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一个疯癫之徒!”
令狐德茂望着吕晟,冷冷道,“灭尽天下士族,这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法师,你觉得我能成功吗?”
吕晟笑着问玄奘。
“难!”
玄奘想了想,苦笑着叹息,“或许你能赢了敦煌士族,甚至灭掉山东士族,可是士族并非只是士族,而是既得利益者为自己塑造的一个牌坊。李、崔、卢、郑、王倒了,还会有别的士族冒起。士族这个招牌倒了,还会换个名字重生。只要有利益,就会有人想方设法把这利益维持下去。士族之所以遭人怨恨,仅仅是这种维持利益的方式太懒惰罢了。所以,像王君可这种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勋之臣才会看不惯士族,但他最终要做的,也无非是成为其中一员或者取而代之罢了。”
“法师慎言!”
令狐德茂冷冷道,“莫惹口舌罪过!”
“此非口舌,而是世间真相!”
玄奘朝着大佛深深鞠躬合十,“佛祖在上,如果贫僧看到的不是真相,而是搬弄口舌,我愿入拔舌地狱。”
他转身望着吕晟:“其实求法的道路一向偏仄,其中有大恐怖,就是因为一旦看错,便会误入歧途,堕身地狱,比如吴起,比如商君,比如王莽。”
“可是为何李悝、吴起、邹忌、申不害、商君,甚至王莽,一代一代前仆后继?”
吕晟道,“因为他们都看到,这世间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至于谁会名留青史,谁会遗臭万年,人活着哪会知道,盖棺定论罢了。”
“盖棺定论?”
令狐德茂冷笑,“诸位,此人不能留!七座墓志碑找不到便找不到吧,或许此人一死,就会永远埋葬地下,不见天日。但今日若让他活着,恐怕我们永无宁日!”
张延和翟法让仍然是吕晟手中的人质,张敝顿时急了,正要说话,张延抬手打断了他:“敝儿,老夫的死活无关紧要,墓志碑重逾老夫的一条命!”
翟法让合十道:“阿弥陀佛。方才李淳风博士已经答应帮我们破解星图,找出墓志碑。弘业,老僧已经看破生死,无需在意。”
阴贺兰沉声道,“今日你们设下埋伏,不就是为了杀这妖人吗?还婆婆妈妈的作甚?他俩死了,老夫给他们陪葬!”
阴世雄急了:“仲父!”
阴贺兰冷笑:“令狐德蒙能为了七座碑劳心耗力而死,死而不葬。我们一条命算什么?退下!”
阴世雄流着泪:“是、是,谨遵仲父之命。”
令狐德茂厉声道:“瞻儿,给你复仇的机会,杀了他!”
“述儿!”
翟昌看着翟纹,神情痛苦,“保护好你妹妹。”
翟述默默点头,令狐瞻抽出横刀,身后的部曲们弯弓搭箭,对准吕晟。
吕晟却只是微微一笑,毫不在意,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名部曲惊慌失措地跑上九层塔,满头大汗,身上血迹斑斑,大叫:“启禀令狐公,大事不好!有人掘开了西窟的分渠坝!”
众人一愣,令狐德茂急忙问道:“哪个分渠坝?”
“甘泉河……南崖这边的丁家坝!”
在场之人一个个脸色剧变,更有些人整个身子都哆嗦起来。
玄奘不解,询问旁边的翟法让,这才知道,原来甘泉河在西窟这边,河中间微微隆起,把河道分成了两条支流。南边这条支流较小,但河道直接逼近南崖,导致崖岸极容易被河水冲刷坍塌,不适合开窟。
北魏年间,为了开凿这座释迦牟尼大佛,建造七层塔,就在支流的分叉口建起了堤坝,将支流给堵住,引流进入主河道。当时出资最多的是一名姓丁的善人,故名为丁家坝。
丁家坝建成后,河道远离崖壁,上面开凿的佛窟从此安全无忧,甚至七层塔的台基就建造在了河道之上。可是一旦丁家坝给掘开——众人头皮发麻,再也顾不得种种恩怨,一起从甬道跑出去。连干尸般僵坐不动的翟法让和张延等人都一起跟了出来。
“法师,请。”
吕晟对玄奘做出邀请的手势,与翟纹一起陪着他走了出去。
玄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跟随在众人身后走出甬道,站在栈道上往甘泉河上游望去。
黑沉沉的河谷中,上游方向闪耀着一支支的火把,空谷之中传来隐约的呼喊声和兵刃交击声,似乎正在惨烈地厮杀。
“怎么回事?”
令狐瞻一把揪住报信的部曲,厉声道,“怎么还有人在厮杀?”
那部曲哭道:“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丁家坝平白无故就隆起一丈多高,就好像……好像地龙翻身一样。那堤坝经不住河水冲刷,直接就裂了。我们带人去堵塞堤坝,结果就遭到一群黑衣人的袭击,兄弟们死伤十几人,后来马宏达校尉派人支援,才把那群人杀退……来了!来了——”
那部曲突然尖叫起来,玄奘等人急忙趴在栏杆上望去,只见一条亮晶晶的白练汹涌澎湃而来,高高的浪头瞬间就冲击在了七层塔的台基上,众人只觉脚下一震,好几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方才为了猎杀奎木狼,栈道和拱桥上到处都是兵卒甲士,猛然剧震之下,无数人惊叫着,不少人直接从栈道上摔了下去,发出长长的惨叫,跌入滚滚洪流。
“是谁派人掘开堤坝的?”
令狐德茂厉声斥问。
“我!”
吕晟在一旁淡淡地答道。
“你——”
令狐德茂厉声道,“你为何掘开堤坝?”
吕晟大笑,嘲弄地望着他:“你猜呢?”
令狐德茂和翟昌等人对视一眼,遍体发凉,却一时猜不破他的心思。
“这是四郎三年前便谋算好的计划,”
翟纹忽然说道,“原本早就要实施的,只是……这些年他一直被奎木狼禁锢,没有找到机会。玉门关的郑别驾是四郎的族人,也姓吕。虽然四郎失忆之后忘掉了他的身份,但他一直留在四郎身边,实施之前拟定的计划。”
“什么计划?”
翟昌急忙道。
“且看着便是。”
吕晟大笑。
这时,崖壁在洪水的冲刷下,地基渐渐被掏空,栈道上满是兵卒和看热闹的香客,众人齐声哭喊,却无处可去,只能到处寻找佛窟往里面钻。而拱桥的一段连接着崖壁,也是晃动不已。桥上的兵卒发疯般朝着北岸拥去,可是拱桥北岸的佛窟入口却比较狭窄,众人慌乱之下拥挤成一团,通行缓慢。
“各位,”
李淳风急道,“崖壁要塌了,还要看热闹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拥进甬道,跑进了七层塔。
河水澎湃而来,不断冲击着,掏挖着崖壁。“轰隆隆”一声,二三十丈长的一块崖壁禁不住冲刷,当即垮塌下来,上面的栈道连同窟檐轰隆隆塌陷下来,栈道上和洞窟口的人们惊叫着,当即随土石跌了下来,卷进滔滔洪水。
轰隆隆的崖壁坍塌声此起彼伏,南崖大片倒塌,人体混合着砂土和木头席卷而下,一时惨如人间地狱。
“轰——”
最终七层塔的台基禁不住掏挖,四分五裂,七层巨塔有如折断的巨木,外层整个倒下来,一层层垮塌,栽进河中。
这时玄奘等人已经跑进了七层塔,一个个惊慌失措地尽可能往里面靠,他们看见面前密封的高塔有如被无形的刀剑劈开一般,先是从下往上一层层裂开,地板从中间断裂,然后慢慢地离众人越来越远,倾斜着栽倒。
令狐德蒙和李鼎的干尸众人来不及搬走,当即随着垮塌的半片七层塔倒入河中,与他们陪葬的,还有几名站得靠外的书吏和部曲。
随后众人看见了夜空,看见了明月,看见了拱桥和对岸的灯火。方才还在巨塔内部的人们,仿佛被剥开了一层壳,直接暴露在夜空中。
在他们眼前是更惨烈的人间地狱——拱桥开始断裂!
拱桥本身就是连接在塔上,塔一垮塌,拱桥从连接处开始折断,随即一截截垮塌,巨大的桥面轰隆隆掉落下来,在河水中激起漫天水浪。
拱桥上的兵卒疯狂地朝着北岸跑,但桥上拥挤不动,一个个绝望地惨叫着,伸手乱抓,却抓挠不到任何东西,无可抗拒地随着脚下的桥梁跌了下来。桥梁折断一截,便有一截的人群随之坠落,顿时满空都是坠落的兵卒。
最后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拱桥保存了下来,断裂的桥梁斜斜地指向了夜空。桥上的兵卒们趴在桥面上,一动也不敢动。
有些兵卒惊惶未定地看着对岸,眼前的一幕也让他们目瞪口呆。在他们眼前,宏伟的七层塔已经完全不见,整个被剥落,他们直接看到了内部的景象,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佛镶嵌在崖壁之内,手施无畏印,慈悲地望着他们。
大佛身边,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紧贴着山壁惊魂甫定,和他们隔着虚空对视。在大佛头顶,却是布满诸天星辰的穹顶,穹顶镶嵌六百二十七颗星辰,在赤玻璃的覆盖下闪耀着红色的星光,也映照着星光下众人惊惶的脸。
崖壁垮塌之后,显露出石山山顶上的观象台,高耸的天象仪仍旧在水力的带动下旋转。
更诡异的是,天象仪之下,却站着三条人影!
“玄奘法师,走!”
玄奘正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脑内一片空白,忽然就听见吕晟在耳边大喊一声。玄奘愕然一看,忽然面前垂下三条绳索,那绳索下还挂着一只铁环。
就见吕晟先帮助翟纹,伸出一只脚踩在铁环上,两只手抓紧绳索,然后自己也踩进铁环,并把最后一根绳索扔给了玄奘。
“他们要跑!”
令狐德茂反应过来,大喊,“杀了他!”
此时众人都拥挤在大佛两边,紧紧贴着山崖,原先的九层塔撕裂,只留下半截,谁也不敢乱动。玄奘身边则是李淳风和几名书吏。令狐瞻反应过来,提着刀,慢慢踩着地板断裂的边缘处冲了过来。
其他人则手忙脚乱地寻找弓箭,准备射杀。
玄奘下意识地抓住绳索,踩进铁环,猛然就听见头顶上一声马嘶,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动绳索,整个人朝着上面飞了起来。
“哎,等等我!”
李淳风眼见令狐瞻疯了一样冲过来,还以为他要杀自己,大惊之下抓住玄奘的绳索,两人一起被提了起来。
玄奘、李淳风、吕晟、翟纹四人的身躯猛然向上蹿去。
令狐瞻对玄奘二人根本不管不顾,大叫一声:“别走!”
一刀掷出,刀光如同匹练般凌空而起,斩断了翟纹的绳索。翟纹一声惊叫,身躯直坠下来,眼看就要从断裂处跌下去,令狐瞻和翟述双双扑到,两人同时伸手抓住了翟纹的衣服,翟纹顿时给悬在了半空。
这时吕晟和玄奘三人已经被烈马拉着绳索拽上了山顶,吕晟跌扑在悬崖上,嘶声大吼:“纹儿——”
翟纹抬起头,凄然一笑:“四郎,我会听你的话。”
“活着!好好活着!”
吕晟泪流满面,还想再说,下面的部曲们张开弓箭纷纷射来,玄奘一把将吕晟拽了过去,几支利箭贴着脸颊飞了过去。
“吕郎,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耳边忽然响起鱼藻的声音。
吕晟和玄奘从山顶的沙碛上爬起身,这才愕然发现,鱼藻和李澶居然站在一边,旁边还有一名黑衣男子。
那名黑衣男子抱拳,低声道:“在下李烈,奉植公之命,前来协助吕郎君!”
寅时平旦,昼夜交替。
大漠中已经泛起了斑白,六个人,十二匹快马沿着祁连山和甘泉河之间的山谷朝着东北方向疾驰。身后山谷回音,响起闷雷般的马蹄声,玄奘骑在马上回头,身后二里外烟尘滚滚,仿佛一条龙卷风,沿着他们的路线疾追而来。
吕晟对身后的景象看也不看,当先驰行,脸色极为阴沉。
原来昨夜鱼藻三人救上吕晟之后,便一人双马疾驰而走。吕晟虽然不舍翟纹,却也知道此情此景,自己无法救她,只好一起离去。却不料众人在山上跑了两个时辰,便发现后面有追兵赶了上来。
顺着甘泉河走,最终会进入敦煌城范围,如果甩不开追兵,众人谁都逃不掉。
“四郎,令狐氏和翟氏的反应速度的确够快,咬了我们一夜了。”
鱼藻道。
“意料之中。”
吕晟淡淡道,“没有这点本事,他们怎么跟我斗了这么久?”
李澶却有些奇怪:“他们到底怎么把马匹运过甘泉河,登上祁连山的?”
按道理,人爬上南崖,登上石山并不算特别困难,可是甘泉河河谷幽深,想把马匹运上来就千难万难了。
吕晟道:“顺着甘泉河上游走十里,拐弯处有座大湖,子亭守捉就镇守在湖畔。湖水边缘的河谷极为平坦,想来是直接从子亭守捉调运的兵力。”
眼看得追兵越来越近,众人心中顿时沉重起来。跨过前面的山谷,便是平草湖牧场。甘泉河在此处突然变宽,分岔形成的沼泽地,水草丰美。此时正是秋高草长的季节,牛羊成群,骏马奔驰,风光无限。
然而众人奔驰出峡谷,却心中发凉,此处根本无法藏身。
“吁——”
吕晟却忽然一勒缰绳,将战马停住,兜转了马匹,就站在峡谷口上,冷冷地盯着令狐瞻。
玄奘等人顿时一怔,纷纷跟着吕晟停了下来,回头一望,峡谷外的骑兵已经追赶而至,甚至能看见最前方令狐瞻咬牙切齿的面孔。
就在令狐瞻率领骑兵进入峡谷之时,猛然间听到山坡两侧一声梆子响,长草和乱石中忽然三十多名黑衣人,一个个弯弓搭箭,乱箭齐发。
令狐瞻的骑兵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追踪了一夜,竟然会在这里有伏兵,顿时乱作一团。一时间惨叫声、堕马声、怒骂声响成一团。
“冲上山坡!”
令狐瞻怒吼着,率先纵马往山坡上冲去。
这些黑衣人也是极为凶悍,箭法极为娴熟,数人一起攒射,令狐瞻的马匹连中数箭,嘶叫着摔倒在地,令狐瞻也随着马匹咕噜噜滚下山坡。
战斗突然爆发,突然结束,短短一刻之间,令狐瞻的骑兵已经死伤殆尽,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和伤者,无主的马匹四处乱走。
玄奘等人在远处看着这惨烈的一幕,只见令狐瞻披头散发地站起身,横刀拄着地面,嘶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敢袭杀子亭守捉兵,不怕灭门吗?”
这时山顶的一块巨石下缓缓走出一名黑衣人,浑身上下都罩在黑色的罩袍内,那人默默地看了令狐瞻片刻,抬起手臂似乎要挥下,迟疑好半天,最终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指,一言不发。
令狐瞻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却心有不甘,大吼道:“吕晟!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杀了你!”
吕晟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他。
令狐瞻收刀入鞘,艰难地搀扶起几名幸存者,将他们扶上战马,驱马离去。
那黑袍之人看着令狐瞻走远,慢慢走下山坡,来到玄奘和吕晟面前,掀开面罩,微笑地望着吕晟:“恭喜吕郎君,终于大仇得报!”
玄奘等人顿时一惊,此人竟然是敦煌李氏的家主,李植!
玄奘虽然知道吕晟和李植暗中苟合,却没想到以堂堂家主之尊,竟然亲自出动,截杀大唐骑兵,可见李氏对这桩计划的重视。想想也是,这一战无异于杀官造反,李植派谁来都不会放心。
吕晟对李植出现丝毫不意外,淡淡道:“为什么不杀他?”
“不想让令狐德茂疯掉,”
李植道,“令狐瞻是令狐德茂最喜爱的儿子,他若死了,令狐氏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我们便难以预料了。还是一切都按原定计划比较好。”
吕晟沉默着,算是默认了李植的说法。
李植也知道吕晟的心结,宽慰道:“翟娘子是翟昌的嫡女,不会有事的。日后我们想办法救她出来便是。”
吕晟长长吐了口气:“你去打探纹儿的消息,必须每日报我知道。”
“成。”
李植朝着众人看了一眼,一脸无奈,“昨夜变故真的是出人意料,长安来的法师、朝廷里的博士……哦,还有刺史的女儿,李家的郎君。”
“承玉公,”
玄奘苦笑,“贫僧早该想到,这些年吕郎君和奎木狼的种种作为,敦煌城中必有大势力的人暗中相助,想不到竟然是你李氏!”
“法师忘了吗?”
李淳风道,“那日奎木狼来敦煌,住的便是李氏的先王庙。”
李植叹了口气:“不瞒法师,我李氏平日暗中相助也就罢了,可昨夜与五大士族开战,伏杀官兵,有任何消息泄露出去,都会万劫不复。所以,拜托诸位了。”
“放心,”
吕晟冷冷道,“没人会泄露你的秘密。何况昨夜之后,五大士族已经彻底溃败,灭族在即,哪还有心思找你的麻烦。”
“也是。”
李植大笑,心情极为畅快。
玄奘还有些疑问:“承玉公也不必担忧,你付出如此代价帮助吕郎君,连贫僧也想不到。要说吕郎君也掘了李氏的坟,你们应该是生死仇敌才对。”
李植收敛了笑容,瞥了吕晟一眼,道:“不瞒法师,我至今仍然深恨吕四郎。”
吕晟淡淡一笑,并不在意。
“可是我更恨五大士族,”
李植咬牙道,“令狐氏野心膨胀,一心要借着墓志碑一案统领其他士族,我父亲不欲妥协,私下与吕四郎接洽,赎回了墓志碑,可竟然遭到其他士族联手逼迫。我父亲为了保全家族,被迫自杀,死了之后连尸体都不得归葬祖坟,留在那七层塔上示众三年!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玄奘等人顿时明了。
“为了扳倒五大士族,我李氏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李植望着西窟方向狞笑,“不过好在昨夜计划完成,终于为父亲报仇了!”
李澶纳闷:“你们一直说计划、计划,昨夜到底是什么计划?”
李植一字一句道:“昨夜的最终计划,便是让五大士族私自研究天象的秘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千人万人眼前!”
王君可带人赶到西窟的时候,令狐德茂等人正站在大云寺的临河码头上,望着对岸的释伽牟尼大佛发呆。
对岸的崖壁已经被河水给剥落一层,很多佛窟外面的栈道、窟檐甚至外窟都已经倒塌,甚至直接露出了佛龛。七层塔更是完全消失不见,巨大的佛像直接暴露于外,就那么施无畏印,目光平和地望着对岸的众生。他头顶上穹庐的诸天星象也清晰可见,甚至仍然散发出淡淡的红色光芒。
昨晚士族们已经把石山顶上的观象台给拆毁,不过这诸天星象一共六百多颗,拆除起来极为麻烦,直到天亮也没有完工。后来众人也绝望了,已经被上千双眼睛目睹,无论如何是抵赖不掉的。
沉甸甸的唐律在每一名家主心头涌起,凌晨的风带着寒冷的气息扑打而来,脊背的汗水瞬间蒸发,彻骨生寒。
直到这时,众人也才明白,原来昨夜与吕晟互相算计,互设圈套,最终还是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吕晟将自身置于险境,几乎身死,就是要将五大士族全都吸引到这观象台下,最终霹雳一击,剥掉七层塔,让他们最致命的秘密暴露于众人眼前,朝廷眼前。
王君可带着亲卫部曲来到码头上,看着眼前这一幕也呆滞了好半天。
河流中,至今仍有漂浮的死尸和残破的砖石瓦砾,事实上今日一早,敦煌城外的河渠中就漂下来大片大片的尸体,举城哗然。敦煌县组织人手开始捞尸,据说两个时辰便捞上来一百多具!
这些死者中不但有兵卒,还有来西窟参佛的香客,一时间满城尽是号哭之声。
在来西窟的路上,昨晚侥幸逃了一命的马宏达已经迎上他,把详情禀报了一番。王君可也没想到敦煌士族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心中喜忧参半,百般滋味。
“诸公,残局如何收拾?”
王君可喃喃道。
家主们早就商议过大半夜,令狐德茂缓缓道:“就看刺史公打算如何处理此事了。”
“我如何处理?”
王君可暴怒,“几千双眼睛都看见了,你们让我如何处理?难道西沙州我能一手遮天吗?你当朝廷是聋子、瞎子吗?”
见他愤怒,令狐德茂倒松了口气:“看来刺史公仍然愿意回护我等,这就好办。我们可以编造一个故事,奎木狼在此地设置诸天星图,企图引二十八宿的灵体下界为妖,祸乱天下,被我等带领大军围剿,最终破坏其法阵。我们全城宣讲,百姓必定相信。”
“好故事!”
王君可面无表情,“百姓信不信无所谓,我只关心朝廷那边。”
阴世雄咳嗽一声:“刺史就按照这种说法上奏,朝廷那边必定会派御史来查访,老夫和德茂公会修书给令狐侍郎、阴侍郎,事先会和御史台打点好。”
“哈哈,打点御史台?”
王君可斜睨着他,“你当朝廷是你家开的铺子?”
阴世雄尴尬:“或许可以请皇妃出面——”
王君可直接打断他:“皇后管御后宫之严,满朝皆知。皇妃出面干涉朝政?异想天开!”
翟昌道:“既然刺史公认为我等想出来的计策都不可行,必定有以教吾等。”
王君可想了好半天:“奎木狼如今在哪里?”
“顺着祁连山往东北方向逃窜。”
令狐德茂道,“小儿已经率兵去追赶。”
王君可点点头:“甚好。你们编的故事不能说不好,却欠缺说服力。只要我们能拿出证据说服朝廷,朝廷自然会相信。”
“我们拿出什么证据?”
翟昌问。
“恰好了,我们之前上奏朝廷,征召府兵的名义就是奎木狼勾结东突厥、吐谷浑入寇西沙州。昨日我收到临江王的密令,盘踞伊吾的东突厥欲谷设蠢蠢欲动,有南下的迹象。”
王君可道,“如此一来,我们之前宣称奎木狼和东突厥勾结的罪状就坐实了。如今我们在西窟破掉奎木狼试图引动神灵下界的阴谋之后,他往东北逃窜,定然是想去瓜州与突厥里应外合。只要我们率领大军在瓜州拿下奎木狼,不就坐实他祸乱天下的证据了吗?”
“可是……”
阴世雄插嘴,“他很有可能想逃回玉门关啊!”
王君可冷冷道:“只要我们封锁了西边的所有通道,他不往北去又能去哪里?即便他不去,我们也要驱赶他前去!”
“好主意!”
令狐德茂赞道,“我们若捕杀了他,再做一份星图藏在他尸身上,便是御史台来调查也无话可说。”
王君可心中冷笑,脸上却频频点头:“好主意!”
众家主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暗暗苦涩,如今被王君可拿住把柄,便是与他绑定为一体了!
平草湖牧场。
镜子一般的湖面倒映出祁连山顶的积雪,有牛羊在湖边饮水,湖中雪山便是一阵荡漾。
湖边搭着一座牧羊人的木屋,吕晟、李澶、鱼藻、李淳风和李植等人坐在木屋前,有部曲正架火烧烤着一只羊,烤好的羊肉削成一片一片的串在红柳枝上,恭敬地送给众人。玄奘独自在一边,啃着干硬的胡饼。
周围一里外,李烈骑在马上,正带人警戒。
李植正在介绍着局势:“这里是神农渠南岸,过了水渠就是州城驿,旁边就是瓜沙古道,现在王君可的兵马已经封锁了各个要隘,四处捉拿你们。”
“包括我和鱼藻吗?”
李澶插嘴道。
“当然没有,”
李植笑道,“连我都不知道你们居然去了西窟山顶,王君可怎么知道?”
李澶松了口气。
李植继续道:“王君可已经下令征召府兵,正在寿昌、效谷、悬泉三座军府集结,不过当初他向朝廷请令时用的名义是剿灭奎木狼,今日却宣布,接到临江王的公文,突厥有意进攻瓜州,要全军东进,支援瓜州。”
“这只是阿爷的借口罢了。”
鱼藻喃喃道,“他是想谋反,突袭瓜州。”
“是啊!”
李植点点头,“王君可勒令八大士族出了两万石军粮、两万匹绢充作军资。我虽然不在,可李氏也被迫捐了钱粮。昨日西窟事变之后,五大士族受到王君可的拿捏,应该会死心塌地绑到他的战车上了。”
“这不是你期望的吗?”
玄奘淡淡地道。
李植愕然片刻,苦笑:“法师,我是要报复五大氏族,可并非想在敦煌掀起战乱。敦煌乃是边州,素来不稳定,大唐立国仅仅十二年,就发生过三起叛乱,每次叛乱受创最大的就是士族。”
“是吗?”
对敦煌的历史,玄奘如今也颇为了解了,当即淡淡道,“最大的受益者也是士族吧?”
前隋大业年间,李轨割据河西,李渊立国之后,下达玺书慰劳结好,称李轨为从弟,拜为凉王、凉州总管。但李轨却悍然成帝,不肯归附。引起河西士族们的激烈反对,最后是凉州安氏出手,擒拿了李轨。
这是武德二年的事,到了武德三年,瓜州刺史贺拔行威又谋反,武德五年,瓜州王氏在众士族的支持下袭杀贺拔行威,重新归附大唐。
朝廷也对河西各州的士族势力极为警惕,武德六年,派贺若怀广为瓜州总管,试图瓦解士族,结果遭到士族的凌厉反制,敦煌张氏和李氏的旁系子弟张护、李通谋反,杀贺若怀广,拥州别驾窦伏明为城主。
这场事变,有人暗中传言,乃是敦煌士族与朝廷间的讨价还价,只不过派了张氏和李氏的两个旁系出头试探而已,整场谋反充满了怪异之处。首先是瓜沙二州的军队竟然不愿来敦煌平叛,逼得朝廷从千里之外的凉州调兵来平叛,结果还被张护、李通击败。
随后张护、李通进攻瓜州,结果这支击败了凉州都督的军队,却被瓜州一个长史给打退,重新退回瓜州。
随后就是敦煌士族与朝廷间的书信往来,讨价还价,到了九月份,在敦煌士族的支持下,别驾窦伏明突然擒杀张护、李通,将人头送往长安,宣布投降。
从此以后,敦煌和瓜州再也没有过叛乱之举。
李植也懂玄奘的意思,并不隐瞒:“法师是明白人,我也不瞒着。李通是我的子侄,当初也的确是在我的授意下和张护谋反的。不过那也是朝廷对敦煌士族打压太甚,想借贺若怀广将我们拆散肢解。也正是这场事变之后,朝廷承认了我士族在瓜州和西沙州的地位,我们才相安至今。当然,作为诚意,我们放弃了对军权的掌控,到如今掌有的军权也只是令狐氏的西关镇、宋氏的紫金镇和翟氏的一个守捉,不到千人。这下可好,让王君可捡了个大便宜,拿下三家的兵权,我们士族便任人宰割了。”
玄奘直接问道:“那么这次呢?”
“这次我李氏会坚决支持朝廷平叛!”
李植断然道,“王君可本身就是大唐悍将,手握重兵,又得到五家士族的支持,一旦掀起叛乱,只怕比以上三起还要严重,甚至整个陇右都陷于战乱也未可知。我绝不会让敦煌和瓜州陷入血火战乱!”
“我相信承玉公的诚意,”
玄奘苦笑,“因为你的目的已经达成,只要平灭了王君可,五家士族就是附逆的叛贼,你已经算报复完了。”
李植哈哈大笑:“就是如此!”
“那么接下来我们如何做?”
玄奘问道。
“我们不能留在敦煌,否则王君可迟早会找到我们。”
吕晟道,“眼下只能去瓜州,把消息告诉临江王,帮他平灭王君可。”
玄奘默默点头,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
“那么我呢?”
鱼藻眼眶红了,“吕郎,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吕晟默默地望着她:“听说临江王派来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敦煌?”
鱼藻没有说话。
“回去吧!”
吕晟怜惜地看着鱼藻,“回去成婚,大头鱼。成了婚,王氏家族便与你再也没有关系,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吧。李澶一直跟随在你身边,我看得出他对你极好。我相信你未来终将幸福。”
李澶暗暗叹气,也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有女颁颊,岂乐饮酒……”
鱼藻哭泣着,哽咽着,“你跟我说,你个子矮,快快长高吧!我一直努力要长高,想要齐到你的肩膀,与你并肩而立。可是我如今长大了,梦却碎了。”
吕晟脸上表情复杂,伤感。他从未想过,多年前的一句调笑,竟然在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心中种下了这般结实的种子。吕晟在长安春风得意的那些年,与文人高官诗文酬唱,青楼醉卧,早已将这件事抛之脑后。直到在敦煌出事后,鱼藻随着父亲来敦煌上任,穷尽大漠来找寻他,他这才知道,当年竟然种下了这桩孽缘。
可惜,他的躯体为他人所占据,心也为他人所占据。
“鱼藻——”
吕晟想了很久的措辞,正要说什么,却被鱼藻打断。
鱼藻含着泪,微笑地看着他:“吕郎,我听你的,回去成婚。可是我要跟你走一样的路,回去诛除叛逆,平灭叛乱。”
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忍,因为在这件事中受害最大的人不是吕晟、不是李植,而是鱼藻——她口中的叛逆,正是自己的阿爷。
“鱼藻——”
李澶道。
鱼藻挥手打断他,决然道:“我阿爷行此谋逆之事,我身为王氏之女,实在不愿令祖宗蒙羞。我跟你回去成婚,你见到我阿爷,一定要说服他亲自送婚,看能否将阿爷诱入瓜州。或许……或许只要一拿下他,这场叛乱便平息了呢。”
鱼藻忽然间泪如雨下。
“但是,我想请吕郎答应我一个要求。”
鱼藻道。
“你说!”
吕晟急忙道。
“我想请你在迎亲之时劫持我!”
鱼藻一字一句地道。
吕晟愣住了,看了看李澶。
“就像当年你劫持翟纹那样,”
鱼藻凄然道,“我只希望在成婚之日你能带我走,带着我在天上飞上片刻。我不奢求能够永远相伴,只想在将来豪门内宅的生活中添上一点回忆。我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或许还要亲手把阿爷送上刑场,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吧,我不抗争,也不逃避,可是余生惨淡,我想偶尔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笑上一笑。”
吕晟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透彻心扉的痛。
“鱼藻,”
吕晟喃喃道,“这样会毁了你,会让你像纹儿一样,终生不得抬头,也会造就另一个令狐瞻,恨你入骨。”
鱼藻流着泪,慢慢地看向李澶。
“不,吕郎君,这是鱼藻和我商量过的,”
李澶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在西窟的观象台上,我……我答应过她。”
众人吃惊地看着李澶。
李澶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余生我想给她幸福,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在我做不到的时候,我希望她可以藏有一点慰藉。”
“我……我做不到!”
吕晟神情纠结,“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无法在天上飞,也没有在天庭里遥望过星辰的死亡与坠落。”
“还请吕郎君玉成!”
李澶忽然跪倒,叩首于地。
吕晟整个人僵在那里,好半晌才喃喃道:“好,我答应你。”
张护、李通叛乱史书记载粗略,但从过程来看,实质上应该是士族与朝廷间的谈判与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