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北行,虽然走得急,也是有规有矩的晓行夜宿,对斓丹来说,比上次跟着申屠锐出门要舒坦多了——有车坐,有服侍的人,最关键的是申屠锐很忙,没功夫气她。
为了方便起见,女眷们的车马都集中在队伍的后部,申屠铖在军前领队,申屠锐负责队尾掠阵。斓丹冷眼瞧了两天,申屠锐并没过多参与行军策略,申屠铖应该也是留了心,委派他负责勤务琐事,照顾女眷,维护营寨,等于变相把他挤出中军大帐。申屠锐非但没有半点恼恨,反而兴致勃勃地忙活起来,安营扎寨吃喝拉撒筹划得十分尽心,晚上还要把营寨各处巡巡转转,搞到二更左右才回自己营帐休息。堂堂燕王,干得不过是个三品将军的活儿,讨逆大军多是从中原地区调配来的军队,各位将帅看在眼里,也明白皇上对弟弟是个什么态度,对申屠锐自然敬而远之了,都不是傻人,不会犯了皇上的忌讳。申屠锐也不介意,看谁都是笑嘻嘻的,好像变成第二个苏易明,没心没肺的。
天气闷热,马车又颠,斓丹在车里坐不住,出来骑会儿马,反倒觉得还是骑马爽快。
申屠锐远远瞧见,带着孙世祥策马小跑追上来,斓丹听见蹄声回头看,才发觉得他变黑了,这几天他都是深更半夜回来,黑灯瞎火她都没看出来。
“干吗笑得像傻小子一样?”她对他明朗的笑容感到很不习惯,忍不住出言嘲讽。
“傻子有福么,比如你,我是羡慕而后模仿。”他靠过来,仍旧笑得很开心。
斓丹瞪眼,这是几天不气她,他就过不了日子。
不等她发作,他一扬下巴,神采飞扬,“我在半里外发现一条小溪,但是要跳过几道矮树丛,怎么样,去不去?”
炎炎烈日,行军队伍时刻尘土飞扬,小溪的吸引力空前强大,斓丹都顾不上生他的气,只是踌躇起来,“我不会跳树丛啊……”
申屠锐笑的时候眼角上扬,凤眼格外好看,大概因为晒黑了吧,牙齿特别白,“我教你。”
斓丹也忍不住一笑,说:“你现在果然很闲。”
申屠锐对她的讽刺不以为意,还抿嘴点头,深觉有理似的,“好像是这样,走着?”说着一拉马头,率先策马跑了出去。
斓丹也被他感染,笑着跟上,还粗豪地答了句:“走着!”
孙世祥嘿嘿坏笑,站那儿没动,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别走着了。”看着两匹骏马载着美丽的少年人岔出队伍,时而并驾齐驱,时而追逐玩闹,孙世祥想起双双飞舞的蝴蝶,心里突然就唏嘘起来,燕王殿下如果不是落入命运的漩涡,就应该这样张扬肆意的欢笑着,带着心爱的姑娘策马扬鞭吧。
斓丹回来的时候头发还没有干,嘴巴撅得高高的,一副上当受骗的恼火样子。旁边并骑而行的申屠锐笑得心满意足,像只偷到肥鱼的猫。
正是午餐时间,队伍停下起火做饭,斓凰脸色苍白地坐在一棵大树的树荫里,显然一上午的车马劳顿对她来说十分艰难。
一旁,紫孚帮着紫鸢紫黛在照顾小皇子,看见申屠锐和斓丹一起回来,脸色变了变。紫黛瞧在眼里,用手肘撞了撞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反正也快了结她了,你不要节外生枝,给贵主招来麻烦。”紫孚听了,勉强点点头,叹了口气。
小皇子在乳母怀里吃奶,申屠锐没有走过来,去看灶头兵干活,斓丹却靠近细看这个小家伙,心情复杂。
小皇子吃饱了奶,突然哭起来,任由紫鸢乳母等人再怎么哄,还是啼哭不已。树荫里的斓凰眉头紧皱,大概是身体不舒服,脾气也暴躁起来,眼睛一瞪,喝道:“让他别哭了!”
紫鸢等人神情慌张,极力逗弄,小皇子还是哭个没完,斓凰气得拍了下座垫,厉声道:“给他吃那个药!”
紫鸢一直照顾小皇子,在几个宫女里算和小皇子最有感情的,一听这话目泛泪光,哀求道:“贵主,那药多用伤脑,小皇子不宜……”
斓凰根本不愿听她说话,眉头皱得更紧,“只要他别再哭了,管他伤不伤脑。”
紫鸢还想说,被紫孚紫黛拦下,紫孚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指甲盖大的药丸,放到水里化开,斓丹心里的火随着她的调羹,不停搅拌,感觉快把心脏烧穿了。
孩子还在声嘶力竭的哭泣,斓凰对他没有半点怜爱之意,甚至看他的眼神那么厌恶森冷,就算不是亲生孩儿,毕竟是那么弱小的生命,她却没有一丝悲悯。
紫孚舀了一勺子乌黑的药汤,正要往孩子嘴里灌,斓丹死死盯着那调羹,已经不顾上惧怕斓凰。
“慢着!”就在她要喊出口的时候,申屠锐不知合适走到她身后,沉着脸喊了一声。“把孩子给我吧,我抱他四处走走,兴许就不哭了。”
他毕竟不好和斓凰翻脸,神情虽然不好,话还是说得很婉转。
斓凰皱眉没吭声,紫鸢赶紧把孩子抱过去,交到申屠锐手里。申屠锐一开始抱不好,在紫鸢的帮助下摸索了一小会儿,就抱得似模似样。孩子还在哭,申屠锐抱着他往小树林里走,那里阴凉透气,他向斓丹使了个眼色,斓丹巴不得,赶紧跟过去。紫孚假意拿婴儿喝的水罐也要跟过去,被申屠锐冷冷一瞪,紫黛也拉住她,紫孚才悻悻作罢。
申屠锐抱着孩子,身体僵硬地在树林里走来走去,孩子的哭声令人焦急烦躁,也很揪心,斓丹靠过去,抱又不敢抱,不很在行地说:“要不……拍他两下?”
申屠锐闻言拍了孩子两下,他虽然放轻手脚,对婴儿来说这两下可不算舒坦,孩子的头一仰,哇地吐了起来。
斓丹像兔子一样跳开,申屠锐虽然马上伸长手臂,还是沾上了点,面如菜色,斓丹抿嘴看他笑,气得他一眼一眼瞪她。孩子吐了好一会儿,奶吐尽了开始吐浅褐色的药。斓丹和申屠锐的神情沉重起来,申屠锐也不嫌脏,把孩子侧过来,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希望他能把药都吐出来。果然孩子吐完就不哭了,张着小嘴努力呼吸,又疲惫又顽强。
斓丹看了心痛,掏出绢帕给孩子清理,顺便也把申屠锐的袖子擦干净。她无心抬头,瞧见申屠锐看孩子的眼神,无法分辨那是痛苦还是自责。
“后不后悔?”她轻声问他。
申屠锐苦涩一笑,摇摇头,“没什么可后悔的……只是有点儿叹息,死的那个就死了,活下来的可能更辛苦。”
斓丹听了没说话,她也越来越有这种感悟,死的不一定算倒霉,活着的也不见得幸运,有时候活着比死艰难得多。
“你……”斓丹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和斓凰说一下,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善待一些,”她看了他一眼,语气有点儿变化,“你说话,她总会听的。”
申屠锐好像突然开窍了一样,轻摇孩子的动作十分地道,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我怎么觉得这话……是诈我呢?”
斓丹生硬地看别处,“谁诈你,你是做贼心虚。”
申屠锐听了哈哈笑,他一笑震着了孩子,孩子嗯嗯两声像是要哭,他狼狈地收了声,边摇边走了一个小圈,斓丹看着,心里毫无防备地掣痛,或许将来他会是个好父亲,但这与她无关。
申屠锐哄睡了孩子,边看孩子可爱的脸边叹气,“我不会劝她,她哪里是听劝的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个孩子和她或许缘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斓丹听了,觉得这话刺耳,心硬的人总是这样吧,把自己制造的不幸归于别人命数不济。
大军终于到了潼野,安顿驻扎完毕已是傍晚,斓丹跟随申屠锐登上城墙,观望敌军情况。潼野城头与往昔大不一样,一步一哨,旌旗密密麻麻,如临大敌。可是城外的“大敌”却有些令人失望,人数就在三五万上下,斓丹没有确切认知,只是对比敌方营寨规模和己方营寨,小下去一半不止。
“这……”她惊疑不定,按敌我军力差距,五哥毫无胜算。
申屠锐看出她的心思,嘿嘿一笑,“人少吧?也根本不是北漠的王师精锐。”
斓丹眉头皱起来,“既然北漠不是诚心帮助五……萧秉文,大可无视他的求援,何必非要蹚这趟浑水呢?”
申屠锐笑起来,夸她有进步,“有时候君和臣的关系很微妙,”他的话题飞得没边,斓丹听得莫名其妙,“满朝重臣都同意借兵给萧秉文,北漠皇帝和太后心里再不愿意,也不好驳回。”
斓丹深吸一口气,恍然大悟,申屠锐曾经说过,入质鄄都的三皇子和他母妃在北漠朝堂颇有德望,其实就是有后台,暗中煽动满朝文武同意借兵应该不算太难。必须让战争发生,才有借口反攻北漠,北漠皇帝和太后心里明白,可却无力阻挡,所以派了点儿虾兵蟹将出来敷衍。怪不得申屠锐说这一战不关北漠生死,真正存亡之战恐怕是冲出潼野,直扑草原,与北漠王师精锐的交战。
“萧秉文……真是被你们耍得好惨。”斓丹讽刺地笑,哪里只是五哥被耍得惨?他们萧家人个个被他们耍得很惨。
“走走,下去,”申屠锐明显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手一挥,“今天可以好好吃一顿了,苏小将军的府第什么都一般,只有厨子非常棒。”
斓丹笑了笑,也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仅仅是想都觉得心寒。
将军府摆了好几桌大席,皇上和将领们在前院,女眷们在厅堂里,推杯换盏一派喜庆,虽说大战在即,可都好像已经大获全胜了一样喜气洋洋。
前院点起篝火,照得院子厅堂都一片雪亮,欢声笑语直冲夜空。
紫孚从门里望出去,看着陷在人群中的申屠锐,他正喝得高兴,无暇他顾。她用手肘撞了撞挨着坐的斓丹,凑过去,极小声地说:“做好准备,明晚动身。”
斓丹一滞,明晚?她愣愣地看向正座上的斓凰,她也正在看她,斓凰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肯定紫孚的传话。
斓丹也向篝火看过去,申屠锐正和苏易明重重撞了一下杯,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虽然早就下定决心,可离开他的时刻真的到来,她又觉得太快,太仓促。她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可什么没准备好呢?她挖心掏肺地想了很久,苦涩地承认,其实除了舍不得他,她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