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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敦煌变 正文 第三十章 叛与叛,局中局,人狼变

    反叛的瓜州兵都惊呆了,便是连弓弩手都呆若木鸡,玄奘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泪水流淌。

    “啊——”

    牛进达目眦欲裂,他转身要回去,却被翟述给拽住。

    “牛刺史,莫让你的兄弟们白死!”

    翟述喝道,“我来缠住王君可,你带着玄奘法师杀出去!”

    牛进达擦了擦泪水,让玄奘跟在自己身后,和翟述大踏步前行。王君可冷笑着挡在街上,翟述迎了上去,双方刚拼了几记,牛进达的双刃槊从诡异的角度直刺过来,趁着王君可挑开翟述陌刀的时机,“噗”的一声刺在他腰肋上。王君可大叫一声,仓皇后退,所幸身上披着明光铠,这一槊刺得并不深。

    “刀盾兵,上!”

    李琰见王君可挡不住二人的联手,喝道。

    一旅的刀盾兵密密麻麻地如墙而进,牛进达一边帮助翟述激战王君可,一边长槊展开,闪电般捅刺,从盾牌间转瞬即逝的缝隙中入刃,一刺即收,便有一人惨叫倒地。但如此一来,翟述压力陡增,招架王君可更为吃力,瞬息之间,身上便连中数刀,虽然王君可顾忌牛进达的长槊,不敢把刀势使老,无法重伤他,但翟述明显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翟述就像逆着暴雨狂涛,浑身浴血,咬着牙一步步挣扎前行。他与牛进达两人一刀一槊,竟然将王君可和上百名刀盾兵杀得人仰马翻,节节后退,眼前忽然一敞,居然杀到了十字街。而剩下的越骑,仍然据守着牛喜等人铸就的血肉长城,杀得孤独达等人寸步不得前行。

    就在这十字街上,李琰也发了狠,又调动一旅刀盾兵,将牛进达和翟述半弧形包围,绝不让他们突破十字街。双方就在这街口惨烈厮杀,地上尸体枕藉,血流成河。牛进达和翟述突破到此,也渐渐力竭,两人都是浑身伤痕。

    “耗死他们!”

    李琰两眼通红,疯狂嘶吼。

    忽然间横街上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李琰转头一看,只见一辆两匹马驾的马车疯狂地从横街上疾驰而来,街上有兵卒想阻拦,那马车上的马夫拼命抽打马匹,马匹长嘶着横冲直撞,几名兵卒迎面被撞得翻滚了出去。

    马车冲到十字街上,“轰隆隆”一声便撞进了刀盾兵的阵列中,把正厮杀的刀盾兵撞得人仰马翻,混乱不堪。马车碾压到尸体,一颠,顿时斜着飞了起来,两匹马加上巨大的车辆整个横扫而来,顿时扫翻一大片兵卒,连王君可也不得不仓皇退避。

    车辆上两条人影飞身跳了下来,在地上一个翻滚,便到了牛进达和玄奘的身边。其中一名男子喝道:“师父,走!”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玄奘这才看清,竟然是李澶和鱼藻。

    “今夜,我们此生无憾!”

    李澶笑道,“便来选一种最灿烂的死法。”

    “别废话,杀!”

    鱼藻二话不说,脚尖挑起地上的一根枪矛,指着王君可,“阿爷,我来领教领教你的刀法!”

    “你个孽子!”

    王君可的鼻子险些气歪了。

    “不要伤了澶儿!”

    远处的李琰虽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却急忙叮嘱。

    王君可深吸一口气,刚要提刀上前,却见李澶、翟述、牛进达一起杀了过来。这可是万万抵挡不住的,王君可只好闪身退避。

    牛进达扭回头,忽然一声呼哨,抵挡独孤达的越骑和士族部曲们立刻舍弃了同袍筑城的防御,快速撤回。独孤达催促兵卒追赶,然而兵卒们来到牛喜等人屹立不倒的尸体边,竟是一阵惊悚,半晌没敢过去。

    越骑们和牛进达等人汇合一处,奋力往前杀,最终杀破了王君可的防线,朝着西城的北门奔去。王君可和独孤达等人合兵一处,在身后紧紧追赶。

    李琰早就在北门安排了人马,整整一团兵卒在城门下严阵以待。

    玄奘大叫:“上城墙!”

    鱼藻和李澶作为前锋顺着马道登城,牛进达居中,一边保护着玄奘,一边利用长槊的优势,上挑马道上的敌人,下阻王君可。翟述则率领着那群越骑和士族部曲,聚集在马道下,死死挡住蜂拥而来的瓜州兵。

    鱼藻和李澶杀退城头的兵卒,顺利登上城头,牛进达带着玄奘也奔跑了上来。

    “牛刺史,城墙太高,下不去!”

    李澶叫道。

    牛进达往下看了看,西城的城墙高有三丈,城墙外便是瓜州的羊马城,驻扎有兵营,即使跳下也只会陷入大军的包围。

    “沿着城墙往西走!”

    玄奘道,“一直走到外城的最西端,便可以跳下城墙。”

    西边的城墙与外城的城墙连接为一体。外城的城墙相对要矮许多,与羊马城一样,只有两丈高下。

    “杀贼——”

    城下忽然响起翟述的嘶声大吼。

    众人低头往下一看,只见王君可率领无数的兵卒已经淹没了翟述和越骑们,翟述的身影在无数的刀光剑影中忽隐忽现,甲胄崩裂,浑身是血,兀自挥刀厮杀。噗——蜂拥而上的瓜州兵纷纷举刀,翟述奋战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刀光中。

    而越骑们也彻底被淹没,无一生还。

    牛进达泪水长流,却决然道:“走,终有一日,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鱼藻和李澶在狭窄的城头上奔跑,牛进达和玄奘紧跟其后。猛然间女墙外突然白光一闪,一条巨大的苍狼一跃而出,正扑在牛进达身上。“砰”的一声,那苍狼的力量极为巨大,竟然把牛进达撞得凌空跌出墙外,“轰隆隆”一声砸在城下的一处民房顶上!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惊呆了,那头苍狼蹲踞在女墙上,对着明月仰天长嚎。

    “奎木狼——”

    玄奘惊怒交加,没想到吕晟——或者说奎木狼最终还是参与了这场乱局,而且在最关键的时刻改变了整个局势,直接将牛进达送入敌手!

    “哈哈——”

    奎木狼发出人声,大笑道,“人间乱局,不如随我冷眼旁观!”

    奎木狼张口一喷,一股黑雾扑打在玄奘脸上,玄奘顿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奎木狼飞身过去,一口叼住玄奘的脖颈,两只前爪一抓,顿时抓着玄奘如飞而去,瞬间便消失在东面的城墙深处。

    “师父——”

    李澶呆若木鸡,正要追赶过去,却见王君可和李琰带着兵卒们已经登上了城墙,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孽子!”

    李琰气得直哆嗦,举起手中的横刀作势要砍,最终还是没舍得砍下去。

    王君可脸色铁青,提着陌刀走到两人面前,鱼藻和李澶两人互相拉起手,对视一眼,脸上带着一丝笑容。

    李澶大吼:“我夫妻誓不与逆臣为伍,此命系父亲所赠,便请收回,再不相欠!”

    王君可怒哼一声,一刀便劈了下去。

    “君可住手!”

    李琰大骇。

    王君可刀到中途,忽然手腕一翻,刀刃后收,刀柄向前,砰砰两记,闪电般敲在了两人的后颈。鱼藻和李澶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李琰急忙跑上城墙,抱起了李澶,见他只是昏迷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他眼中露出难言的痛苦,轻轻捋好李澶散乱的头发,喃喃道:“再不相欠了吗?不,澶儿,我欠了你啊!”

    王利涉急忙喊来亲卫,将二人给抬回都督府看押。

    “别绑,小心勒得他们疼,关到房内即可。”

    李琰叮嘱,“对了,传最好的医师!”

    王君可摇头不已,走到城墙边缘朝下面喊:“牛进达抓到了吗?”

    独孤达抬头喊道:“王公,牛进达拿下啦!人还活着,昏迷不醒!”

    这时一群兵卒从民房的瓦砾中走了出来,四个人一起抬着牛进达高大的身躯。另有一人还扛着他那杆双刃槊。

    王君可长长出了一口气,喊道:“快搜!鱼符在不在他身上?”

    独孤达如梦方醒,急忙冲过去,在牛进达身上摸索起来,好半晌,才慢慢抬起脸。借着明亮的月光,王君可看见他的脸色煞白一片。

    “鱼符……不在……”

    独孤达喃喃道。

    李琰蹭地跳了起来,脸上汗如雨下,嘶声大叫:“找!去废墟里找!”

    独孤达慌忙带着兵卒冲进了民房的废墟。

    “大王,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王君可道。

    “不不不,一定能找到的……就在废墟里!”

    李琰六神无主,“它一定在废墟里!”

    “大王!”

    王君可抓着他的胳膊,咬牙道,“镇定!越是这时候,越要镇定!这情况我们不是早有预料吗?牛进达是来赴宴喝酒的,带鱼符的可能性只是五五罢了!鱼符不在他身上,就在羊马城的越骑营中!”

    两人站在城墙上往下面的羊马城看去,瓜州的羊马城面积极大,与西城相当,是东城的一倍还多,东西狭长,实际上是瓜州北部的外城。城中主要驻扎的就是军队以及军需和粮草等物,居民也都是为军队提供服务的人员。

    这时候羊马城内的军队也早就被西城内爆发的激战所惊动,只是隔着一座城墙,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各部的营地都开始进入警戒状态,举着火把的兵卒四处调动,远远望去,就像无数条盘绕游动的龙蛇。

    “羊马城中瓜州驻军有三千人,我这就命人剿了他们,找到鱼符!”

    李琰道。

    “不妥!”

    王君可急忙阻拦,说道,“大王,牛进达的越骑营有三百五十人,剿灭虽然简单,可羊马城太大,只要走脱一人,咱们就功败垂成!”

    “那你说怎么办?”

    李琰又没了主意。

    “率领越骑营的是牛进达的亲信校尉,秦刚,是从瓦岗时便跟随他的老兄弟,与我熟识。”

    王君可沉吟道,“我便带着我的五百敦煌兵过去,与他搭上话,突入营中控制住秦刚和他的中军,便能找到鱼符。至于之后,这些肃州兵是杀掉还是收编,看他们的选择。”

    “善!”

    李琰大喜。

    王君可当即下了城墙,召集自己的兵马,命人打开北门,轰隆隆地疾驰而出。

    五百兵卒沿着羊马城中横贯东西的街道前行,不多远便到了肃州兵驻扎的营地。瓜州是河西重镇,这座羊马城其实是专门为了屯兵而修建,街道规划得极为整齐,每一座坊就是一座兵营,里面建造着密密麻麻的夯土平房作为兵舍。

    肃州的越骑们驻扎在丙六坊,围墙只有八尺多高,里面却还有一道四尺高的墙墩,西城的喊杀声早已惊动了他们,兵卒们站在墙墩上,上半身露在墙外,一个个神情凝重。

    王君可率领兵卒径直从丙六坊的大门口经过,看都没看,队伍滚滚而去。

    肃州兵默默地看着,忽然有一人高声喊道:“是王公吗?在下秦刚!”

    王君可已经走过门口,又勒马回来,往墙上看了看:“原来是秦校尉!”

    “王公,这是要到哪儿去?”

    秦刚神情有些焦灼,却笑着问道。

    “哦,我带进城的这五百人马,大王给安置在羊马城了,我带他们过去驻扎。”

    王君可道。

    秦刚恍然,道:“王公,刚才听到城内有喊杀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家刺史去赴您家十二娘与世子的婚宴了,也在城中,我命人去打探,守城的瓜州兵却不让进城。”

    “确实是发生了些麻烦事,”

    王君可道,“临江王破获了突厥安插在城中的奸细,这些奸细为了活命,居然突袭了迎亲的队伍。临江王在城中围剿,我忧心十二娘的安危,便率领五百兵卒入城协助。”

    秦刚大惊:“十二娘怎样了?没事吧?”

    “如果没事,我何必忧虑。”

    王君可叹息了一声,挥手命赵平道:“你带着队伍去丁九坊,我与秦校尉多年未见了,留在这儿聊聊天。”

    “是!”

    赵平领命,带着人马继续前行。

    王君可带着马宏达等五六个人拨马来到了坊门前,看那意思是要进坊与秦刚聊天。秦刚被鱼藻遇袭的事吊起了胃口,见他只带了几个人,便没有在意,吩咐兵卒打开坊门,自己来到坊门口迎接。

    王君可等人面色从容地策马走进坊门,刚一进门,马宏达等人忽然挥起陌刀,“咔嚓”一声劈断了门闩!秦刚大惊失色中,就见王君可策马疾驰,刹那间便到了他的面前,陌刀的刀背狠狠地拍在他的身上,秦刚陡然便飞了出去。

    “杀——”

    王君可陌刀一指,正在前行的敦煌兵迅速转向,潮水般冲进坊门!

    肃州越骑虽然训练有素,但此时根本没有形成阵列,哪怕各团各旅的校尉和火长们组织人手抵挡,却根本无法与成型的军阵抗衡,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面临逐一被围歼的命运。

    王君可根本不管这些小事,下马将秦刚提了起来,拖着他走进中军大堂,将门关了起来。马宏达等人守在门口,片刻之后便听到里面传来秦刚惨烈的叫声,想来是在用刑。

    整座丙六坊内喊杀震天,双方接近上千人在这狭窄的兵营内惨烈厮杀,杀到最后双方都被逼仄的地形给分割开来,几乎成了大混战,于是更加惨烈,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不到一刻钟,中军大堂的门一开,王君可一手拿着鱼符,一手拖着秦刚走了出来。秦刚身上血迹斑斑,神情委顿。

    “刺史,得手了?”

    马宏达大喜。

    王君可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鱼符,将秦刚拽了起来:“传令吧,命他们投降!”

    秦刚想来是被折磨得狠了,抬起头嘶声大吼:“肃州兵听令,放下武器,不得抵抗!”

    马宏达抓着秦刚在坊内一边走着,一边命几名通传兵异口同声大喊:“秦校尉有令,肃州兵放下武器,不得抵抗!”

    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正在殊死抵抗的肃州兵看见秦刚被擒,顿时没了志气,生死关头,终于有人扔掉了兵刃,随即在战场上就像传染一样,众兵卒纷纷扔掉兵刃。

    “收缴兵刃,剥掉甲胄,押着他们进城,向临江王献捷!”

    王君可道。

    “看见了没有?你们彻底败了!”

    羊马城最边缘的城墙上,玄奘悲哀地看着丙六坊血与火的碰撞,奎木狼仍然是狼的形态,高高地蹲踞在女墙上,口中发出人声,朝着玄奘嘲讽地说着。

    “李琰捉了牛进达,灭掉两个团的越骑,连鱼符都拿到了,瓜沙肃三州的两万兵力已经全部被他掌控。”

    奎木狼笑道,“届时李琰和王君可肯定突袭甘州,张弼只有区区五千人,定然抵挡不住,甘州失守,凉州危矣!”

    “凉州是河西枢纽之地,驻扎有五万兵力,李大亮能征惯战,他们拿不下凉州!”

    玄奘慢慢地说着,似乎在给自己一个微渺的安慰。

    “哈哈哈——”

    奎木狼大笑,“莫忘了突厥!颉利可汗内外交困,瓜州兵变,是他翻盘的最好机会,他必定不会放过,只要率领大军南下攻击凉州。嘿嘿,李大亮遭到两面夹击,焉能不败?大唐失去凉州,边境线便到了兰州。李琰和吐谷浑、突厥的领土便能连成一线,只要唐军敢出兰州一步,必定面临三家共同的打击。这人间,当真好看!”

    玄奘怒视着他:“奎木狼,你为什么如此想见到人间祸乱?”

    奎木狼露出“愕然”的表情,好半晌没说话,似乎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你如果当真是天上神灵,这人间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如果下界是为了寻找披香殿侍女,既然已经找到翟纹,只需与她厮守便是,可你为何挑动边疆叛乱,让整个河西陷入血火地狱?”

    玄奘步步逼问,“这根本不是神灵所关心的问题。因为在天上神灵看来,所谓人间争斗无非是蝼蚁互咬,有趣味吗?”

    奎木狼“气急败坏”“我就是觉得有趣味,怎的?”

    “不,你不是因为趣味,而是因为仇恨。”

    玄奘盯着他,“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天上神灵,你只是吕晟心中的恶念所化。是吕晟将他的冤屈,将他的仇恨,将他一腔抱负无处施展的痛苦分裂出来,化作你这么一头妖物!”

    “胡说八道!”

    奎木狼面目狰狞,狼爪猛地扣住了玄奘的咽喉,森然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玄奘涨红了脸,拼命掰着奎木狼的前肢,却根本推不动,奎木狼静静地看着他,就在他要窒息时才狞笑着松开。玄奘蹲下身咳嗽半晌,才直起了腰:“贫僧……贫僧还是要说……吕晟,我不管你听不听得到,可我要告诉你,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会被两种人围绕,朋友和敌人。你的敌人虽然多,朋友却也不少,贫僧我算一个,还有翟纹、鱼藻、李澶、李淳风,还有赵富、郑别驾、吕师老,他们有些人为了你一往情深,有些人为了你上下奔走,有些人为了你不顾一切,更有些人为了你慷慨赴死。吕晟,这世上之人待你不薄,这大唐天下待你不薄。上天从不曾厚此薄彼,他给予每个人的得和失都是均等的,爱与恨也都是均等的,为什么有些人觉得天下人皆负了他?因为他只看到了仇恨和失去,而不曾看到情义和拥有。”

    奎木狼“怔怔”地看着他,玄奘一字一句:“吕晟,我知道你能听到,我知道你就藏在这副躯壳之下,那就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大漠的夜晚并不都是冰冷的,你用手碰一下,沙子底下仍有温度。”

    咔嚓,奎木狼的利爪搭在城垛上,不知不觉地微微用力,像是想把利爪伸进沙子下,顿时抓裂了青砖。

    羊马城通往西城的城门是一座瓮城,外面聚集着无数的兵卒,正在愤怒地吵嚷。

    独孤达登上城楼,往瓮城下看去,顿时头疼不已,只见瓮城下王君可的五百敦煌兵押送着近三百名肃州越骑俘虏,还有一些维持秩序的羊马城驻军,正吵吵嚷嚷,大声朝城上叫骂。

    “怎么回事?”

    独孤达询问守城校尉。

    那校尉无奈:“刺史,您也都看见了。王刺史击败了肃州的越骑,抓了秦刚,拿到了鱼符,押送俘虏要来向大王献捷。可大王和您下过严令,今夜瓜州东西二城戒严,这么多人乱糟糟的,我怎么让他们进城啊!”

    “这个……”

    独孤达也有些犯难。现在刚刚控制住瓜州局势,李琰半请半胁迫,把瓜州和敦煌的士家大族们请入都督府,正在对他们威逼利诱,到底谁拥护大王,谁暗藏祸心,实在还是说不准的事,放这么一大堆人进来,确实难以控制局面。然而王君可却不同,他不但是此次谋反的核心人物,手中更拿到了肃州的鱼符,不让他进来又万万说不过去。

    “王公!”

    独孤达喊道,“城内正在搜捕乱党,局势混乱,您不如命军队回营地驻扎,带上二三十人来觐见大王。如何?”

    王君可骑在马上,并没有说话,但手下的兵卒们不答应了,一名火长大叫道:“临江王要举大事,难道这时候便要卸磨杀驴了吗?”

    “对!”

    另一兵卒怒吼,“我们为了大王血战,死伤了多少兄弟?一心欢喜来向大王献捷,却被大王拒之门外,这就是我们要誓死效命的明主吗?”

    这话一出,不但是敦煌兵,就是羊马城内已经跟随李琰谋反的瓜州兵也心有戚戚焉。肯在一开始便追随李琰造反的,谁不是憋着一口气,要趁着乱世谋取功名财帛的?这还没开始呢,大王就如此薄待众人,以后还有盼头吗?

    独孤达脸色有些难看,他其实心里也有小算盘,瓜州起事顺利,临江王正在和士族们谈判,眼看天一亮就要宣布起事,按功封赏。虽然说王君可算是举事的主要推手,可眼下东西二城内都是自己的瓜州兵马,照理说自己可以占尽大头,可一旦放了王君可的军队进来,这封赏就必定要向王君可倾斜。

    独孤达心中实有不甘,但又如何安抚王君可和城下兵卒的情绪呢?他一时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王利涉急匆匆奔上城楼,叫道:“独孤公,大王有令,请王公和有功的将士进城!”

    “可这么多人……”

    独孤达有些犹豫。

    “独孤公糊涂!”

    王利涉低声道,“他们拿了鱼符,那就是肃州的六千大军啊!如此大功怎能不赏?大王马上就要宣布举事,这正是千金马骨之意!”

    独孤达默默点头,下令开城。

    城外的兵卒们一声欢呼,乱糟糟地拥进城来,王君可也不勒令,只是慢悠悠地骑着马,跟在兵卒和俘虏们的后面。独孤达知道这是在向自己示威,既然已经妥协,他也不准备和王君可撕破脸,当即笑着走下城池,来到王君可面前。

    “哈哈,恭喜王公!”

    独孤达笑道,“一举拿到肃州鱼符,大王这回是彻底放心了!”

    王君可高坐马上斜睨着他,忽然抽出陌刀一刀便劈了过去,大吼道:“李琰、独孤达聚众谋反,杀无赦!”

    独孤达还没反应过来,刀光一闪,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杀——”

    马宏达一挥手中长槊,乱糟糟的敦煌兵迅速组成阵列,朝着城门口的瓜州兵猛烈攻击。

    赵平割断秦刚身上的绑绳,递给他一把陌刀,秦刚身子一挺,哪有半分颓废的模样,挥刀大吼道:“肃州越骑,灭叛贼,救牛公!”

    “灭叛贼,救牛公!”

    作为俘虏的肃州越骑纷纷从后面的大车上取出兵刃,加入敦煌兵。

    “走,夺取东城!”

    王君可一抖缰绳,率领着骑兵毫不停留,风驰电掣般朝着东城的城门口冲去。

    王利涉本来跟随在独孤达身后下城,结果还没下马道就看见了眼前的一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他如何还不知道,王君可竟然包藏祸心,与肃州越骑串通,竟然要造反!

    城下已经杀得尸横遍野,到处都在激烈地厮杀,王利涉悄没声地跑上城墙,顺着城墙往东城奔去。

    原来这瓜州城所谓东西二城,只是在内城的中间砌了一道城墙,将一座城分为两半,但外廓的城墙却是相连的。王利涉连滚带爬在城上狂奔,到了东城的北墙处找了一条马道下去,结果又摔了跤,咕噜噜地滚下马道,摔得头破血流。

    王利涉忘了疼痛,顺着街道奔向都督府。

    路过东城的城门处,就见纷乱的火把中,王君可已经夺下城门,守门的兵卒正四散溃逃。王利涉不敢耽搁,狂奔到了都督府门口,门口的校尉董江正惊疑不定地盯着城门方向,见王利涉如此狼狈,顿时大吃一惊。

    “王参军,怎么回事?”

    董江问道。

    “反了……王君可杀了独孤刺史,反了!”

    王利涉撕心裂肺地大吼,“快关上府门,报告大王!”

    董江也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就见街道的尽头,王君可骑着高头大马,挥着陌刀疾驰而来,遇见抵抗的兵卒便是一刀下去,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尸横遍野,宛如杀神一般。

    董江和王利涉招呼兵卒退入都督府,轰隆隆地关闭了大门。

    在河西之地,军事重地基本就是堡垒形制,都督府更不例外,厚厚的夯土高墙高达两丈,墙上还建有箭垛和敌楼,大门更是坚硬的胡杨木所造,厚达半尺。都督府原本为了对付牛进达,驻有五百人马的重兵,董江和王利涉招呼兵卒们上墙据守,王君可一时半会儿倒也拿不下来。

    王君可根本不在意,李琰如今只是瓮中之鳖而已。他指挥兵卒们清扫外围,控制东城重地,又叫来了马宏达:“你立刻带领重兵去拿下都督府的大狱,把牛进达、崔敦礼,还有那些家主们救出来,万万不能让他们有损伤!”

    “是!”

    马宏达带着两百人疾驰而去。

    “赵平,”

    王君可道,“去打开武库,把投石机、云梯等攻城器械搬出来!”

    “是!”

    赵平也带了五十人急匆匆地赶过去。

    王君可不再说什么,只是骑在马上,拖着陌刀,驻守在都督府门前。四周兵卒举着火把,照耀着他的面孔,脸上是一股抑制不住的亢奋和狠辣。

    玄奘和奎木狼此时已经来到东城的城墙上,一人一兽站在城头,呆呆地看着城中的变故,心中惊涛骇浪。谁也没想到,瓜州叛乱突然间逆转——王君可,反水了!

    “奎神!奎神——”

    李植惊慌失措地奔跑了过来,中途还跌了一跤,连滚带爬的,“王君可……王君可突然反了李琰,要平叛!”

    “我正看着呢,”

    奎木狼仍然怔怔地看着城下,“然后呢?”

    “这会儿王君可派了王君盛等人去各营劝说那些没有参与谋反的瓜州兵,追随他平叛。”

    李植哭丧着脸,“咱们……被王君可算计了!”

    奎木狼没有说话。

    玄奘叹道:“还认为自己是天上的神灵吗?恐怕你们由始至终都被王君可玩弄在股掌之中,从今夜的形势来看,王君可根本就是假意追随李琰谋反,而他最终的目的,就是平灭李琰。可笑,你们还自以为得计,把敦煌士族与王君可绑定在一起,想借着谋反的罪名诛灭五大士族。”

    李植跳脚大骂:“你这会儿说什么风凉话?”

    “贫僧不是说风凉话,而是提醒你们,你们已经陷入绝境,生死一瞬。”

    玄奘淡淡道,“王君可突然反正,借着平灭李琰成功洗刷了身上谋反的罪名,那么敦煌士族自然也不是谋逆。如果他们应对得当,甚至在这场平叛中还能拿下功勋。”

    “那又如何?”

    李植面目狰狞。

    “那又如何?”

    玄奘冷冷地道,“五大士族既然是赢家,那唯一的输家便是李琰与你们!”

    李植身子一软,一跤跌坐在地。这个当年敢策划张护、李通谋反,斩杀瓜州总管与朝廷开战的士族大豪,此时竟然像被抽去了脊骨一般。

    “奎木狼,你还不明悟吗?”

    玄奘喝道,“天道无常,人力有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天上星辰和脚下大地,问一问自己,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

    奎木狼也仿佛被抽去了筋骨,巨大的狼身在女墙上慢慢地走着,幽幽的双眼中露出无限的迷茫。

    走了有十余丈,身子半掩进了城头的黑暗中,却再也无力行走,身子一软,“扑通”一声从女墙上跌了下来。

    玄奘和李植大吃一惊,急忙奔跑过去。跑到中途,李植却突然扯住玄奘,两人停下脚步,眼前的一幕让玄奘浑身冰凉。

    “菩提何来有证果,今日方知我是我。天上人间既相逢,我是你来你是我。”

    奎木狼喃喃地说着,突然一张嘴,喷出一团黑色的血液,“三年谋划,一夜之间付诸东流,而我寿命不再!这世间为何如此坚硬?”

    奎木狼挣扎着在地上爬着,那喷出的血液却在脸颊的骨头缝中和下颚流出!

    “这是——”

    玄奘喃喃地说了两个字,就见奎木狼人立而起,用狼爪在脸上和头上一按,“咔嗒”一声响,整个狼首四分五裂,掉在了地上。狼首之内,竟然是吕晟苍白的面孔!

    “法师,你猜对了。”

    吕晟凄凉地望着他,“我与奎木狼果真是一体,这狼首只是机关面具。”

    一言说完,吕晟一头栽倒。玄奘急忙冲过去抱着他的身子,只觉入手毛茸茸的,他下意识地拽了拽,竟然拽不动,似乎长在身上一般。

    李植也慌忙过来,摸了摸吕晟的额头,触手火一般滚烫:“糟糕!邪毒控制不住了!”

    “怎么回事?”

    玄奘感觉到阵阵心慌,“李淳风懂医术,我去找他!”

    “毒已入骨,便是孙思邈来也没有办法了。”

    李植黯然道,“原本他还能多支撑十多天,但今夜事败,他遭此打击,只怕是自己没了生存之意。”

    “这到底怎么回事?”

    玄奘一字一句地道。

    “法师,你都猜着了何必再问?”

    吕晟喃喃地说着,他抬起胳膊,撕掉手背上的一层薄皮,毛茸茸的胳膊上,竟然扣着功能复杂的钢铁机械,机械的前端是五根锋利的精钢狼爪,每一根狼爪都锁扣在吕晟的指节上,随着他指节活动,狼爪咔嚓咔嚓极为灵便,称得上是匠心之作。

    吕晟拧开胳膊上的几个搭扣,狼爪整个脱落,露出吕晟完整的胳膊,整个胳膊上都是狼毫。

    “对我的伎俩你猜的都对,但是有一样你却猜错了,你说我身上披着狼皮,我并没有。”

    吕晟凝望着玄奘,脸上带着笑容,神情中却无限悲怆,“因为这狼皮是长在我身上的!”

    “什么?”

    玄奘惊呆了。

    “吕郎君,不要说了!”

    李植哀求。

    吕晟却挣扎从地上捡起狼爪,在自己毛茸茸的胳膊上一划,锋利的狼爪切了下去,竟然是直接切开了吕晟的皮肤!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吕晟笑着,又在自己的胸膛上一划,鲜血也涌了出来。霎时间身上的狼毛被血液沾得湿漉漉的。

    “你看,我浑身上下都是狼皮,这不是披着的,而是长在我身上的。”

    吕晟道。

    玄奘涌出一个让自己都害怕的念头:“难道是——”

    “没错。”

    李植苦涩地道,“当年吕郎君被士族们关押在地牢中,受尽了折磨,要逼迫他交出墓志碑的下落。为了羞辱他,士族们剥掉一整张的狼皮,覆盖在了他的身上。”

    “唔,狼皮如何长在人身上呢?其实很简单,没有人比我更有经验了。”

    吕晟笑着,“首先呢,用滚烫的热水擦拭全身,把皮肤烫得柔软却没开始溃烂,接着他们开始给我涂抹药膏,这种药膏好像是生肌活血之类的东西,我只辨认出来丹皮、鸡血藤和乳香,但是有强烈的黏性,随后他们将一只狼活生生地剥掉皮,趁热贴在我皮肤上。那狼皮便黏在我的皮肤上,像生根一样结为一体。前胸,后背,胸腹,四肢……然后又灌了我几个月的药物,愈合之后,他们真的造出了一头人狼。唔,他们称我为人犬,还起个绰号,叫犬郎君。”

    吕晟呵呵笑着,他说得云淡风轻。玄奘听着,心中却宛如凌迟一般,他哪怕经历过泥犁狱的惨事,却也从未想过人间竟然有如此恶毒之人,行此恶毒之事。这是大唐的状头啊!这是曾谱写过《秦王破阵乐》的一代才子啊!竟硬生生地被士族们囚禁虐待,改造成一头狼犬!

    吕晟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无力地靠着城墙瘫坐。

    玄奘的泪水滚滚流淌,嗓子哽咽。

    “那些年我李氏与其他士族已经貌合神离,当时吕家来到敦煌,向翟氏求婚,我还嫉妒过翟氏,竟然得到如此佳婿。真是没想到,仅仅因为一场八十年前的旧怨,事情竟然会演变到如此地步。先是吕公在翟府受到折辱,随后爆发了吕郎君和翟、令狐的冲突。事情像风暴一般越酿越大,再不可控,最终吕公被堵在坊内无法求医而病故,吕郎君掘了八大士族的墓。”

    李植神情复杂,他其实对吕晟也颇有恨意,毕竟当年吕晟也掘了他家的祖坟,“七大士族又联手在青墩戍设下兵变,抓了吕晟。”

    “他后来越狱,的确是你李氏在暗中帮助?”

    玄奘低声问。

    “没错。”

    李植道,“之前,令狐氏利用墓志碑一事,拿捏住了其他士族的软肋,我李氏却不甘任他欺辱,于是我父亲便私下与吕郎君和解,赎回了墓志碑。不料后来却被他们发觉,于是逼死了我父亲,甚至他的尸体都不准我运回安葬,在七层塔暴尸三年。我当时满腔仇恨,便寻找他们的破绽。我们士族之间盘根错节,竟然让我打听到他们把吕郎君囚禁在了地牢,改造成犬狼!我便命人打造了这副狼爪和狼首,秘密送入地牢,将吕郎君救了出来。之后我们谋划三年,营造出了奎木狼神灵下界之事,就是要借神鬼之力摧毁士族。可惜,吕郎君的身体在地牢中备受摧残,被改造犬狼之时又被邪毒侵入体内,他原本早该死去,只是为了复仇大计,他才研制令人战力大增的药物。在追随他的信徒身上试验以后,却造出了星将这种怪物。吕郎君斟酌药量,减轻了剂量服用,力量和灵敏度大于常人,但身体却已经油尽灯枯,再也无法支撑了。”

    玄奘扶着吕晟,却摸到他后背上居然缝着一只背袋。李植打开背袋,从里面拿出一件衣袍,给吕晟穿在身上。玄奘苦笑,这才明白吕晟倏忽变形的手段。

    李植又从袋子里拿出一枚药丸,赫然便是在玉门关时奎木狼给翟纹嗅过的内丹。李植把内丹放在吕晟鼻子下,吕晟深深地吸了几口,恢复些力气,张嘴把内丹吸进口中。

    “这东西不能吃!”

    李植大骇。

    吕晟“咕嘟”一声将内丹吞了下去,喘息道:“我总不能今夜便死在这城头上吧!上天要收我,能多活一天都是有用的。”

    吃掉内丹,吕晟的精神好了许多,望着玄奘微笑道:“法师,你还有一样猜错了。”

    “什么?”

    玄奘问道。

    “你说,我在青墩戍演那一场戏是给李淳风看的,想要通过他的嘴,向朝廷讲述我的冤屈。”

    吕晟道,“那不对,我确实不知道李淳风来到敦煌,那场戏原本就是给你看的。”

    “哦?”

    玄奘惊讶,“为何?”

    “因为我想要你看到我的一生!”

    吕晟微笑,“我把你从青墩戍带到玉门关,让你发现了如许真相,又故意让你逃走,驱赶着你去了西窟,就是想要把我在敦煌经历的人生原原本本让你看到。因为我要让你知道,为什么我没能坚守当年的约定和理想,为什么我会中道入魔,走入歧途。因为我对我年轻时候的梦想抱有愧意,如果能取得你的谅解,就像当初的我原谅了现在的我一样。”

    这一番话,说得玄奘潸然泪下。

    在敦煌这些时日,他有时半夜梦回,总是会想起武德六年大兴善寺的那个年轻男子。他面目英俊,跪坐在蒲团上梦呓般地说道,有一种东西,佛家称之为佛,道士称之为道,帝王称之为法,读书人称之为儒,黔首众生称之为梦想。它能使人与人有所敬畏,国与国永葆和平,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世上不再有战乱、饥荒和痛苦。这个东西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

    他说,那是你我一生的赌局。既然其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那就倾尽我们一生来寻找吧!

    当年的长安无双士,武德第一人,最终竟然以这种方式半途而崩,人生落幕!

    “好了,法师。”

    吕晟振作精神,站起身来,“我的前半生你已经原原本本地见到了,我时日无多了,再请法师看看我最后毁灭的方式!”

    吕晟把地上的狼爪和狼首一一捡起来,穿戴到了身上,瞬间便又化作一头狰狞的巨狼。

    他轻轻纵跃,落在女墙上,眺望着城下。

    “你要做什么?”

    玄奘惊道。

    “我虽然败了,却不能让王君可这无耻小人成为赢家!”

    奎木狼猛然一跃,越过了城垛,越过了明月,淹没进无边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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