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偶尔还要面对一个质疑接着一个质疑。
难免会有无解,还有误解。
向峻宇早上在群里发出了一则会议通知,通知各位村干部和村民代表下周开会,一起上会讨论方嘉嘉的善文化墙绘方案。
为了避免有人借题发挥,他特意强调了方嘉嘉此次是免费出力,所以这个项目才没有公开对外招标。
也许是向峻宇和方嘉嘉的人前避嫌政策贯彻执行得非常彻底,这阵子村里关于两个人的绯闻已经传不动了。
可是这则会议通知一经发出,经过口耳相传,又在人多嘴杂的村庄里激扬出无数新的猜想。
“难怪嘉嘉愿意回村里哦,以后村里这些要花钱搞宣传的事都不用找别人了,峻宇肯定都安排给她了。”
“过年那会儿两个人还有来有往的,这阵子反而没什么来往了,原来是为这一出!”
“年轻人就是脑瓜子活会演戏啊,免费出力的这事就是起个头,以后村里的那些钱只怕是全都要让这小两口赚了。”
“前阵子峻宇问我们愿不愿意换门头招牌,我还奇了怪了,突然换什么招牌?看来也是在给嘉嘉找赚钱的路子。”
“对对对,换什么换?我不换了,好招牌烂招牌不就是块招牌?未必还能让我多赚几个钱?”
这些风言风语,在中午就通过张翠凤义愤填膺地转述,传进了方嘉嘉的耳朵。
说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
在他们嘴里,方嘉嘉是返乡敛财的关系户,向峻宇变成了假公济私的村书记。
很多事还没正式开始做,做事的动机已经被人提前编排好了。
乡野的人际社会里,这种陈腐的偏见和刻薄的中伤实在是太过常见。方嘉嘉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相关经验,她觉得遭受这种误解,实在是令人憋屈。
“嘉嘉,你莫听村里那些烂舌头的乱嚼。”
张翠凤坐在状元小卖铺门口那堆等待组装的木头上,看了看蹲在一旁拌狗粮的方嘉嘉,“村里多的是这种人,恨人有也笑人无,嫌人贫还怕人富。”
“宁宁小时候老想着长大了就回来开个店待在我和振国身边伺候我们,我让她离村里远些。外头没得那么多唾沫星子。”
“不管是你妈妈的小卖铺还是我们家的餐馆,你从小到大看到过几个村里的人来上门花钱?”
张翠凤揉了揉膝盖,“村里那些靠开店发家的,反而是些外乡人。向善坪的人心不齐,宁愿让外人发财,也不想看自己人发达。”
“你妈妈做学生的生意,我做的也多是学校的老师还有公家单位里的人的生意。”
张翠凤说到这儿哈哈大笑,“看到没?我和你妈妈只赚文化人的钱!那些个小肚鸡肠见识短的人,我们不稀罕赚他们的钱!”
方嘉嘉摸了摸小黑狗,苦笑道:“早晓得是这样,我就应该按正常流程竞标。”
张翠凤不认同地摆了摆手,“你就算是按正常流程他们也有话说,输了说你没本事,赢了说你走过场!”
“哎——”方嘉嘉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那我不搞了,让村部继续去招标,让别人来做。”
“人家又有话讲啦,看吧看吧,嘉嘉和峻宇打的小算盘被我们看破了,心虚了就不搞了。”
方嘉嘉进退两难,苦恼地盯着身旁那盆山茶花,“那怎么办啊?”
张翠凤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要不要我跟你支个招?”
“什么招?”
“那些人你什么道理都说不通的,他们发癫,你就发疯。”
方嘉嘉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发什么疯呀?”
“你小时候不是还在作文里写我和你妈妈是泼妇?就是当泼妇呀!”
“我什么时候写过……”方嘉嘉心虚地挠了挠发箍,“我没写过。”
张翠凤撇了撇嘴,“你妈妈拿着你的作文本跑到我屋里跟我念了的,差点没把我们两个笑死。”
方嘉嘉说话越来越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你们怎么能偷偷看我的作文呢?”
“你的语文老师给你妈看的!”张翠凤摆了摆手,“你妈妈还被老师教育了,老师让她在孩子面前说话做事注意影响。”
“嘉嘉,依照我跟你妈妈在这个村里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当泼妇的日子比较好过。那些人就算是再不服气也不敢乱招惹你,我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可没少跟人打架扯头发。”
方嘉嘉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发疯?她既不会发,也不会发。
“你只要是真想做这个事,谁也挡不住。”张翠凤苦口婆心地说:“我今天去送外卖,吼了那几个乱嚼舌根的贱人。你放心,等你妈回来,我和你妈帮你收拾他们,保证他们屁话不敢放一句。”
方嘉嘉看了看龙耳朵餐馆的方向,“翠凤婶,餐馆来客人了。”
望着张翠凤小跑着离去的背影,方嘉嘉垂眼摸了摸正在吭哧吭哧吃狗粮的小黑狗,“发疯?”
小时候她很怕王秀荷和张翠凤身上那种动不动就与人声嘶力竭干架的蛮野,也觉得那样很不体面。
但是这个年纪再代入她们的处境,王秀荷发疯是因为总是有人在言语上轻侮方建兵,他们仗着方建兵为人老实,愿意吃哑巴亏,不爱和人起争执。
张翠凤发疯是因为那些人老是对着向振国和向宁出言不逊,后来还胡乱造谣向安的爸爸另有其人。
她们没有受过太多教育,也没有通过诽谤罪维护自身权益的意识。只能像一只发疯的老母鸡一样,护着自己身后的家人。
从她们嘴里蹦出来的,那些让儿时的方嘉嘉经常捂着耳朵不忍卒听的脏话,是她们唯一称手的武器。
方嘉嘉拿出手机,发现王秀荷好几天没给她发消息了,顺手拨了个电话过去。
“嘉嘉,有事?”
“你忙什么呢?”
“你嫂子带我到美容院来做皮肤保养,先不跟你说了哦,不方便。”
方嘉嘉愣了一会儿,听起来她过得挺滋润的,甚至有点乐不思蜀。
王秀荷和陆臻两婆媳的关系的确有所缓和。两人在前些天的深夜推心置腹地聊过一次,当时王秀荷先是从自己包里拿出了一个存折本,递给陆臻。
“陆臻,你也看到了,我也不太会带孩子。过些天我就回村里了,这些钱你拿着,不多,但是给谦煦请个好保姆是够了的。”
陆臻把存折给她推了回去,“钱你们留着自己花。”
“钱我还有,这些钱就是给文楷攒的,还有一部分是你们结婚收的份子钱,本来就是要给你们的。这钱我也没跟文楷交底,他上大学后就不肯花家里的钱了,助学贷款也是他自己还的。这钱你拿着,养孩子多的是花钱的地方。”
陆臻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这个人闲不住,还是想回去开店。趁我还没老得动不得,回去还能继续给谦煦赚两个零花钱。这城里我也住不惯,还老是给你们添麻烦。”
和野蛮人比蛮野,和体面人讲体面。
王秀荷这番掏心掏肺,效果立竿见影。
陆臻虽然还是不能言谈自如地对她喊“妈”,却也会有意识地引导婆婆突破村野的眼界,享受新的生活体验。
逛逛商场、吃吃夜宵、洗脚按摩、美容美发……王秀荷攒了一辈子的钱,除了染发烫发,很少有花钱为自己买快乐的时刻。
从美容院出来,陆臻忙着赶回家看顾孩子,她建议王秀荷去橘子洲头逛一逛。
站在橘子洲头的那座雕像前时,王秀荷举着手机对视频那头的张翠凤说:“翠凤你快看,好大个毛主席,哪天你也来看看。”
张翠凤故意撇了撇嘴,“哦哟哟,不得了不得了,你现在这么洋气!哪里还像个村里人哟?”
“钱啊挣不完的,都到这个年纪了,要舍得为自己花钱。”
“你倒是快活得很哟,村里那些人都开始对你姑娘甩唾沫星子了。”
王秀荷的脸色垮得比山体滑坡还快,心里的火一下就窜起来了。
“是哪些烂嘴巴的又在找死?”她看了看身旁那些纷纷侧目的路人,放低声音,“你给我说清楚!”
听完前因后果,王秀荷反而不气了,甚至乐不可支。她获得了两个关键信息,一是方嘉嘉注册了设计工作室,二是方嘉嘉和向峻宇有了工作上的牵扯。
“哈哈哈哈我就说嘛,嘉嘉怎么可能看得上我那个店嘛,她回去肯定是要搞她自己的事,看到没?人只要有过硬的本事到哪里都有饭吃!”
张翠凤无语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她高兴个什么劲。
王秀荷信誓旦旦地嘱咐道,“翠凤,你让她莫慌,她只管画她的,等我回去我好好整顿整顿那些贱人。”
向峻宇正在村部的多功能会议室旁听老农技员向耀祖的“红薯高产种植技术培训课”。
手机震动,见王秀荷的电话打来,他以为是向文楷把自己和方嘉嘉的事告诉她了,忐忑地走出会议室。
“荷婶?”
王秀荷坐在江边的长椅上,拂了拂耳旁的卷发。
“峻宇啊,我和你建兵叔都不在家,嘉嘉受欺负了你可不能不管啊。”
向峻宇顿了顿,茫然地问:“谁欺负她?”
王秀荷又把从张翠凤那里听来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嘉嘉她脸皮薄,哪里听得这些啊?”
向峻宇实在是没想到早上才发出的会议通知,这才到下午,难听的谣言就已经传到潭沙去了。
“翠凤婶跟你说的?”
“当然呐,嘉嘉会跟我说这些?”
王秀荷咳了咳嗓子,语气里刻意灌入了一些为人母的伤感。
“嘉嘉中午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当时不方便,没说两句就挂了。她很少跟我打电话的,再大的姑娘受委屈了也想找妈妈讲一讲嘛,也怪我没想到那里去。”
向峻宇“嗯”了一声,“这事是我没处理好。”
“你跟老李的二丫头怎么样了?日子定了没?”
王秀荷的话题突然跳跃到毫不相干的事上,向峻宇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我跟她没那回事,不合适。”
“哦——”王秀荷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忙你的,我再不回去文楷和陆臻又要找我了。”
向峻宇五味杂陈地挂了电话,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只觉向文楷那天在电话里的质问言犹在耳。
“待在向善坪能有什么前途?你告诉我!每天听三姑六婆蜚短流长,看大爷大叔扯皮打架,能有什么前途?”
刚刚听王秀荷转述村民那些闲话时,他忽然觉得向文楷说得也不无道理,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民风很难在短时间内彻底改变。
方嘉嘉不像王秀荷和张翠凤,两位长辈在这种充满了口舌是非的环境里战斗了多年,有霸道而顽强的生命力。
他也不知道,她能熬多久。
愁绪如麻的向书记走出办公室,看到方嘉嘉抱着画画的教具走进了村部大院,和身边两个小孩儿有说有笑。
妇女儿童之家的向善画坊今天有画画课,方嘉嘉抬眼看了看楼上的向峻宇,又朝四周看了看,才放心地朝他笑。
“向书记,下午好呀。”
旁边两个小孩儿有样学样地仰着头,笑眯眯地朝他喊:“向书记,下午好呀。”
每次看到村里那些孩子童真灿烂的脸,他又觉得,一切还没有那么糟。
他对她们露出微笑,“今天画什么?”
方嘉嘉笑着说:“画那个从落月河的芦苇**里钻出来的太阳。”
他们凝望着彼此,相视而笑。
即便是流言四窜的家园,在心怀澄澈的人眼里,依然有随手可拾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