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晨曦一如往常般明媚清爽,可满耳的整齐行军脚步声,甲胄响让早上的气氛变得紧张而沉重。斓丹忍不住细细倾听院子外传来的各种声响,幻想是何等壮阔的出征场面,她从小生活在和平年岁中,龙墙之役时她又太小,根本没有什么印象。看过阅兵,也看过御驾亲征,那都是摆样子给百姓看,真正地出城应战,两军交锋是什么样子,她连想都想不出来。
她又看了看站在房间正中,伸开两臂由孙世祥和两个兵士帮助穿戴甲胄的申屠锐,那么潇洒风流的身材套进厚重的铠甲里,臃肿魁梧了不少,但还是好看。她搭不上手,只能坐在椅子里看,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这么出色的男人……曾经是她的。好吧,她放纵自己这么厚脸皮,明知像他这样的男人不可能被任何人拥有,但她想这么认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愿意在花好月圆的夜晚想起他,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欢笑和吵闹,毕竟他是她真正爱过的第一个人。因为他,连申屠铖都黯然无光了,因为他,申屠铖带给她的伤害变得无足轻重,她在荒凉的草原上凝视过他,在美丽的油菜花田里亲吻过他,她终于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唯一的遗憾,这种喜欢是单方面的。
申屠铖带给她最深重的影响,并不是少女懵懂的爱恋有多愚蠢,而是单方面的情感有多可悲。
因为她知道有多可悲,所以她才连坚持下去都不敢,对方是申屠铖,她都痛得铭心刻骨,换成申屠锐,恐怕她就不能活了。二姐的话激励她至深,每个萧家人,只要还活着,无论背负怎样的不幸,都要努力活下去,为萧家其他幸存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庇护。当然,这是萧家残存的弱者的想法,真正的强者,大概根本不会理会任何人,强大本身就渗着别人的血,这点在申屠兄弟,斓凰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斓丹承认自己是个弱者,她想以弱者的方式,有尊严的活下去——她想去金鹘。
她考虑了很多,最终选择了金鹘,金鹘在大晏和北漠的西边,因为丝路通商十分富足强大,申屠锐的手想伸到金鹘也并不容易。她在凤杨见过金鹘的女孩子,奔放热情,她也私下打听过,在金鹘,女孩子经商十分普遍,男女在身份上不像大晏这样刻板,只要她好好努力,说不定将来萧家残存的血脉可以来金鹘投奔她,虽然背井离乡,应该也能抛离前尘,安居乐业。她已经偷偷收拾好行装,在凤杨买的金鹘头巾和衣衫竟会派上用场,这是她买的时候未曾想到的,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你笑什么?”穿戴完毕的申屠锐问她,把她从畅想中拉了回来。
“笑你好看。”她诚实地夸奖,时间不多了,她不愿意再为无谓的情绪消耗两人之间的美好。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申屠锐一顿,旁边的孙世祥没忍住扑哧一笑,让他的神情略微有些尴尬,他瞪了孙世祥一眼,喝斥道:“还不出去守着,今天你要敢离开门口一步,我就要你小命!”
孙世祥忍住笑,假装一本正经地答应,但没退出去,有点儿哀怨地瞧了瞧申屠锐,“王爷,今天出城迎战,将军府又有燕王府的亲随守卫,应该不会有事,你就带我出城去过过瘾嘛。”
“应该,不会有事?”申屠锐面无表情地反问,“除了我自己,我只相信你,所以把你留在这里,你跟我说‘应该’?”
孙世祥听见他这么说,又感动又悔愧,连连抱拳认错,退到门外。
斓丹原本也想替孙世祥求个情,听了申屠锐的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他转过身来,深深看她,“过来。”他轻声命令。
她顺从地站起来,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很想依偎在他怀里,于是她就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护心镜又硬又凉,她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但也已经很知足。
他一时没有说话,很享受她的温情,“你要听话,千万不要去城头观战。”他坚决地说。
“为什么?”她有点儿明白孙世祥的心情了,毕竟难得,下次就该正式征讨北漠了吧?她……也看不到了。
“我……”他没有把话说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不想让你看见那样的我。”战争是什么她不知道,他知道,血肉横飞,残忍血腥,看过了挥刀砍杀的他,她会不会害怕?又会不会嫌弃呢?他记得第一次跟父亲上战场的情景,平时慈爱的父亲突然变得像一个嗜血狂魔一样,把他吓坏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父亲的感情变得很复杂,众人交口称赞的英雄也是满身血污的恶魔,明知该亲近敬仰,但还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小小的他无所适从了很久,他不想斓丹经历这些。
斓丹抬起头,看他的眼睛,轻而缠绵地嗯了一声。
他也低头看她,看她的眼睛,他最喜欢她的眼睛了,他能明确地看到喜怒哀乐,或许这些都不重要,只因为这是丹阳的眼睛。
“你也不要走出这间房间,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了,就连我也无从分辨。”他苦笑着说。
斓丹知道他说的是心里最实在的话了,居心叵测的人……她算不算呢?
即便离战场还有很长距离,冲天的喊杀声就好像响在身畔,斓丹在房间坐立不安,明知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徒劳地仰望战场方向的天空。孙世祥背着手,满脸遗憾地陪她一起看,连绵的狼烟遮天蔽日,从战场那边一直飘到潼野城上空,明明是个响晴日,却阴霾盖顶,天昏地暗。不知哪方吹起催战的号角,响彻四方,在喊杀声中显得格外苍凉遒劲,斓丹听了,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中午卫兵端来饭菜,斓丹也没心思吃,想了想,吩咐说:“好好准备几个菜,王爷回来一定饿了。”
孙世祥苦笑出声,摇头道:“不必,王爷估计也没有胃口吃,这一天血肉模糊的,他也很久没亲身上战场了,恐怕不会轻松过了这个坎。”
斓丹低头沉默,她没想过,或许面对极致的残忍,申屠锐也和她一样,会恐惧会厌恶。
时间过得很慢,所以格外煎熬,斓丹竖着耳朵一直细听,终于也盼到了喊杀声渐渐低沉下去,远远传来收兵的锣声,异常清晰。
孙世祥一整天都蔫头耷脑的,听见鸣金倒精神起来,走到院门外眼巴巴地望着城门方向。
斓丹也想去看,但大门外已经开始一队队的过兵马,她也不太方便露面,只能在房门口院子里转来转去,时刻注意孙世祥的神情。突然孙世祥喊了一声,人也一道烟般跑走了,斓丹的心狂跳,知道申屠锐回来了,她快走几步,想到大门口接他。
先进门的是申屠铖,斓丹走得急,险些撞上他,申屠铖一愣,神情微妙地伸手想扶她,没想到她已经绕开他,直直跑向后面的申屠锐。
申屠铖微微一笑,算不上失落,他早该明白,不会有人这样殷切地盼着他,等着他……他抬眼望了望除了卫兵没有其他人的院落,整座将军府做了他的行宫,女眷不止浮朱一个,可是除了她,谁也没出来,就连一个宫女下人都没有。他回头看,申屠锐被两个护卫架着,孙世祥急得在旁边乱转,浮朱碰也不敢碰,哭哭啼啼地问:“伤到哪儿了?很严重吗?”
申屠铖觉得有些蛰心,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只是背后被划了一刀,皮外伤罢了。”
浮朱大概没想到他会说话,抬眼飞快地看了看他,那泪汪汪的双眼,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像谁呢?他想不起来。
申屠锐也出声了,对跑来迎接他的姑娘说出口的却不是什么好话,“别大惊小怪的,哭什么,快回去,别在这儿现眼。”
斓丹抽抽鼻子,当着申屠铖,她也觉得不自在,低了头,乖乖跟在申屠锐身后进了院子。
申屠锐让护卫在院子里帮他除去甲胄,怕把血腥气带进房间,他背上的伤口出了很多血,和内衫甲胄都粘在一起,护卫颇有经验,两人互看一眼,同时一用力,把胸甲利落地脱了下来,申屠锐闷哼一声,要不是孙世祥扶着,险些栽倒。斓丹的眼泪又涌出来,伸着双手要去扶,却被申屠锐挥开了,卫兵们捧来了装满热水的大盆,斓丹拿起搭在盆边上的巾子,顾不得烫,浸湿又绞干。申屠锐已经被孙世祥扶进房间,颓然倒在太师椅里,斓丹赶上前要给他擦,又被他拦住了。
“脏……”他皱眉,厌恶地说,他现在满身满脸的血污,就连头发上都腥臭不堪,他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
“当然脏了,所以才要弄干净!”她板着脸,训斥道。
申屠锐一愣,笑容从心里漫进眼睛里,他看着她,比湿热的巾帕擦脸还要舒服温暖。
斓丹有点儿怕血,更怕他这样满身是血的样子,但是她努力镇定着,拿着巾帕的手也不抖,她像个训斥孩子的严厉母亲,抓住他已经有些散乱的头发。
“疼!疼!疼!”申屠锐有点儿夸张地抱怨,“你轻点!要把我拉成秃子吗!”
“再疼也要洗头!”他坐着,她站着,终于也可以居高临下地瞪他了,威严无比,“吹得一身本领,怎么还受伤了?”
申屠锐抿嘴没说话,忍着疼弓背让她帮他洗干净头发。
终于恢复一身清爽,背后的伤口也让医官上药包扎,申屠锐侧躺在**,神情比刚才还要委顿,明知已经洗得很干净,他好像还能闻见血腥味,战场上断肢头颅横飞的景象好像还在眼前,他果然荒废得太久了,久得不像是从小跟随父亲上战场的孩子。
斓丹领着卫兵拿来清淡的晚餐,申屠锐明明很饿,却吃不下去,摇摇头,肠胃一阵翻腾。
斓丹叹了口气,也不劝他,示意卫兵退下。
“丹阳,”他虚弱地倒在枕头上,面无表情却两眼深深,“过来……抱着我……”
她点头,小心翼翼地上床,就像上次他发烧,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让他的头安稳地靠在她的胸前,落在她臂弯。他放松而舒适,所有的疲惫和脆弱得到了最有力的抚慰,他轻轻蹭了蹭,舒服得嗯了一声,真正地松泛下来。
斓丹宽容地微笑了,原来城府这样深沉的人,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也需要有人像母亲一样,让他觉得安全和温暖。
她轻轻摸着他还有些潮湿的头发,“睡吧……我陪着你……”
“好一些没?”申屠铖没让人通报,径直走了进来,看见这样的场面,微微一笑,“看来是好了,那朕就放心了,好好休养吧。”说着转身走了。
即便只是这么短暂的时间,申屠锐却在申屠铖的眼睛里看见了很多,他太了解他了,就在申屠铖看见这一幕的瞬间,他的眼睛里有遮掩不住的羡慕和贪婪。
申屠铖,起了贪心。
申屠锐的背有些发僵,斓丹感觉到了,以为是申屠铖突然来突然走让他不自在,不敢碰他的后背,她轻轻摩挲他的肩膀和胳膊,想帮他放松下来。
“以后的路……恐怕更难走了,”申屠锐叹了口气,“你要紧紧跟在我身边,听到没有?”
斓丹的手微微一滞,轻而又轻地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