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漠视中长大
徐则良与刘婉丽同一届入学。2010年下半年,我在肇庆校区上课时,刘婉丽最喜欢找我聊天,徐则良则最喜欢交作文给我看。则良清清瘦瘦,架一副眼镜,笑起来很腼腆,话也不多,但文笔极好。
则良1990年出生在汕头市潮阳县金照镇。爸爸1965年出生,属蛇,妈妈比爸爸大一年,属龙。则良有五姊妹,他是家中老大,下面依次为两个妹妹、两个弟弟。
在则良的记忆中,他的童年,很少有和父母在一起的画面。父母生下他不久,就选择了躲计划生育,生完第一个妹妹后,还在躲计划生育。至于父母为什么在生下男孩后,依旧要外出偷偷生孩子,则良说不清其中的原因,只知道,周边的人都将此当作生活的自然部分。父母躲计划生育的日子,具体是什么情形,则良不清楚,他只知道五年内,父母给他带来了两个妹妹、两个弟弟。换言之,除他以外,家里的其他孩子,都是躲计划生育的产物,均为父母偷偷摸摸所生。他的第二个妹妹,即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因为父母实在无力照顾,送给了一个亲戚照看。
爷爷、奶奶在儿子、儿媳外出躲计划生育后,将照顾孙子的责任,视为理所当然。则良的童年,自此和爷爷、奶奶相伴。他的处境,很难归结为留守儿童,但和父母的隔膜以及由此造成的后果,和留守儿童并没有任何差异。父母因为超生曾经被抓过,爸爸在生下第二个男孩后,曾被抓去结扎,但结扎完后,又生了一个男孩。家里孩子多,在当地并非个案,则良的家族,都是五六个孩子:大伯五个,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大姑六个,五个女孩,一个男孩;小姑稍微少点,也生了三个男孩,大姑过继了一个女孩给她。他父亲那一辈,同样是大家庭,爸爸有两兄弟两姐妹,每到逢年过节,如果整个家族成员到齐,要开好几桌。但在则良记忆中,家族亲人已很少聚在一起。
在和爷爷、奶奶相处的日子里,整体而言,则良过得还算快乐。爷爷种地,他则陪着割草,爷爷放牛,他则跟在身后。两三岁时,则良甚至懂得开动一辆三轮车,这让村里人甚是惊讶,觉得这孩子很奇怪。更让村里人惊讶的是,则良对着电视,学了很多东西,看到电视的字幕,背转身,居然可以将很多字写下来。村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由此对他另眼相看,时不时教他写更多的字,事实上,在八岁上学以前,小学课本里的字,对则良已没有太大难度。
除了爷爷、奶奶,则良没有玩伴,更没有同龄的玩伴,陪伴他最多的,是家里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他曾经养过两只猫,经常和猫待在一起,让他难以释怀的是,有一次猫不见了,竟然是奶奶藏起来,卖给了猫贩子。则良自此才明白,村子里那些经常吆喝、巡逻的人,目的就是收购各种动物,送去城里的餐馆,这个秘密成人心照不宣,唯独孩子们蒙在鼓里。则良难以忘记知晓真相一时的煎熬,“当知道自己养的猫已被奶奶卖掉时,心理特别矛盾,奶奶缠不过,最后和我说,不卖也行,但要将卖猫的十块钱还给别人”。则良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不想将到手的钱拿出来,只能眼睁睁一边哭,一边看着猫被贩子带走。除了售卖动物获得一些零用钱,则良还记得,奶奶经常披着白色的丧服,去为村里逝世的人走丧。村子边有一条小溪,溪边有一间公共浴室,他每次就站在浴室旁边,远远地看着奶奶披着孝布走过。
当然,对则良而言,童年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奶奶将自己看得很紧。奶奶的脾气极为温顺、柔和,是逆来顺受的传统女人。“年轻时,奶奶被曾祖母虐待,追着跑,却不会反驳半句,如果奶奶反抗的话,应该不用过得那么苦,我奶奶苦了一辈子。”老人一生柔弱,不想惹事,只求身边的亲人平平安安,一个家能够完整。则良父母经常吵架,经常提到离婚,奶奶告诉儿子,“你想一下,你的父亲有一个继母,如果你离婚了再娶,你的孩子也会有一个继母”。则良是长孙,奶奶怕他出事,总喜欢将他关在屋子里,则良有一次和别人打完架回家,老人苦口婆心地教导,“你看你,被人打了,我不能帮你讨回公道,你打别人了,我还得向别人赔罪”。
则良六岁时,父母不再外出躲计划生育,回到了他们身边。大伯因为要外出做生意,爷爷奶奶搬去了大伯家。父母关系依旧不好,吵架是家常便饭,妈妈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就跑回娘家,娘家的舅舅,为了调解关系,也经常来人。家里住房紧张,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旧,一间新,旧的屋子,父母用来开了小卖部,则良自从搬去新屋子后,几乎没叫过妈妈,母子之间的坚冰,谁也不知道如何结成的。“我的性格固然倔强,但妈妈对我的态度也出奇冷淡,早上我如果忘了饭点,妈妈从来不会叫我吃饭,我经常饿着肚子去上学。有一次娘舅家来人,我很生气,和妈妈打起来,还大声地喊了一句,‘我没有妈妈’,我甚至叫她猪母娘。”尽管父母出于养育孩子的责任并未离婚,维持住了家庭,则良却感受不到太多温暖。“妈妈做好饭,每次都是自己拿着大碗吃,不管别人。弟弟、妹妹很排斥我,想把我赶出去。邻居家的人,给我取外号叫‘粪屎’,嘲笑我是没人要的孩子。爷爷奶奶看不过去,就将我带到大伯家。我大伯有两间屋子,我爸只有一间,我经常跑到奶奶那边吃饭,很少在家里,我觉得我妈像后母一样。”
则良直到八岁才上小学,尽管如此,他依然是家里最早念书的孩子。村里的小学,在废弃公社的大祠堂中,旁边是村委会,里面只有三个班。在上小学以前,他曾在村里念过幼儿园,幼儿园的厕所,是一个茅坑,他还闹过笑话,不知道大便后要用厕纸。则良一年级的成绩属于中等水平,直到二年级,才慢慢有点进步。到三年级,他必须转到另外一个村子上学,到四年级,在老师的鼓励下,成绩慢慢好起来。父母对他念书一事,听之任之,很少过问。
因为孩子多,开支大,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太好,加上躲计划生育那几年,父母无法进行正常的劳动,进一步恶化了薄弱的家底。在将生孩子这一人生大事完成后,父母利用旧房子,开了一家小卖部。则良念小学时,小卖部生意尚好,但熬到初中,生意就很差了。妈妈没有收入,爸爸在村里当了村干部。“我们村很小,没有土地,没有工厂,当然也没什么油水。爸爸一个月的收入,只有补助的四五百块钱。”相反,因为负责村里的规划,拆了很多违建,爸爸暗中得罪了不少人。到初中,则良连一个学期三百元的学费,都交不起,他记得有一次修自行车,需要修理费八元八角,问爸爸要,竟然拿不出手。
父母因为孩子多,家务忙,经济压力大,根本没有心思打点孩子们的生活细节。家里的伙食非常差,很多时候,父母根本不知道则良饿着肚子,以致他初中吃食堂后,居然认为食堂的饭菜美味无比。因为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老人没有穿内裤的习惯,回到父母身边,父母也没注意到这些生活细节,直到初二,则良才知道,还有穿内裤一事。
从初中到高中
则良小时候看过《西游记》,他总会将自己臆想成孙悟空,希望自己神通广大。小学二年级时,他看过一篇文章,和理想有关,“那时,我就立志要当一名科学家”。
小时候,他以为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中国和外国”。
上初中后,则良眼界大开。他留着长头发,穿得很邋遢,脚踩破球鞋,走进了乡村中学那间教室。“当时竞选班干部,我莫名其妙地当了班长”,这成为则良改变自我认知的开端。童年的压抑、痛苦开始释放,精神深处说不清楚的晦暗,伴随身体力量的增长,不再坚硬如铁,生命的欣喜和雀跃,隐隐约约呈现。他发现自己并不是村里人嘴中的“粪屎”,初中的课堂,他凭借个人能力,能获得班长称号。但因为小学基础差,知识面窄,一进初中,他立即感受到不懂的东西太多,“比如英语,我五六年级才接触英语,班上五十八名同学,我英语考试总是倒数第一”。则良渴望爸爸给他买一台复读机,可爸爸一直拖着不给钱,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他还羡慕关系和睦的同学家庭,初中时,他曾去过别人家,“父母关系特别融洽,会互相说调皮话,调侃对方”。一到放假,则良压根不想回家,他害怕家里的争吵。“家里的氛围,和妈妈有关,我妈妈没有念过书,不识字,如果她文化程度高一点,贤淑一点,家里应该很少发生争吵,至少念大学的,不会只有我一人。”
则良尽管喜欢阅读,一直到初中,都不喜欢语文。他讨厌语文课上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的套路,厌烦这样的形式,甚至和老师当场吵架,“我压根没有听过几次课,感觉语文没有太大用处”。但对语文的反感,并没有妨碍他写作的兴趣。从初二开始,他给两个女孩子写过情书,第一个女孩,他写了几封以后,很快有了回应,但则良突然就没了兴趣,还被女孩在食堂质疑,为什么不再给她写信。第二个女孩,母亲去世后,表现得特别坚强,他被女孩打动,原本想通过写情书,表达仰慕之情,但写着写着,最后竟然有了讽刺的味道,女孩直接将信交给了老师,事情变得尴尬:不但未能和女孩子接近,反而生了嫌隙。其实他写信的那些女孩,都是平时下课后,一起做作业、一起骑车回家的好朋友,“但都被我弄砸了,那段时光令人怀念,特别美好”。
初中毕业,则良没有考上高中。“当时真的不想读了,自己找了一家纺织厂,厂里包吃包住,我打算就在纺织厂上班。但经过一天岗前培训,突然感觉特别孤独,当时一接到奶奶的电话,就哭了起来,奶奶叫我回去,说是送我复读一年。”在则良的家乡潮阳,普通高中只有一所,其余都是重点中学,但他的分数,不够重点中学,普通高中,又受制于农村户口,没有资格报。“我们那里的中考比高考更重要,如果考上了重点高中,基本上都可以读大学,普通高中就算考上,也没什么希望。”在则良心目中,让孩子上中专、大专这样的学校,是有钱父母干的事,他们让孩子混个文凭,就会过上很好的生活。对则良而言,村里人有一个共识,“考不上重点高中,就不用读了,早点去打工吧”。
爸爸对则良复读的态度无所谓,“能考上重点高中就去读,考不上就去打工,反正考上普通高中,上大学也没什么希望”。他很幸运,在复读班上,碰到了一些好老师,尤其是历史老师,直到今天则良依旧会时时想起。感冒了,老师会将泡好的蜂蜜茶端到教室,给他喝;有一次,拖鞋的带子断了,根本无法正常穿着,老师跑过来,问他穿多少码的鞋,他不知道自己的码数,无法回答老师的询问,但还是收到了买来的新鞋。“父母从来不会如此细心地待我,每次我都特别感动,但老师后来调走了,我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
这些细小的温情,让则良得到了极大的慰藉,童年粗粝的生活,以及与父母感情疏离所带来的情感缺失,在历史老师不经意的关心中,一点点唤醒了他内心柔软的一面。他对同学特别好,无论谁求助,都是先将别人的问题解决好,将自己的事情放一边。他始终记得,有一次班上写作文,写身边的人,他们班甚至隔壁班,竟然有十几个同学不约而同地写到他,“这让我特别惊讶,也特别感动”。老师、同学的关注与认可,重塑了则良的自我认知,也增强了他的自信。
复读一年,他考上了黄图胜中学,学校坐落在潮阳城南,在所有的重点中学里面,算是中等,而当地最有名的是金山中学,则良的人生,迎来了第一次转折。姑丈主动提出,与爸爸一起开车送他上学,他切身感到人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学校条件特别好,毕竟是重点中学,硬件设备也很好,有投影啊、电脑啊、球场啊、图书馆啊,这些以前都不敢想象。”初中阶段,他一直盼望学校能有一个图书馆,这个愿望,终于在高中实现。但在新奇感过后,则良再一次感受到了尴尬,“因为没摸过电脑,第一次上电脑课,连机都不会开,文档更不会打,而身边的城里孩子,熟门熟路,什么都会”。
在复读考进黄图胜中学以前,则良曾有一次考大专的机会。他初中毕业时,曾参加过广州外国语艺术学校的招考,如果入读,初中毕业后再念五年,可以拿到大专文凭。那是他第一次来广州,第一次见老外,第一次当众说英语,但考试没有成功,他失去了入读机会。
这次招考经历,让则良对广州产生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他记得考试期间,在外面餐馆吃饭时,不小心弄丢了订好的车票,服务员得知消息后,拼命帮他找,甚至去翻垃圾桶,丢失的车票,在热心人的帮助下失而复得。这件不起眼的事,来自一个陌生人的关心,却坚定了则良的一个心愿,“我发誓要来广州,要来到这座城市”。这也许是他中考失利已进纺织厂后,听从奶奶的安排回来复读的心理动机。
上高中后,则良依然担任班长。“算起来,从初中到高中,我当了六年半班长。”这倒不是因为他能力比别人强多少,而是出于一种彻底的奉献心理。“初中、高中的班长没人当,大家都怕耽误学习,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唯一的好处,是可以评优秀学生干部。”
尽管在则良眼中,相比初中,黄图胜中学还算是一所好中学,但从客观情况看,依然具有乡村中学的混乱和无序,“班里每天都吵吵闹闹,宿舍一进门,到处都是垃圾堆”。他声称自己的高二,过得极为糟糕。“重新分宿舍后,我住进了十二人间,和我同住的那些人,很多都是富家子弟,一点都不讲卫生。有一次,我实在看不过去,叫同学去丢他扔下的垃圾,没想到对方说,他从来没有丢过垃圾,他感觉丢垃圾很没面子。我为了维护同学关系,没说什么,但感觉热脸贴冷屁股,很失望也很失落。”高二时,他实在无法忍受,和几个同学商量后,到宿舍外面租了房,反而交了一些好朋友。
在父亲和姑丈将自己送往高中后,高中阶段,除了每月收到父亲的四百元伙食费,父母再也没有来学校探望过则良。他异常自尊,无论碰到什么困难,宁愿告诉老师、同学,也不告诉父母。高中的生活相对简单,大家穿校服,按学校的作息时间行动,除去休息,一天学习十几个小时,脑子里只有考大学的目标,也感受不到同学之间因家境差异所带来的压力。
爸爸因祸得福,因别人举报他包庇村民多生孩子,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撤销了村干部职位,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小姑那儿帮忙。小姑开了一个工厂,爸爸负责帮忙调试机器,收入是村干部的几倍,家里的经济条件,反而意外地得到了改善。
在远离父母的日子里,除了爷爷奶奶,则良从来不会去想念家人,也不会留恋家庭,学校有再多的不快,在他看来,也比待在父母身边宽松自在。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进入大学后,他突然顿悟了一件事情,彻底原谅了童年阶段妈妈对自己的漠视、粗疏,他突然明白妈妈的局限,更多来源她的成长环境,来源她教育的匮乏和爱的贫瘠,而不能归结到后妈一样的坏心眼。
从高中开始,则良再一次叫出了“妈妈”二字,而在此以前,他基本不和妈妈打招呼,母子两人互不理睬,形同陌路。尽管他依旧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和妈妈亲热不已,但现在,每次回家,他都会想着给妈妈买些东西,而妈妈则会给他“做一顿好的”。母子关系的改善,也直接带来了他和爸爸关系的好转,放假回家,爸爸不经意中竟然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这个举动,让则良尴尬,但却让他感受到爸爸态度的改变。
工作史
则良坦言,在高中的紧张学习中,他内心有过远大目标,他曾经想过,等学成归来,一定要改革汕头的经济状况。但2010年考进大学后,“好像心头汹涌的一切顿时归零,生活猛然失去动力”。这种状态和高三的一段感情有关,则良喜欢一个女孩,毕业表白失败后,由此陷入沮丧,并将情绪带到了大学阶段。来到广州上大学,他不再乐意去当班干部,目睹其他同学兴致勃勃地参选各类社团,他冷眼旁观,漠然置之,“说到底,还是人生没有目标,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前途的问题,变得迷茫”。
和婉丽大学期间内心历经的折磨比较起来,则良并未陷入太多具体的困境,他没有婉丽南北差异带来的诸多挑战,尽管对于广州,两人都有强烈好感,但行动却构成明显反差。婉丽入学后,细心地规划着每一处人生环节,一切以广州立足为目标;则良却随波逐流,一切都被惯性推着走,中学阶段的亢奋,反而在大学期间快速消褪,童年的压抑和不快,仿佛又重新入驻内心。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回到家乡,留在广州开始了不同职场的流动。
则良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饮品店当储备店长。这是他实习就业的延续,每个月工资两千元左右,不包吃住。作为实习生,住学生宿舍,坐公共车往返,两千元的待遇,当然感觉不到太大的经济压力。但恍惚中,毕业季悄然溜走后,他竟然没有意识到,应该找待遇更好的工作。离开校园后,学生宿舍不可停留,租房的压力摆在眼前,饮品店捉襟见肘的薪水,给他带来了实际的挑战。坚持了十个月,在看不到任何上升空间后,他选择了放弃。
第二份工作,则良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公司位于嘉禾望岗,二号地铁的终点站。公司的待遇,相比第一家,并没有明显优势,依旧是不包吃住,月薪两千,则良之所以选择它,无非看重工作和专业相关,可以更快地实现个人成长。他和另外两位同事,一起在梅花村租房,租金两千四,则良支付的房租近八百元,超过收入的三分之一。除了吃最廉价的饭,他不能有任何额外的开销,更谈不上存钱,“不能给家里任何帮助,仅够自己糊嘴”。在看不到公司太多前途后,坚持了三个月,再次离开,“离开不久,公司就倒闭了”。
在放弃第二份工作后,则良开始总结、反省难以找到满意工作的原因,他始终认为,除了没有积蓄,必须快速解决生存问题导致行事匆忙外,更为重要的原因是自己能力弱,“那些在校表现活跃、口才好、能说会道的人,机会更多,他们更容易进大公司”。则良找工作的途径,主要通过前程无忧、智联等网络公司海投,而他的同学,不少都是通过现实中的人脉解决毕业去向。网络公司如汪洋大海,他投递简历,仿佛没有抱太多指望但又明明心怀期待,一次次地投递,一次次地落空,除了增强他的挫败感,并不能给他带来真正的机遇。
和婉丽不同,则良很少审视社会现实,他从不追问个人命运和社会的关系,也不认为从小到大的经历,隐含了某种来自家庭的必然遭遇。当然,他也不否认自己还算努力,大学期间,看了很多书,学了很多东西,也写了不少作品,只不过,他不想像别的同学那样,为了简历的光鲜,沉迷考证、双学位和各类学生干部。他承认由此养成了一些懒散的习惯,“上课总是晚起,乃至迟到,上班以后,偶尔也会这样”。则良认为大学最大的失误,在于没有好的时间管理和职业规划,缺乏明确的目标指引,没有做到严丝密缝地对接职业目标,他将此视为毕业后经常换工作的原因,“因为你像无头苍蝇一样,没有目标,随便乱撞,哪里接受你,不管好坏,是否适合,你都去”。
在离开校园一年后,则良深深意识到第一份工作的重要性。“第一份工作,会限制人的求职方向,成为此后求职的基础。除非有别的渠道或表现,决定面试官是否赏识人的原因,只能来自此前的工作经验,我的失误,恰恰是第一份工作太过随便。”
毕业后,则良对一个事实的确认,让他产生了真正的挫败感:他发现自己即使不读大学,找的工作也差不多。他的高中同学,很多没有念大学,早早去社会历练,衣食住行、成家立业的生存问题,早已得到解决,混得比他顺的人,并不鲜见。父母不时在他耳边嘀咕,说某某不读书,“现在有房、有老婆、有孩子,你看你,读了那么多年死书,还不能养活自己”。则良无法说服父母相信读书的意义,依旧在村庄艰难挣扎的父母,很难不将家庭的希望和唯一的大学生对接。念高中时,则良坚信读书可以改变命运,而来到大学,他懵懂中仿佛洞悉了某种真相,待到进入社会,现实已赤裸裸向他展示了最真实的一面。他隐约明白,为何一到大学怎么样都提不起精神,那种深深的倦怠仿佛来自某种隐秘的洞察。高中曾有的远大梦想,余温并未散尽,汕头的经济发展,和他产生不了太多关联。毕业后,摆在则良面前的严峻现实,是找到的工作,月薪始终难有突破。
他和高中的同学偶尔会见面,那些没有考上大学的同窗,并不如父母描述的那么光鲜,不过是更容易接受现实,在得知则良目前的收入和状况后,甚至会暗中庆幸。则良明显感到,尽管便捷的网络,能轻易将中学同学召集到小镇的歌厅,但他们之间确实难以找到共同话题,大学时光,隔膜的不仅是自己梦想的和现实的,还有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情分。
第三份工作,则良谨慎了很多。就算工资不能有较大突破,他意识到,必须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新媒体的快速发展,公众号的运营成为每个单位的选择,但合适的人选微乎其微。凭借出色的写作能力,他很快找到了第三份工作,进入一家整形医院做公号,尽管待遇依旧没有大的突破,但他可以借此快速积累不同的工作经验。“整形医院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不正规,我感觉他们还挺负责。”工作经常加班,转正以后,待遇也没有提升,依旧是基本工资两千八百元。掌握了运营公号的基本知识后,干了半年,他再次选择离开,尽管早已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换工作太多,缺少积淀”,但劳动强度大、待遇差,付出和收获完全不对等,他无法说服自己在看不到前景的情况下坚持下去。
但这次离开,让他找到了定力,他逐渐明白以后的职业发展方向,相比前台的管理和服务,他确实更擅长在后台运营公众号。在整形医院,他不但能较好编辑内容,也懂得吸引粉丝,懂得在短时间内快速提高关注的人数。经过仔细甄别,第四次择业,他选择进入一家化妆品公司,依旧运营公众号。按照合同的约定,工资三千五百元到三千八百元,不包吃住,但三个月转正后,会给他买社保、买五险一金。这是所有工作中,他干得最为舒心的一次,他已经决心好好在此坚持下去,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变动工作。他从来没有想到,公司在他转正后,根本不履行此前的约定,既不给他买社保,更不用提五险一金。他咽不下这口气,和公司产生了纠纷,最后通过劳动仲裁,获得了四千元赔偿,但也将他逼向再次找工作的境地。
回想起来,从毕业算起,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他已经换了四份工作。让他欣慰的是,自从进入新媒体行业后,他每次的薪水都能提高;更让他欣慰的是,每次离开旧的工作,他都能凭借中文的专业功底,在很短时间内,找到新的下家。这种“失业和就业”之间的无缝对接,让他的生活没有陷入难堪的窘境,而保住生存,是他留在广州的底线。
则良很快找到了第五份工作,进入潭村淘宝旗下的一家分公司做公号。公司非常正规,会落实给员工买社保之类的福利,工资也比以前高些,每个月扣掉一切费用,拿到手的收入,将近五千元。“第一次感觉稍稍稳定了一点,相比以前的拮据,生活也有了一些改善。”他最大的心愿,是电商的发展能保持上升的势头,所在的公司能维持目前的态势。
回想毕业以后在广州的工作经历,则良坦言经历了很多苦楚,真切感受到“九零后”的中年心境,但他从来不后悔留在广州。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收入,要在广州立足、买房、安家,难度太大,“如果自己没有更大的发展,要在广州买房,肯定不可能”,但他从来没有降低对广州的热爱。
他也不后悔上大学,“如果有可能,我将为进更好的大学努力”。尽管一纸文凭没有太改变他的处境,他还是感觉单薄的生命打开了别的空间,他坚信好的大学依旧能改变人的命运,会给人带来更多的选择和社会资源。对农村孩子而言,他始终坚信,名牌大学依旧是改变个人命运的捷径。
父母关心的事情,显然和他不同,他目前的最大压力,来自家人的催婚。大妹妹已经结婚,两个弟弟也已成年,作为大哥的他,如果不解决婚姻问题,将给后面两个弟弟的成家,设置天然的障碍。父母不知道他在广州的真实处境,只知道儿子大了,应该延续古老的生活律令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好不容易和父母的关系得以改善,因为催婚,他再次选择了疏离。
而事实上,故乡的一切早已改变。童年时候,尽管因为奶奶的管束,他缺少玩伴,但村里的孩子随处可见,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而现在,哪怕到过年,村里也冷火疏烟,毫无人气。更多的人在城里买房,不再回到乡下,留下来的人,守着一个冷寂无比的村庄。村里唯一不变的,是一直沿袭的赌博风气,父亲当村干部时,想尽千方百计,给村里争取了一个贫困村资格,并坚持在村里建了一栋小学,但小学建起来后,从来没有孩子在此念书。那些真正想让子女接受更好教育的家长,纷纷将孩子送往城市,败落的小学,早已成为村庄刺眼的废墟。
则良也不是没有想过回老家发展,当老师或者横下一条心考公务员,但他对于故乡的土地,始终难以亲近。与他坚决留在广州的选择不同,来自家乡的同班同学李鸿姚,一毕业就选择回家,很快考上公务员进入当地检察院,在精准扶贫过程中,恰好与则良所在的村庄对接。这是两种不同选择背后的真实人生,则良貌似镶嵌在繁华的都市,背后却有无尽的苍凉;鸿姚貌似落入贫瘠的村庄,背后却拥有稳定受人尊重的职业。
一代年轻人对于城市的向往与逃离,同一个班的不同个体,已做出了最好的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