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密布的夜。阒寂无声的向善文体广场,忽然响起了篮球砸地的声音。
方嘉嘉面无表情地站在篮球场的三分线上,望着那个自作多情的篮球教练,心无旁骛地给她解说控球、运球的技巧。
刚刚那个目光炽烈交缠的暧昧氛围里,他握住了她的手。
快车,慢车,摇摇车,从方嘉嘉的脑子一辆接一辆驶过。
木鱼,念珠,道德经,在向峻宇的心里发出克己的合声。
她以为接下来他们要自然而然地做一些突破尺度的事了,结果向峻宇对她说:“我们去打球吧。”
为了不被他看出自己期待落空的那点失望,她似笑非笑地随口应道:“啊?现在吗?好啊!”
好什么?跟他谈恋爱想要成功发送出一点成年人的爱欲信号感觉好艰难。
“你试试。”向峻宇把球递给她,“很简单。”
方嘉嘉敷衍地拍了十几下,把球扔回给他,“试过了,不喜欢。”
向峻宇换了个思路,觉得应该先让她体会到把球投入篮筐的成就感,很少有人会因为枯燥的基本功爱上打篮球。
“要不你先投篮试试?”向峻宇又把球递给她。
方嘉嘉耐着性子,“我真的不太喜欢打篮球。”
她朝束手无策的向教练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容易妥协。
“我投一个就回去。”
“行。”
只想速战速决的方嘉嘉,动作很不规范地双手举起篮球,像扔铅球一样靠着一股蛮力把球朝篮板的方向砸了过去。
球进了。
方嘉嘉扶住了自己的下巴。向峻宇震惊地看向她,本来不想继续强人所难了,实在是没想到打篮球也有新手保护期。
他趁机开始吹捧,“三分球一投就进,嘉嘉,你有打篮球的天赋。”
方嘉嘉轻轻扬了扬眉毛,难怪那些男的那么喜欢空气投篮,把球投进篮筐的感觉,还不错。
但是一想到篮球比赛又不是靠站桩比投球,而是浑身冒汗地和一群人跑来跑去地抢球、传球、运球、投球,她想想都觉得累,立马就清醒了。
她冷静而理智地拍了拍手,“不想打,回去吧。”
劝不动。向峻宇无计可施地捡起球,自己上了个篮,篮球沿着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落入篮筐。
哆哆嗦嗦的小黑狗被向修德随手摔在村部大院的篮球场上。
可怜的小东西还没来得及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围站在一旁的其他人也还没来得及伸手,小黑狗又被向修德捏着后颈猛地拎了起来。
“叫向峻宇出来!”向修德拎着呜呜咽咽的小黑狗对着站在一旁的人大吼大叫。
“他想躲我?我给了他三天时间!现在都快个把星期了,事还没给我办好!”
“向书记一大早就为红薯产业园招商引资的事去市里了,他不在。”
宋青岚看了看他手里的小黑狗气愤地说:“这狗你要是不想养了,给我!”
“修德伯你真的是不讲道理!”向思睿气得叉腰,“你到底想闹到什么时候?”
“修德哥!”
钟正和握着保温杯义正严辞,“我说句公道话,这事你怪不到向书记头上。他当时因为你独门独户的住在那山上交通不方便,旁边那座山还老是滑坡,出于一片好心帮你们争取异地搬迁的政策,是你自己太贪心了落了个鸡飞蛋打。住建局局长都拍板了的事,你找他闹也没有用!”
“不找他我找哪个?”向修德把手里的小黑狗高高举起,作势要狠摔出去。
“你也被向峻宇灌迷魂汤了?当初去县纪委举报他还是你给我指的路!你别在这儿装善人!”
“我跟他怎么交代的?三天不给我解决问题,就让他去给我收尸!他把我的话当个屁!他向峻宇是不是巴不得我死了?好得很!我偏偏不如他的意!”
向思睿和宋青岚不满地看了看钟正和,举报这事他们第一次听说。
宋青岚关注着他手里的小狗,“就算你对向书记有天大的怨气,跟这小狗有什么关系?”
方嘉嘉骑着电动车还没开进村部大院,就听到了向修德那如砖头一样的咆哮声隔墙砸了过来。
“怎么没关系?我的命他看得贱,这个狗命他可是看得重!”
向修德晃了晃手里发抖的小黑狗,“他不给我把那两套安置房拿回来,这个狗崽子今天就算是被我弄死了也是他害的!”
方嘉嘉停好车,往篮球场上走了过去。宋青岚看了她一眼,因为在妇女儿童之家的向善画坊打过交道,她们俩之间也变得熟络了一些。
“方老师,帮张阿姨送外卖?”
“嗯。”方嘉嘉心情复杂地望着那条可怜的小狗,瘦瘦小小的一只,看着也就两三个月大。
“要跟你说多少遍?向书记不在!无理取闹!”
钟正和无奈地摇了摇头,朝宋青岚使了个眼色,“青岚,微党课的事,现在开个会。”
在村里活了大半辈子,钟正和太了解这些爱胡搅蛮缠的村民了,越是有人关注,他们就闹得越起劲。
向修德眼见那几个村干部走了,拎着狗往外走,鼻子里哼出一口恶气。
“向峻宇有种别回来!”
方嘉嘉把外卖送给了林静和宋青岚,骑着电动车出了村部大院。从向修德身边经过时,又看了一眼那条被他提拎着后颈的小狗,她停下了车。
“修德伯伯,这个狗你不想养了?”
向修德还在气头上,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少管闲事!”
“你实在不想要了就给我吧。”
“你要?”向修德睨了她一眼,“拿两套安置房来跟我换!”
方嘉嘉无话可说地骑着车走了。停在岔路口的那辆泥浆车挡住了视线,她在车边停了一下,探头看了看路况,然后把车开到了主路上。
“狗杂种,再跑打死你!”
听到背后那声粗鲁的呵斥,方嘉嘉放慢车速回头看了一眼,向修德手里的小黑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手里挣脱了,跑到街对面来了。
方嘉嘉停下车,蹲下来抱住了那条慌张逃窜的小黑狗。
怒火中烧的向修德从泥浆车的车头处蹿出来冲上主街上的一刹那,被一辆朝那方驶去的黑色比亚迪撞得飞了出去。
方嘉嘉听到那声巨响,朝那边看了过去,吓得双膝瘫软,抱着小狗怔怔地蹲在那儿。
街道两旁的商铺里涌出了很多人,车祸现场像是有什么巨大的磁力,把四面八方的人都快速地吸了过去。
周围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像突然袭来的海啸,冲击着她的耳膜。
怀里的小狗哼哼唧唧地要往外蹦,她松开了手,小黑狗蹦到地上,朝着向修德的方向去了。
她不敢过去围观,却也挪不动脚步,两腿灌了铅一般。
倒霉司机坐在车里根本不敢下车,他老老实实按规定时速行驶,没想到突然蹿出个人来,根本没来得及避让。
小黑狗在倒地的主人身边慌张地转圈,嗷嗷地叫唤,踩出了一地的血色梅花。
救护车呼啸而去,那块还留有血迹的地方也像是忽然失去了磁力,围观的人嘴里吐露着和这场事故有关的词句,纷纷散入自己的生活。
向兴田作为村里的保洁员拿着清扫工具去清理血迹,经过方嘉嘉身边时停下脚步。
“嘉嘉?还不回去?”
方嘉嘉“嗯”了一声,撑着发麻的膝盖站了起来。
向兴田并不同情被撞的那个人,边走边说:“村里的广播三天两头就要搞一回交通安全教育,三岁的娃娃过马路都晓得朝两边看一看。他一把年纪还把马路当自己屋里,一辈子都是这么横行霸道,我看最背时的是那个司机。”
“村部的宣传片都放过好几次了,鬼探头鬼探头:离奇交通事故,在前方有车辆或障碍物阻挡视线,也就是视野盲区,从路边突然蹿出一辆非机动车或行人。撞死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他向修德还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该!”
可能是听那些人说向修德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向兴田没有死者为大的顾忌,骂得振振有词。
方嘉嘉看了看趴在马路边的小黑狗,走过去抱起它,“田伯伯,我回去了。”
“好好好,你慢些啊,开车要注意,不要打野眼!”
“嗯。”方嘉嘉发现这小狗真的很乖,把它放进电动车的置物篮里它也不声不吭。
向修德家里现在应该也没人有心情看顾小狗,她决定带它回自己家。
张翠凤听人说村部门口发生了车祸,想向方嘉嘉询问事件经过。见她捡了个小狗回来,抱出小狗后又卸了置物篮认真清洗,丢了魂儿一样。
“嘉嘉,这是哪个屋里的狗子啊?”
“修德伯伯的。”
张翠凤瘪了瘪嘴,“你要养啊?”
“他们家的人都去医院了,没人管它。”
张翠凤顺势问道:“听说向修德让车撞飞了?”
“嗯。”方嘉嘉转头望着她,她从向兴田的嘴里听到了一个新词语,“说是鬼探头。”
“哦哟哟!”张翠凤顿时明白了,毕竟也是在村部受过交通安全教育的人,她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有些话我说出来可能不好听哦,不过向修德那个德行真的是没修好,他出这种事迟早的。”
平时德行太差的人,即便遭遇了不幸也很难获得很多同情。
方嘉嘉沉默不语,把清洗后的车篮子又装了回去。
向峻宇回向善坪的路上,从向思睿那里得知向修德出了车祸,打电话给向修德的小儿子询问伤情。
“死是不会死,往后怕是要一直瘫**了。”向修德的小儿子用脚尖碾灭烟头,“峻宇,你莫过来。我妈她脑壳不清白,到时候我怕她又找你扯皮。”
向峻宇回村后先是去村部的监控室查看了岔路口的监控,看到了事故现场的方嘉嘉。
他走进状元小卖铺时,方嘉嘉正在手机上下单幼犬狗粮,脚边放着半碗牛奶。
正在一堆刨花里打滚的小黑狗听到脚步声,警惕地跑到门口,朝向峻宇摇了摇尾巴。
听到关门声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回来了?”
“嗯,你吃饭了吗?”
方嘉嘉怏怏地放下手机,“没胃口。”她望着他,“修德伯伯他怎么样?”
“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幸亏车开得不是太快,但是以后行动不方便了。”
向峻宇蹲下来摸了摸小黑狗,摘掉粘在它身上的刨花。两个人都无话可说地沉默了一会儿。
方嘉嘉眼里余留了目睹惨事过后的呆滞。
“我小时候被你罚那次,过了好多次马路,那是四岁还是五岁?我是不是也差点被车撞了?就像修德伯伯今天那样?”
“嗯。”
“我一直觉得你是小题大做,故意整我。”她内心忽然一阵刺痛,脸上的泪潸然而下,“向文楷他……难道他没有看到那辆车吗?”
向峻宇无言以对地拥抱她,感觉自己被她的悲伤扼住了喉咙。
他也一直想不明白,当年那个在别人眼里品学兼优的向文楷,为什么唯独会在他妹妹面前变得暴躁又冷血。
想到那时的向文楷居然会在那种情形下无动于衷,方嘉嘉感到毛骨悚然。
她在他沉默的拥抱中慢慢恢复了镇定。
“他为什么那么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