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耳朵的小当家抱着小黑狗坐在状元小卖铺的高脚凳上长吁短叹,为稍纵即逝的周末哀嚎。
方嘉嘉每堂课后都会把孩子们的画拍照留档,几堂课下来,已经存下了几十张。她翻看着手机里的这些照片,眼中时不时闪烁出惊讶和惊喜的光。
小孩儿的想象力仿佛有扑扇扑扇的翅膀,在线条和色彩间涂画出让人惊叹的奇思妙想。
“嘉嘉姐,他们是不是说把这狗送你养了?”
“嗯。”
向修德的小儿媳前天经过状元小卖铺,见小黑狗被方嘉嘉照顾得很好,疲倦的脸上露出温淡的笑容。
“嘉嘉,你要是愿意养就留着吧。”
“好。”方嘉嘉望着她的脸,甚至能感嗅到她那笼罩在脸上的疲惫释放出的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光是照顾一个需要长期卧床的老人,就已经让他们心神俱疲了。
“你不给它起个名字?”向安握着小黑狗的爪子晃了晃,“你叫嘉嘉,就叫它减减算了。”
正在和另外一个木工收拾工具的张钊看了向安一眼,“哈哈哈哈,这个名字我觉得可以。”另一个漆工附和道,“是还可以,减减一听就是嘉嘉养的。”
方嘉嘉凝眉思考了一会儿。
“那就叫减减吧,我们大人天天想减压,你们学生天天想减负,减减挺好的。”
向安愣了愣,“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没那么随便了,变高级了。”
他咧嘴笑了笑,又露出了那颗虎牙,“嘉嘉姐,你最近是不是和我们李老师走得太近了,说话也开始一套一套的。”
向安脸上的笑容在看到状元小卖铺门口经过的那几个同学之后,迅速消失。
程晏那个书呆子又被那几个校痞围住了。
向安以前也被这几个混混逼着交过保护费,初二上学期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一个日期并不特别的日子,去上晚自习时,他悄悄从家里带了一把菜刀和两根黄瓜去学校。
当那几个人围站到他桌边时,他从书桌里“唰”地抽出了那把菜刀和两根黄瓜。
其他同学还在张口结舌的空档,他把课桌当案板迅速地将那两根黄瓜切成薄如蝉翼的黄瓜片。
向安小炫了一把刀工,为了不让人看出他双腿在发抖,索性坐下。握着刀的手闲着没事,开始行云流水地手转菜刀。
其他同学就连转笔都转不出那么高难度的动作和快出虚影的速度。
“我刀功怎么样?你们要不要试试?”他故作镇定地把刀刃抵在那个寸头的裆前,“再惹我就给你们全切了。”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从那以后,他们再没招惹过向安。
向安还因此得了个刀子匠刀子匠:古代时为太监做阉割手术的行家。的名号,那几个校痞每回见到他都觉得裆下一凉。
手里的小狗扑腾着要往地上跑,向安冷眼望着门外那几个人。
鬓角处剃了一道闪电的寸头吊儿郎当地把手搭在程晏肩上,“刚开学才多久,没钱了?家里人给你的压岁钱花光了?”
程晏脸上有那种习以为常的平静,拿出自己的钱包掰开,“真没了。”
几个校痞看上去没什么耐心,拽着他的衣领走向学校围挡和状元小卖铺最北那面墙之间的狭窄过道。
下跪,挨打,被拍视频。无非就是这些没什么新意的整人手段。
程晏似乎对这些常规程序已经安之若素了,任自己那具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被他们推搡到那道熟悉的夹缝里。
他们其中三个人做屏障挡住路人的视线,寸头忽然扯下裤子让程晏含住他的**喝尿。
程晏此时才觉得自己对恶的想象力实在是太有限了,他挣扎着想要逃走却又被他们狠狠按住。
向安烦闷地揉了揉额前的短碎发,他在学校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爱管闲事。
他觉得程晏空长了个会读书的脑子,连这群外强中干的废物都搞不定,比废物还废物。
“钊哥。”向安扭头看向收拾好工具准备离开的张钊,低声说:“帮个忙。”
张钊听他说了个大概就拿着凿子冲了过去,对着那几个坏东西厉声吼道:“你们几个干什么?欺负同学?”
那几个初中生闻声朝他看,见张钊虎背熊腰的,心里有点怵但是觉得自己人多势众,嚣张的气焰并没有弱下去。
寸头小痞子甚至故意在扯上裤子时发出挑衅的声响,他咧嘴地对着张钊啐了一口,“老东西,少管闲事!”
张钊气笑了,扭头朝状元小卖铺里喊了一声,“店里做事的人都出来!带上家伙!”
没等那几个学生反应过来,漆匠、木匠、电工师傅全都拿着家伙冲了过去。
“嘉嘉姐,你别去。”向安伸手拦住准备出门的方嘉嘉,“我怕你看到脏东西。”
忽然被喊出来四五个成年人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气势汹汹地把那五个初中生团团围住。
刚刚还耍狠斗恶的几个学生,瞬间挂上了好学生的嘴脸,一声“哥”接着一声“叔”,讨好地叫唤,慌张地往过道的另一头逃窜。
程晏朝着几个出手相助的男人默默鞠了一躬,拍了拍裤腿上的土,拎起地上的挎包,走出那道墙缝。
他转头看了看站在小卖铺门口的向安,然后又面无表情地右转,往校门口走。
“书呆子,我那天看了个短视频。”向安在他背后喊道:“圆珠笔也可以杀人。”
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方嘉嘉惊恐地推了向安一掌,“胡说什么你?”
程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校门。
向安撅嘴摇了摇头,对方嘉嘉解释道,“他是我们年级第一,老是被那几个废物欺负。你说他有脑子吧,他又没脑子。”
方嘉嘉望着那个少年单薄的背影,“向安你等我一下。”她跑回龙耳朵餐馆,急匆匆上了二楼,从包里取出了向宁给她的那支战术防身笔。
“你把这个给他。”方嘉嘉气喘吁吁地把笔塞到向安手里,“这个比圆珠笔好用。”
向安仔细看了看那支造型炫酷的笔,“我也要。”
“现在就下单给你买,你先把这个给他。”
“哦。”向安把笔揣进兜里,摸了摸小狗的头,“减减,哥哥去上晚自习了。”
状元小卖铺的货架和货柜都已经安装完毕,张钊和另一个木工挎起工具包,准备和方嘉嘉道别。
漆工,电工,另一个木工都骑着摩托车走了。
张钊突然放下包,满脸愧疚地说:“方嘉嘉,有个事其实我一直想跟你道个歉。”
方嘉嘉收拾着地上那些散落的刨花,疑惑地抬起头,“什么事啊?”
张钊有些尴尬地搓了搓那双粗糙的手,“我二年级的时候,往你头上粘过泡泡糖。”
方嘉嘉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哦——”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还好你没粘头顶,我妈直接一剪刀把下面那截头发剪了。”
“我刚刚看到那几个坏小子,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张钊苦笑道:“我和向磊要是没早点挨那个教训,可能也会变成那种渣滓。”
方嘉嘉疑惑地眨了眨眼,“向磊?”
“你可能不记得了,向磊是我同桌,当时坐你后面。”
时间快退到方嘉嘉二年级的那一年,空间切换至沵湖中心小学。
上完体育课,还没响下课铃。六年级生向峻宇听到老师那声“解散”后,去小卖部买了支绿豆冰棒。
他走到楼梯口时停住了脚步,右拐,走向位于一楼的二年级教室,想看看方嘉嘉上课有没有开小差。
透过绿框玻璃窗,他见方嘉嘉困恹恹地盯着黑板,看得出来她在很努力地在和瞌睡战斗。
准备转身回教室,向峻宇见坐在方嘉嘉后面的那两个男孩子鬼鬼祟祟地似乎在酝酿什么恶作剧。
一个把嚼过的泡泡糖粘在她的羊角辫上,另一个拿出了打火机,火苗直接递到了方嘉嘉的发尾。
方嘉嘉对背后的恶意浑然不觉,只听“嘣——”的一声,向峻宇的冰棒砸中向磊的头,握着打火机的向磊忽然开始嚎哭。
张钊惊恐地朝外看了一眼,一道人影一闪而过,他手里的那颗西瓜泡泡糖吓掉在地。
正在黑板上做板书的老师听到背后的喧闹声,转身走到后排的事发现场。
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见那充当了凶器的半支冰棒还在地上。
那天放学后,走在班级放学队伍前排的方嘉嘉看到站在校门口的向峻宇,怏怏地对他看了一眼,叫了声“哥哥”,从他手里接了一罐冰冰凉凉的健力宝,然后继续跟着放学的队伍往回家的方向走。
走在队伍中间的张钊和向磊被向峻宇堵在了校门口,他直接把那俩小子扯出了队伍。
两个二年级的小男生战战兢兢地被这个高年级的“魔鬼”拽到了村里正在修建的沥青路边。正是饭点,四野无人。
张钊和向磊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他们的脸差点被向峻宇按进未干透的沥青路面时,那刺鼻的辛臭味觉里充斥的恐惧的味道。
两张哭得涕泪泗流的脸,不敢睁眼直视距离自己的脸只有几厘米的沥青路面。
他们听到头顶那声愤怒的质问:“为什么欺负女同学?”
“我没有——”向磊嚎哭着狡辩,发现自己的脸又被往下按了按,“哥哥我错了!我以后不烧方嘉嘉的头发了!”
向峻宇气得又把他的头往下按了按,“你为什么要欺负她?”
向磊完全失去了对话的心智,“我我我我每次只烧一点点,再剪一点点,方嘉嘉她她都不知道。”
“我问你为什么欺负她!”向峻宇气愤地捏着他的脖颈。
向磊哭得语无伦次,哆哆嗦嗦地说:“她……她……不爱说话……也不生气……”
张钊感觉按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开始用力,哭着求饶。
“啊别别别——不要啊——老大!我妈说沥青弄到眼睛里会瞎掉的——”
“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女同学?”
两个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学生争着抢答:“不敢——不敢——”
向峻宇把他们扔到路边的草丛里,两个人哭得抽抽嗒嗒,畏惧地望着他,连逃跑都不敢。
“你们再敢欺负方嘉嘉试试!”向峻宇走了几步又回头瞪着他们,“欺负其他同学也不行!”
那天之后,向峻宇就变成了张钊和向磊的童年噩梦。
从二年级到五年级,比起上课开小差猛然间发现班主任站在窗外,他们更怕看到向峻宇那张冷冰冰的脸。
那几年里,向峻宇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教室最后排的玻璃窗外。
他们每天胆战心惊却又忍不住犯疑,他都不用上课的吗?
六年级的向峻宇信不过任何人,包括方嘉嘉的班主任。
那天放学前他去跟那个年轻的男老师说了这件事,向峻宇只从他承诺的语气里听出了成年人疲于应付这种小事的敷衍。
可是在他眼里,这是大事。
后来他经常会时间随机地走到他们的教室门口看一眼。
到了初中,不同校了。每逢音体美课,他总有五花八门的请假理由,隔三差五地在上课时间骑着自行车从沵湖中学飞驰到沵湖中心小学。
两所学校相距不远,十几分钟就够他跑个来回。
一趟又一趟地进进出出,怕被王秀荷碰见他翘课,经常要从学校后门绕出去。
沵湖中学的门卫不知道他们家为什么那么多紧急突发事件,沵湖中心小学的门卫也不知道他妹妹为什么总会落东西在家里。
知道他不是什么坏孩子,他们后来都懒得问他要出入理由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钊和向磊那个漫长的噩梦,在向峻宇去市里念高中之后总算结束了。
向峻宇那会儿觉得,方嘉嘉马上就上初中了,家就在校门口,没人敢欺负她。
“我现在见到峻宇哥我心里都犯怵,看到他我就能想起那沥青味儿。”
张钊拨了拨手里的刨花,不好意思地笑:“其实他人挺好的,当时也没把我们怎么样,但是让我们不敢再对同学使坏了。”
送走张钊,方嘉嘉坐在状元小卖铺里发了会儿呆。
她从未察觉到自己曾被同学欺负,也从不知道向峻宇为了保护她,在两所学校之间默默跑了多少个来回。
向峻宇踩着沵湖中学的晚自习下课铃声走进状元小卖铺,随手关上了门。
“荷婶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方嘉嘉坐在高脚凳上,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感动和感激一并涌上心头,眼里不自觉地蓄出了泪光。
向峻宇转身见她泪眼汪汪的,以为是村里那些闲话惹的,满脸愁虑地走到她跟前。
“让你受委屈了。”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蓄在眼角的泪簌簌落下。
向峻宇有些慌张地摸了摸自己外套的口袋,也没有随身携带纸巾的习惯,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在那阵短暂的不知所措里被方嘉嘉环腰抱住了。
他心绪杂乱地回抱她,“不做了,不受这吃力不讨好的委屈。”
方嘉嘉在他衣袖上蹭了蹭脸上的泪,难为情地松开他,“不做什么?”
“村里的墙绘。”
“为什么不做?”方嘉嘉吸了吸鼻子,“我偏要做,我还要好好做。”
向峻宇愣了一瞬,伸手拭去她脸颊的眼泪,“那你是——哭什么?”
“因为——”方嘉嘉不好意思说实话,忽然就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她破涕为笑,“教练,我想打篮球。”
他脸上的愁虑消散了些,笑着问她,“你说什么?”
方嘉嘉踮起脚,在他的嘴角快速地印上了一吻。
“我想打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