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吕晟所发现的真相就是这样,翟氏族谱乃是伪造,如今敦煌翟氏并不是翟方进、翟汤一门,郡望也不是浔阳。你们只是伪造家谱,攀附浔阳翟氏这样的高门冠族罢了!”
玄奘感慨道,“贫僧相信翟氏也有苦衷,自从魏晋以来,门阀士族膨胀,官员升降,不考品性能力,只辨姓氏高下。而辨别姓氏,离不开证明门第、资历的牒谱,所谓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员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姓氏成了地位、财富和权力的象征。门第卑微的寒门与士族有着天壤之别。而西晋以后,北方连年战乱动荡,人口迁徙无常,籍贯变迁频繁,这就为一些庶族寒门冒引他人郡望、跻身士族提供了方便。他们伪诈高门,诡称郡望。这便是吕滕被拒婚,遭到羞辱之后,吕晟上门讨还公道所告诉你们的话!”
翟昌冷幽幽地盯着玄奘,两眼似乎来自九幽地狱,说不尽的森然与恐怖。
奇怪的是,令狐德茂、张敝等家主却并没有对翟昌提出质问,仿佛早已知道这个秘密。
众人脸色凝重地盯着玄奘,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原来当初翟氏那位族老便是因此而被气死?”
李淳风叹道。
玄奘苦涩地摇摇头:“不仅仅如此,身为族老,对自家伪造的族谱并非一无所知。被他人知晓只会恼羞成怒,怎么会一下子气死?吕晟还揭露了翟氏另外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吕晟问。
“你当真要知道吗?”
翟昌狞笑着问。
“当然要知道!”
吕晟面色不动,手一紧,两把箭镞刺进了张延和氾正的脖子,鲜血顿时流淌出来。
张敝惊惧,怒道:“玄奘,要说便说!别婆婆妈妈的!”
玄奘一咬牙:“另一层的关键便在龙、兴二字!吕晟求证的并不是翟氏族谱真伪问题,而是翟氏从何而来的问题!
“翟氏族谱中记载:‘翟法赐子勍,太元中,迁武始。勍孙珍,济阴侯,陇右郡大家也。
珍生显,擢朝议大夫。’但是这记载和史籍一印证,便错漏百出,翟法赐在史籍上有《宋书》记载,太元年间还活着。父亲仍在,儿子翟勍便迁居武始,这与当时的礼法纲常截然不符!
要知道武始县便是如今的兰州狄道,与浔阳数千里之遥,且并不属于东晋,而属于西秦。
《姓氏书辩证》中称呼翟勍为武始翟勍,而不是浔阳翟勍。
“关于这一点,吕晟在那本《姓纂》中用朱笔勾了一句话:‘翟汤六代孙普林。’而《隋书》和《北史》中均记载有翟普林的事迹:‘楚丘人,性至孝,事亲以孝闻,父母俱终,庐于墓侧,负土而坟,后为孝阳令。’这说明,翟法赐的儿子确实迁居过,但这个儿子不是翟勍,而是翟普林的父亲!他们也没有迁居到武始,而是迁居到楚丘,便是今日山东曹县。因此,敦煌翟氏便是从这里冒充了浔阳翟氏的郡望,他们的祖先是来自陇右翟氏,翟勍的后裔。
“翟勍是何许人?他乃是西秦的相国,他的孙子翟珍,被封济阴侯,陇右郡大家也。西秦乃是鲜卑人政权,翟氏在西秦政权中举足轻重,不但有相国翟勍,还有吏部尚书翟瑥,左仆射翟绍,冠军将军翟元等人。西秦在前期只存在了十二年便灭亡,十二年间,一个从江南迁居过来的翟勍绝不可能亲戚族人布满朝堂,因此,翟勍定然是陇右本地土著。
“可是,陇右的翟氏从何而来?我们先看看西秦政权,西秦是乞伏鲜卑人所建,乞伏鲜卑是鲜卑、丁零、高车等多个部落再融合了羌人而成。《魏书》上记载:‘高车,盖古赤狄之余种也。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丁零。’这便是春秋先秦时期的狄族,分为赤狄、白狄、长狄三支。而《千家姓篇》中说道:‘翟,音狄。’”
“胡说八道——”
翟述忽然大叫,举起刀朝着玄奘砍了过来,“我杀了你!”
“退回!”
吕晟把箭镞一挺,张延闷哼一声。
张敝急忙拽住了翟述:“不可!”
玄奘怜悯地望着他:“翟郎君,这并非贫僧编造,贫僧不敢打诳语,一言一句皆出自史籍。先秦文献翟狄互通,翟就是狄,狄就是翟。吕晟还找来《竹书纪年》上面记载道:‘商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西晋以来,中原出现了大批内迁的丁零人,并且建立翟氏大魏国。所以,翟勍毫无疑问就是汉化的丁零人。西秦建国十二年后覆灭,之后又复国,或许便是这期间,翟勍一系从兰州迁居到敦煌,变成了敦煌翟氏。当年吕晟就是做出了这样的推断,最终气死你家中族老,因为谁都不肯承认自己的祖先是个夷狄。”
“有何证据?”
翟述大吼。
“证据便是龙、兴二字,”
玄奘道,“我们都知道,这指的是兰州龙兴寺。贫僧从长安来敦煌时路过兰州,专程去了龙兴寺参佛。想必当初吕晟从长安来敦煌时也路过龙兴寺。在那寺中有一座窟,建于西秦年间,佛龛东侧有一幅说法图,佛祖居中说法,左右各有一胁侍菩萨。在左侧胁侍菩萨的身后,有三个男性供养人,戴高冠,穿交领大袖长袍。第一个供养人题名:敦煌翟奴之像。”
翟述呆若木鸡,手中横刀“当”的一声坠落在地上。
证据已经无比明显了,在佛前称奴的人太多,三百年前的这个翟奴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为敦煌翟氏,不远千里去兰州龙兴寺造像,只有一个解释——敦煌翟氏乃是从陇西翟氏中分支迁出,这位翟奴是返回祖地参与开窟造像!
也正因为敦煌翟氏出身于夷狄,才会想方设法抹除自己身上的印记,冒充浔阳翟氏郡望,编造族谱!
一切都严丝合缝!无可辩驳!
挟持着两名人质的吕晟目光呆滞,似乎在拼命地回想着往事。
“那天,我说——”
吕晟眼神忽然闪过一丝明悟,喃喃道,“尔乃夷狄!”
诸天星辰下一片寂静,众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翟昌,连令狐德茂和张敝等人的表情都有些异样,虽然不曾说什么,但那眼神中却透出恍然大悟的情绪。
翟昌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阿爷——”
翟述一把抱住他。
“李博士!”
玄奘示意了一下,李淳风疾步走过去,几根银针扎在了翟昌的穴位上,翟昌这才剧烈地咳嗽着,悠悠醒转。
翟昌嘴角淌血,面目狰狞地盯着令狐德茂等人:“诸位如今是不是瞧不起我翟氏?”
“真是骇人听闻。”
阴世雄喃喃道。
翟昌笑了笑,和翟述对视了一眼,眼中闪出一道杀意。阴世雄顿时哆嗦一下,这才想起来,这九层塔之外都是翟述子亭守捉的兵马。一旦翟昌要灭口,只需一声令下,便可杀尽在场之人。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氾人杰义正词严道,“为了污蔑我敦煌士族,简直丧尽天良!”
令狐德茂和张敝却没有说话。
翟昌嘴角露出讥讽,腰板一挺,从来温文儒雅的面孔上忽然就多了一股枭雄般的狠辣决绝。
“玄奘法师,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
翟昌问道,“今夜很长。”
玄奘却不在意他言语中的威胁,凝望着吕晟:“吕兄,后面的事虽然破解了出来,却要由你来说了。努力想一想,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能做到!”
吕晟眼中重又现出了迷茫,脸上肌肉扭曲,似乎在与无形的敌人殊死搏斗,忽然大吼一声,箭镞反手插进了自己的大腿,疼得仰天大叫:“我被杖责!”
“那是你被司户参军陷害,租庸调错漏!”
玄奘惊喜,“继续!”
“我在修订《三叙书》”
吕晟目光呆滞,喃喃道。
“未知此等诸姓,是谁配属宫商?”
玄奘背诵道,“你用三篇文章,向敦煌士族宣战了!”
“那天夜晚下着大雨……”
吕晟仿佛陷入苦苦的回忆,“我跪在成化坊的坊门口,父亲拖着垂病之躯,从马车上下来,他说……他说……”
吕晟拼命捶打着头,“他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混同士庶,众生平等!”
吕晟泪流满面地怒吼着:“他说,这就是你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的大道!”
众人心头剧震,不但敦煌士族,便是玄奘等人也是满脸骇然,他猛然便想起当初索易说过的话——“吕晟走入敦煌,便是走入了一条浩瀚洪流,他是在逆流而上。这洪流没有源头,没有终点,席卷大唐天下,亿万臣民,哪怕这大唐天子也裹挟在其中泥沙俱下。吕晟注定要粉身碎骨,身败名裂。无论何人统治这敦煌、统治这陇右、统治这大唐,刊削青史,千百年以后吕晟都必须是叛臣、逆臣、贼子。哪怕这大唐衰亡,换了下一个朝代,吕晟仍然会钉死于青史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原来吕晟要做的事,竟然是灭尽大唐所有的士族!
且不说这念头有多疯狂,单就可能性而言,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成功。便是南朝侯景手握大军,将富室豪家,恣意裒剥,不限贵贱,乱加殴棰,最终杀得江东士族白骨堆聚如山,最终也不敢说灭尽士族。
更何况,如今大唐皇室也是以士族自诩,据说皇帝还因为陇西李氏排名在博陵崔氏之下愤愤不平。他又怎么可能灭尽士族?这件事莫说是实施,就只是去想一想,吕晟也会被钉死在青史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没错,这就是我追求的大道。”
吕晟的记忆似乎慢慢流淌回来,“东汉桓帝时,天下民户五千万,及邓艾亡蜀,天下民户只有七百万。黄巾举事,董卓之乱,诸侯攻伐,三国并杀。
马前悬人头,车后载妇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是谁的错?是豪强大族争权于朝廷,割据于州郡,把百姓万民踩在泥里连根草都不如!
“魏晋九品中正,公门有公,卿门有倾,士族子弟一出生就是郎官,而这却是寒门子弟终生奋斗的终点。鲍照诗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而这些豪门贪婪残暴,横征暴敛,任意征发,天下百姓抛弃农桑,疲苦徭役,兵役连年,死亡流离。豪强大族控制贫苦的宗族和百姓为自己的荫户,往往一家豪族拥有数以千计的奴仆,这些百姓‘父子低首,奴事富人,躬率妻拏,为之服役。历代为虏,犹不赡于衣食。生有终身之勤,死有暴骨之忧’。他们被迫自残,生子辄杀。生儿不复举养,鳏寡不敢妻娶。”
在场的士族家主们都有些不自然,这些事情对于他们而言是极为正常的,因为吕晟说的本身就是国家制度——荫客制。
这是两晋南北朝以来的常态,士家豪族私人拥有的佃户、部曲、门吏、奴婢、童仆都是他们的私有财产,不纳入国家户籍,不向朝廷缴税。至于像南朝谢灵运那样,仗着奴仆众多,终年累日征发几百上千人凿山浚湖,工役无休无止,那只是个人爱好。像八十年前灭了吕氏满门的令狐整,就不喜奢靡,而是率领宗族奴仆二千人投奔宇文泰东征西讨,最终打下赫赫功勋。
张敝、翟昌、氾人杰等人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我大唐定鼎之后,朝廷开科举,寒门士子欢呼雀跃,以为上升有望。”
吕晟露出苦涩的笑容,“我当年已经做了官,却出来参加科举,考了秀才科与进士科双状头。当年法师也问过我,为何考上正八品上的秀才科,还要去考那从九品上的进士科?我告诉他,我想看一看这科举制,是不是我今生等待的大道。可惜,它不是,它只是豪门士族从指头缝里挤出来的恩惠,上郡每年录取三人,中郡取二人,下郡取一人。秀才科三十人科考,只取中我一人;进士科千人科考,得第者只有一二十人。
“而与此相对,我大唐朝廷的门荫制,官员子弟皆得荫封。一品官,子荫封正七品上;二品官,子荫封正七品下;三品官,子荫封从七品上;从三品官,子荫封从七品下;正四品官,子荫封正八品上。甚至三品以上荫封到曾孙,五品以上荫封到孙。而大唐十万士子,千人竞逐的进士科,得中的那一二十人,所得官品也只是从九品上。这不是我想要的大唐!
“我想要的大唐,是众生平等的大唐,没有冠以某个姓氏便高人一等,不是父、祖做官便能不劳而获,任何家族都不能把千百贫民当作私产,也没有谁一生下来的起点,便是其他人奋斗的终点。我想要的大唐,是老百姓缴纳了税赋便能安居乐业;是读书人努力上进,便能改变命运;是一个婴儿哇哇生下来,不会命中注定就要做他人的奴仆——”
吕晟挥舞着双臂,手握箭镞奋力怒吼,他脸上沾染着血迹,表情狰狞狂野,这一刹那像极了恶魔,又像极了圣人。
星空和大佛下的所有人都被震慑了。
“疯癫之徒!”
氾人杰喃喃道。
“丧心病狂!”
阴世雄冷冷道。
“他不只是士族公敌,更是天下公敌!”
翟昌森然道。
“我早说过,他比侯景更可怕!”
令狐德茂咬牙道。
张敝一字一句道:“侯景被杀后,王僧辩将他的双手截下来送给北齐文宣帝,头颅送给南梁元帝,尸体暴于街头,百姓分食殆尽,连他的妻子溧阳公主也食其肉,更有百姓将其尸骨烧成灰掺酒而饮。南梁元帝将他头颅煮了,涂上漆,交付武库收藏。今日这吕晟,对国之危害更甚于王莽、侯景,我们便不妨依照处置王莽、侯景的旧例。”
“哈哈哈——”
吕晟经过玄奘的激发,记忆似乎一点点恢复,长笑道,“将我比之于王莽、侯景,诸位如此小瞧我,看来仍然没有疼够啊!自古以来,权力可曾毁灭得了士族?军队可曾毁灭得了士族?不不不,都不行。玄奘法师,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贫僧只见到你四处搜购史籍、姓氏书,来考证翟氏谱系。”
玄奘道。
“法师猜得没错,可是考证区区一个翟氏,还不至于让我如此费力。”
吕晟笑道,“我搜购史籍和姓氏书,考辨源流,梳理世系,并不只是针对翟氏一家,而是将令狐氏、张氏、李氏、宋氏、索氏、氾氏、阴氏等八家士族全部考证!”
众人尽皆哗然,令狐瞻等人更是纷纷怒骂。
吕晟只是冷笑,继续道:“法师刚才讲的没错,西晋以后,北方连年战乱动荡,人口迁徙无常,籍贯变迁频繁,一些庶族寒门冒引他人郡望,跻身士族。可是,伪诈高门、诡称郡望的人,难道仅仅翟氏一家吗?只不过有些家族做得粗疏,有些家族做得隐蔽而已。我将八家士族的族谱和史书、姓氏书逐一核对,发现了多处破绽,只是有些士族冒充的时日比较久远,当时伪造的族谱又天衣无缝,难以钉死他们。于是我就去挖了他们的祖坟!”
这件事玄奘早就听翟法让等人说过,但令狐瞻和翟述等年轻一代却是刚刚听到,顿时两眼血红,怒骂不已。
“我挖了八家士族三十三座祖坟,亲自进入墓室察看了墓志碑。法师定然知道,墓志记述的是死者的姓名、籍贯、世系、爵禄和生平事略,与志传类似。可是有一样,志传是给世上的活人看的,墓志却是给阴司的冥王看的。这些子孙后代敢欺世上活人,却不敢欺幽冥之鬼!所以,哪怕族谱上的记载充满伪造之词,墓志上记载却真实如一。”
吕晟笑道。
玄奘和李淳风等人听得目瞪口呆。令狐德茂、翟昌等士族家主却是羞怒之余,浑身汗如雨下,战栗不已,此人太毒辣,太可怕了。
“可是你最后只偷走了七座墓志碑。”
玄奘轻声道。
“是啊!墓志碑太重,有问题的我自然要运走,没问题的要它作甚?”
吕晟似笑非笑地瞥着众人,“这七座碑分别属于翟氏、阴氏、张氏、李氏和氾氏。”
翟氏、阴氏、张氏、氾氏的部曲们纷纷跳脚怒骂,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吕晟淡然道:“不服吗?那我就一一说来,正如弘业公说的,今夜很长。我们且说氾氏。”
氾人杰立时一个激灵,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吕晟道:“《敦煌名族志》上记载,氾氏的祖先乃是西汉成帝时的御史中丞氾雄,因为耿直而被弹劾,和平元年,自济北卢县徙居敦煌。代代为生,遂为敦煌望族。”
“我氾氏的渊源敦煌人皆知!”
氾人杰厉声道,“《名族志》乃是北周年间所作,白纸黑字。我看你如何颠倒黑白!”
“很好,”
吕晟不动声色,“可是我却在你氾氏一座前凉年间的坟墓中挖出一座碑,上面刻着《敦煌氾氏家传》上面记载道:‘汉有氾胜之,撰书言种植之事。子辑,为敦煌太守,子孙因家焉。’”氾人杰顿时蒙了,张口结舌:“你……胡说八道……哪里有这《敦煌氾氏家传》”
吕晟冷笑:“真没有?”
氾人杰想否认,但一想到吕晟万一真拿出这座碑,自己可就难圆其说了,只好梗着脖子:“有又如何?赶紧把我祖先的墓志碑还回来!”
“有就好!”
吕晟道,“氾胜之在史上确有其人,他曾著书立说,编著《氾胜之书》教授农业种植,创造出区田法、溲种法、穗选法、嫁接法等,与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并称两大农书。”
氾人杰松了口气:“我氾氏先祖在历朝历代都有赫赫之功。”
“氾胜之是汉成帝时的黄门侍郎。”
吕晟微笑道。
氾人杰张张嘴,整个人都呆滞了。
玄奘和李淳风等人顿时明悟,氾雄是汉成帝的御史中丞,氾胜之是汉成帝的黄门侍郎,都姓氾,这么偏僻的姓氏同朝为官,这或许没什么,可两个姓氾的又几乎同时迁入敦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是说,其中必有一种说法是假的?并不是氾氏真正的祖先?”
玄奘问。
“不,两种说法都是假的。”
吕晟道,“世上并无御史中丞氾雄此人,氾胜之确有其人,但他却没有一个叫作氾辑的儿子,更不用说当过敦煌太守!简而言之,敦煌氾氏的源流是虚构的!”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你胡说八道!”
氾人杰疯了一样大吼,有一种被扒光衣服,赤裸裸的羞耻感,“拿出证据来!”
“诸位可以去翻西晋皇甫谧的《高士传》全本,上面提到过氾胜之的子嗣,并无此人。”
吕晟道,“而氾雄作为御史中丞,千石品秩的高官,翻遍成帝时的一切史料,查无此人!至于证据,待到那座敦煌氾氏家传碑重现于人间,你自然会见到。”
氾人杰的额头汗如雨下,身子顺着栏杆瘫坐在地上。
“我们再说说张氏。”
吕晟盯着张敝,冷笑。
张敝脸色顿时变了,却冷笑着一言不发。
“《敦煌名族志》记载,汉司隶校尉张襄者,赵王敖九世孙。当时权臣霍光的妻子霍显毒杀了汉宣帝的皇后许后,张襄密奏宣帝。帝以霍光有大功,封禁此事。张襄忧惧,地节元年举家西奔天水,病卒。其子来此郡,家于北府,俗号北府张。”
吕晟道,“故事倒是跌宕起伏,可惜,我查遍诸史,整个西汉并无名叫张襄的司隶校尉。”
“你查不到并不代表没有。”
张敝神色慢慢松弛下来,“史籍多如牛毛,历朝历代散轶更多。难道一句史籍无载,便能否定我张氏的先祖吗?”
“当然不能。我虽然没有查到张襄,却查到了另一人。”
吕晟大笑道,“《前汉纪》中记载了一件事,长安男子张章密告霍氏谋反,宣帝敕封博成侯。这真是与氾氏颇有些类似了,同样是宣帝年间,长安城中一个叫张襄,一个叫张章,字形相似,读音相近,一个告霍光之妻毒杀许后,一个告霍氏谋反。诸位能想通其中的秘密吗?”
张敝如遭雷击,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反驳。毕竟像《前汉纪》这样的史书,随手一查就能翻到。
“所以,张襄此人,便是根据张章的事迹创造出来的。”
吕晟道,“而敦煌张氏,根本不是前凉太祖张轨、世祖张骏的后裔。只因东汉名将张奂、草圣张芝皆出于敦煌郡,整个河西姓张的都称自己是敦煌郡望,眼前这位张公的家族既不是张芝世系,也不是张轨世系,却将两大张氏名门融合成一,自诩为其后人。可是他们去年修张芝庙,却连张芝墨池在哪里都不知道,四处遣人寻找。”
张敝脸色越来越难看,却保持着风度并没有发作。
“只因真正的墨池张氏末代家主张湛,被北魏迁至代北平城之后,墨池张氏在敦煌衰落,这才给了张敝的祖上以可乘之机,伪造族谱,将墨池张氏和前凉张氏都归结为自己世系,称为敦煌首屈一指的王族后裔!”
“信口雌黄!”
张敝再也忍不住,怒骂道。
“谦之,”
一旁枯坐的张延忽然道,“不必辩解,也不必承认,张氏立足敦煌七百年,侮我、辱我者不知凡几,有些脏水泼到身上,你越是擦,便越是脏。无论他如何说,只消今夜无人能活着出去便一切如常。”
“是,父亲。”
张敝勉强稳定心神,躬身道,“敝遵命。”
吕晟的目光赞赏地看了一眼张延,又瞧了瞧阴贺兰和阴世雄。
阴世雄撇着嘴,冷笑不已:“轮到我阴氏了吗?”
“你阴氏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东汉到敦煌从军的阴姓军汉沙场拼杀,立下功勋而来。直到前凉张轨的幕府中出了阴充、阴澹这样的才士,才被史籍所载。”
吕晟道,“你们阴氏自称是南阳阴识之后,只因阴识乃是阴姓中郡望最著者,阴识的妹妹阴丽华更是光武帝的皇后。光武帝的一句‘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更是让阴氏名扬海内。我就奇怪,东汉年间,你们怎么就敢冒认光烈皇后的世系?这更让我认定你的祖上就是目不识丁的军汉!可是,既然你们认了南阳做郡望,又与前隋的阴世师攀扯什么亲戚?阴世师世系清晰,可是地地道道的武威郡望。又想要高门郡望,又想与朝廷高官攀亲,你们粗鄙不堪,漏洞百出,实在不值得一谈!”
阴贺兰和阴世雄被气得浑身发抖,却显然把张延的话奉为圭臬,只是呵呵冷笑。
“那么我令狐氏呢?”
令狐瞻傲然道。
吕晟有些遗憾:“我挖了你们令狐氏十九座祖坟,却没找到谱系中的疑点,包括宋氏、索氏,也没找到。但没找到并不代表没有,不少坟墓尚未来得及开挖,便被你们发现了,只好收手。以后若是有机缘,便再挖进去查查。”
令狐瞻气得暴跳如雷,却碍于人质,不敢妄动。
“事实上,你们令狐氏虽然被挖了祖坟,却是这其中最大的得益者。”
吕晟笑道,“你们难道就不奇怪吗?这些年围捕奎木狼的行动,大多是以你们令狐氏为首。而且,翟、张、氾、阴、李丢了墓志碑,这才在七层塔建造观象台,研究起了星象,你们令狐氏并没有丢碑,却为何也在这里,并且坐在首位?”
吕晟瞥了一眼已经成了干尸的令狐德蒙。
令狐瞻顿时愕然,看了一眼父亲。令狐德茂只是冷笑。
便是连玄奘也颇有些意外。从他入敦煌以来,基本上涉及奎木狼之事,都是令狐德茂在主持,他以为是令狐氏因为新妇被掳急于洗刷耻辱,看来另有深意。
“因为我没有找出令狐氏谱系上的破绽,这等于给了令狐氏拿捏五大士族的把柄!”
吕晟淡淡道,“令狐氏主持观星台,找寻墓志碑,事实上便牵住了五大士族的鼻子。这些年令狐氏在敦煌势力膨胀,贞观元年,你从阴氏手中拿到了西关镇的镇将,州衙功曹参军是你令狐氏的人,敦煌渠泊使是你令狐氏的人,敦煌县尉是你令狐氏的人。短短几年,你们令狐氏相继掌握了军权、官吏考核权、水渠分配权、州城治安权,一跃成为士族之首。这些权力是从哪儿来的?是令狐德蒙从其他士族那里压榨来的!为何李氏宁可向我低头,赎回墓志碑也不肯加入泮宫密会?是令狐德蒙压榨得太狠了啊!”
翟法让、氾正、张延、阴贺兰以及翟昌、张敝、阴世雄、氾人杰等人顿时心有戚戚焉,一起望着令狐德蒙的干尸,想起这些年的甘苦,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至于令狐瞻却是满脸羞愤,他一直以为西关镇将是靠自己打拼而来,想不到却是硬生生被家族给抬举起来的!
“他这是离间士族之策,诸位切莫上当。”
令狐德茂有些控制不住局面了,急忙道。
四大士族之人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叹息了一声。
“法师你看,所谓的士族门阀就是如此,为了权力和利益,无所不用其极。”
吕晟朝着玄奘笑道,“敦煌八大士族,我略略一考证,便找出五家冒认郡望、虚构祖先的种种不堪。天下士族又有多少如他们一般者?不可胜数!所以,所谓名门士族,所谓阀阅郡望,便如华丽的袍子,里面长满了虱子。天下所有姓氏一律平等,那些所谓高人一等的姓氏,只不过是出于利益营造出来的罢了。便是当今皇室又如何?他们掌握了天下,陇西李氏才被赋予了神圣,什么老子后裔,什么李陵后人,等到大唐倾覆,徒惹后人笑话而已。就如同刘邦为了神话刘姓,连自己老母被蛇给强暴都编造出来了。如今还不是留作后世笑谈?”
“所以,”
玄奘叹息一声,“你就是要以这种手段灭尽士族?以敦煌士族冒认郡望为引,写一篇类似《三叙书》一样的文章,传布天下?”
“没错,”
吕晟点头道,“敦煌八族,攀附冒认者五,天下士族中又有多少?若我能活着,还会刨了山东五姓士族的祖坟,李、崔、卢、郑、王的世系也有可疑之处,我会将他们的世系一一扒出,卑劣手段曝于天下。从此以后,士族这两个字再也不会是荣耀,而是笑柄!从此以后,人人耻于自认士族!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生来便高人一等的姓氏!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庸碌之辈生来便占据高位,平民士子,只要砥砺前行,便能襟抱敞开!这就是我想要的大唐!”
吕晟站在这宇宙诸天之下,释迦牟尼佛头之前,疯狂大笑,状似癫狂。
石山山顶,天象台上。
鱼藻和李澶趴伏在小屋的木门门缝下,正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声音。吕晟肆意的长笑传来,两人惊得面色悚然。
李澶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这个吕晟,当真是……当真是……”
“当真是什么?”
鱼藻斜睨着他。
李澶赔笑:“说不上来的感觉。此人胸襟之大,气吞万古,史上从未出过如此人物。敦煌士族拿他来比侯景,真是小觑了他。侯景在他面前只是一个杀猪的屠夫而已,便是改朝换代的王莽,比他也差得远了。”
“你拿这两大恶人来比拟吕四郎?”
鱼藻勃然大怒。
“不不,”
李澶急忙道,“这是士族家主的比拟,我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物来形容。嗯……我所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公孙鞅。”
公孙鞅为赳赳老秦实行变法,是为秦国乃至未来的历代王朝创下百世法。但他以严刑酷法推行新法,于渭水边一日处决七百死囚,渭水尽赤,号哭惊天。为相十年,人多恨之。自己兵败而死,惨遭车裂,全族被杀。
鱼藻想了想:“倒也合适。只是……四郎的结局也会那般惨烈吗?”
“商君惨烈的身后事正是他辉煌功业的最佳注解,正如吕晟要做的事,只要做成,我想他会乐见自己以最惨烈的方式告别这世间吧!”
李澶道。
“想不到你倒是他的知音。”
鱼藻道。
李澶苦笑:“我是他口中生而高人一等的庸碌之辈,是他誓死要消灭的对象……唉,顺手消灭的对象。”
鱼藻难得地笑了一笑:“你知道我是什么想法吗?他仍然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样子,肩膀高过承天门!大唐的风华,长安的宏大,只不过是他肩上的点缀。”
便在这时,忽然墙垒外的山顶传来杂沓的马蹄声。
两人顿时一惊,急忙隐藏在墙后。
此时已经是夜晚,明月挂在高天,祁连山峰峦叠嶂,被月光染得素白。地面上,各种高大的天象仪在地上投下暗影,六百多只赤玻璃下面火焰燃烧,密如繁星,映照着天上的星辰。
八名骑士从山顶的沙碛中疾奔而来。八个人却有十二匹马,众人身穿黑袍,身上配刀,马上挂弓。那些马蹄上似乎裹着布,踩在沙碛上只发出沉闷的声音,颇为轻微。
鱼藻缓缓抽弓搭箭,李澶慢慢拔出横刀。
这些人来得太诡异了,石山的这一侧被甘泉河分割,连接着祁连山主脉,山上寸草不生,人迹罕至,更无路可行。这些人却在半夜里用布包裹着马蹄,蹑足潜踪来到这天象台,不知意欲何为。
院墙很低,只有成人的腰部高,站在墙外,墙内的情景一览无余,更别说高高耸立的天象仪。到了天象台的院落外,黑袍骑士们下马,十二匹马调转过头,并排系在一起,马臀朝着院落。然后众人从马背上拿出一捆捆的长绳,一端系在马鞍的铁环上,另一端拿在手里,纷纷走进了天象台。
鱼藻和李澶躲在小屋的门口,顿时尴尬起来,天象台并不大,地面又平整,根本没法起身藏到墙外,而小屋木门锁着,又没法进去。
“杀!”
鱼藻猛然起身,一箭射去。
这些黑袍骑士毫无防备,谁都没想到这荒僻无人的天象台竟然藏有人。一名骑士被利箭射中胸口,二石弓射出的劲道极大,近距离之下,箭矢直接穿透了那人身躯,“嘣”的一声射在墙上。
李澶也纵身而起,狠狠一刀劈在另一人肩上,那人惨叫一声翻身栽倒。
这些黑袍骑士也极为精锐,猝然遇袭之下只是短短片刻便反应过来,纷纷散开,拔刀持弓开始反击。鱼藻在高大的天象仪间急速奔走,与他们拉开距离,十根手指像是弹琵琶般翻飞不停,一根根箭镞激射而去,瞬间又射倒二人。李澶则遭到两名黑袍骑士的围攻,双方横刀碰撞,火星四射,李澶只是勉力抵住,一时拾掇不下。
剩下两名黑袍骑士便在天象仪之间与鱼藻追逐对射,双方箭矢你来我往,箭镞射在黄铜铸造的天象仪上,发出激越的“叮当”之声,爆发出点点火星,有些更是射断仪器上的精密铸件,天球歪斜,剧烈转动。
鱼藻忽然一箭射在一人脚下的赤玻璃上,“砰”的一声,赤玻璃粉碎,下面燃烧的人鱼膏火苗猛地一蹿三尺,那人眼前火光大亮,视线顿时模糊起来。鱼藻抓住机会,又是一箭,将那人穿喉而过。
另外一人猛然一惊,急忙避开地上的赤玻璃。趁着他躲闪的工夫,鱼藻又是一箭,射中与李澶对战一人的后背,那人翻身栽倒。李澶压力大减。
持弓那人躲在天象仪的后面,用弓箭对准鱼藻附近的赤玻璃,一一射去,鱼藻急忙躲避,砰砰砰,火苗不断在背后蹿起,到最后两人之间全是三尺高的火焰,不辨人影。
忽然间一声惨叫,李澶一刀斩在了对手的脖颈上,那人身子软倒在地。李澶提着刀,和鱼藻左右夹攻那名持弓者。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持弓者压低了声音,愤怒地询问。
鱼藻和李澶这时才注意到,对战至今,对方竟然默不作声,一直没说过话。哪怕是濒死的惨叫,也是沉闷、压抑,似乎是死士。
“你们是何人?为何偷偷摸摸来到这里?”
鱼藻也低声道。
“看来你们也不想惊动下面的人,”
持弓者沉吟道,“如此,我们并非敌人。”
李澶冷冷道:“说出你的身份,再论敌友。”
持弓者迟疑了好半天,才压低声音道:“在下敦煌李氏家主的从侄,李烈!”
翟氏及其他士族的世系考证详见陈菊霞《敦煌翟氏研究》、马德《敦煌李氏世系订误》以及日本学者池田温的《八世纪的敦煌士族》等多种研究著作,不过这些著作往往以整本书来考证,小说中无法展开,故此简化。此后提及的其他士族研究亦同。
《敦煌氾氏家传》为敦煌藏经洞发掘,现代学者对此多有研究,成书年代大致为前凉或隋唐初期。
氾氏和张氏的世系考证参看日本学者池田温《唐朝氏族志小考——围绕所谓<敦煌名族志>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