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黑暗里,徐向北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一滴眼泪滑落。
一切都在按计划实施。这不能怪徐向璧,是他自己设计的。连看电影这一出,也是他设计的,只有他晓得孟悠真的会把自己丢失在剧情里。
实际操作起来,只要乐意大把大把撒钱,一切都很容易。西郊宾馆是高级领导休息的地方。租下整幢别墅,租下宾馆的电影放映机,租下拷贝,只要找到路子,一切都好办。他的司机从前是军人,有个战友在西郊宾馆,此人的日常工作就是管理这些设备。
其实,这事情最难为的部分是他自己。谁乐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让人家拐走?比较说得过去的理由是,他想让自己的妻子平静地迈入金子般的梦乡,踏踏实实地花钱。人不能从贫穷的火柴盒房子里一步跳进奢侈的宫殿。她会慌张、失态,她会承受不起,尤其是因为她正派,她胆小。只有置于她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她才会勇敢无比。
如果对自己更诚实些,他还有别的理由……
没有人像他自己那样知道自己,没人知道他脑子有多好使。他没有得到过什么机会表现。从前,只有下棋时,别人才有可能看出些微,才可能对他优秀的智商稍稍估摸出一些来。智商,他们管这个叫智商。四国大战,他喜欢下这种军棋。他善于布局,进程中灵活调整。他下手果断,稳准狠,最得意的一局,他只花七步就消灭一家对手。面对绝境他从不气馁,摆明要输的残局,他仅靠一只工兵就能扛掉对手的军旗。最要紧他擅长察言观色,人都有基本行为模式,记住那些特征,你就能对照甄别,猜到别人的心思,预敌于机先。他猜得很准,尤其是那些常常跟他一起下棋的对手。
十二
孟悠有点醉意。这类事情她从前都想过,甚至把她自己代入角色。那是她最秘密的精神游戏。既让自己参与冒险,又让自己置身事外。在心理和现实两个层面,她有足够的安全距离。
这些幻想,她从未告诉徐向北。即使在他俩最亲密的时候,她也从不告诉他。幻想本身就是自足的,不需要别的东西掺杂进来。拿性幻想来说,她可以在大脑里上演一出疯狂的床戏,如痴如醉,实际上她只是闭着那双眼睛(她瞪大的眼睛常常叫徐向北气馁),让向北用最传统最笨拙的姿势趴在她身上——足够啦。
有时幻想强烈到如此程度,以至于想象力本身就试图消除那条隔离线。有时候会失控,幻想变成真正的行动,那往往会闹笑话。有些行为,在幻想时显得那样真实可信,一旦实际去做,真实感突然会烟消云散,连自己也觉得虚假做作。
有一次,她内心的亢奋达到如此高度,突然翻过身来,赤条条跪在床上,背对着他,差点把屁股拱到他鼻子尖上。那一刻她疯狂地想让他从背后跟她做,这从未尝试过。向北刚一用力,她整个人翻到床底下。丝绸被面太滑,她也太激动。徐向北一把抓住她的髋骨,把她打捞上来。
看吧,这就是试图让幻想变成真实行动要付出的代价。
这会儿她有点醉意。桌上那只蓝色长颈玻璃瓶内,调制的甜酒已喝掉一半。身体像妖异的白色昙花,在夜晚的窗台下鼓胀,盛开。
那张巨大的沙发,安置在窗台下。
她埋在沙发深处,身体顺着靠背和坐垫弯曲铺展。觉得自己像一整条青白的鱿鱼,光滑,柔软,鼓鼓囊囊,空心,一腔液体,仍在渴望吸吮。
徐向璧,跪在她的脚边,望着她。
“后来我怎么对你说的?那天夜里,你给我吃药以后,我到底对你说过什么?”
她想起那些小药片……第二天早上,她从沙发底下捡起两粒,偷偷藏在口袋里。
“你说你脑子里有一只蝴蝶在飘来飘去——”
“还说过什么?”
“你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想问你。”
“那你怎样问我呢?”
“我问你想让我问你什么……”
“我怎样回答你的呢?”
……
月光下,身体在挪动,绕卷到一起,手臂和腿在寻找合适位置。
他找不到,把脑袋埋到她怀里,可怜巴巴。
“帮我一下——”
她陡然一惊。不是哪句说法、哪个动作——是这个片段本身似曾相识。是这种局面,这突如其来的感觉……
难道真像他们说的,在骨子里,在展露人性本质的行为里,在最基本的、全然条件反射的一些举动里,这些双胞胎们会表现出奇异的相似性?
十三
在黑暗的房间的某个更加黑暗的角落里,徐向北也陡然心惊。他记得自己总是找不到地方,总是怯怯地求她帮一下手。他觉得徐向璧有些失控,他的双胞胎弟弟此刻正任由自己的本能驱策。
根本的情况是,他自己有点失控,他恍惚而忧伤。有些事,你可以驾驭两个人齐心合力做好,有些事你只能驾驭你自己,无法驾驭别人。有些事,你甚至连你自己都无法驾驭。
他要寻找机会,提醒一下双胞胎弟弟。徐向璧,你必须压制本能,时刻不忘自己是在表演。不然需要你干么?你跟我有啥不一样?咱俩是双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