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散会啦。
公社干部一人夹个牛皮纸袋子,鱼贯着朝外出。
骤然间,院里奇静。
队长几步跨到了会议室门口。他要把书记、副书记、革委会主任全都拦下来。他认识他们。他像在车站接人那样,让一个个不当家的公社干部全都从他眼前放过去……可是,人走完了,书记、副书记、革委会主任却一个也没有。
队长把最后一个管民政的老头拦下了。
“书记呢?”
“领导都在县上开会哩,家里都是吃粮不打仗的人。”
“老郭去了哪?”
“老郭出来就没再进会议室。”
队长的脸色很难看,变得又白又黑,耷拉着的双手微微有些抖。大家眼看着管民政的老头锁了会议室,从面前一步一步走过去。这下,二截院里彻底静下来,连一个公社干部也没有了。
这时候,突然我的叔伯哥跑了过来,说看见管学校的老郭和一个副书记去食堂啦。
“走,到食堂去。”
随着话声,转眼就拥到了食堂门口。不想食堂门紧紧反闩了。谁突然叫了句:“我看见老郭还在食堂里!”
“老郭,你出来!要吃死到里边吗?”
“操!滚出来,哄骗了我们大半天。”
“听说你儿子门门不及格,也被高中录取了,凭他妈的啥!”
……
就这当儿,万也不能料到,我二姐、雯淑和雯淑她爸却突然从墙角拐过来,站在了食堂的窗子下。这时我才想起,一天不见我的二姐了。
雯淑她爸毕竟是书记,队长和我爹一见就站着不动了。
队长一见雯淑她爸,一下就从人群中挤出去,“书记,那一亩半地我们不要啦,可你说清楚,为啥儿我们瑶沟的娃子就他娘的不能念高中!”
雯淑她爸看了他一眼,把嗓门拉开来,说:“你们这样在公社机关折腾算啥儿事情?录取工作有问题,你们折腾就对了?都回去回去回去吧,到啥时候,也不能以错对错。我只给你们说一句话——有我女儿雯淑念的高中,就有你们连科念的高中。”
我们都怔着。忽然觉得闹了一天的事,书记一句话解决了。
队长有点不相信:“你说话可当真?”
雯淑她爸笑了笑:“不要总觉得别人都不正经嘛,说到底不就是多收一个高中生?可你这个当队长的咋兴这样,这叫干啥?今天先不说,让大家都回去吃饭,我再找你谈。”
八
终于,我读上高中了。
九
去上学的前几天,娘说没有雯淑,我就不能读书;说人在世上,不能没有良心。为了感谢雯淑,爹娘决定要请雯淑吃顿饭。
请雯淑吃饭是在开学的头天后晌。爹把破猪圈棚上的一根椽子扭下来,到镇上卖了1块1毛钱,割了一斤半肥瘦相搭的猪肉。娘去七婶家借了满满一碗白面,擀了一大片面条。娘把面条擀得又薄又筋,就像一片白云落在擀面桌上。还擀了两块红薯面片儿,很厚,如同两块用了几年的蒸馍布。
雯淑是吃过午饭就到我家的,二姐那几天忽然忙着绣个东西,我就和雯淑在院里石桌上打了一晌旧纸牌。我们打“交公粮”,打“大压小”,大王、小王总是在我手里,输的总是她。输急了,她就一脸愁绪地看着我。
“你运气真好……”
我向她笑笑。
“下次你肯定起到大小王。”
果然,她就起到了大小王,她就赢了。后来一盘一盘她总赢。赢得烦了,她就把牌扔在石桌上:“你能叫我不赢吗?”
我说:“能。”果真她就再也赢不了。后来,她发现我洗牌时总是在牌中做手脚,气得把一把牌摔在了我脸上。这时候,爹回来了;大姐也从屋里扶墙出来坐到了日头地,二姐也去帮着娘炒菜下面条。不一会儿工夫,二姐就在灶房叫:
“连科,给雯淑端饭吃。”
我进了灶房,二姐捧着一碗面条递给我。
那面条好白,好细,紫色的肉块和青绿的小菜像一棵盛开白花的梨树上的几片青叶和果子,清清爽爽,照人眼目。那肉的香味,一股劲儿往我的鼻子钻。我看了看桌上,那儿还有半碗白面条。娘立马瞪我一眼,说:“是你大姐的。”
我把那一碗面条端给了雯淑。
“吃吧,好多肉……”
雯淑接过面条,忧愁一阵,递给我爹。爹连连摆着手说:“先吃先吃,一会儿就又捞上了。”
我坐在雯淑的对面,慢慢整着石桌上的纸牌,看见她吃得并不滋润,像病人吃药一样,半晌才吃了几嘴。我问她咸吗?她说不咸。我说不好吃?她就忽然把碗从嘴边拉回来。“我想吃红薯面条……”
爹说:“白面好吃,白面好吃,专门给你捞的。”
雯淑说:“我不爱吃白面……我有好几年都没有吃过红薯面条了……”
我觉得很尴尬。
我们一家人都觉得心里不是好味儿。二姐从灶房出来,说雯淑妹妹爱吃啥就让她吃啥吧,让她吃个新鲜,就给雯淑换了一碗蒜拌的红薯面条。
雯淑退下的那碗白面条,二姐端给了爹,爹到灶房,一分四份,我、娘、二姐,都各吃了一份。好香啊!我一口气就给吃下了,就如喝冷水那么快。接下去,就都开始和雯淑一道吃红薯面条,满院都是“吸溜”的声响。没想到,雯淑吃了一碗,说不够,竟又吃了一碗。她说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那天,我吃的格外多。最后快吃完时,大姐在上房门口叫:“小弟,过来。”
我端碗过去了。
大姐的面条碗里有七八块特意拣出来的肉,她一下倒进了我碗里。
我说:“姐……我不吃。”
大姐说:“吃吧,姐腻油。”
我就吃了。我吃时,姐看着我的嘴……
吃罢晚饭,日头还没落,娘把那一斤半肉上的一半白肉炸了油,趁油锅炒了两碗黄嫩的玉蜀黍,摆到石桌上,到外边找鸡了。大姐怕日落后天凉腰疼,早早进屋上了床。爹不知去了哪。院里又是仅余我、二姐和雯淑。我们仨围石桌坐着,吃着炒蜀黍,比上次烧蜀黍吃得还要香。其间,二姐和雯淑说了很多话。
二姐说:“以后你和连科又是同学了。”
雯淑说:“我们同学同班同桌已经六年啦。”
二姐说:“连科不聪明……”
雯淑说:“比我聪明,还比我用功。”
二姐说:“学校离镇上远,你们要相互帮着。”
雯淑说:“其实论大小,我该称他叫哥的。”
二姐说:“哪天连科不好了,你来给我说。”
雯淑说:“他不会不好的……”
她们一句一句,我很没趣地坐在一边,听得脸上又臊又热。到末了,雯淑忽然说吃得太饱了,就用胳膊肘儿顶着肚子,搓着手上的油。二姐让我去舀了一盆水,又打发我去灶房替娘收拾炒玉蜀黍的锅。
我去了。
雯淑在外洗着手,二姐从口袋取出一个手绢放在石桌角,到灶房又指派我干了几样别的事。完了,要出门时,我看见雯淑洗完手,抖开二姐的手绢擦手时,呆呆地看着手绢不动了。
我也愣在门口不动。
那手绢是天蓝色,两半相连成方,左一半用红丝金线绣了一个日头,右一半用淡青粉白丝线绣了一个月亮。
看不见雯淑的神情。她背对着我,只见她那细小白嫩的脖子,忽然间慢慢红起来,终于红得如一段竖在白光下的红萝卜。她久久看着,不动。姐在我身后,也不动。到末了,雯淑就把两半手绢间的红丝线扯断,将绣有月亮的那半面手绢慌慌张张塞进兜里,把绣有太阳的半面手绢叠成原样,放在了石桌角上。
二姐从我身后挤出来。
雯淑起身说:“二姐……我该回家了。”
这是雯淑第一次称我二姐为二姐,二姐没敢答应。她只是上前拉着雯淑的手说:“妹妹,委屈你了……不求真的,只求你能念着他,能在高中毕业了,帮他谋个前途……”
雯淑咬着嘴唇,朝姐点了一下头,眼圈红了。她走时,二姐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把余剩的炒玉蜀黍装进去,让她带回去给爸妈吃新鲜。
送走雯淑,二姐回来把那半面绣着太阳的手绢塞到我手里,说:“弟,不要想得远,不成的……你要把心思用到学习上。让人瞧起,就要功课好……”
我看着二姐,哭了。我真想给二姐跪下磕个头,说放心吧姐,弟会努力读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