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徐向璧也已醒悟。几乎同时……
在月光下,他察觉到孟悠有一丝惶惑,察觉到她那短暂顿挫。激动渐渐缓和,心气儿好像突然泄掉一大半。
他捧过她的面孔,发疯般亲吻起来。手指头在她身上又掐又摸。身体滚烫——
他猛然推开她的脸,望着她。
他使劲扳她的腰,她的眼睛在黑夜里特别明亮,像从窗外庭院里层层叠叠的树影里透射过来的路灯。他用力拍打她的屁股,把她翻转过来,抓住她的膝弯,向沙发深处压去。她背对着他,臀部高耸,像满月,像无云之夜满月上的一片阴影。最后的一瞬间,他停止表演。
十五
有些事情,你假定自己可以掌控,所以你放手任其发展。可事情一旦进入到它自己的轨道,你立刻发现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被你忽略掉的、你以为最无关紧要的部分突然会蔓延开来,席卷着人和事向前猛冲,让你痛苦万分。
徐向北此刻就感受到这种痛楚。
亲眼看到自己的老婆在别人的身体下喘息,呻吟,尖叫。
每一次他都在现场。这是他与徐向璧之间的约定,是双胞胎之间的不成文法律。弟弟不能忽略哥哥的存在,不能脱离哥哥的指挥,不能瞒着他自行其是。
即便亲眼看到所有的情形,他还是发现徐向璧和孟悠的幽会正在朝着他无法理解的方向迅速脱轨。
徐向北制定计划,徐向璧必须不折不扣执行。是的,徐向璧干得不错。不久他就发现,诱惑可以控制,欲望可以控制,但人的感情却无法控制,男女之间那种突如其来的互相渴望,无法,无法控制……爱。
他忽然发现,这个虽然刚建立联系,却已感到十分熟悉的弟弟,他并没有真的很熟悉。
简直是彻头彻尾的背信弃义。有些人,一开始他不过是要个身份。好吧,你帮他虚构一个合法身份,然后他就想从你这抢走更多东西。完全在你预计之外。你措手不及,让你觉得自己纯粹自讨苦吃。
还有孟悠。他想让你过上好日子,天晓得要动多少脑筋,承受多大压力。可你才短短两个星期就忘乎所以,就一心一意喜欢上他的弟弟。他不怨恨孟悠跟徐向璧上床,那是他的双胞胎弟弟,假如按照冥冥天意必须如此选择(他觉得天意已昭然若揭),双胞胎岂不是由同一颗卵细胞分裂而来?就好像说,徐向璧与孟悠上床,就同他自己跟孟悠上床一样,是同一具身体在不同时空所为。但她爱上徐向璧,事情就有所不同。
最最让他心如刀割,是他终于发现徐向璧爱上的孟悠,并不是他熟悉的孟悠,这个更好、更快乐、更健康、更完美、更新鲜(并且一天比一天新鲜)。这个新的孟悠,绝不是从外面什么地方突然跳进她的躯壳的,而是从来就深深藏在她的躯体深处。从未被他徐向北发现过,从未由他徐向北亲手挖掘出来过。
他不能任由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他觉得属于他的孟悠在逃离他,他得想想办法。再说,他也不能以出差为名老是躲在外头,他得回家。
十六
谁都能发现,孟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与戚老师最亲厚。小戚最早发现她身上的变化。容光焕发。
戚老师来找孟悠,约她下班后一块洗澡。浴室在学校对面。浴票是发给教师的福利。刚入冬票子就发下来。天冷,哪家也烧不出那么多开水,本市又不供暖——据说建国初年,华东局领导发扬风格向中央提出这建议。供煤很紧张,长江以南可以不用燃煤供暖。
孟悠这些天住在宾馆,不必去挤公共浴室。
“哟,搭上阔小叔子,就不带穷人一起玩啦?”
“你胡说什么。”
“说得不对啊?你看看你,衣服贵得我们看都看不懂。”
“谁说贵?”
“嘁,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嗯,你整天陪猪猡散步。”
“嗯,陪你这头猪散步。你看看你,心宽体胖的。”戚疾速伸手,在孟悠的奶上捏一记。
“我胖啦?”孟悠有点担心。
“陪我洗澡吧,我检查检查。”
孟悠真的陪戚老师去洗澡。群众关系必须搞好,已有些风言风语,有人在议论她。
在更衣室脱衣服,戚老师嘴里不停啧啧。孟悠连内衣都是手工制作的日本高档货,丝绸要缝得那样挺括,那得有多难,多花工夫。
要好姊妹总归是要好姊妹。戚老师对孟悠没坏意。洗完澡,照老习惯穿上内衣躺在沙发上喝茶。几句一说,话题渐渐隐私。
“徐向北还在出差?”
“嗯。”
“那你肯定有问题啦。”
“啥?”
“他那个双胞胎,天天来接你。有人说看到你们坐在车里,挤在一块,那叫一个亲热。”
“是谁在嚼舌头?”
“我们要好姊妹,我劝你要当心。徐向北不成器是不成器,是个好人呢。我看他那个弟弟,不像好人。”
晚上,她想把这些话告诉徐向璧,问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好人?可她没能说出口,梦幻一般美好的夜晚,怎能用这种恼人的话题来打扰?
她觉得她的思想和行为前所未有地融为一体。她的身体和她的精神从来都没有这样合二为一过。她可以在高潮来临前一瞬间,哑着嗓子叫喊出“我爱你”,像电影里那样,而丝毫不觉得虚假,丝毫不觉得说这句话像在演戏。她只要侧过头去端详他,感受到内心的柔情蜜意,立即就会觉得那里再次变得湿润。
再度平静。她觉得有句话一定要问他。有些让人难堪的事,毕竟要放到桌面上来商量。
她的手在他小腹上抚摸。徐向北的毛发是竖直的,像刺猬。向璧的则卷曲如一蓬野菊花。
“你说——拿向北怎么办?”
他沉默。他甚至在床上不抽烟,他很少抽烟,身上没烟味。徐向北却喜欢在床上抽烟。
“我跟他离婚。好不好?”
“不行!”向璧一惊。
“我们俩——这样好……”
他的眼神变得迷离,捉摸不定。孟悠有些担心,他的瞳仁里似乎有一丝愤怒。
她怯怯地说:“你可以给他钱——多给点。”
“可是钱怎能买断你们那么多年的生活?钱真的能买到感情?”他冷冷地说。
她害怕。
她抚摸他,想再次爬到他身上。他愤然挺身,她跌倒在他的膝盖上。
他下床,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转过头来,他变出另外一副模样。微笑,声音像是《黑郁金香》里的更轻佻的那一个,像那个轻佻的童自荣。
“你就是想得太多。千万千万别认错我这个人……我们这样挺好的,对不对?”
她掉眼泪,猜他在演戏。猜他只是不想毁掉哥哥,不想夺走哥哥的老婆,他是好人。
“我哥哥人不错。”他搂着她的肩膀,摸她的耳垂。
“他不错。可你比他更好,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