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县第四高中负责三个公社的高中教育,所以坐落在距田湖镇十余里外的一个河岸上,不靠村,不沾店,孤零零地几排红房子,一道土围墙,就成了三个公社的教育中心。
开学那天,学校十分忙乱。我和雯淑,还有同镇的几个学生,是雯淑她爸,派了一台“40-型”拖拉机头把我们送去的。我们几个人钻在拖拉机的驾驶室里,听着柴油机“嘣嘣嘣嘣”的震耳声响,心里是那样的欢快。到学校,拖拉机头停在学校的篮球场,我们一个一个跳下来时,好多学生都围过来看我们。这当儿,我们感到,我们是那样骄傲——
我们,是从镇上来的;别的人,都是从四乡来的。
拖拉机要走了,驾驶员探出头来。
“几点来接?”
我们不知道高中几点放学,就说你早些来嘛!驾驶员点点头,调头回去了。从柴油机烟筒里喷出的黑烟伴随着“嘣嘣”的声响,飞向空中,由小变大,由浓转浅,淡化开来,像一行大雁的影子在半空飘动。这时候,当我们回过身来,看到球场两侧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墙壁标语时,看到“新生报到处”的指示牌子时,看到满身灰尘、从乡下背着被子报到的新生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我们是新的一届高中学生了!
这样,我的学生生活又重新活灵活现地开始了。
开学的第一天,惯常都是十分零乱。报到、交学费、登记、签字,干完了这一切,就是分座位。新指定的班长吹了一声哨子,我们都从四处跑来。班主任吆喝着,要我们按高低个儿站一行。我和雯淑在教室检查了一遍桌子,发现第二行中间一张桌子又新又长,黄漆光润发亮,雯淑扳着指头算了算,说我们站在第十七、十八的位置上,就拉着我的手跑出教室去。
同学们都已站好队形,正面对着我们,看到雯淑无所顾忌地拉着我的手,所有的目光都有些异样。那目光里,一半是猜疑,另一半是嫉妒。从这猜疑、嫉妒各半的目光里,我看见了雯淑的出众:她身材灵巧,穿着入时,面肤白净,是书记家的女儿……一句话,她比别的女同学漂亮;她是农村的城市姑娘。
我从她手里抽了一下手,没抽掉,她反而抓得更紧了。仿佛,她是有意这样给人看。站在队列前边,她就那么抓着,查点了人数,拉着我挤到了十六号后的位置上。
班主任过来看看我:“你个高。”不由分说,就把我拉到了二十几号的位置上。我觉得我没有那么高的个,左右看看,又觉得站在那儿很合适。于是,终于明白:我不能和雯淑坐一张课桌了,我长高了,我成了一个大孩子。
不过还好,我分在第三排,雯淑正好在我的前边。我们都很高兴。
她说:“看不出来,你原来比我高。”
我说:“新长的个。”
她很快乐:“你就应该比我高。”
这是开学第一晌做的事情。分完座位,同学们为分到好的桌椅快乐一阵,为分到差的桌椅苦恼一阵。就餐时,那些家境好的同学就去买饭票了;自己起灶的山里同学去垒锅台拾柴了;附近的走读同学回家吃饭了。因为镇上的历届高中生都是走读,自然我们也是走读。上午十点四十分,我们走出校门,到公路上去等“40-型”拖拉机头。拖拉机要到中午时才来,我们就坐在公路边的几块红石头上,轮流唱歌。我们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东方红》,唱《心中的太阳永不落》,唱《大红枣儿甜又香》,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唱……所有我们会唱的歌。那时刻,我们心明如镜,生命又明又亮。日头高悬在头顶,就像献给我们的一团金子。面前坐落在田野上的红房校舍,如同老师在我们作业本上画的一条红线一般,清爽醒目。校舍后的河流,在日光下反射着光流,仿佛是一条弯曲的玻璃带儿,把我们学校缠起来;背后的耙耧山脉,满目秋色,一阵一阵飘来秋天浓郁的香味……实在是,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那么纯净。有的同学,已经吃过午饭出来闲转了,他们友好地问我们为啥不回家,我们装着没听见,由雯淑领了个头儿,唤声“一二”,就齐声高唱《长大当个好社员》。
太阳出来红艳艳、红艳艳,
公社社员到田间、到田间;
我也扛起小锄头,
跟着爸爸学种田,
跟着爸爸学种田。
叔叔阿姨笑开颜,
夸我人小意志坚;
问我长大做什么?
我说当个好社员,
我说长大当个好社员。
唱完了歌,已是十二点半。我们高兴地挨着饿,眼瞅着公路东线。长途客车、货车、“东方红”拖拉机、“小四轮”,一辆一辆从我们面前开过去,硬是不见镇上的“40-型”。
到午后一点钟,“40-型”总算开过来了。我们都十分生气,盼望着雯淑能训司机几句。不想司机一停车,跳下来,就连连道歉。
“让你们等久了……饿了吧?下次我一定早来。今儿……没想到,我弟弟……服毒了。他和你们一样,考上高中啦,也接了通知。可前天公社忽然又说,不让他读高中了。今天看到别人到校报到,就喝了老鼠药……”
我心里一沉。
大家谁也没有再说话。
路上,司机把拖拉机开得很快。
我问:“你弟弟,咋样?”
他说:“在医院,还有救。”
我和雯淑商议说,我们一定要抽空去医院看看他弟弟。
十一
不消说,读高中的生活是一段苦涩难忘的岁月。“40-型”拖拉机接送没有几天,雯淑她爸就给她买了轻便“永久”牌自行车。这样,我们就没车接送了。
那天早上,我们按惯例在镇街上等车,到了往日登车的时候,拖拉机没来,雯淑却推着自行车出来了。她一看大家,不好意思地说:拖拉机出长途拉煤了。一句话使大伙慌了手脚。明摆着,步行到校非迟到不可,如此,大伙有的回家借了自行车,有的到公路边拦截汽车,有的干脆就吊在拖拉机后边车厢上,一吊十几里。余下我,本来也想搭个便车或步行到校,不想雯淑把自行车往我手里一塞:“你带着我。”
我说:“你先骑车去吧!”
她说:“你不知道我不会骑车子?这两年高中要靠你来带我了。”
我说:“我来教你骑。”
她一摆头说:“我不学,就要让你带着我。”
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往后每天的上学、放学,都是我骑车带她,到镇街十字路口,她再把自行车推回家去。学校的课程,安排得并不十分紧张,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这些主课好些,而那些生理卫生、植物常识、音乐、体育,学校本身也似乎并不看重。只是我二姐总是说我:既学了,都要学好。
夜间在家,父亲让我去干活,二姐也总是说:“他有作业,我去。”
有时没作业,我就老实说:“我去吧二姐,没作业。”
这时二姐准瞪我一眼:“没作业就复习功课嘛。”
二姐督促着,我的功课就一日好似一日。期中的一次测验,除音乐和体育,门门都在九十分以上。雯淑平均在八十分以上。不过,她的音乐是一百分。音乐考试是随便唱支歌。她唱的《杜鹃山》选段,唱到“他推车,你抬轿,同怀一腔恨……黄连苦胆味难分……怎忍心旧伤痛上再添新伤痕”时,好多同学哭了。老师也红了眼,就给了她一百分。
回来路上,我说你把同学们唱流了泪。
她说同学们不是因为我唱得好才流泪的。
我说是的,大家的书,都读得难。
这样说着,她忽然就从自行车架上跳下来:“连科哥,你对我不好。”
我一怔:“咋了?”
她说:“初中时你辅导我功课,到高中你就不再管我了。”
我说:“你考得不错呀!”
她说:“女生中有三个都比我的分数高。”
这样,我们就约定,每周我辅导她两夜功课。她家用电灯,她的屋里还有小台灯,自然,这两次都应到她家,可她硬要夹着书本,走二里路,到我家里来。到了辅导功课的时候,娘总把灯芯最粗的油灯让给我,给灯里添足煤油;二姐总要给我们弄点吃的,或炒玉蜀黍,或烧红薯,再或是煮山果。到了该睡时,我就出门送她,一直送到她家大门口。分手时,她总说:“我不想回家。”
我说:“回吧,夜深了。”
她默一会儿说:“我爸妈不像你爹娘那样对人好,他们每天只想怎样才能调到县里去……我也没有姐……”
到这儿,我就像哥哥一样拉起她的手,把她的小冰手暖得热温温的。
第一学期就这样快要过去了。
临近期终考试的一天,我病了,却发现了雯淑的一点秘密。病因很简单,昨儿夜送雯淑回家晚,着了凉,发烧,二姐代我到镇街十字路口等雯淑,说我不能带她上学了,请她自己设法去学校。从镇上回来,二姐给我买了退烧药,就和爹娘下地了。吃了药,我坐在大门口一边晒暖,一边演算数学题,在地上用棍子画了一片。期间,无意地抬了一下头,看见远处有个姑娘,骑着车子朝我家飞过来。那车子骑得快极了,很像一只燕子射在半空里。
待那骑车的姑娘到我近前一看,我就从地上弹了起来。
是雯淑!
她把车子骑到我面前才下来。
我说:“你不是说你不会骑车嘛?”
她说:“你发烧你还蹲在大门口?”
“轻了……”我说,“会骑车你骗我干啥呀?”
“想让你带我……”她答,“后天考数学,我把复习范围给你拿来了。”
从她手里接过抄的复习范围题,我很冷地看她一眼:“你是可怜我们家买不起自行车……”
她睁着惊恐的眼:“连科哥……”
“以后,你自己骑车上学,我步行……全校人都知道你不会骑车子,可你是可怜我……”
“我骑车回来路上没人见。快考试了,你别这样连科哥……算我对不起你,你以后还带我……你看镇上有哪个同学步行去高中?你要步行我也步行……”
说着,她竟想哭。
我心里一热,也想哭,觉得自己不该哭,就真的没有哭。
从那一天开始,直到放了寒假又开学,她果真没自己骑过一次自行车。全校学生、全镇的大部百姓都以为她压根儿不会骑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