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等人沿着城墙来到东北角,李植早安排了李烈接应,城垛口上拴着绳索,众人缒城而下,几步路就来到羊马城的马道,顺着马道上城墙,又缒绳下去。
城墙外,李植带着精锐部曲和幸存的五名星将,牵着几十匹马正在城外等着,众人上马疾驰而去。
跑出去十多里路,王君可已经派出了大批的骑兵追赶,李烈等人立刻兜马回去,在一座胡杨林中设伏,阻击敌兵。
这时奎木狼又化作了吕晟的形象,他的身体更加衰弱,伏在马背上几乎直不起身子。鱼藻担忧地追上来:“吕郎,要不要歇歇?”
“不用,”
吕晟咬着牙坚持,“我们在王君可之前赶到敦煌,突袭令狐瞻,把纹儿救出来,返回玉门关。”
然而追兵很快击破李烈,又追赶上来,众人一人三马,到了黎明时分直奔出去一百五十多里,深入到祁连山的山麓中,才算是彻底摆脱了追杀。
山谷四周到处是皑皑的积雪,天气寒凉,吕晟的身体原本就支撑不住,奔跑了一夜之后受冷气一激,顿时病倒了,浑身火烫,口鼻流血。
鱼藻想要照看他,却被吕晟拒绝,他告诉玄奘:“我在地牢中的遭遇不必让十二娘和李澶知道。他们的命运本就凄惨,何必让她对人心彻底绝望?还是麻烦法师吧!”
玄奘点头答应,亲自照顾吕晟起居。吕晟精通医药,详细描述之后让人在山上采药,一直熬了七八天,才算扛过了这场死劫。
李植这才松了口气,这些天他命人在山间探路,但是通往敦煌的道路都被王君可封锁,众人只好顺着祁连山进入野马山,进入吐谷浑人的地盘,又绕到阳关,兜了个大圈子。
多日的颠沛流离中,吕晟已日渐油尽灯枯,整个人都消瘦下来,薄如纸片,最后是躺在一辆商队的大车中进入敦煌。
到了敦煌便是李氏的天下,在一座隐秘的货栈中安顿好,各种药物、各种信息源源不断地汇总过来,众人听得是相顾无言。
原来,瓜州事变第二日,王君可、牛进达和崔敦礼便各自修书,以日行五百里的军中羽檄急报长安。
驿使将自己绑在马背上,换马不换人,吃喝拉撒全在马背上,昼夜不停,也不知累死了多少驿马,三千里的距离,不过六日便抵达长安。
据说驿使抵达金光门之后,竟然累毙在马背上,马驮着尸体仍在长安大街上行走。但是依朝廷军制,并无一人敢靠近,最后是兵部派了吏员,将人和马牵引到了兵部,这才敢卸下尸体,取走羽檄。
三人的密奏上报,整个朝廷尽皆哗然。临江郡王谋反,莫说在河西,放眼整个大唐也是天大一桩事,要记入史书的。皇帝与宰相们连夜拟旨,日行五百里的皇帝赦书发往瓜州,命崔敦礼仍兼钦差,宣读旨意。
“旨意怎么说?”
李澶急忙问道。鱼藻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握住他的手,感觉他身子在颤抖。
“陛下宣布李琰叛逆,从宗正寺削其属籍,废为庶人。”
李植道。
李澶毫不关心这个:“我母亲和弟弟们呢?”
“圣旨上没提。听说临江王之前已经命人接走了他们,不知是否被朝廷捕获。”
李植道。
李澶呆呆地坐着,鱼藻抱住他,低声问道:“我阿爷呢?”
“你阿爷是这场谋反最大的赢家,他从县公跳了两级,一举跨过郡公,皇帝册封他为彭国公、瓜州都督。”
李植苦笑道,“以一个郡王的血,换来了国公,走到了人臣巅峰。皇帝感于翟述忠义,追封为延州刺史,壮武将军。正四品下的官职,这一下子翟氏就能荫封两代了。”
“翟述此人我确实是小看了他,”
吕晟淡淡道,“没想到士族竟然也有如此烈士。”
“另外士族在这场事变中也是赢家,七个家主那一夜押对了宝,虽然挨了一顿打,手下那些部曲却替他们杀出了泼天功劳。皇帝赠了他们朝散大夫的散官。”
李植的言语中不乏羡慕失落之意。
“放心,我们的战争并未结束。”
吕晟淡淡地道。
玄奘愕然,忽然便想起那些墓志碑,确实,只要墓志碑还没被找到,吕晟和士族间的战争就并未终结。
“打听出纹儿的消息了吗?”
这才是吕晟最关心的。
李植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吕晟的眼神凌厉起来。
李植急忙道:“吕郎君不要误会,翟娘子并没出事。只是,令狐家的那座宅院虽然有重兵看守,翟娘子却不在,那儿只是给你设的一座陷阱。”
“纹儿人呢?”
吕晟大吃一惊。
“三日前,被王君可派人接走了,”
李植黯然道,“朝廷命他剿灭玉门关盗匪,估计是拿来做人质要挟你的。”
吕晟的脸色慢慢狰狞起来,室内鸦雀无声,都知道这件事触及了吕晟的逆鳞。
吕晟的神色却慢慢放松下来,他拿过桌上的纸笔,写了一封书信,交给李植:“植公,你让人把这封书信交给张敝的女儿,窕娘。”
李植纳闷地接了过来:“然后呢?”
“她看到此信便会跟你走,你把她带到玉门关。”
吕晟一字一句地道。
鱼藻有些不忍:“吕郎,我阿爷虽然通过逼迫手段和张氏定了婚契,但在阿爷心中,窕娘未必有如此分量。”
吕晟笑了笑:“我自有安排。”
翟纹既然不在,众人就没必要在敦煌停留。李植自然不会跟他们去玉门关,便让人妥善安排,帮他们潜出敦煌城。
到玉门关的官道盘查极为严密,众人从城西穿越大沙碛,沿着一条季节性河流干涸的河道往北行。众人先是在河道边住了一夜,第二日,李植果然遣人将窕娘送了过来。
窕娘一见吕晟,劈头便问:“你说你能帮我击败王君可?”
“没错。”
吕晟道。
“如何击败他?”
窕娘问。
“听我吩咐即可。”
吕晟道。
窕娘咬着唇:“那击败他之后呢?我和王家的婚约能否解除?”
“能。”
吕晟干脆地道。
窕娘当即道:“我听你的!”
鱼藻听着两人的对话,只觉无比的荒诞怪异,这未来的嫂子正满腔热切地想要与兄长解除婚约,自己竟然没有丝毫的反感。她默默地叹着气,若自己是兄长,得知父亲的种种所为,只怕也羞于娶人为妻吧?
窕娘加入后,众人进入干涸的河道,沿着河道行了两日,却在这条河道中发现了大批人马行走的痕迹,到处都是牲口粪便和掩埋的废弃物。
吕晟和李澶下马清查了一番,两人略略计算片刻,都有些沉重。
“这些是什么人?”
玄奘问。
“师父,是军队。”
李澶道,“一支军队在三日前从此处经过,有上千人。”
“是王君可派人抢占了牛头墩,”
吕晟淡淡地道,“牛头墩在玉门关的西边,有汉代残留的烽燧,易守难攻。王君可要切断我逃往西域的路线。”
“也就是说,”
玄奘沉吟,“玉门关已经成为一座死地?”
“谁说不是呢,”
吕晟叹道,“可惜,明知死地也必须去,因为王君可带着纹儿要去。”
众人不再说话,加快速度前行,又走了一日,慢慢看见了疏勒河边的绿色,宏伟的玉门关宛如盘伏的巨龙出现在眼前。上次玄奘来玉门关走的是疏勒河沿岸,因为有河岸遮挡,感受尚且不大,这次从沙漠中远望玉门关,才真正惊叹于汉代的强大与伟力,这简直在沙碛中平地而起了一座绵延数百里的城池!
只是如今荒凉残破,似乎被天神拿着刀斧砍斫,伤痕累累。
普密提是玉门关司马,当即带着一些狼兵疾驰入城,宣告狼神的归来。一瞬间,死寂的玉门关仿佛活了过来,无数的信徒扶老携幼出城迎接。众人一路上敬献美酒,载歌载舞,欢欣喜悦地把他们的神祇送入障城。
吕晟登上障城的房顶,望着城下黑压压的人群,手一摆,人群停止欢呼,默默地望着他。
“我们有些来自大唐,有些来自吐谷浑,有些来自突厥,有些来自高昌,有些来自伊吾,也有些来自焉耆,甚至有些来自吐蕃和龟兹。这玉门关是西域各国的夹缝,你们都是生存在夹缝中的人。你们为何愿意生存于夹缝中?因为有我在,夹缝便是桃源!”
吕晟大吼道,“因为有我在,我们可以笑傲诸国,我们可以纵横大漠,我们能让世上最高贵的王俯首纳贡,我们能活出今生来世独一无二的精彩辉煌!”
“吼!吼!吼——”
城下的众人撕心裂肺地呼喊。
“可惜,这一切行将落寞!”
吕晟怅然道,“我自天庭而来,尘世如刀,日日斩杀着我的躯体。我当初便预言我只能留在人间三年,如今三年之日将满,不日我便要回归天庭,化作一颗永恒的星辰。”
城下的人们都惊呆了,便是一旁的鱼藻和李澶也满脸失色。他们并不知道吕晟寿命将至的事,一心以为吕晟要与王君可决战,却不想竟是要交代后事。
“诸位,你我在人间的缘分已尽,大唐朝廷派了兵马来围剿,玉门关再也无法庇护你们了。走吧!”
吕晟神色伤感,“往西边去白龙堆沙漠的路已经被封锁,东边也有大军,你们收拾牲口,马上动身,往北过疏勒河,进入魔鬼城。只要能穿过魔鬼城到焉耆,你们就自由了。”
“尊神,”
有人哭着问道,“哪怕我们到了焉耆,又有谁来庇护我们?”
吕晟默默地站在城头半晌,竟不能回答,叹息着走进障城。
城外响起一片哀哭之声。
已是酉时,大漠落日斜照在障城上,有一种苍凉毁灭般的美丽。
吕晟坐在洞府门口的台阶上,默默地感受着这种毁灭,忽然起身道:“法师,不如陪我走走?”
玄奘点点头,两人顺着障城厚厚的城门走了出去,玉门关中的民众正忙乱地收拾东西,普密提和狼兵们正按人头分配着关里上千头的牛羊骆驼等牲口。
两人走过一间间房舍,一棵棵歪斜的胡杨,走到兵城边上那座塌了半截的烽燧外。这里,是吕晟和翟纹生活三年的小院。
“法师,你知道为何世上总是有人要造反吗?”
吕晟问道。
“野心,不公,活不下去。”
玄奘简洁地道。
“法师看得果然通透,”
吕晟笑道,“可是在我看来,真正醉人的是一种创造的魅力。造反成功便拥有了一个国家,可以随着你的心意创造一个崭新的国度。大到天下,小到这座玉门关,都是如此。我和翟纹初来时,便在这荒僻粗粝的残破关隘,看到了我们未来的梦想。这些年我们修建房舍,招募流民,划分组织,把玉门关打造成了一座我们心中的完美国度。”
吕晟推开小院的门,带着玄奘走了进去。
多日不在,院子里也颇为整洁,看得出有人经常来打扫,甚至鸡舍里的那群鸡还咯咯地叫着在土里啄食。
吕晟满脸惆怅,一点一点地抚摸着院中的东西,仿佛在抚摸着翟纹存在过的痕迹:“自从在瓜州被法师醍醐灌顶,猛然顿悟之后,我和奎木狼的记忆虽然合二为一,不知为何关于奎木狼的记忆却有些模糊了。”
“鬼邪之症就是如此,人就像一只皮囊,一副皮囊只能盛一袋水,你往水中滴入墨汁,它变黑了,可仍然是那一袋水。如今水又变清了,黑色的记忆自然便会模糊。”
玄奘道。
“是啊,我如今记忆中都是与纹儿在这小院中的日子。”
吕晟笑道,“法师,我最感激你的就是这点,你帮我遮蔽了那些黑暗的记忆。化作奎木狼的时候,我心中全都是暴虐,只想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真不知道这些年纹儿是如何熬过来的。我想,她心中最美好的记忆,也是这座小院吧!”
吕晟没有进门,靠着门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大漠落日。
“法师,王君可的大军明日就要到了。今夜我想留在这儿,就像纹儿仍在那样。”
吕晟说。
玄奘深深施礼,转身默默地离开。
吕晟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等到落日沉入大漠,他闭上眼睛沉入梦中,像在等待着妻子回家。
“呜呜——”
这一夜,玄奘睡得极沉,直到“呜呜”的号角声将他惊醒。推门走出去,玉门关内静悄悄的,昨日的牲口、大车、百姓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他顺着马道走上城墙,城外沙碛上,无边无际的大军慢慢铺展在眼前!
大军的前方,摆着十架重型投石机,高耸的砲梢比玉门关还要高,正缓缓往下压,装填石弹。
吕晟独自站在到处都是缺口的城垛边,见玄奘到了,当即笑道:“法师睡醒了?正要邀你来看呢!”
“世子和鱼藻呢?”
玄奘问。
“昨夜随着普密提护送百姓去魔鬼城了。”
吕晟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呜呜”的号角声,兵卒们砸下木楔,砲梢猛然扬起,将弹袋抛了起来,上百斤重的石弹在朝阳下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砸向玉门关。
吕晟谈笑自若,动也不动,继续说着:“投石机攻城,如今可不多见了。真亏得王君可几百里大沙碛给运送了过来。”
“轰轰轰——”
接连十声巨响,石弹砸在关墙上,房舍顶,障城内,整个地面都在震动摇晃。两三颗石弹都砸在城墙周围,年久失修的城墙应声而塌,灰尘漫天。崩裂的土石到处飞溅。
玄奘等人立足不稳,几乎摔倒,只有吕晟稳稳地站着,在漫天震响中大声说道:“其实不必怕,我专门研究过,投石机直接砸到人,只能靠运气。”
“这可不是拿来砸人的!”
玄奘大声道,“是要摧毁城墙防御的!”
“哈哈,”
吕晟大笑,“我玉门关根本就不防御,我在哪里,哪里便是坚不可摧的要塞长城!”
轰隆,吕晟正豪气干云地说着,脚下的城墙坍塌了一大片,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换石脂罐!”
中军位置,王君可看着城头上的人影,冷冷地说道。
“宣哥儿,”
一旁的牛进达皱眉,“城中似乎没什么人,不如派兵攻一攻。”
“是啊!”
崔敦礼也道,“这玉门关破烂成这样,到处都是豁口,犯不着再用投石机砸。”
王君可摇了摇头:“我之所以几百里地运来了投石机,便是不想与奎木狼和星将们短兵相接。此前我们几次交锋,我是深知奎木狼手段诡异,生怕他使了什么手段逃走。干脆远距离把玉门关砸成火海废墟,只要他逃出来,在大沙碛上围困诛杀,此妖便逃无可逃。”
“王公所虑极是。”
令狐德茂插嘴道,“听瞻儿说,在青墩戍时,这奎木狼就曾经控制过那些戍卒的神志,让他们互相攻击。只要有人就有破绽,这般远距离砸,看他如何抵挡。”
令狐德茂、翟昌等众位家主策马簇拥在王君可周围,心潮澎湃地看着玉门关陷入毁灭,脸上都充满了期待。三年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只要奎木狼或者说吕晟死掉,虽然墓志碑未能找回来,也算是可以接受的结局。
“轰轰轰——”
十只装满石脂的陶罐被点燃之后投进玉门关,顿时整座城池都燃烧起来,城上城下漫天的大火。
不过在火势没有蔓延的地方,玄奘、吕晟等人仍然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伏远弩!”
王君可被激怒了,“给我射!只要射得他们逃窜,重赏!”
兵卒们急忙推过来几架弩车,熟练地装填弩箭,摇动绞盘,开始嘎吱嘎吱地上弦。
就在这时,从后面的军阵中慢悠悠地来了一名骑驴的老道士。那道士挽着道髻,插着一根木簪,穿着一身道袍,晃晃悠悠地从大军阵列中穿过,却无一人敢阻拦。
“侯真人!”
王君可见那道士,急忙在马上抱拳,神态极为恭敬。
令狐德茂等人却皱了皱眉,这道士名叫侯离,数日前王君可在瓜州荣任国公和都督,此人骑着驴前来祝贺。王君可简直是把他尊崇到了天上,几乎是言听计从,甚至是来围剿玉门关的路上,也把他带在军中。这老道士只要掐指一算,说时辰不吉,王君可就断然命令大军停止前进。
不过如今在朝廷里崇道是一种风气,朝廷重臣都爱结交道士,打醮谈经,吟游终南,这事便连崔敦礼也不好说什么。
“时辰差不多了。辰时属土,用石弹砸,这是予。奎木狼属木,土生木,木生火。这会儿已经进入巳时,属火,用石脂罐烧,这是取。阴阳周而复始,予之,取之,此妖必败。”
侯离老神在在地说道。
牛进达、崔敦礼和众位家主们目瞪口呆,刚才王君可大言不惭地讲述自己的非接触战略,这时众人才知道,用投石机砸九成九是这老道士的主意。
王君可却信赖无比:“嗯,此战若能擒杀奎木狼,全赖老神仙指点。”
牛进达有些忍无可忍了,正要说话,崔敦礼苦笑着拽了他一下,低声道:“牛公,彭国公兴致好,就随便玩玩吧,反正此战又输不掉。”
王君可正兴致盎然地说道:“老神仙,您不如算算,这次奎木狼是什么死法?哎,老牛、崔舍人和各位家主不妨下注,输赢些彩头。”
众人苦笑不已。
侯离大笑:“好,老道便算算。”
侯离闭着眼睛掐指计算,忽然诧异地睁开眼,皱眉琢磨片刻,又闭上眼睛掐指算起来。
这一次算得很长,神情却越来越凝重。
王君可有些诧异:“老神仙?”
“彭国公,那奎木狼的命格怎的忽然与张氏小娘子纠缠在一起?”
侯离睁开眼,一脸纳闷,又转头看看张敝。
王君可与张敝脸色大变,侯离也有些不确定:“我再算算。”
侯离从驴背的兜囊中取出五十根蓍草,取大衍数为五十,然后抽掉一根,这一为太极虚数,设而不用,总数四十九。四十九根蓍草在左右手随意分开,左手右手便是分开了天地阴阳,右手任意取出一根挂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间,挂一,为人。这便是分开了三才,然后又组四象。
众人紧张地看着,侯离手中的蓍草计算组合,算出初爻。一个卦有六爻,需要经过十八次运算,但就在第三次运算时,一根蓍草突然折断。侯离脸皮一抖,好半晌没说话。
“老神仙,怎么样了?”
王君可颤声道。
“若我算得没错,张氏小娘子此刻就在这玉门关中!”
侯离沉声道,“今日是她的生死大劫,老道心急了些,想算出她的生门,却不想被天机给阻了!”
王君可顿时急了:“张公,窕娘不是在敦煌城中吗?”
“我……我也不知道啊!”
张敝也慌了。
“刀来!”
王君可大吼,亲卫部曲立刻抬上他的陌刀。
王君可绰刀在手,策马朝着玉门关疾驰而去。众人顿时大哗,牛进达急忙大吼:“停止攻击!”
“这……成何体统?”
崔敦礼恼道,“堂堂国公,怎的弃大军于不顾,自己上去砍杀。这有个闪失怎生才好?”
“我去。”
马宏达抄起一根长槊,带着亲卫便追赶过去。
张敝也愣怔地看着,没想到王君可对自己的女儿竟然如此上心,连性命都不顾了。他隐隐间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王君可冲到玉门关下,此时关墙早已经被石弹给轰得支离破碎,到处是豁口,王君可策马从豁口中越过,顺着一条坍塌的斜坡纵马而上,来到玉门关的城墙上。城墙上到处都是点点的火焰在燃烧,他左冲右绕,从火焰中穿过,忽然便看到一头巨大的天狼静静地蹲在火焰中。
“奎木狼!”
王君可陌刀一指,大吼,“窕娘在何处?”
奎木狼慢悠悠地从火焰中走了出来,浓烈的火焰竟然无法伤它丝毫。绿幽幽的眼睛盯着王君可,忽然一声嚎叫,玄奘陪同窕娘出现在障城顶上。
“无耻!”
王君可大吼。
“彼此彼此,”
奎木狼道,“翟纹呢?”
王君可双目喷火,却毫不犹豫:“好,我们来交换!”
这时,马宏达带着亲卫也追了上来,王君可扭头道:“宏达,你下去一趟,让令狐瞻把翟纹送上来!”
马宏达看了看李澶挟持的那名女子,想来就是窕娘,立刻便明白了现在的局势,迟疑道:“国公,翟昌和士族家主也在城下呢——”
“我管他!”
王君可冷冷道,“宏达,这对我很重要!”
马宏达犹豫片刻,带着人下了城墙,奔回了军阵。
眼见得周围都是火焰和废墟,并无他人,王君可脸色难看:“你怎么知道窕娘对我重要?”
奎木狼讥讽:“我是天上正神,人间事怎能瞒过我的耳目?”
“天上正神?”
王君可冷笑,“我杀人无数,至今还未诛杀神灵,今日便让我的刀尝一尝神灵的鲜血!”
“无知。”
奎木狼淡淡道。
王君可不想跟他说话了,两人沉默地等待着。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从城上望去,隐约可见军阵前似乎在争执。王君可瞥眼看着,他心中清楚,拿翟纹来威胁奎木狼倒没什么,可是要拿她交给奎木狼,可就触动了士族们的逆鳞。毕竟奎木狼掳走翟纹是他们最大的屈辱,如今人救回来了,反而要再送回去,这算什么?
两人都关切地望着城下的动静,默契地罢手休战。
只见军阵中起了骚动,马宏达调来兵卒似乎强行把士族家主们赶回了后方的营地,只留了张敝尴尬地站在原处。随即军阵中跑出来两匹战马,朝着玉门关疾驰而来。
奎木狼明显松了口气,来的正是翟纹与令狐瞻。
到了城墙废墟下,翟纹与令狐瞻下马,攀爬着废墟走到城墙上。翟纹望着奎木狼,眼中露出温柔:“奎郎!”
“且住了!”
王君可用陌刀挡在翟纹身前,盯着奎木狼,“窕娘呢?”
玄奘陪着窕娘从关墙下走了上来,王君可看着窕娘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冷笑道:“原来玄奘法师也成了挟持人质的盗匪!”
“若是盗回人间正义,贫僧乐意为之。”
玄奘道。
王君可“哼”了一声,不理他:“交换人质吧!”
奎木狼和王君可相聚三丈对峙,中间有几团正在燃烧的烈火,翟纹和窕娘绕过火焰,分别走向不同的方向。两个人走得很慢,却像上弦一样把气氛慢慢绷紧,王君可眯着眼盯着窕娘一步步走来,两条大腿夹紧了马腹,手中攥紧了陌刀。令狐瞻手中却握着一把弓,右手微微颤动,似乎在缓缓拉动弓弦。
奎木狼身子慢慢收缩,后腿弓起,似乎要扑跃而出。
翟纹和窕娘隔着火焰错身而过,玄奘的心开始狂跳。
军阵前,牛进达和崔敦礼盯着张敝,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敝公,”
崔敦礼淡淡道,“方才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不怪那六位家主疑虑你。从常理上而言,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冒着得罪六大士族的风险,强行要把别人的女儿拿过去当人质交换你的女儿。”
“莫说永安和你女儿还未成婚,”
牛进达也道,“哪怕成婚了,这种事情恐怕也没人敢做出来的。”
“崔舍人、牛公,你二人说的我何尝不知啊!”
张敝苦笑,“坦白讲,就是我自己也没有这么大的决心,用别家的女儿来换自己的女儿。张氏和翟氏在敦煌共存七百年,以后还会共存千百年,我绝不想跟他们结成死仇。”
牛进达和崔敦礼对视一眼,看来张敝是的确不明白王君可为什么要这样做。
“侯道士呢?”
崔敦礼看看左右,却不见了那老道士的身影,“或许这老道士知道内情。”
“方才家主们争吵之时,那老道士也觉着无趣,自己返回营帐了。”
牛进达道,“他定然知道,只怕不肯说。”
众人都有些烦恼,这时,一名营中的火长奔了过来:“报崔舍人,后营有人请舍人前去一见。”
崔敦礼愣了片刻:“谁?”
“不知道,只说请崔舍人务必前来,”
火长看看左右,低声道,“那人拿着圣旨。”
崔敦礼和牛进达脸色变了,拿着圣旨,却并未摆起仪仗,反而秘密约见……
“这是密旨!”
牛进达沉声道。
“我这就过去,”
崔敦礼断然道,“看来今日只怕要有大事发生。牛公,一旦有事,你控制全军!”
牛进达面目沉凝地点头。
崔敦礼当即拨转马头,跟着火长穿过军阵,驰入营中。
火长带着他径直来到他自己的营帐,崔敦礼挑开帘子进入营帐,却发现一名男子正背负双手,欣赏挂在木架上的一幅画,乃是昨夜崔敦礼睡不着,刚画的。
听见有人进来,那人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崔敦礼。
崔敦礼顿时怔住了:“李博士!”
此人竟然是多日不见的李淳风!这李淳风在瓜州事变那夜,据说与玄奘、奎木狼等人搅和在一起,后来不见了踪影,王君可还想缉拿他,不想竟然来到了军营中!
“崔舍人安好。”
李淳风笑着拱手。
崔敦礼狐疑道:“你是持有密旨的钦差?”
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只锦袋,上面用赭黄丝线绣着一条龙:“是有密旨,却不是颁给崔舍人的,不需要打开来验证吧?”
“自然不用。”
崔敦礼再无怀疑,他时常奉旨出使,自然认得这确实是宫廷御用装圣旨的袋子,“却不知李博士是来给谁颁旨的?”
“这人现在还不能说,”
李淳风道,“但此人与今日军前交换人质的事大有关联,若不搞清楚,我这圣旨没法颁下去。崔舍人,这密旨是陛下亲笔。”
崔敦礼悚然动容,圣旨大多都是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再派钦差颁行。皇帝绕过中书省亲自写旨,可以说是极为私密又极为重要的大事。这份圣旨别说是崔敦礼这通事舍人,就是拿到各州郡的都督郡王那里,也得遵照听命。
崔敦礼毫不迟疑:“李博士需要我如何做?”
“我想知道窕娘为何对彭国公如此重要!”
李淳风沉声道。
“这……”
崔敦礼愕然片刻,苦笑道,“我着实不知。”
“这件事必须尽快搞清楚!”
李淳风道,“听说那老道士侯离回了帐中休息,崔舍人把他请过来,我当面问清楚!”
“这……”
崔敦礼犯难,他也判断侯离知道内情,却有些犹豫,“李博士,侯道士地位超然,彭国公极为尊崇,他若不愿意说呢?”
李淳风两眼闪耀出寒芒:“那就拿下他拷问!”
就在翟纹和窕娘错身而过的瞬间,王君可大腿一夹马腹,战马猛然冲出,王君可大吼一声,手中的陌刀朝着翟纹斩了过去。
奎木狼一声长啸,身子闪电般凌空扑起,抱着翟纹要闪避开去。王君可早就对它的反应计算停当,冷笑一声,陌刀斩向奎木狼的腰杆。奎木狼抱着翟纹身在半空,避无可避,眼见这一刀就能将二人斩成四截,猛然间空中一声厉啸,令狐瞻手中的弓箭朝着王君可的脖颈激射而来!
王君可没想到令狐瞻突然反水,大骇之下俯身低头,陌刀向后一撩,“叮”的一声,箭矢射在陌刀宽大的刀背上,弹了开去。
奎木狼抱着翟纹堪堪从刀下避过,王君可怒气勃发,顺手一翻陌刀,一刀撩在了奎木狼的后背,“噗”的一声豁出一道血口子。黑色的血液迸射而出。
扑通,奎木狼抱着翟纹在地上一个翻滚,轻轻把翟纹放在地上。
一瞬间三方在半空中几个交手,电闪雷鸣,兔起鹘落,只是眨眼间的工夫。
王君可勒马回身,怒喝道:“令狐瞻,你想谋反吗?”
令狐瞻牵着窕娘的手,将她带到远处。窕娘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痴痴地望着他。令狐瞻搭上箭,走了回来,淡淡道:“从婚契上而言,翟纹仍是我的妻子。你在我面前伤她,是视我如无物吗?”
“还认她是你的妻子吗?”
王君可怒极,“这女人跟奎木狼相爱三年,你怎的如此迂腐?我杀奎木狼,是帮你报仇!”
“奎木狼我自己会杀,翟纹我也决不允许有人伤她。”
令狐瞻缓缓张弓,神情苦涩,“我就是这么一个纠结的人。虽说人生在世本就是这样两难,可我拼尽热血,就是要让这天地完美无缺,如我所愿!”
这时奎木狼也把翟纹交给了玄奘,迈动四肢来到城墙中间,三人鼎足而立:“令狐瞻,你要报仇,今日便是最后的机会。”
令狐瞻大笑:“上天如人意,男儿征战死。今日我们三人就把诸般恩怨尽数了结,不死不休!”
话音刚落,突然间弓弦接连震响,连珠两箭分射王君可、奎木狼!
奎木狼闪身避开,但王君可却没这份好运,他挥刀格挡,却不想这一箭射的是他胯下战马。箭矢直入马腹,战马长嘶一声栽倒。
王君可急忙翻身下马,挥刀扑向令狐瞻,怒不可遏:“我先杀了你!”
令狐瞻在火焰间游走,“嗖嗖嗖”弯弓疾射,王君可挥刀格挡,最后还是胸腹上中了一箭,所幸穿着甲胄,入肉不深。王君可拼着中箭,拉近了距离,闪电般挥刀劈砍。令狐瞻扔掉弓箭,用脚尖挑起地上的长槊疾刺过去。“当当当”双方甫一交锋便惨烈无比,令狐瞻身上接连中刀,被劈得甲叶纷飞,身上出现两道血口,踉跄着后退。
但王君可也不好受,被令狐瞻一槊挑中,血流如注。
甫一交手,两人一兽已经全都受伤。奎木狼也极为傲气,根本不与令狐瞻联手攻王君可,见二人分开,才身子一闪,欺身直扑。王君可仓促间调转刀势,与奎木狼拼了几招,接连倒退。
猛然间奎木狼眼前槊刃一闪,令狐瞻长槊挑了过来。奎木狼身子一闪,竟然原地消失,令狐瞻愕然间,身边一座火焰猛然一旺,奎木狼竟然从火焰中冲出,狼爪撕在令狐瞻的肩膀。“咔嚓”一声,抓裂了吞肩兽,更抓下一块血肉。
令狐瞻一声惨叫,眼前刀光旺盛,却是王君可趁机偷袭,令狐瞻仓促间握着槊刃一挡,却挡不住巨大的力量,“咔”的一声连着槊刃被陌刀劈在胸膛,明光甲上的护心镜碎裂,整个人跌出去一丈多远,喷出一口鲜血爬不起身。
王君可偷袭得手,却不料后背剧痛,却是被奎木狼趁机偷袭。他怒喝一声,拖刀回斩,奎木狼身子一闪而逝。王君可将刀横在胸前,左右提防。
令狐瞻挣扎着起身,挺槊刺向一堆火焰,“轰”的一声奎木狼翻滚出来。三方在这城头废墟中激战,杀得火焰翻滚,尘土漫天,身形交错速度极快,玄奘、翟纹和窕娘远远地看着,几乎辨不清人影。只听见火影尘雾中传来一声声闷哼,不时有鲜血飙飞,有红色,有黑色。
便在这时,忽然马宏达策马奔上废墟,大吼道:“国公,崔敦礼抓了侯神仙!”
就见一声怒吼,王君可狼狈不堪地从火焰中退了出来,奎木狼和令狐瞻也纷纷现身,三人都浑身是血,奎木狼狼皮翻卷,撕裂出无数的口子,令狐瞻更是甲胄碎裂,血流如注。
“怎么回事?”
王君可大喊道,“他为什么抓的侯神仙?”
“属下不知!”
马宏达大声道。
“走!”
王君可转身就走。
窕娘和翟纹心切地奔跑过来,就在这时,王君可猛然拖刀拧身,一刀斩向翟纹。翟纹尖叫一声,奎木狼距离远,纵身而来却已经来不及。令狐瞻惊骇之下飞扑过去,挡在翟纹的身前,横起长槊抵挡,“咔嚓”一声,三十斤重的陌刀劈断槊杆,斩在令狐瞻身上,令狐瞻一声大叫跌翻在地。
“九郎——”
窕娘哭喊着奔跑过去,却被王君可一把攥住,转身便带走了。
窕娘挣扎着被他拖着下了斜坡,扔在马背上。王君可和马宏达也跳上马背,挟着窕娘策马离去。
玄奘奔跑过去,试图捂住令狐瞻的伤口,却发现他半个身子几乎被剖开,已经奄奄一息。翟纹呆滞了好半晌,慢慢地走过来,身子一软,跌坐在他身边:“令狐郎君——”
令狐瞻躺在废墟中,眼神涣散,却苦笑着:“三年前我就知道……我这辈子迟早得为你死掉,上天啊,果然是如人所愿……”
“对不起!”
翟纹哭道,“你不该救我的,为何不让我死掉?”
“你呀……也是个苦命人。我痛苦,难道你便幸福吗?”
令狐瞻喃喃道,“我们这场孽缘,总归是有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才会解脱。不是我,便是你。方才那瞬间,我想过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让你死掉算了。因为旁边还有窕娘等着我,她等着我牵上她的手,与子偕老。可是我忽然就想起这三年里,你日日夜夜出现在我梦中的样子,孤单,柔弱,无助,害怕,我听见你无数次喊着我的名字,求我救你。我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数次向你承诺,我会救你,拿生命来保护你。你已经变了,难道到头来,我也要背叛曾经的自己,狼狈地逃跑吗?”
翟纹放声痛哭,这时奎木狼变回吕晟的模样,衣袍上也满是鲜血,脚步踉跄地走了过来,扑通跪坐在地上。
“令狐兄……”
吕晟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你很开心吧?”
令狐瞻平静地看着他,“可以永远拥有她了。”
“不,”
吕晟凄凉地摇头,“我寿命将近,我们都不是赢家。”
令狐瞻一愕,忽然大笑起来,口中和伤口鲜血崩流:“这天上造物果然有趣,我们每个人都做了负心人!”
令狐瞻挣扎着抬起手,抚摸着翟纹的面孔,在她光洁的脸上留下一道血色。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令狐瞻眼睛失神地凝望着大漠苍天,喃喃地诵念着,仿佛在他的眼前轮回过自己一生的样子,“我六岁练剑,七岁读兵法,十九岁斩将夺旗,今生却是要为一个女人而死,这人生啊……”
令狐瞻脸上流着泪,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散官,官员等级的称号,无职事官的实权。朝散大夫为从五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