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张灯结彩的都督府大堂之中,李琰也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当即翻倒在地。王利涉和董江等人惊呼着,七手八脚将他搀扶起来,坐在坐榻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琰呆呆地坐在榻上,目光发直,“君可为什么要叛我?为什么?”
“王君可这人狼子野心,反复无常,大王是过于信重他了呀!”
王利涉痛心疾首。
李琰呆呆地念叨:“为什么君可会叛我?为什么?”
他忽然起身,抽出兵器架上的长剑,王利涉大骇:“大王,您要干什么?万万不能死啊!”
“我不会自杀的。”
李琰大步往堂外走去,凄然道,“我要问一问王君可,为什么要叛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王利涉抱住他哀求:“大王,这当口就别意气用事了,咱们得想办法逃命啊!”
“报——”
就在这时,一名通传兵满脸惶然地奔跑进来,“大王,敦煌兵攻破了大狱,把牛进达、崔敦礼他们给救了出去!”
“轰——”
一声巨响,都督府大狱的大门被撞破,马宏达带着兵马杀入院子中。李琰并没有在牢狱中安排重兵,仅有的一队甲士根本抵挡不住马宏达的军队,刹那间就被杀散。
马宏达亲自打开牢门,将牛进达、崔敦礼、令狐德茂和翟昌等人释放了出来。
牛进达只是被摔晕了,受的伤倒不重,几乎是刚刚清醒没多久就被放了出来,见来的人居然是王君可的心腹校尉,禁不住一头雾水。至于令狐德茂等人也是心情忐忑,还以为要拿自己开刀问斩了。
马宏达也不解释,恭恭敬敬地请二人上马,带着他们到都督府门口来见王君可。
“崔舍人,受苦了!”
王君可急忙上前,亲自将崔敦礼从马背上搀扶了下来。
崔敦礼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围困都督府的敦煌兵,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君可又来到牛进达面前,一撩袍子,单膝跪倒:“老牛,兄弟来赔罪了!”
“你——”
牛进达看见王君可就怒不可遏,伸手一抄,却抄了个空,才发现马背上并没有兵刃。于是跳下马来,揪着王君可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挥拳就打。
马宏达“噌”的一声拔出横刀就要上前,王君可大喝:“退下!为了替朝廷平叛,麻痹李琰,我杀了那么多肃州将士,他杀了我也是应该的!谁都不准阻拦!”
此言一出,令狐德茂和翟昌都愣住了,什么?王君可又反水了?士族家主们又惊又喜,好像在濒死之际被一口参汤给吊了回来,一个个欣喜若狂。翟昌、张弼和阴世雄等人是喜极而泣。
秦刚也跑过来抱住牛进达的胳膊:“您该听听王刺史的解释!”
“牛刺史,”
崔敦礼也道,“还是先请王刺史说一说吧!”
崔敦礼虽然官职比他们低,却是钦差身份,牛进达只好松开手,狠狠地将王君可掼了出去:“你说!”
王君可向众人道:“诸位还记得当日李琰到敦煌行县吗?”
“当然记得。”
令狐德茂道。
众家主们频频点头,秋季行县本来就是瓜州都督的职责,李琰是先去肃州行县之后又去的敦煌,家主们还曾去州城驿迎接。
“李琰在敦煌找我密谈,言辞中流露出造反之意,对我多加拉拢。我试探他的口风,才知道他认为自己是隐太子建成的人,陛下赐死庐江王李瑗、长乐王李幼良之后,终有一日要对付他。他不知从哪里听说陛下命李大亮朝甘州增兵,认为那便是对付自己的证据。恰好崔舍人又来征召他回长安,他便认定陛下是要杀他。”
王君可说道。
崔敦礼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他拿了我之后,严刑拷问我李大亮增兵甘州的事。这人疑神疑鬼竟然到了这等地步!”
“那你为何又助他造反?”
牛进达半信半疑。
王君可苦笑:“老牛,他是你我的上官,堂堂临江郡王,他只是露出些口风你让我怎么办?难道我要凭着一言半语的揣摩便上报朝廷,说他要谋反?而且临江王在瓜沙肃三州经营了三年,谁知道有多少耳目?恐怕我的密奏还没发出去,就被他给暗害了。”
牛进达一时语塞。
翟昌急忙解释:“王公,我敦煌士族绝没有人伙同李琰,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可那时我不敢确认啊!所以我便假意附和,他为了试探我,甚至要娶鱼藻为世子妃,认为这样一来我就与他绑定为一体,无法再下贼船。为了打消他的疑忌,我只好忍辱负重,答应将女儿嫁给李澶。此后他才算相信了我。”
王君可侃侃而谈,满脸真诚与痛苦,“我虽然知道老牛的忠义,可老牛人在肃州,我根本不知道那边被李琰渗透得有多严重,竟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只好孤军奋战,在敦煌撑起这大唐的江山。”
崔敦礼耸然动容,抱拳鞠躬:“王公的忠烈之心,下官深感敬佩。此时想来,我仍然能深切感受到当初王公的彷徨与无助。”
牛进达绷紧的神情也略略松了一些。
王君可叹了口气:“当时在敦煌真的是彷徨无助,我根本不知道谁是李琰的心腹,谁又被他收买,所以我只好一步步地夺取了所有镇戍校尉们的军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上。”
“王公疑我等之心太重!”
令狐德茂叹道,“若早一日能开诚布公,今夜何至于如此凶险!”
“王公这是老成之举。”
崔敦礼淡淡道,“毕竟武德六年的事距离今日不过才六年。不过今夜诸位家主能够秉持大义,我自然会禀告陛下,朝廷不吝嘉奖。”
家主们都有些尴尬,都清楚他说的是武德六年的张护、李通之变,他们占据敦煌,斩杀总管贺若怀广,这是敦煌士族联手给朝廷的一个下马威。虽然当年敦煌士族与朝廷已经达成了协议,大部分的军权也都上交,但朝廷也不会完全没了戒心。
“幸好了,我暗中查到最后,并没有发现敦煌士族附逆李琰,除了李氏上蹿下跳,勾结奎木狼之外,其他家主都是一腔忠义。”
王君可倒是回护了士族,却将李氏捅了一刀,“但当时情景我不得不如此,先后拿下了令狐瞻、翟述和宋楷,彻底掌握了军队。”
令狐德茂等人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阵阵后怕,谁也没想到王君可竟是存了这种心思,若是当初与他死磕到底,今夜怕真不好收场了。
“这时,李琰命我带兵来瓜州助他举事,我原本想突然拿下他,他却让我将大军驻扎在城南,不让进城。我万般无奈,不料正碰上奎木狼劫走鱼藻,我才算是带了五百人进来。”
王君可道。
“那是真的劫亲?不是你的计划?”
牛进达问道,“玄奘法师怎么又参与在其中?”
“绝对不是我的计划。”
王君可苦笑,“至于玄奘……这个人啊,到底想搞些什么我是真看不懂。或许,他也是看出李琰要谋反,不想鱼藻进入火坑,这才设计救她吧!”
牛进达点点头,这种解释他倒是认可的。对玄奘不顾生死的救护之恩,他一直深怀感激。
“老牛,”
王君可诚恳地望着牛进达,“今夜杀了你肃州的兵卒,我也真是无可奈何,我兵少,如果不把戏做足了,李琰根本不会信我,所以……”
王君可眼眶通红,“你这些死难的将士,我会亲自为他们送葬,为他们向朝廷表功。若是你还不解恨——”
王君可从马宏达手中夺过横刀,攥着刀刃,将刀柄递给他:“你可以一刀斩了我!”
牛进达握着刀柄,想起自己那些生死与共的越骑,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最终长叹一声,将刀掷在了地上:“你是朝廷平叛功臣,我如何能杀你。”
语气之中,却没有完全释然。
“牛公,这些事情也是非常之时的无奈之举,日后由陛下来为二位分说。”
崔敦礼道,“王公,您接着说。”
“拿下老牛之后,李琰果然松懈。我便主动请缨,去了丙六坊,假意要找肃州的鱼符,拿下了秦刚。”
王君可瞥了一眼秦刚。
秦刚抱拳:“将军,王刺史拿下末将之后,便将末将带到中军大堂,详细说了今夜叛乱的经过和他的计划。当时末将听说你被拿下,便毫不犹豫与王刺史合作,交出鱼符,作为俘虏随他进城。”
“你的伤……”
牛进达打量着他。
“末将自己拿刀割的,否则如何取信李琰?”
秦刚毫不在意。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王君可阵斩独孤达,一举夺下了两座城门,将李琰围困在都督府。
牛进达神情复杂地望着王君可,猛地一拳打在他小腹上,把王君可打得闷哼一声,虾米似的弓起了身子。
众人大吃一惊,王君可痛苦地直起腰,脸上却带着欢欣之意:“多……多谢老牛!”
“哈哈哈,”
崔敦礼大笑起来,“二位都是平叛功臣,等天亮之时我便上奏朝廷,为二位请功。王公,下一步如何行事,就请你下令吧!记住,一定要拿下李琰这逆贼!”
“简单!”
王君可笑道,朝后面招了招手。
赵平带着兵卒已经组装好了投石机和云梯,足有八架,奋力推到都督府外的广场上,沿着都督府围墙一字排开。
“装袋!”
赵平一声令下,兵卒们纷纷在投石机的弹袋里装上石弹。
“发射!”
赵平大吼,兵卒们用木槌砸掉砲索的木楔,上百斤重的石弹飞射而出,砸向都督府。
这是用于守城的大型抛石机,需要十多人才能操作,因为距离比较近,赵平命人填入最大的石弹,重达一百五十斤,八枚齐射,刹那间就将都督府砸得一片狼藉,半尺厚的大门和门楼在石弹面前就跟纸糊的一般,瞬间倒塌,支离破碎。
石弹砸在围墙上,房顶上,院落中,每一枚落下都造成惨烈的杀伤,房倒屋塌,有些石弹落在空地上,咕噜噜地滚动,造成更大的杀伤,庭院里都是密集的阵列,石弹碾压而过,顿时碾出一道血胡同,凡是触及者无不骨断筋折。
“装弹!”
赵平再一次下令,工匠和兵卒们立刻装填石弹。
忽然间,都督府内传来众人整齐的呼喊:“王君可听着!我是李琰!”
王君可摆摆手,众人一起倾听。
“事已至此,你我何须再造杀孽?本王愿意投降,只问你王君可敢不敢来见我一面!”
都督府内传来众人的呼喊。
“告诉他,有何不敢!”
王君可冷冷道。
马宏达命人呼喊:“有何不敢!”
王君可拿起陌刀一挥,马宏达和赵平率领大军跨过废墟,轰隆隆地冲进都督府,只见都督府的中庭内已经整齐地站着数百人,一个个面色灰败,狼狈不堪。
“弃刀,卸甲!”
马宏达大声道。
几百名瓜州叛军目光呆滞地扔掉手中的刀枪,卸掉甲胄,当即有敦煌兵上前,将他们捆绑成一串,押出了府门。
王君可请家主们留在府门口,自己和牛进达、崔敦礼来到大堂之外,隐约可以看到李琰端坐在大殿深处,王利涉正跪坐在一旁侍酒。
“二位便请留步,既然他要见我,那便去见一见。”
王君可道。
“小心有诈。”
崔敦礼迟疑。
“有诈又如何?”
王君可大笑,“如今我的大军已经把大殿团团包围,他又能藏得了几人?谁又能敌过我手中陌刀!”
王君可提着陌刀,一步步跨过庭院中的废墟,走进大堂。
大堂上仍然张灯结彩,铺上了红毯,挂满了丝绸,两侧摆满了毡毯和食床,美酒佳肴仍在案上,可是短短几个时辰,却已经繁华落尽,露出一片衰败的景象。李琰身穿朝廷的郡王服饰,头戴进贤冠,身穿紫色大科衮服,玉带金钩,端坐在虎皮毡毯上,一口一口地饮着酒。
王君可一步步走到大堂中央,将手中陌刀“噗”的一声插入地面,傲然盯着李琰。
“我父,讳哲,大唐济南郡王,前隋柱国;我祖,讳蔚,大唐蔡烈王,北周朔州总管;我曾祖,讳虎,大唐太祖景皇帝,西魏八柱国,陇西郡公。”
李琰看也不看王君可,从王利涉手中接过酒,慢慢地喝着,“我是李氏子孙,皇室贵胄,历任过刑部侍郎、信州总管、山南东道行台右仆射,进封临江郡王。从民间而言,我便是那至高无上的龙种,世上最尊贵的血脉,可为何会被你算计了呢?王君可,我想不明白。”
“没什么想不明白的。”
王君可淡淡道,“对我们这种从隋末厮杀出来的兵将而言,什么天潢贵胄,什么龙子龙孙,可还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早就像杀鸡屠狗一般不知宰杀过多少!”
“所以,你从一开始蛊惑我造反,便是存了拿我这条命来攫取功勋的心思?”
李琰苦涩道。
“自然。”
王君可平静地道。
“为何害我?”
李琰嘶声怒吼。
“因为天下太平,再无攫取功名的地方。”
王君可坦然道,“洺州之战,我被罗士信盖过了风头,从此不得重用,秦琼封了翼国公、程知节封了卢国公、李勣封了莱国公、连魏徵都做了宰执,只有我如今还是区区的彭泽县公,四品的刺史,我不甘心。”
“不甘心……”
李琰喃喃地重复着。
“没错,就是不甘心。”
王君可道,“今年秋冬之际,攻灭突厥的大战必然爆发,届时山一样的功勋,海一样的封赏,会有多少人得以跻身国公,可我却只能守在这西域大漠之中吃沙子,我更不甘心!”
“所以你就蛊惑我造反,拿我做晋身之阶?”
李琰破口大骂,“王君可,你还是人吗?你的良心呢?如此恶毒,你午夜梦回,就不羞愧吗?不怕从噩梦中惊醒吗?”
“哈哈哈——”
王君可大笑,“李琰,你一个皇室贵胄居然来跟我谈良心?你吃过树皮吗?我吃过!你吃过人肉吗?我吃过!你在漫山遍野的尸体中爬过三天三夜吗?我爬过!你喝过草叶上的露水吗?我喝过!隋末十二年战乱,生民百余一,我就是从那万千死者中挣扎出来的那一个!你居然跟我谈良心!好啊,等我当上国公,立下门阀,我自然会谈仁义道德,不但如此,我还要谈诗赋文章,养几个文人捉刀,来跟你们诗词酬唱。可是现在不行,我不能做梦,也没工夫羞愧,我还要凭着手中刀胯下马攫取功名,登上大唐最荣耀之列。”
“原来……原来你是个利欲熏心之徒。”
李琰笑得眼泪流淌,“既然如此,你为何不随我造反?果真割据河西,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啊!朝廷异姓功臣最高只能封国公,我可以封你做王啊!”
“造反?”
王君可好笑无比,“你还在做梦呢?区区河西的三四个州便能割据吗?历朝历代河西多少个割据王朝,谁活下来了?河西四个州土地贫瘠,民户几十万,养兵不过三两万,朝廷十万大军来伐,你拿什么抵挡?”
“可你当初推演,突厥、吐谷浑不会坐视不管啊!”
李琰实在是想不明白,他至今想来,王君可的谋划毫无破绽。
“突厥?”
王君可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以为如今的突厥还是隋末的突厥吗?张公瑾的奏疏朝廷早传给你了,也不知道你看出什么了。突厥内外交困,国势大衰,朝廷此次发兵,必定是摧枯拉朽,一举击破之。颉利可汗能支撑到开春就算他厉害。陛下对战略的谋划从未出错,你既然不懂兵法,就信从他呗,可笑自己还自以为聪明。你有今日之命运,实属自找。”
李琰呆滞半晌,禁不住呵呵惨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你真是苦心孤诣啊!如此说来,什么陛下要对付我的那些话也是你恐吓我了?”
李琰心丧若死。
“你这人哪,明明智计不足,偏还要自作聪明。没错,你是建成的余党,可贞观元年陛下杀了李瑗和李幼良,既然把你放逐到了瓜州,又怎么会再杀你?你只是做贼心虚,自己被吓破胆了而已!”
王君可嘲笑道,“陛下派我来敦煌,牛进达到肃州,张弼到甘州,根本不是为了对付你。只是因为陛下知道你手腕软弱,这才派了悍将拱卫在你四周,助你震慑边疆而已。”
“甘州……也没有增兵?”
李琰惨笑着。
“没有。”
王君可干脆地道,“我就是吓唬你而已。反正你派人去查证往来也需要二十日,我早把你收拾完了。还有就是……你的使者已经回来了,不过被我截杀了。”
“原来如此。”
李琰笑得前仰后合,涕泪横流,“你的女儿呢?你把她嫁给我儿子,就只是为了麻痹我,骗取我的信任?”
“你以为呢?”
王君可冷冷道,“若不答应与你联姻,你怎么肯信我听我,决意造反?”
“你考虑过她的死活吗?”
李琰怒吼,“她嫁给澶儿,便是李氏妇,是我李家的人!我谋反,她会如何?”
“总不至于死了。”
王君可语气淡淡,“为了替朝廷诛除逆贼,我忍辱负重,不惜把女儿嫁给逆贼取得他的信任,我女儿更是含悲忍辱潜入李家,最终我们父女里应外合,一举平灭叛贼。朝廷怎么可能加罪?必定会赐封表彰才是!”
“那么她的幸福呢?”
李琰流着泪。
“幸福?那是什么东西?”
王君可道,“人生在世,有权位才有幸福,若是做了他人刀俎上的鱼肉,有什么幸福可言?再说了,她是王氏女,为王氏门阀崛起而做出些牺牲又有什么不可?”
“阿爷,你便是如此对待女儿吗?”
鱼藻的声音忽然响起,王君可一怔,就见鱼藻和李澶双双从纱幔后转了出来,满脸绝望地望着他。
李澶默默地走到李琰的身边,从王利涉手中拿过酒壶,给父亲倒上酒,放在他手中。父子俩悲哀地凝望,沉默无声。
王君可望着鱼藻,毫无羞愧之色,反而一脸坦然:“十二娘,阿爷答应过你,绝不会断送你的幸福。你看,今夜我们家才是最大的赢家。你不是对朝廷忠义吗?想要为国出力吗?这便是你最大的功勋,从此以后你的忠义节烈为朝廷所见,为天下人传颂。”
鱼藻油然而生出一股荒诞之意:“阿爷,这不是我想要的忠诚!”
“忠诚还分什么三六九等。”
王君可不以为然,“你阿爷和秦琼他们先投翟让,后降李密,再投王世充,又投大唐,只要你最终是赢家,没有人在意你选择过谁。你最崇敬你魏徵伯父,他是太子一党力主斩杀秦王的人,隐太子死后他归降秦王,世人却以忠正耿直推许之。为什么?因为乱世飘萍,每个人都没得选择。”
鱼藻看着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中彻底绝望,看着从小把自己养到大的阿爷,只觉面前站着一个魔鬼。
“王君可,”
李琰道,“我把他们请来,不是为了指责你的。人子指责其父之过,这不是我愿意做的事。我只想请你看一看这双小儿女,他们是新婚夫妇,情投意合,我今夜必死,只希望你能放他们走,成全他们。”
王君可讥讽地望着他:“我杀了你,却放了你儿子。你觉得朝廷会怎么想?”
李琰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凄凉地哭道:“澶儿,阿爷对不住你!”
李澶却面色平静地替他斟酒:“阿爷,你我父子,不说什么对不对得住的话。您是一个好人,好父亲,好丈夫,祖父的好儿子,百姓的好官员,却不是一个好的王者。愿您来世不再生于帝王家,也愿来世你我不要再做父子。”
李琰抱着李澶,呜咽痛哭。
王利涉整整衣衫,朝着李琰磕了三个头:“大王,臣下先走一步,替大王执鞭前驱。”
李琰抬起头,满脸泪痕地望着他:“子徒,子徒,我被鬼迷了心窍,可你为何也劝我造反?你身份是臣僚,我拿你当作了兄弟,为何不在生死关头拉我回来?”
王利涉惨然一笑:“大王,您拿我当兄弟,我却是您的臣僚。我是家臣部曲出身,生死荣辱系于主人的喜怒哀乐,上有所好,下必投焉,只有符合主人心思的功劳才能得到赏识。您想谋反,我自然会说好。”
李琰怔了半晌,也笑了起来。
“但是,这一世我遇到大王,仍然比绝大多数部曲要幸运得多。”
王利涉从地上拿起一把长剑,“愿来世再遇大王。”
王利涉把剑柄撑在地上,剑尖抵着胸腹,猛地一俯身,剑尖刺穿身躯,软软地伏倒在地。
“子徒……子徒……”
李琰喃喃地叫着,忽然一声咳嗽,口鼻之中冒出黑色的血液。
“阿爷!”
李澶愣怔片刻,看着手中的酒壶,这才知道酒中竟然下了药。
“哭什么。”
李琰抚摸着他的面孔,“王者之死不就是这样的结局吗?或者白绫,或者鸩酒,难道我还能被押赴长安,斩首于市?王君可也不会给我这个机会的。”
“大王英明。”
王君可淡淡地道。
李琰身子一抽一抽地动着,似乎极为痛苦,他不舍地抚摸着李澶,嘴里不停地涌出血液,让他说不出话来,可眼神中却是无限的慈爱和眷恋。
李澶流着泪:“阿爷说得是,我们是李氏子孙,不会留给小人羞辱。”
李澶举起酒壶,朝着嘴里就要灌,忽然眼前光芒一闪,一截刀尖击碎了酒壶。李澶只觉身子一重,竟然被鱼藻拽着胳膊提了起来。
“鱼藻——”
李澶似哭似笑地望着她,“今生咱们无缘了。来世再见。”
“呸!”
鱼藻冷笑,“来世我去哪里找你?我们已经成婚,你既然是我的人,就给我老老实实活着!”
她仗着手中横刀,瞥了一眼王君可,“阿爷,既然你把我许给了他,今生我们生死便在一处了!”
鱼藻拎着李澶大踏步朝堂外走去,王君可木然不动,手指抖了抖,慢慢抓住刀杆,待到二人错身而过之时,王君可突然拧身,陌刀朝着李澶疾劈而下,刀光如同匹练一般。鱼藻转身挡在李澶身前硬接了这一刀,巨大的力量顿时劈断了横刀,王君可随即一翻刀身,宽阔的刀背拍打在鱼藻的身上,将二人拍得凌空飞了出去,跌在堂外。
鱼藻“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李澶大叫着抓起地上的一把枪矛,护持在鱼藻身前,饿狼一般盯着一步步走出门的王君可。
在王君可身后,李琰端坐不动,口鼻中一边冒着鲜血,一边却疯狂地大笑:“佳儿佳妇,无所憾矣!”
李琰扑倒在桌案上,再也不动。
王君可回过头,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朝着众兵卒喝道:“两人全给我杀了!”
兵卒们看着鱼藻,面面相觑,中庭里的崔敦礼和牛进达也惊住了,但他们知道必有缘故,却不便插手,牛进达朝秦刚等人微不可察地摇头,示意自己的人不要动手。
敦煌兵卒们握着枪矛团团围上,鱼藻挣扎着起身,也从地上捡起一杆枪矛,两人背靠背地站着,就待殊死一搏。
庭院中一片寂静,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阵有节奏的“咔嗒咔嗒”声从头顶传来,众人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只见都督府大堂的屋顶上,一只巨大的银色苍狼正沿着屋檐行走,绿油油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焰,森然盯着下面的众人。
“奎木狼!”
众兵卒哗然。兵卒们早在敦煌便和奎木狼殊死搏杀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极尽惨烈,深深明白它的可怕,顿时就惊慌起来。
“你这妖物!”
王君可大怒,“正要杀你,你却送上门来!”
“王君可!”
奎木狼发出人声,轰隆隆的浩大无比,仿佛天神之怒,“抬头三尺,有神明乎?你阴谋诡诈,诱人造反,以堂堂郡王来攫取功劳,可惧雷殛乎?本尊自天庭而来,就是要诛灭你这等逆乱人间之徒!”
“胡说八道,李琰自取死路,我只是虚与委蛇博其信任,如何说是诱使?”
王君可知道不能容奎木狼再说下去,喝道,“此妖物帮李琰勾结突厥,分裂河西,罪不容诛!给我射!”
一排弓箭手抢上前,弯弓搭箭就要射,奎木狼冷笑着一动不动,就在这时,都督府的废墟中忽然响起几声怒吼,四名星将披着甲胄,举着陌刀冲杀到了弓箭手背后,削瓜切菜一般大肆砍杀。
“哪里来的妖物!”
牛进达大怒,提着双刃槊闪电般朝着一名星将刺了过去。
那名星将一刀劈在双刃槊上,“当”的一声大响,槊杆剧烈颤抖。牛进达“咦”了一声,这妖物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
“老牛小心!”
王君可提着刀也加入战团,“这些是星将,不怕攒刺,力量极大,但武技粗疏。”
两人对战四名星将,奎木狼轻轻跃下房檐,来到李澶和鱼藻身边。
“你终于来了!”
鱼藻神情复杂地盯着它。
奎木狼口吐人言:“跟我走!”
奎木狼在前面奔行,鱼藻和李澶紧跟其后。兵卒们蜂拥而至,奎木狼张口一喷,顿时喷出一股黑色的烟雾,不少兵卒一头撞进烟雾,瞬间便栽倒在地。马宏达和赵平等人都清楚,对付奎木狼只能靠兵卒往上堆,严令众人不得后退,兵卒们只好举刀持矛,奋勇向前。
奎木狼身上一声霹雳,光芒一闪,突然在原地消失。兵卒们愕然间,背后的同袍哗然,一转头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奎木狼竟然出现在人群中!
狼爪闪烁,狼影纵横,奎木狼左冲右突,硬生生在兵卒之间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李澶和鱼藻从都督府围墙的缺口逃了出去,顺着东城的马道登上城墙。玄奘从城墙上奔跑过来,把两人给拉了上来。
这时王君可和牛进达联手,已经诛杀了四名星将,带着军队追杀过来。
奎木狼登上马道,忽然回过头,张口一喷,顿时喷出点点的萤火,宛如一片片落叶,又仿佛一只只萤火虫。奎木狼伸出狼爪,举在半空,突然狼爪上凭空出现一根毛笔。它用狼爪握着毛笔,小心翼翼地在一点萤火上蘸了一下,然后在虚空中开始书写。
它画出极为玄奥的符号,将那些萤火一个个地勾连起来,顿时在马道的虚空上形成了一座锁闭四方的栅栏!
奎木狼扔掉毛笔,那毛笔飞行时与空气摩擦,顿时燃烧起来,化为灰烬。
它又后退两步,再一伸出狼爪,凭空又出现一根毛笔,像上次一样画出一座萤火栅栏,最后一连画了三座栅栏,这才松了口气。
奎木狼看起来极为疲惫,走到城头踉跄一跤居然摔在了地上,玄奘急忙跑去扶起它。奎木狼撑起四肢站起身,说道:“走吧!”
众人沿着狭窄的城墙一路疾奔而去。
王君可有些警惕,命两名兵卒上前探路。两名兵卒举着横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捅了捅那荧光栅栏,刀尖上顿时沾染了荧光,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其中一名兵卒伸出手指捅了捅那栅栏,顿时惨叫一声,那根手指竟然燃烧起来!
“啊——”
兵卒凄厉地叫着,用手掌握着手指,想把火扑灭,不料手掌也燃烧起来。这时另一名兵卒呆呆地举起了横刀,才发现刀尖上竟然被烧出一个洞!
那萤火看似温和无害,竟然遇铁融铁,遇骨蚀骨!
所有人都惊呆了,王君可命人泼水、覆土,想尽办法都无法熄灭那兵卒手上的火焰,眼见得火焰竟然顺着胳膊燃烧,只好刀光一闪,截断了他的双臂,好歹保了性命。
“泼水!”
王君可吩咐。立刻有兵卒提了一桶水泼了上去,不料原本温和的萤火一遇水居然轰的一下燃烧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牛进达出主意,拿盾牌给扫过去。众人将一张盾牌扔过去,顿时目瞪口呆,那盾牌竟然直穿了出去,瞬间就给萤火切割成了粉碎,一片一片地燃烧起来!
马道上,千军万马竟然被这三座萤火栅栏阻挡在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