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丹慢慢转动着瓷碗中的温酒壶,壶里的青梅酒飘出淡淡的酒香还点儿些梅子的清新。申屠锐又去冲澡了,倒不是天气热,斓丹知道他心里躁。她把酒壶从热水里提起来,瓷壶上带着氤氲飘渺的雾气,在灯光中显得妖娆缱绻,斓丹忍不住用手轻轻扇开它们。申屠锐现在要是不喝点儿酒都无法入睡,斓丹怕他伤了脾胃,特意吩咐夏辛准备清淡些的青梅酒。
她正擦拭瓶身,申屠锐已经冲凉完毕,腾腾腾走进房来,头发还在滴水,脚也没擦干,踩了一路脚印。他脚步重,走得又快,身上带的风把蜡烛的火苗都晃得摇曳几下。
斓丹放下酒壶,瞪了他一眼,抱怨说:“弄了一地水,擦干点儿再回来嘛。”
申屠锐不以为意,坐到她旁边,示意她倒杯酒给他,“这样凉快。”
斓丹不给他倒酒,起身去拿了个帕巾回来,站在他身后犹豫是要先擦地上的水还是他的头发。申屠锐自己倒了一杯,回头用眼角扫了她一眼,非常不满,显然洞悉了她对他头发的不重视。
斓丹瞧了瞧他发梢在席子上滴水而成的水渍,叹了口气,蹲下来帮他擦头发。申屠锐慢慢地喝着酒,轻声笑,十分享受的样子。
“王爷……王爷……”是孙世祥,已过亥时,按理他不该再出现在内院,他的声音如此急切,应该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斓丹觉得心慌,自从经历过偷龙转凤,她特别不能忍受这种突如其来的紧迫气氛。申屠锐手里的杯子啪地掉在桌面上,更吓了斓丹一跳,没等她回过神,他已经站起身,快步走去门口。
“是不是……”申屠锐甚至语气都开始不稳。
孙世祥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卖关子,甚至还抢了话,“是,是!太后不得不同意派兵,萧秉文估计三两天就能兵至潼野。”
“好!”申屠锐异常兴奋,“备马,我这就去找苏易明。”
孙世祥应声,也脚步很重地咚咚咚跑出去了。申屠锐胡乱抓了件外袍,连头发都没心思梳,也没和她交代一声,急匆匆地走了。
斓丹默默擦着地席上的水,努力回想他们的对话,太后?五哥?如果事关潼野边陲,应该不是皇城里的太后娘娘,难道……是北漠的太后?她心里骤然一亮,所有的事情都理顺过来——北漠质子夺取了大旻天下,最想做的事自然是杀回北漠复仇。但凡发兵征伐必定要出师有名,这样才得稳住朝堂民心,没有比前朝皇子联合北漠反攻新朝更好的理由了。怪不得申屠铖登位后大力减赋兴农助商,也纵容斓凰把持朝政,没有大肆屠戮换血,为得是尽快收得民心。
斓丹把帕子远远丢到门口,等明天丫鬟来拾掇,她拿着灯走到地铺边,躺下,吹灯,苦笑连连。还以为当初申屠锐放走五哥,是看在斓凰和她的面子上,给萧家留下点儿骨血,没想到只是他们兄弟早就定下的连环计中的一环。她当然不聪明,斓凰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么一想,她的挫败感倒不那么强了。
想到斓凰,她突然又想起前几天紫孚的话,机会很快会来……难道是指五哥率兵反攻这事?这么说,斓凰也早就知道连环计?
斓丹颓丧起来,傻的还只是她一个……
接近黎明申屠锐才回来,她没睡着,也不想让他知道,赶紧翻了个身。显然还有没睡的人,她听见紫孚在门外叫住了他。
“贵主让您明天入宫的时候,务必见她一面。”紫孚的声调很冷,似乎给斓凰传话当差不如之前卖力尽心了。
“嗯,知道了。”申屠锐随口答应,轻手轻脚推门进来,他没有点灯,想是怕弄醒了她,趁着月光他走到矮桌边,拿起酒壶咕咚咕咚喝尽,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走到地铺边躺下。
斓丹背对着他,眉头渐渐皱起来,申屠锐太过反常了,就连孙世祥都跟着不正常,北漠发兵,最兴奋激动的不该是申屠铖么?怎么申屠锐也这样寝食难安地盼着念着?斓凰紧急要与他见面筹划,难道……他们的篡位大计也要趁机实施?
申屠锐下朝回来,兴致勃勃,心情极佳,他一露笑脸,整个燕王府终于也在前几天的阴霾中缓了过来。之前并不觉得,有了对比斓丹才发现,原来整个王府都在看着他的脸色行事,他的一点点反常立刻影响到了王府上下,怪不得位高者都得炼成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善于察言观色的聪明人真是一抓一大把,瞒都瞒不住。其实申屠锐的修为一直很高的,只是在发兵北漠这事上反应特殊,她又想起那天晚上他的话,等得太久,看来无论城府多深的人,一旦对某件事太执着了,就会露出常人一样的反应。
夏辛带了几个丫鬟,个个脸上带着笑容,忙里忙外的收拾行装。就连紫孚那边也忙碌欢笑,时不时派个人过来问夏辛这个那个王爷带不带?她们还需不需要带?
一派繁忙中,只有斓丹置身事外,冷眼看着他们。
这样的场面,她到燕王府后也经历过一次,就是申屠锐要去潼野,放五哥出关那回。她的心情全大相径庭了,上次她是被动置身事外,急得坐立难安,怕申屠锐把她留下,这次她是真的不想跟去,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她的小九九。
申屠锐走到她面前,她正拿了本书倚在窗框上假装看,他挺拔地站着,俯视她,“你不想去?”
斓丹放下书,不是很有底气,“不想。”
“这次皇上,贵主可都要去呢,御驾亲征。”他不无嘲讽地说,并不直接劝她同去。
斓丹一惊,“斓凰?她不是还没完全出月子么?”
申屠锐呵呵一笑,对她的话嗤之以鼻,“身在皇家,又出了事关天下的变故,还顾得上坐不坐月子?”他顿了顿,下饵般放轻声音,“她要顾着坐月子,说不定一转眼,命都没了。”
果见斓丹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他一笑,像叹息又像怜悯。
“这次出征,对北漠不至生死攸关,但申屠铖和斓凰……可能只能回来一个了。”
斓丹的心一缩,虽然并不是完全能想清楚所有情势,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现在申屠铖和斓凰在朝中势均力敌,甚至申屠铖已经更胜一筹了。斓凰手里有了“皇子”,以申屠铖对付她的各种凌厉手段,可谓峥嵘毕现,他们俩已经到了一决生死的关头。此番去边陲抗敌,对他们来说都是除掉对方的绝佳机会,死在阵前,总比在宫里暴毙要顺理成章的多。所以,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选择御驾亲征,一个紧紧跟随,看上去夫唱妇随,其实都下了狠心。
“我更不想去了。”斓丹说的倒不是借口,这样血腥的杀戮,尤其在两个朝夕相处,“恩爱”相对的人之间,更觉得残酷恶心。
申屠锐笑脸一收,“没给你选择的机会,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斓丹抬眼瞟了瞟他,早这么说不就得了,何必还画个圈看她跳进去?
到了出征的日子,北边城门洞开,百姓沿路欢呼送行,行军队伍旌旗招展,威风凛凛。
斓丹坐在车里,皱眉往外看,其实大军都驻扎在城外,在城里“游街”的是羽林军的几千人,可说是申屠铖心腹中的心腹,领兵的正是那天监视他们回府的李勤将军。苏大将军没见踪影,只有苏小将军只带了几个随从,光杆大帅一样,笑嘻嘻地走在申屠铖车驾后面。
她回头看了看在车里吃点心的申屠锐,“你不用出去?”这个在百姓面前露脸,耀武扬威的机会,他不是应该好好争取么?
“难得。”他歪在那儿,一副懒散的样子,“你还替我操心。”
斓丹瞪了他一眼,问他,“苏大将军呢?”
“回南边准备兵马,一有需要,立刻驰援勤王。”申屠锐说得随随便便。
斓丹低头,原来如此,不过他话里仍有很大玄机,苏应巍要勤的“王”到底是谁?
太后送到城外开阔处,敬酒行礼自有一番规矩,斓丹自然也要下车参与,跟着申屠锐跪拜作揖。
斓丹一眼就看见了斓凰,她怀里竟抱着婴儿,斓丹惊讶地看申屠锐,用眼神询问他。
申屠锐冷笑,小声道:“不放心的都得带着。”随即深深瞧了斓丹一眼,眼神里洞悉一切的犀利让斓丹心发颤,不得不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破绽落到他眼里,让他有所察觉。
申屠铖喝了太后亲自为他倒的祝捷酒,感激又郑重地说:“母后,皇儿这一去,京城宫中就全托付给您了。”
虽然这是句寻常的客套话,但局内人都明白这话的份量,角力的狠人都踏上征途,老巢安不安宁,全靠太后娘娘坐镇了。
“母后也千万保重,等儿得胜归来。”申屠铖凝重地一抱拳。
太后娘娘对他的这些话心领神会,拉住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儿呀,放心去,早日得胜班师回朝,娘一定会为你好好守着这儿,不用你分心惦念。”
斓凰听了这话,抱着孩子浅淡近无地笑了笑,他们母子自然这么希望,但只要她在潼野得手,这风韵不减的太后娘娘恐怕没命活到看见班师回京的旗纛了。
仪礼完成,众人各自登车,斓丹看见斓橙亲自走到苏易明的马旁,含情带笑地仰头看马上的小苏将军,说什么虽然听不见,但看苏易明的神色,必定是句极其暖心的话。他也看着斓橙,笑得与平常很不一样,有那么点儿男人味,脱去了孩子气。
斓丹上车,忍了一会儿才问申屠锐,“申屠铖到底是怎么劝斓橙的?这么有效?”
太厉害了吧,斓橙咬牙切齿说鱼死网破的声音还在她心里回**不绝呢,那边厢已经和苏易明眉来眼去,情意绵绵了?
申屠锐哼了一声,好笑地说:“还能怎么劝?让她学斓凰,置之死地而后生,借助苏家父子帮他夺得实权,稳固龙座,然后卸磨杀驴呗。那时候我也和拔了毛的凤凰似的,还不随他兄妹摆弄?别说让我娶她,就是让我做个面首,初一十五进宫伺候公主娘娘,我还能怎么样?不想死还不得去?”
斓丹被噎了好一会儿,虽是实情,他说得太直白了,让她都觉得有些难堪。
难堪过去,又是心凉……
没错,这就是他们的思考方式。斓橙……终于也变成他们一路的人,尽管以爱为名,仍旧残忍丑陋得令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