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玉人被侍从带了回去敷药,却不忘吩咐人到秦玖所居住的院外守着,防备秦玖逃走。若说前几日连玉人还真以为秦玖是被林昭媛设计抓回天宸宗的,经历了今日被秦玖刺杀,以及听到了宫中的林昭媛事败后,他便知道不是了。很明显,她这次回来就是要对付他的,所以前几日是决计不会逃的,但听到了颜聿要来的消息,或许她真会逃走。
当晚,秦玖所居住的小院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布满了天宸宗的弟子。就连屋内伺候的侍女,除了荔枝,又多了他的贴身侍女倚红和偎翠。
于是当夜,秦玖便在重敌环伺下上床歇息。
这一夜,秦玖注定是不能安眠了。
屋外的廊下,红灯笼彻夜亮着,隐约能听到天宸宗侍从在院门外巡视的声音。秦玖知道,过了五更天,侍女们便会来催她起身装扮,毕竟,在她们看来,明日可是她的好日子。
秦玖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连玉人那句话——颜聿来了。
自从那一次颜聿带领府兵去救了她和榴莲后,她便晓得他不似表面那么简单。可对手是连玉人,秦玖不能不担心。
天宸山毕竟是连玉人的地盘,颜聿初来乍到,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他甚至都有可能不知道天宸宗的这个所在,毕竟如今这个隐秘所在就连秦玖之前都不晓得。倘若在颜聿带兵寻找时,连玉人派人暗中出手,或者引他们到陷阱,那颜聿岂不是只能束手待毙。
秦玖再也躺不下去,起身着好衣衫。
窗外传来一声低低的猫叫声,这声音让秦玖一怔。天宸宗中也可能会有人养猫,只是这声猫叫声却有些耳熟。她飞速下了床榻,就听得窗子被什么撞开了,转首看去,却并没有东西,只是窗子开了一条缝。
待她将窗子关好,慢慢走到榻前坐下时,乍然看到面前的桌案上立着一只红嘴鹦哥儿。
一身白羽在黯淡的烛火里闪着亮光,头顶上那撮黄羽毛更是闪耀着金子般的光泽,一双黑豆眼直直地盯着秦玖。
那是黄毛。
一人一鸟对视着。
黄毛看到了秦玖,显然相当激动,黑豆眼中的神情分明就是久别重逢后的悲喜交加,倘若不是鸟而是人,此刻绝对要和秦玖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只可惜是鸟,它只能扑棱着翅膀飞落到秦玖肩头,先是用红嘴啄了啄秦玖,对她将它抛弃在丽京表示愤懑。接着它又在秦玖脸颊上蹭了蹭,表示它对秦玖多日来的思念。末了,它呢喃一声,“九爷,可想死鸟了。”
秦玖怎么也没想到黄毛会来这里,她当初是将它留给榴莲了。面对黄毛的亲热,秦玖不为所动,她沉着脸一把将黄毛从肩头上扯落,提着它的翅膀将它放在自己膝上,压低了声音问道:“谁带你来的?”
黄毛颇委屈,要知道它能躲过天宸宗戒备森严的守卫找到秦玖,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不过,黄毛歪了歪头。它可是一只深明大义的鸟,知道现在事态严重,就不和主子计较了。
“阎王爷。”黄毛啄了啄秦玖的手心,说道:“你出去找白耳,它带你找阎王爷,我将外面的人引开。”原来,方才那声猫叫并非错觉,而是白耳也来了。
院子里亮堂堂的,红灯笼将屋檐上的积雪都映得红彤彤的。
秦玖将黄毛放飞了出去,它在空中盘旋了一圈,落在屋檐上,发出一声哎哟的声音。这声音怎么听都和秦玖的有几分像,不枉黄毛跟了她这么久。
外面的天宸宗弟子听到声音,循声追了过去。
隔了片刻,黄毛的声音又从另一边传了过来。不过,令他们感到奇怪的是,明明追到了声音发出的地方,却并不见人,而那声音听上去却的的确确是秦玖的声音。
这也不怪天宸宗弟子无能,只能怪他们没想到那不是人,而是一只鸟。
就在这些人被黄毛耍得团团转的时候,秦玖趁机从院子里跃了出去,刚站稳,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朝着她喵呜了一声,正是白耳。
秦玖循声跟了过去,白耳带着她向北面跑去,过了几间屋舍,便到了一处林子。借着黯淡的月光,秦玖隐约看到一道人影在黑暗中伫立,白耳奔到了此人面前。
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看到秦玖,那人低声道:“九爷,请随我离开。”
“你是谁?”秦玖问道。
黑衣人低声道:“我是严王的人,是被他派到天宸宗来的。王爷决定攻打天宸宗,要我先将你送出去。”
“这么说,他是知道天宸宗如今这个所在了。那他应该也知道,连玉人已经布好了陷阱要除去他。”既然颜聿有派人潜伏在天宸宗,那么这里的一切,颜聿应当都知道。
“九爷请随我离开吧,王爷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这次一定可以将天宸宗剿灭。”黑衣人有些焦急地说道。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要带我离开之处,怕是一个秘密通道吧。”秦玖不动声色地问道。
黑衣人一怔,还未及说话,秦玖却已经了然地笑了。
这个人既然是颜聿派来潜伏到天宸宗的人,他若带着自己离开了,颜聿在天宸宗安排有人的事实就会被连玉人知道,他一定会有所警惕。那么,颜聿的计划或许会被看透也说不定。眼下,她并不适宜离开。
秦玖今晚之所以急着要去见颜聿,是想告知他天宸宗的情况,如今知晓他已经全部知道,她反而不想离去了。她要留下来,助他一臂之力。
“你回去告诉王爷,我不会走的。连玉人不会对我怎么样,我在天宸宗和离开天宸宗都是一样的。”秦玖淡淡说道。
“九爷!”黑衣人很是焦急,但是秦玖却根本不再理睬他,而是转身沿着回路大步而去。
连玉人的侍从追着黄毛一番折腾,最终追丢了,以为秦玖逃了出去,正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向连玉人交代,却听侍女来报,说秦玖好好待在屋内梳头呢。
天色大亮时,秦玖被荔枝等一众侍女收拾停当。
大红喜服,华贵凤冠,珠光辉映,艳光流曳,轻施薄黛的面庞美艳如云霞。
秦玖从镜中瞥了一眼自己凤冠霞帔的模样,唇角浮起一抹冷笑。她自然丝毫没有新嫁娘的喜悦,只觉自己犹若穿了一袭戏服,正要粉墨登场。
这大婚于她而言也不是婚嫁,而是一场戏。这两年来,她似乎时时都在演戏,而这最后一出戏,她更是一定要演好了。
八人抬的喜轿在吉时准时来接秦玖。
跨火盆,上花轿,自始至终,她唇角都噙着妩媚动人的笑意。花轿起,唢呐声声,鞭炮齐鸣。片刻后,花轿落,有人掀开了轿帘。
秦玖在荔枝的搀扶下步出花轿,头上喜帕蓦然被人揭起,眼前日光璀璨。
连玉人在不远处长身玉立,一身喜服在日光的映照下流动着耀目的辉光,经过一夜歇息,他脸色早已恢复,看样子伤势并无大碍。他看着秦玖,那双平日里看上去温雅无害的黑眸中流淌的却是冷酷玩味,以及掌控一切的自得。
秦玖环视四周,发现此处并非连玉人所居住的院落,而是昨日她刺伤连玉人的斜坡上。
“阿玖,你向下看!”连玉人背负着双手,朝着秦玖一抬下巴。
这一瞬,秦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走到斜坡上,向下俯览。不远处,数千名黑衣武士出现在视野之内,黑甲和枪戟折射着日光,闪耀着刺目冰冷的寒芒。
有一人,在那些武士前负手凝立。
他身披墨氅,领口镶着一圈朱色狐毛,这墨色和朱色配得极好,所透出来的那种妖娆而冷魅的味道,让人瞬间移不开视线。
他,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一步步走来。风起,墨氅在身后翻卷如鹰翼。
很悠然的姿态,却给人很强烈的压迫感。明明是站在坡下,却给人一种俯视天地的姿态。
秦玖的目光紧紧锁住那愈走愈近的人影,随着他一点点地走近,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和压迫感在心底涌现。
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颜聿。
她的心脏,随着他的逼近,跳得越加猛烈,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四肢百骸内游走,她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或许,是身子太过虚弱的原因吧。
他的人越来越近了,这种心跳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冬日的山林覆盖着皑皑白雪,在日光下闪烁着。常青的松柏间夹杂着一棵棵梅树,艳红的花朵儿在风里吐艳。这些平日里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景色,此刻在眼中,好似渲染成了一幅绝美的画。
颜聿在一棵梅树下停住了脚步,抬头仰望,温柔的目光穿越重重阻碍,抵在她心中。他朝着秦玖微微一笑,却是对连玉人道:“连玉人,我来接我的女人!你敢不敢和我单独对决?”
淡淡的话语,邪邪的、痞痞的笑容。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似乎他来,并没有跋涉多远的路,只是到邻家去接自己的妻子一般。
只是,秦玖却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要求和连玉人单独对决。她不晓得他到底有怎样的计划和打算,但是,要求和连玉人单独对决,秦玖认为,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颜聿显然不知连玉人修炼了绝魂大法。就连秦玖都吃不准,连玉人的武功高到了什么境界。
颜聿有自己的打算。他并不是收到连玉人和秦玖的喜讯后才来的。从离开丽京那一天,他就开始筹划如何除掉天宸宗。这期间他并没有放过丽京的消息,一得到秦玖去江湖上游逛的消息后,他第一个反应是,她也许是来麟州找他了。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这只是他的奢望。其后,他得到了秦玖留给榴莲的信笺的内容,他很快便猜到,秦玖是去找连玉人了。
她既然知道了林昭媛有问题,自然是该留下来襄助榴莲,既然她离开了,那只能是去对付连玉人了。
他当机立断,上书朝廷,调兵遣将,向天宸山而来。半路上得到了秦玖要和连玉人大婚的消息,这让颜聿更加心急如焚。
他率军一路疾行,早在几日前就已经到了天宸山。
朝中兵力大多用在和北烨国的战事上,颜聿这次调来的是聂仁麾下的兵将,其中包括数百名特殊的精兵,是由当初扮成乞丐接近秦玖的周胜统领。周胜和聂仁一样,同是颜聿的部下,当初奉颜聿之命接近秦玖,是要查探秦玖身份的。他最善于带领部下隐藏身形,在临近天宸宗时,颜聿率领两万人声势浩大地接近天宸山,而周胜却早已在一天夜里带领他的部下从另一条路悄然入了山。
此刻,颜聿要做的,便是将天宸宗的主要弟子吸引到他这里,给提前进山的周胜进入天宸宗偷袭的机会。
“要和我单独对决也行。”连玉人靠近秦玖,一手搂住了秦玖的纤腰,另一手拨弄着她衣衫上垂着的流苏,慢悠悠说道:“颜玉衡,你看到这个冰坡了吗,这简直是老天专门为你准备的。你若是能成功攀缘上这道冰坡,来到我面前,我便答应和你单独对决。”
秦玖这才忽然想起,昨日连玉人问她这道冰坡美不美时那种诡异的笑容。那个时候,他就想到要这么对付颜聿了吧,这么说,他所谓的陷阱就在这里了。
秦玖心中一阵慌乱。
这道冰坡的确很美,尤其是反射的日光,那样流光溢彩,可映在秦玖眼中,却耀眼冰冷犹若刀子。要想攀爬上这道冰坡,对于轻功绝好之人,其实也并非不可能,只是秦玖生怕连玉人使坏。
她想对颜聿说,不要答应他。
颜聿仿若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在冰坡之下仰首朝着她温柔一笑,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秦玖也能看出这笑容里透着坏坏的邪魅。
到了这个时候了,他竟还如此。
“连玉人,一言为定!”他慢悠悠转向连玉人,声音冰冷地说道。
“一言为定!如此,严王便开始吧!”连玉人眯眼说道。
颜聿倒也不着急,他回身朝聂仁交代了几句,背起了事先准备好的一只箭囊,但秦玖看得出来,里面放着的却并非羽箭,似乎是一根根精铁打造的长刃。他背负箭囊,手执长枪,仿若一只黑色的大鸟般,纵身向坡上跃去。
冰坡极滑,每一次落脚,人都会向后面滑一段距离,几乎是前进十步,后退五步。待到了高处,坡势渐陡,眼看着前进得越来越慢,颜聿忽然从背囊中抽出几只长刃,施力甩在冰坡上。长刃呈斜斜的一字形,宛若梯子,他整个人便在扎在冰上的长刃上略一借力,便飞跃而上。若非轻功极好,是根本无法在刺入冰上的长刃上借力的。
秦玖的心始终提着,眼看颜聿纵跃的身影越来越近,已经攀至三分之二的路程,她心中稍安。便在此时,忽听得身边连玉人呵呵一笑,那笑声有些诡异,无端让她心中一寒。
“阿玖,我记得你喜欢看严王的戏,听说他会挑滑车,可惜的是,本宗主从未亲眼看过,当真遗憾。今日,本宗主倒是要见识见识严王这挑滑车的能耐。你往后看。”
连玉人的声音里透着冰冷的邪气,一句一句钻到秦玖耳中,仿若地狱魔音。
秦玖回首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觉得心神俱寒。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备好了几只铁滑车,看上去比之颜聿在明月山庄和聂仁打赌时所用的铁滑车还要高大、沉重。
在这一瞬间,秦玖已经知晓连玉人要做什么,脸色顿时惨白,身子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连玉人竟然要从冰坡上放铁滑车。
她咬牙切齿道:“连玉人,你不能这样做!”这冰坡并不宽,铁滑车从高处滚下去,颜聿如何躲开?
“我自然要这么做。”连玉人冷笑。
秦玖起身便要阻止,却被连玉人一把拽住了手腕。
“阿玖,乖乖地看戏,否则你恐怕永远看不到这么精彩的戏了。”他忽然挥手,两名侍从便将一辆铁滑车推了下去。
颜聿望着头顶上的铁滑车滚滚而下,长眸眯了起来,唇角浮起一抹邪邪的笑意。这一笑,秦玖看到了。
那是安慰的笑,也是自傲的笑。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样的笑容,秦玖忽然安定了下来。他在告诉她,他不会有事。
冰坡极滑,铁滑车又重,更何况是从高处滑下,秦玖只听得隆隆声瞬间渐远,隐约看到颜聿在冰坡上身形纵跃了一下,再看时,他已经摔落在冰坡之下了。
秦玖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却见颜聿在铁滑车滑近的那一瞬间一脚踏在长刃上,借力向一侧的长刃上跃去,躲过了飞驰而下的铁滑车。
随即,不容他喘息一下,又有两辆铁滑车推了过来。
“玉衡,两辆车。”秦玖呼声刚落,两辆铁滑车便并排滑了下去。
这一次,颜聿根本无法向一侧飞跃,因为两辆铁滑车已经占满了冰坡。
电光石火之间,颜聿身形一纵,整个人便从风驰电掣而过的铁滑车上面跃了过去,是的,也只有从上面跃过了。他身上的披风被铁滑车挂到,飘飘摇摇地落了下去。他没来得及事先掷入长刃,只来得及将手中长枪甩在了冰面上。
连玉人目中厉光一闪,冷哼道:“严王,果然是厉害。这一次,却看你如何躲过。”说着,四辆铁滑车一起滑了下去。
两辆在前,两辆在后。
这一次,纵然颜聿要纵身跃到高处躲避,却无法下落,因为他方一落下,后两辆便也到了。
秦玖在发现这一次是四辆铁滑车时,已经晚了,她眼睁睁看着四辆铁滑车隆隆而下。秦玖一颗心在方才早已历了数次沉沉浮浮,此刻却宛若在油锅中煎一般难熬。
四辆铁滑车滑了下去,冰层早已在前几辆车滑过时就已经开始碎裂,此番随着四辆滑车滚滚而下,冰块如雨般飞坠而下。
秦玖看到颜聿的身形似乎被四辆铁滑车淹没了。
被淹没的不光是颜聿,还有秦玖的心。
这一刹那,她觉得眼睛好似被什么眯住了,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看不太清,那纷坠而下的冰块似乎每一块都砸在了她心头上一般,而她的心,麻木得根本感觉不到疼。
她自己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她已经朝着冰坡下面跃了过去。
只是,没能如愿。
她忘记了她身边还有连玉人,他早已伸臂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生生拽了回来。
“秦玖,这一出戏,可看得痛快?”连玉人的话语在耳畔响起,她根本就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因为她的目光滑过冰坡时,惊奇地看到,铁滑车早已轰隆隆而下,而他却依然稳稳地站在冰坡上。
细看,便发现他手中那杆长枪已经插在了冰坡上,冰坡已经碎裂,露出了山体。长枪已经深入冰层下的山壁里,而他整个人便是吊在长枪上的。
两辆滑车是并排而下的,中间的间隙根本就容不下一个人,但却容得下一杆枪。他便是看准了这缝隙,将长枪插在了冰坡上,整个人攀在枪把处,躲过了呼啸而过的铁滑车。
这简直令人完全想不到。
只是,虽然躲过了铁滑车,但是人却受了伤,显然是铁滑车滑过时所伤。秦玖看不到他的伤,却看到他身上衣衫破败,鲜血不断涌出,就连握着长枪的手也被刮擦得流了血。
秦玖心中一松,这才察觉自己面上微凉,原来不知何时流了泪。她抬手轻轻拭去,唇角扬起迷人的笑意来。
连玉人已经恼羞成怒,他招手对自己身后的人道:“看什么,再来!”他没料到颜聿这么有能耐,竟然躲过了四辆滑车。他就不信,再来四辆,他依然能躲过。
此时的冰面早已经被先前的铁滑车碾碎,露出了底下的山体。颜聿不待再有铁滑车滚下,早已施展轻功,飞速向上跃去。
连玉人眼睁睁看着颜聿犹若九天飞鹰一般,瞬间便站在了他面前。
“连玉人,君子一诺,可是要说话算数啊!”颜聿飞落在他面前,长枪拄地,懒懒说道。
形容虽然狼狈,可并没有削弱他周身的气度。他目光一转,却是移到了秦玖身上,先是在秦玖的凤冠上流转一圈,再眯眼打量了她身上的喜服,品头论足道:“这一身衣服倒是鲜艳。只不过这裙子太短了些,颜色也不够正,凤冠上的珠子倒是多,但就是个头太小,配不上玖儿,生生将我家玖儿的花容月貌衬成了庸脂俗粉。还有,这轿子怎么回事,只四人抬的?连玉人,你好歹也是天宸宗的宗主,娶个妻子也忒是小气了吧!”
连玉人气得脸色铁青,秦玖这一身喜服,他可是费了不少心力、财力去做的,竟被颜聿说得一文不值,让他能不生气吗?
偏偏对方根本不看他的脸色,依旧滔滔不绝说道:“若是换我来娶玖儿,别的且不说,这轿子自然是要八人抬的,宽敞稳当。喜服自然要用上好面料裁就,也不用什么绸啊缎啊纱的,就用云韶国那种暖丝织就的布,温暖舒适。这上面的花纹自然是要用金线绣的,前襟也要缀些红宝石,这才显得贵气。嗯,这凤冠上的珠子嘛,至少要有鸽卵大小,这才会烛光辉映,也不用太多,八颗足矣。对了,绣花鞋上也要来两颗,另外,下轿时脚不能落地,要铺红毯,最好是从玖儿的闺房一直铺到洞房,这才叫十里红妆。”
秦玖原本一颗心慌慌的,担心得要死,及至听他这一番不带喘气和停顿的话语,几乎忍不住要笑。
连玉人已经气得眯起了眼睛,眼看着这生死决战狼烟四起鲜血四溢的战场在颜聿的一番演说下,即将演变成京城凤鸣阁的戏院,演的还是一出欢乐戏,遂当机立断大袖一挥截断了颜聿的话,“颜聿,你不是说要单独对决吗?好,本宗主倒是极想和你斗一斗,这就开始吧。”
这决斗的战场依然设在冰坡上。当然,此刻的冰坡已经不能称之为冰坡了,因为冰层碎掉坠落,露出了山体,只能算是一道山坡。
这一道山坡是最合适不过的比武之地。
山坡之下,是颜聿带来的士兵。
山坡之上,是天宸宗的子弟。
颜聿的兵将要攻打天宸宗,就得从这道山坡攻上去。
这道山坡的中间地带距离双方的人马都很远,其他人是无法插手的。
两人快步走到山坡之上,一上一下站定。
秦玖的目光越过连玉人,看到颜聿淌血的腿,从已经被刮擦成布条的衣衫开口处,看到了他腿上翻起的血肉,隐约露出了白骨。只是看了一眼,秦玖就觉得疼得慌。颜聿已经受了伤,连玉人又练了邪功,他不可能是连玉人的对手。但颜聿似乎并没将自己的伤当回事,只是撕了一片衣衫简单包扎了一下。
两人对面而立,谁也没有言语。双方的兵将也没人说话,此刻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中间这两个人。
两人唇角却漾着笑意,不似你死我活的敌人,宛若朋友一般抱了抱拳。就在秦玖以为这样的气氛还会再延续下去时,两人同时出招了。
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客气,两人的攻势犹若暴风骤雨般,都是你死我活的招数,看得人目不暇接。
两人皆用的是剑。
连玉人手中那把剑挥舞着气吞山河的劲气,招招指向颜聿的要害之处。反观颜聿,他的剑法有着弑天灭地的凛冽,每一招都刁钻至极。而他本人却在霸气之中,隐约透着闲散慵懒。他的剑招和他的人实在是不太相称,看他的人,你会觉得这不是生死决战,而是戏耍,但看他的剑招,却又让人心惊胆战。
连玉人一剑刺向他胸前,又快又急,旁观之人都隐约能听到剑气割破空气的声音,却不想在距离颜聿几寸处乍然落空,也不见颜聿是如何躲过的,一眨眼的工夫,他的剑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向了连玉人的咽喉。倘若不是连玉人见机躲得快,恐怕这一剑便会刺破他的喉咙了。
双方拆了十几招,秦玖便看出来了,连玉人显然并非颜聿的对手。
就在此时,秦玖身后的天宸宗内,一阵喧哗声传来。
秦玖循声望去,见从身后的天宸宗屋舍中从天而降无数黑甲勇士,而为首的那一人,竟是周胜。昨夜,那名来接自己的黑衣人说过,颜聿有自己的计划。到了此时,秦玖方知,颜聿和连玉人在这边单独对决,暗中早已派人跟着潜伏在天宸宗的人从其他秘密途径入了天宸宗。秦玖看到领兵之人是周胜还是十分惊讶的,周胜竟然是颜聿的人。天宸宗人俱是大惊,谁也不曾料到,这些人竟然从他们后方入了天宸宗。到底是天宸宗弟子,临危不乱,立刻和周胜带领的士兵们战在了一起。
这边连玉人发觉有变,很快便知晓到底是怎么回事。冰坡之下,颜聿带来的上万兵马整齐列队,却原来不论是颜聿还是这上万兵马,都只是迷惑他的手段而已。
“颜玉衡,本宗主小看你了。”连玉人看到自己后方已经战成了一团,冷冷说道。
颜聿一枪刺了过去,长眸之中厉光乍现,“连玉人,我真该感谢你的铁滑车,否则我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吸引了天宸宗的视线。”
连玉人脸色苍白,黑眸中忽有冷蓝色的光芒闪过。
秦玖一眼瞧见,暗道不妙。她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连玉人修习了邪功,而且是最难对付的绝魂大法。这种功夫修习到第九重时,一旦发功,功力会忽然增长数倍。连玉人武功本就绝顶,若再增长数倍,那该是多么可怕啊!
秦玖盯着地面上不断滴落的血痕,那是颜聿的血。因为用力,他腿上的伤口开始淌血了。方才他虽然没有实打实地去挑滑车,而是凭着轻功去躲避,但到底是耗费了不少内力。他如今有伤,而连玉人很显然此时已经开始运用绝魂大法。
秦玖一颗心瞬间沉了下来,唇角轻扬,浮起一抹决绝的笑意。
连玉人一剑刺过,那强大的劲气击得地面落雪好似浪涛般腾起,伴随着他身形的跃起,直直向颜聿刺去。这一剑的威力极大,颜聿也察觉到了,并不敢直接去碰,只得纵身躲开。
秦玖知晓这一剑连玉人已经用上了绝魂大法,看到颜聿已经躲开后,她飞身从斜坡上滑了下去,瞬间到了连玉人面前。
“你要做什么?”连玉人稳住身形,长眸浅眯道。
“宗主,我有几句重要的话想要和宗主说!”秦玖勾唇而笑,凤目微翘,媚眼含春。
“阿玖是真有话,还是想让严王歇息一会儿,好包扎伤口啊?”连玉人撤了兵刃,慢悠悠问道。
秦玖嫣然笑道:“宗主,我确实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严王趁机包扎下伤口,宗主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连玉人冷冷一笑,转首对颜聿道:“颜聿,就算你将天宸宗剿灭,我连玉人依然可以杀掉你。早晚也是一战,就让你死得心服口服,你暂且去包扎伤口,我和阿玖有话要说。”
颜聿低头看了一眼不断淌血的伤口,知晓血不能再流下去了。恰好貂蝉和玉环已经从下面赶了过来,他遂退到一侧,命两人为他包扎伤口。
秦玖回首对颜聿一笑道:“严王,你可不可以离远一点,我有几句重要的话要和宗主说。”
颜聿脸色白了白,眉头皱了起来,“什么样的话,我还不能听了?”
“怎么,严王是不肯吗?我只是和宗主说话,又不是打架,也不行吗?你放心,宗主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他还等着打败你以后,将我娶回去呢!”她嫣然一笑,媚光四射。
颜聿长眸一眯,实在拿不准秦玖到底要做什么。他生怕她将他支开,是要和连玉人拼命。但想了想,自己若是不赶紧包扎伤口,怕是也帮不上她的忙。
貂蝉小声道:“王爷,伤口需要立刻止血包扎,连玉人暂时不会对九爷怎样,王爷一会儿再打也不迟。”
连玉人眸中冷蓝色光芒陨灭,双目再次转为莹黑,他朝着秦玖一笑道:“阿玖,你是心疼为夫了吗?”
秦玖脸色慢慢冷了下来,她抬手摘下头上的凤冠,端在手中打量了片刻,笑道:“连玉人,方才严王说我这凤冠不好看,可否换一个?”
连玉人的脸色乍然变得难看,“阿玖,这凤冠是本宗主千挑万选的,他颜玉衡算什么东西,他说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吗?”
秦玖唇角笑意盈然,眼角扫到颜聿已经退开,正被侍女围在当中敷药,“连玉人,你可曾听说过,对女子而言,若是嫁给喜欢之人,便是没有这些凤冠霞帔,也是美的。若嫁给自己不喜欢之人,纵然再珍贵之物,看在眼里,却也是碍眼,这和严王却是没关系的。”
她说着,便将手中的凤冠向连玉人怀里抛去。
连玉人轩眉一凝,一股妖异的寒气充斥面上。他伸手去接凤冠,却不防秦玖便在此时出手了,十二根绣花针从秦玖袖中飞出,朝着连玉人激射了过去。
她的宽袖在她纵身跃起时,带起来的凌厉的风将地面上的雪荡起一片。她在雪雾中乍现,双手不断弹动,红色丝线从袖中不断逸出。
连玉人伸出手中的剑,试图砍断那些丝线,却蓦然发现,这是徒劳的。就算南海鲛丝,在他的剑下也不过是普通的丝线,而秦玖的南海鲛丝早在她来到天宸宗时,他已经悄悄收走了。
眼前这些丝线,他可以确定是普通丝线,因为这些丝线是秦玖从她所穿的喜服衣角上拆下来的。
可这些普通丝线,他竟然砍不动。
他抬头看向秦玖,却见她漆黑的眸中紫光凛冽,让那双本就妩媚的凤目透着一丝妖异。
凛冽寒风本是北风,可是秦玖的七尺青丝却逆风纷飞。而她身上,凛冽的真气仿若旋风般,自下而上盘旋着将她一袭红衣激荡开来。此刻的秦玖,美得那样冷酷,那样具有侵略性。
她凤目浅眯,笑靥如花,纤白的手指中捏着一个绣花绷子,上面数朵红色曼陀罗在日光下灿然绽放,开得那样悱恻缠绵,红得那样耀眼而妖异。
这一瞬间,连玉人仿若看到了开满红花的黄泉路。
连玉人悚然一惊。他知道,他以往也小看她了。他不敢大意,忙运起绝魂大法,冷眸之中乍然间蓝光迸发。
在他强烈的真气萦绕之下,原本刺到他身前的绣花针瞬间改变了方向,向四面迸发而去。
他冷冷一笑,就算秦玖的补天心经练到了最高层,她也根本无法用绣花针突破他的真气。
“阿玖,你若是喜欢,我便陪你过过招,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他的笑容凛冽逼人。
秦玖宽袖一挥,手中绣花针牵扯着数根丝线再次刺向连玉人身上数处要穴。连玉人冷笑着不动,挥动手中利剑,将所有绣花针全部挡住了。
“阿玖,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他话音方落,就觉得手腕处微微一痛。
手腕处没有重要穴位,而所疼之处也根本就不是穴位。他抬手一看,发现手腕处有一点血珠,有一点点疼,但并不太疼。
“怎么回事?”连玉人蓦然抬头。
秦玖凤目微眯,微一用力,手中针线一根根收了回去。她捏着绣花绷子在冰坡上翩然凝立,浅笑道:“没什么,只是有绣花针钻了进去而已。”
连玉人大惊,这才感觉到,手臂的肌肤之下仿若有什么东西宛若游鱼般在他血管之中游走。
他练了绝魂大法,一根小小的绣花针绝对不可能刺伤他的肌肤,就算是刀剑,若没有过硬的功力,就算刺中了他,也伤不到他分毫。可是这根绣花针,却轻而易举伤了他。
到底怎么回事?
他乍然想到一种可能,看着她妖异的黑眸中那一抹浅紫,他忽然明了。
补天绝脉大法!
“你竟然练了补天绝脉大法?!”他震惊地说道,一脸的惊愣和不可置信。
秦玖幽冷一笑,“是的,就是为了最后对付你!”
“你,你,你……”连玉人伸手去捏手臂上的绣花针,却在无知无觉中,不知它游到哪里去了。但是,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根绣花针很快便会沿着血管,游移到他的心脏。
“上一次,我没有刺中你的心脏,这一次,无论你的心脏长在哪里,你都逃不掉了。”
全身血液归于心脏,那根绣花针很快便会沿着血液流到他的心脏。
连玉人知晓自己大限已到,他指着秦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秦玖,你好啊,我低估了你的……狠心!”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秦玖这样的狠心,不是对他的狠心,而是对她自己。
原来,她修习补天心经只是一个幌子,她真正练的是补天绝脉大法。这种邪功威力无穷,你修习了若是不用,便不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伤害。但是,你一旦运用了这种功夫,那便是自己生命的终结。也就是说,这种功夫只能用一次,它将人的所有功力和潜能在瞬间凝在一点,所以那根绣花针才能无声无息地突破他的内力,伤到了他。
因为这种邪功会对人体的经脉造成极大的损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施法者面对的将是自己经脉寸断而亡的结局。最恐怖的是,施法者不会立刻就死,而是要生生忍受着筋脉一点点地断掉,直到死亡。
所以,这种邪功虽是天宸宗的武功,且威力极大,但鲜有人习练。连玉人甚至从来都没有看过一眼这种功夫,但是,秦玖练了。
他从未想到,她会为了杀他,赔上自己的命,她对他究竟有多深的恨和厌恶。他竟还曾妄想要得到她的心,如今想来,真是痴心妄想。
他拄着剑立在那里,望着秦玖娇艳如花的容颜,忽然笑道:“这样也好,也好!死在你手上,又有你不久后来陪葬,我也不算太亏。既然生前我们不能做夫妻,那便到了阴曹地府再做。生前我没有征服你,死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放心,阿玖,我会在地下等着你的,我想筋脉寸断的滋味比我这银针刺心的滋味要难受千百倍吧!哈哈!”
他仰首大笑,唇角一道鲜血蜿蜒而出,眯眼瞥见颜聿从坡下不远处快步奔了过来,挑眉道:“秦玖,上一次刺杀,你为何没用补天绝脉大法?你原本还是舍不得死的是不是?这一次,是为了他?你怕我杀了他?你竟然为了他,甘愿去死。”
连玉人眸中光芒一黯,唇角笑容惨淡,“我到底……到底是输给了他啊!我猜,你是不会把自己练了邪功舍命救他这件事说出来的吧。”
秦玖确实不想,却没想到被连玉人猜到了。她抖了抖手中的绣花绷子,脸色有些惨白。
连玉人抹了一把唇角的血痕,轻笑道:“你放心,我还真不想替你说出去。”
颜聿看到秦玖和连玉人打了起来,便知不好。他快步冲了过来,没想到这两个人却停了手,站在那里微笑着说话。
只是,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是相当诡异的。
秦玖把玩着手中的绣花绷子,一双凤目却是盯着连玉人,似乎他有任何异动,她手中的绣花绷子就会招呼过去。而连玉人却看着他,神情莫测。
“玖儿,你没事吧?”颜聿说出这句话,多少有些后怕。方才在包扎伤口时,看到他们两人动了手,他就生怕秦玖吃了亏,如今看她好好站在那里,心中稍安。
“我自然没事,我们这不是在这里好好说话吗?”秦玖斜睨了颜聿一眼,便再次转向了连玉人,“连玉人,白绣锦的武功,以及易容术都是你派人所教,当初她和娴妃合作害了白家,也是你在暗中帮忙,对不对?”
“对!都是我所做,否则,就凭白绣锦一人,她又能翻起多大风浪!”连玉人平静地说道,“阿玖,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姑母白若衾不肯放过天宸宗,一心要除去天宸宗,我又怎会对白家手软。”
“秦玖,你知道我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连玉人忽然问道。
秦玖摇了摇头。
“除去白家之后,我才以萧乐白的身份去了丽京。我只恨自己去得太晚,倘若我早几年去,或许便能和白素萱相识。也说不定,我会因此改了主意,不会去对付白家。甚至许多事情都会改变,只可惜,我终究去晚了一步。”他慢慢说道,心口处一痛,他知晓是那根绣花针已经游走到了他的心口处。“你何时知道我是白素萱的?”到了如今,秦玖自然不会认为连玉人一直不知她是谁。
“我知晓你是白素萱,是在你扳倒了颜闵之后。你忘记了吗,那一夜,你被姚昔儿带到了那处老宅,我忽然出现在那里。那一日,我本是盛怒的,本打算杀了你的,可是,我看到你后,看到你那一背的伤痕后,我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我听说你接下来要对付的是颜夙,要逼他谋反。我想,这太好了,我终于找到继续利用你的价值了。除去颜夙,也是我的心愿。只可惜,我最后错算了颜聿,原本我也以为你支持的颜聿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而我,还有一个林昭媛做最后的王牌。”
可是,他没想到,最后终究功亏一篑。就连林昭媛,也被她看了出来。
心口处的疼痛开始蔓延,起初就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抓了他一下。随后,那疼痛四处蔓延,他感觉到那根绣花针似乎分成了两根、四根、八根,他这才晓得,秦玖刺进他手腕里的不是一根绣花针,而是黏在一起的许多根。此刻,这些绣花针分开刺在他心中,这刺心的感觉当真是销魂啊!
他撑不住了。
他背靠着大树,慢慢滑落下去。
“我会等着你!”他死死望着秦玖。
在最后一刻,他想的是,倘若他早两年到丽京,早日遇到白素萱,是否这一切都会改变?
会改变吗?她会爱上他,而他会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一切谋划?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真的不知道。他爱的,是眼前的秦玖,是忍辱负重的秦玖,是心狠手辣的秦玖。他最爱看的,便是她在他面前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装作一个荡妇的样子勾引他。她以为自己演技高明,但早被他看穿了内心。
他从不知当年的白素萱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秦玖是什么样子。
可是,她到底还是白素萱,她注定不是真的心狠手辣,不可能和他这样的人为伍。
日光透过光秃的枝丫映在他比雪还要白的脸上,秦玖走上前去,将他那双妖异的眼睛合上了。
“他死了!阿玖,你杀了他?你怎么杀的他?你有没有受伤?”颜聿问道。
“怎么?”秦玖勾唇笑了,“难道我不能杀他?你这是在兴师问罪?”
颜聿自然不是,他是担心秦玖,担心她受伤,因为连玉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你看我像受伤的样子吗?”秦玖摇了摇手中的绣花绷子,“我早说了,我可以轻易杀他,你却不能。我不过是说了几句情话迷惑他,他便以为我当真要和他好,和我离得那么近,你说,我对他下手,那还不是十拿九稳,哪里像你,拼成这样!男人啊……”秦玖伸出手指,在颜聿脸上轻轻点了点,“色字头上一把刀啊!玉衡,你以后可要提防女人啊!”
颜聿终于确定,秦玖是安然无恙的。
“对于我来说,世上的女人只分两种:不是秦玖的女人和秦玖。不是秦玖的女人,我不会去理睬,自然也不会上当。假若是秦玖,她无论怎么对我,我都巴不得。”他走上前,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畔轻声而惊惶地说道:“素素,我们都还活着,真好,我真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一路行军至此,生怕再也见不到她的煎熬,在这一刻终于消散。
他怀里拥着真实的她。
秦玖依偎在他的怀里,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些日子里苦苦的挣扎究竟是为了什么。以前,她从未觉得自己欠了他,她那样理所当然地利用着他,而他,却是那样地包容她。
在这最后的一刻,她终于保护了他一次,保护她深爱的人。
原来,他也是一个在自己生命里如此重要的人,只是她一直未能如此清晰地觉察。他的无赖、他的邪魅,让她自动忽略了他的感情。而此刻,她可以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她便觉得很满足。
她拉住了他的手,那手如此有力、温暖,带着熟悉而让人安定的气息。她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为什么会感觉到如此的安全,安全得叫人可以放心地睡去。
可是,她知道自己是不能睡的。
她也知道,她恐怕真的牵不住这双手了。
这一刻,秦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疼,如此的心疼,心疼到不能呼吸。这种疼,让她辨不出到底是经脉开始断裂,还是别的什么。
她在心中说道:“是的,还好我们活了下来。所以,玉衡,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颜聿真的不能相信,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依偎在他怀里。这是不是表示,她愿意接受他了?
秦玖却慢慢地推开了他,唇角笑意淡漠而慵懒。
颜聿看到她的神色,心中乍然一沉。他再次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泪珠儿,随我走吧,回丽京,或者回麟州,好吗?”他说得如此小心翼翼,如此胆战心惊,生怕她一开口就是一个“不”字。
秦玖笑了,“玉衡,你知道方才杀了连玉人后,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玉衡,这一次我终于不欠你什么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天宸山是不是来救我,但我就当你是为了救我而来的。所以,我动手除去了连玉人,便是不想再欠你什么,我不想让你因为救我而再受伤或者有别的闪失,那样我心中会一辈子不踏实。如今,无论怎么说,是我救了你,否则,你根本就不是连玉人的对手,对吧?上一次,你离开丽京去麟州,我还觉得有些愧疚,如今,倒是没有了。我想我们之间的账也算是两清了。我的确有想去的地方,但恐怕不会和你是一路了。”秦玖的语气那么温柔,可是字字句句都扎到了颜聿的内心。
她说她不再欠他了。
她说他们两清了。
她说她要离开了。
她终究,还是不肯接受他。
“那也好。”颜聿慢慢将目光移开,盯住了山间的枯树,“那你要去哪里?”
秦玖摇了摇头,轻笑道:“玉衡,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着除掉连玉人。如今终于除掉了他,完成了我最后的心愿,我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或许,我会跟随楚凤冷去游玩,也或许,会去找连城。总之,我是心无牵挂了。”
颜聿长眸微合,薄唇轻轻一勾,笑道:“也好,不管去哪里,都要好好照顾自己!”
秦玖点了点头,“你也是。最好早点找一个女人照顾你,届时,假若我恰好游玩到了麟州,说不定还可以去喝你的喜酒。”
“会的。”颜聿笑得淡然,“只不知发请柬时能不能找到你。”
秦玖淡笑,“那倒也是啊,那便让颜逸代我去喝吧。说起来,颜逸近来好吗?”
“他很好,来时让我一定要救下你。枇杷随身保护着他,他很安全。”
秦玖点了点头。
天宸宗群龙无首,很快在周胜和聂仁的联合夹击下死的死,被擒的被擒。
黄毛从林中飞了出来,看到秦玖,径直扑落在她怀里。
秦玖抱着黄毛,抚摸着它身上的白羽,笑得嫣然如花。
聂仁和周胜快步走了过来,看到两人客客气气地站着,气氛有些不对。
周胜对着秦玖竖了竖大拇指,说道:“秦姑娘,周某除了王爷,再没佩服过别人,这一次对秦姑娘可是真心佩服。王爷,不如以后就让我跟了秦姑娘吧?”
聂仁一脚踢在周胜腿上,“一边儿去,要跟也轮不到你啊!”
周胜咧着嘴,“我早就跟了秦姑娘了,你不知道吗?这个时候别来和我抢。”
“王爷,秦姑娘,我们是不是该下山了?”周胜问道。
“也是,一起下山吧!”颜聿转身对秦玖道。
“你们先走吧,我还要到天宸宗去拿些东西。”
“也好!那我们先下山了。”颜聿低声道。
周胜和聂仁面面相觑,“那个,那个,九爷,不一起走吗?”
秦玖微笑道:“反正不是一路,一块儿走还是要分开的,就此别过吧!”
“是吗?”周胜挠了挠头。
颜聿带着士兵很快撤了下去。
秦玖独自站在斜坡上,抚摸着怀里的黄毛。
日光如此明亮,眼前白光闪耀,秦玖听得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她开始觉得身上经脉一阵疼痛,她知道,那是经脉断裂的前兆,没想到竟是如此的疼。
她不知这样的疼痛自己要承受多久才可以死去。好在这样的疼痛过了一阵便过去了,她撑起身子,慢慢走了出去。
日光好似流金,透过树丛照耀在她身上,她根本没有察觉,从她袖中滑出来一只玉镯。
这是一只曾经被摔碎的玉镯,如今被金丝箍了起来,已经成为了一只很别致的金镶玉的镯子。
玉镯在白雪上闪耀着碧绿的光泽,如此的精美,如此的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