啊。可是,可是我们忍不住。”
李勇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身边的三个朋友,“我那时才明白,其实大人跟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也知道应该好好学习,不该不写作业,不该贪玩;半夜不睡觉玩电脑、上课看小说、抄别人的作业,谁都知道不好。可一样,都是忍不住的。
“然后我突然就想通了。”他说,“他们也跟我们一样。也有错了但偏以为是对的,也有知道不对但还是忍不住的。学生有第一名有第一百名,家长其实也一样。父母总强求我们做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做不到就骂我们:‘你看看别人。’其实我们自己也是一样,也总是责怪父母,希望他们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他们不肯承认我们做不到,总是说我们不肯努力;我们也不肯承认他们做不到,觉得是他们不爱自己。
“其实,我们都没有对方想象中那么好。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在想,我爸妈是爱我的,并不比王瑞你爸妈爱你爱得少。但他们没法给我辅导奥赛,没法忍住不打牌,不会存钱给我买电脑。这跟我忍不住上课要说话,数学考试最后一题就是做不出来是一样的。我把这些想法都跟他们说了。”
王瑞和薛晶像是完全不认识自己的朋友一样呆呆地盯着他,刘子琦则低下头,若有所思。父亲是爱他的。他理智上当然明白。但他从没这样想过,大人和小孩一样,有些事情虽然明白,但是做不好。
“你都给他们说了?”薛晶问,“你爸妈说什么?”
“没说什么。”李勇说,“就算他们能同意我的看法,我想将来也不一定能有什么变化吧。我们是没办法选择父母的。我们只能努力不要变成他们,不让他们的问题变成我们的问题。”
这一刻他们意识到,李勇真的变了。其实到了初中,每个人都跟过去不一样,或迟或早,或突然,或缓慢,只是那仿佛永恒不变的朋友和环境让他们忽视了这点。
不管刘子琦的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都不要把他的问题变成刘子琦的问题。王瑞在心中暗想。
他们觉得花钱学音乐、绘画是浪费,花在庙里就是正当的。因为他们明明错了,依然觉得自己是对的。但怎样才能让他们明白呢?薛晶想。
李勇摆摆手,“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还是正事儿要紧。嗯,那个秀龙应该在十二层大楼。”他望着王瑞,“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王瑞深吸一口气,走到刘子琦面前,伸出了手。刘子琦还靠墙蹲着,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王瑞用很小的声音说:“你要是想,可以打我一拳。但是不要打脸,打脸会被家长发现的。可以打肚子。”
“等这事完了。”刘子琦回答。
四个人重新围成一个圈,薛晶开口笑着说:“今天你们都吃了我的饭,可不能白吃呀,说吧,到底要怎么办?”
“去十二层大楼,找到秀龙,把程凡救出来。”李勇说,“如果秀龙真是恐怖大王,就顺便把秀龙干掉。”
“话是没错。”薛晶说,“问题是具体怎么办?情报太乱了,两位参谋,是不是该梳理一下?”
王瑞低头对身高一米五的薛晶翻了个白眼,“参谋向拿破仑将军汇报。”
“据说,在大约两千年前,刘秀在汉旺这个地方遇到了一个叫秀龙的东西,AKA‘异客’。”
“AKA是什么?”
“哎呀,文盲,AlsoKnownAs,别名的意思。”
“好好说中文,装什么老外啊。”
“据说刘秀与‘异客’做了交易,开了天眼——也就是预知未来的能力。刘秀当了皇帝以后,派人回汉旺修了五个庙来镇压秀龙,因为秀龙的真正目的是灭世。以上都是传说。”
“王瑞你能不能说得不那么啰唆啊?”
“别那么多废话,这里面有些线索要再拉一下,都给我闭嘴好好听着。”
“差不多两千年以后,1965年,我们404开始在这里筹划建厂。这个时候,汉王庙,就是惠岸师父说修来镇压秀龙的五个庙中的主庙被拆了。动手拆庙的,应该就是黄希静奶奶他们。
“根据黄奶奶的说法,当时有苏联专家老米援助建设404厂,而且老米说过一句话,重点地区,就别让女人去干活了。所以老米,说不定修这个厂的时候就可能知道些什么。黄奶奶晚上干活儿时,在原汉王庙的位置遭遇了地震,然后在山洞里看到了秀龙。她碰了秀龙,然后整个世界都变了。苏联领导人变了,中国和苏联也从亲密战友变成了对头。黄奶奶可能也得到了一些特殊能力,但肯定不像刘秀那么厉害,而且她说很快就会消失。我觉得很可能就类似刘子琦那样,能穿墙。”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黄奶奶一看到刘子琦手穿门,就相信了我们。说明她见过。”
“哦……”
“然后就是我们,四月三十号以前,薛晶听说山里出现怪事,刘子琦的爸爸也是四月底紧急调来。五月一号,我们五个人就在山里遇到了秀龙。程凡碰了它,两天后,程凡人间蒸发,然后我们各自得到了奇怪的能力——穿墙、涂改现实、分身,还有,呃……脑洞?”
李勇扑哧笑出声来,“脑子里面有洞。”
“我现在满脑子事情,没空来抽你,你先等着。这里面没有预知未来,如果再加上开天眼,那就是五种。这些能力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是想不明白。这些能力使用的时候会产生辐射,用多了会死。不过,幸好一旦停止,恢复得还比较快。”
“双缝干涉……”刘子琦插话。
“哦,对,双缝干涉等一下说,就快提到了。我觉得这些能力肯定跟秀龙的真相有关系。包括辐射,这些能力会不会有什么内在联系?这些能力如果都来自秀龙,那或许是秀龙不同方面的能力?
“双缝干涉,刘子琦你爸十有八九是在十二层大楼,也就是过去镇压龙心的汉王庙上,做研究秀龙的工作。刘子琦从他爸的秘密公文包里拿来的纸条,上面写了‘双缝干涉’几个字。”
薛晶疑惑地瞪大双眼,李勇却面露难色,“别……别再从头扯双缝干涉了。听得我头晕,一点没懂,光听名字胃里就有点恶心。”上次使用能力带来的急性辐射伤害和这个概念牢牢绑在了一起,刻在了他的大脑深处。
“行吧,具体说起来也累。双缝干涉证明几个反常识的事情可能是存在的,比如一个量子可以同时出现在几个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情。”
“一个打五个?”薛晶眼睛一亮。
“量子的态叠加——就是刚才说同时出现在不同地方的意思——但这种态叠加一被观测就会消失,变成一个唯一的现实。(“坍缩。”刘子琦在一旁补充道。)这一点跟……”
“等一下,什么叫观测?”薛晶问。
“这……”王瑞想了一会儿自觉解释不清,“你就当成看见好了。”
“哦……”薛晶虽然点头,但表情茫然,王瑞知道他不是真明白。但此刻不宜扯远,他赶忙拉了回来,“态叠加的消失,或者说波函数的坍缩……算了你就随便听听吧,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清楚……这一点很像李勇说的,他看到很多现实,然后能够把大家送到某个现实里去。但这其实跟‘一个打五个’,也就是态叠加矛盾。如果说薛晶的分身是量子态叠加,那为什么没有因为我们看见而发生坍缩?反正我不懂。”
“所以我们两个是磁铁的南北极?”薛晶大胆地说,“叠加侠和坍缩侠……呸,什么破名字。”
“啊?”王瑞从没想过这种类比,“我……不知道……”
李勇嘘了一声,再度看向王瑞,“你先让他说完,不要打断。别回头这货忘了自己要说啥了。”
王瑞重新定了定神。
“我们的能力,这个很关键,但是现在还摸不到什么头绪,只能暂时先不管。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重要,就是使用能力的时候伴随的辐射。”
虽然刚警告了大家不要插话,但李勇还是忍不住小声问:“我们还能用这些能力吗?”刚刚在病床上躺了两天的薛晶连连摆手。
王瑞摇头道:“别用。会死人的。”
李勇又问:“那如果像前两天我救你命那样,不用会死呢?”
王瑞哆嗦了一下,“那就……那就……非用不可的话,还是用吧。”
“我们必须尽快把这件事情了结。”刘子琦说。
王瑞点头说:“是啊。”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对任何人来说责任都太重了,何况一群十四岁的孩子?
“又被你们岔开了。我想说的是,我们当时拿盖格计数器测过,没有测到辐射。贴着皮肤都测不到。但我们确实都受到了辐射伤害,有血液报告作为证据。那说明辐射只可能有一种,β辐射。”
“β辐射有什么特别的吗?”薛晶问。
“β辐射是自由电子。”薛晶和李勇都没有特别反应,只有刘子琦皱起眉头,王瑞继续道,“你们还记得惠岸师父说,刘秀遇到秀龙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吗?”
“哦……”薛晶恍然大悟,“天雷!”
“闪电。然后黄奶奶说,她看到一道闪电从地上蹿向天顶。然后薛晶你听到的传闻,是夜里山上出现了金龙。”他犹豫了一会儿,本来不想提到自己的梦,但最后还是加了上去,“然后还有我那个梦,我梦见电话里程凡的声音不停地说‘那不是闪电’……”
提到这里,王瑞已经颇有些紧张,一句话里连说了好几个“然后”。连李勇也听得后脊梁发冷,薛晶喃喃念道:“‘雷非雷,电转寂灭清’。”
“那个口诀。”刘子琦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个口诀!”
“这里面肯定有关系。”王瑞说,“问题是什么关系呢?”他看着大家。四个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李勇唉的一声打破了沉默:“四个臭皮匠都是顶不了一个诸葛亮啊,没人知道啊。”
“那怎么办?”王瑞失望地问,“我是想不出来了。”
“我觉得,实在想不出来,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刘子琦开了口,他这话已经想了很久,“哪怕没搞明白真相,我们也不能再等了。”
此刻,周围萦绕的层云之下,这龙门山底,隐藏着人们无法想象的东西。
“不能磨蹭了。”李勇点头,“去十二层大楼,找到秀龙,车到山前必有路。”他深吸一口气,看着三个人,“现在,只有我们四个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非去不可。”
刘子琦率先点了头,然后是王瑞,薛晶看了看他们三个,也点头同意。得到了朋友们的认同,李勇露出往日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别忘了,我们还有从秀龙那里偷来的能力,虽然不能乱用,但真到了紧要关头,该用还是得用。”
“齐心合力。”他看着三人,“不管会发生什么。”
王瑞一把握在刘子琦手上,“不管会发生什么。”
薛晶也连忙伸手叠在上面,然后不放心地问:“你们觉得咒语管用吗?”
他掏出收好的纸条,放在大家中间。四人再一次仔细地看着口诀。
时非时,刹那万劫尽。
色非色,一念众相生。
雷非雷,电转寂灭清。
无空无色,四神归一,切切万亿化身。
王瑞笑道:“要是到时候实在还想不到办法,就对着秀龙念咒好了。瞎猫碰到死耗子,总要试试啊。都把它背下来吧。”
四人各自念念有词,转眼还真把这个纸条背了下来。等背完,众人商量了一下,做了决定。
刘子琦明早跟踪爸爸刘佩,看他到底去哪里,在十二层大楼的什么地方上班。只要找到他爸,就能找到秀龙。所有人一早做好准备待命,刘子琦随时电话召唤。
计划商定,三人辞别薛晶一家,先行下山。告辞的时候刘子琦躲在厕所,没被人注意到他脸上的淤青。
下到山腰的时候,刘子琦想起什么,取出纸条又看了一遍。看完以后他追上王瑞,把纸条递给了他。
“怎么?”
刘子琦指着纸条上最后一句:“你觉得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因为前后少的字太多了,我没查到什么。”
至是单电子假
又是“电子”,却不知道怎么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