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濯月押了一口酒,清理了自己的心思,肃了面容道:“长玉关便要夺下,正是军情紧急之际,如何能临阵换将?明天让我重回战场。”
苏穆转头看她,眸中神色似笑非笑:“不是说不干了吗?出尔反尔可又要被百官弹劾了。”
“与边关将士的性命相比,一群鸡都杀不了的士大夫弹劾又如何!而且,我殿堂之上说的本是气话。”
“你气什么?”
“你说我气什么!”濯月一怒,“气你听那些长舌文官的话将我召回,更气你被那谢老儿逼迫赐我毒酒!你看看你这皇帝当得,比当年还窝囊!”
被濯月骂了,苏穆也不生气,只带着两分醉意笑眯眯的看着她:“我召你回来,赐你毒酒,是顺了百官的意,可我总得找机会让他们看看……”
“看什么?”
“看看即便我顺了他们的意,他们在你面前,也依旧是那么的无能为力。”苏穆说着,自己笑了起来,“我的濯月,哪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濯月为他的笑容微微一愣神,随即反应过来,心底又气了怒火:“你就为了这……”
“而且……”苏穆打断她的话,“我也确实打算临阵换将。”
濯月怔愕:“你脑子被谁打傻了?”
“换我前去,御驾亲征。”
濯月彻底愣住,只得由苏穆抓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待我回来,你请辞,我就封你做我的皇后。”
对濯月来说,今天晚上苏穆对她说的话,真是一句比一句,更有震撼力……
“我不答应。”
苏穆一挑眉:“哪件事你不答应?”
“都不答应。”濯月道,“边塞危险,你不能去御驾亲征,内政尚不稳,你离开了,由着谢老头他们闹吗?”
“我自有应对之法。比起这个,我道更想听听,你不答应做皇后的原因。”苏穆转过头眸里映着月光,将她身影深深刻在黑瞳里,“这么多年,你却是一点也未曾对我,动过一点凡心吗?”
濯月面色镇定,语气坚决:“没有。”
苏穆垂下了头,默了一瞬,像缓和尴尬一样:“哦。”了一声,他晃了晃酒壶,再抬头望月,却没再说话。
月光让他眸光闪动,衬得他……好像有几分难过似的。
第二天,苏穆打算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开了去。濯月到底还是没有拦住苏穆,毕竟长玉关久攻不下,确实对士气有所打击,没有比御驾亲征更能提振士气的方法了。若帝王亲征而得胜,彼时不管是对安抚国内或威慑国外,都是极好的。
苏穆此人平时看起来笑脸迎人,偶尔还吊儿郎当,可濯月知道,苏穆心怀治国安邦的大抱负,他绝对有一个君王的担当,所以当他真的做出决定的时候,旁人便无法改变了。他说御驾亲征是如此,说回来后要娶她为后……也是如此。
可她不能嫁苏穆。
她是想登仙而去的剑灵,动凡心会乱她修行,而男女之事则会令她多年清修得来的修为功亏一篑。再则苏穆身为帝王,他日少不了宾妃成群,她接受不了,她一定会嫉妒得烧了他整个后宫。
那不是苏穆想要的,也必定不是她想要的。
于是濯月便动了离开的心思。
这些年修为道行也涨得差不多了,算算时日,天劫也便要到了,她只需找个地方躲躲,过了天劫她便能登仙而去,离开这纷杂人世了。
濯月女扮男装混进了苏穆亲征的军队里,打算暗里护着苏穆打完玉门关这一仗,就立即外走边塞,永远不再见苏穆。
第五章
夜里扎营露宿,濯月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言不发的铺了床打算睡,不想却有军士拿着好大几块烤肉走过来,香味扑鼻,馋得人直流口水。
“圣上特意吩咐给你们这些新兵蛋子烤了肉,回头上战场了不要怂,听指挥,好好干,立了功,有你们飞黄腾达的一天!”
新兵们喊着谢主隆恩。烤肉发到濯月这里的时候,她收了块烤兔腿。
濯月看着手中烤兔,一时有几分感慨,还记得当初她带着苏穆从那墓里爬出来,领着他一路往南越而去。苏穆聪明,他清楚自己一条命挂在濯月手上。是以当时濯月虽然叫他主人,但他还是不敢真把自己当主人来让濯月伺候。两人一路上合理分工,濯月去捉野物,他负责烤,而苏穆最擅长的,便是烤兔子。
那一路濯月不知吃了多少苏穆烤的兔子,她的胃也是她全身上下第一个喜欢苏穆的地方。
不过那些也都是往事了,她隔不了多久就要离开苏穆了。
濯月咬了一口兔腿,熟悉的味道一时让她有点愣神,她抬头遥遥望了主营一眼,心道不可能吧。她甩了甩脑袋,只道自己现在是沉于往事之间了。
当天晚上开始下雨,第二天道路一片泥泞,军队要经过一个狭窄的山路,马车极不好走,苏穆便换到了马上,冒雨前行。
雨越下越大,山路却越走越险,部队正是进退两难之处,濯月心头陡升不祥的预感。她眉梢刚微微一蹙,只见山壁崖上倏尔有黑影一晃,其他人都未反应过来,濯月一把扯掉帽子,轻功跃上崖上,大声一呼:“护驾!”
她话音一落,已飞身上了崖壁,借崖上凸石翻飞而上,至崖顶,她一刀划去,径直将崖上黑影杀了两个下去。
尸身落下砸出沉闷响声。
下方军队之中战马嘶鸣,场面有些乱了起来。
濯月上了崖上,这才一愣,山崖之上,满满当当的黑衣军士,一看便是来行刺帝王的。
她眉目一沉,黑衣军士们见得有人竟然从这悬崖峭壁之下飞了上来,也是吓得愣神,到底是指挥者镇定,一声大喝:“突袭!”军士们这才反应过来,一些人前来缠斗濯月,另一些人则按他们的计划开始往下射箭抛石。
下方军队一片混乱,马嘶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濯月分心往下方一看,只见苏穆在将士们的拥护之下越来越往崖边退去。正是心急之际,旁边一只长剑从濯月余光之处穿射而去,径直射向苏穆心房。
濯月瞳孔猛的一缩,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身体已经飞身而下,速度比那利箭更快,在苏穆失神的目光当中她自空中飞下扑向了他,将他自马背上抱下,可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旁边便有军士在大声惊恐的喊叫:“皇上!”
濯月欲回头,可一块巨石以从山上滚下,狠狠撞在濯月后背之上,径直将两人撞出了悬崖峭壁。
失重感传来,濯月紧紧的抱着苏穆。而在她的后背,苏穆抱着她的手,也收得万分紧。
本是万分慌乱之际,濯月耳边却听得苏穆轻笑:“濯月,你的腰一点也不软。”
濯月只想将此人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不是春宫图!这是说这话的时候吗!
第六章
悬崖摔不死濯月,可因为带着苏穆却让她稍微受了点伤。她以为她不说,便没有人能看出来。但当一开始走路的时候,旁边的苏穆却皱了眉头:“你腿怎么了?”
“无妨。”濯月轻描淡写的带过。
四周大雨一刻未停,濯月仰头望了往上面山壁:“我们先找地方避避雨,这样上不去。”她抬腿便走,好似真的半点伤也未受一般,没有丝毫犹豫。
苏穆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他一把拉住濯月,径直蹲下身,手在濯月腿上往下一捋,摁至伤处,濯月没忍住浑身微微一颤,苏穆指尖感觉到她衣物之下皮肤肿胀凸起,相比于别处更加灼热。
“你腿断了。”前些年长时间行军让他对外伤治疗也有不少了解,他心知濯月倔强,也没再与她多说,只微微蹲下身,示意濯月到他背上去。
濯月有些抗拒:“我能自己走。”
苏穆便不再与她讲道理,径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没有任何要跟她商量的打算:“先到避雨的地方,我给你接骨。”
濯月皱眉:“我能走,骨也能自己接,我没你想的那么没用,你不要一副我看起来很狼狈的样子。”
“你足够有用了。”苏穆道,“你这样也一点都不狼狈。”他垂头盯了濯月一眼,眸中神色让濯月不由失神,一时哑言。
其实对苏穆来说,濯月这样怎能算是狼狈呢。他在濯月面前才是有过真正狼狈之相的人。在他未登机为帝,力量尚且弱小的时候,濯月见到的他,那才叫狼狈。
他尚且记得在南越军营里受过的种种耻笑,在起兵北伐之际落入的每次陷进。他从尸海里爬出来过,被肮脏土地掩埋过,每一次都比现在的濯月要狼狈万倍不止,可没有哪一次,濯月曾笑过他一分。
当他身陷囹圄之际,她便是他的屏障,一直挡在他的身前,当他埋伏突袭之际,她便是他的利剑,为他披荆斩棘。
在大军攻城,围堵帝京那个凶险无比的晚上,他皇叔以他母妃为要挟,命他只身入宫,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去,但他还是去了,只有濯月化为长剑,一言不发的陪在他身边,随他入宫。
入宫之时,苏穆的母妃已死,尸身就躺在他皇叔脚边。
他这个皇叔,是已经疯了,穷途末路,满心只剩下了嗜杀之意。他只想杀了苏穆。
宫城之中,数百军士将他团团围住,若那时只有他一人,便是必死之地。
可濯月在。
像无数次她将他从绝境中带回一样,这一次也没有例外。她在他身前,作为他的剑,为他拼死厮杀。浴血而战,不放过靠近他的任何一个人,不允许哪怕一只箭突破她的防线。
苏穆觉得,即便是百年之后,他也无法忘记那个被血浸透了骨髓的夜晚。濯月的剑那么冷,可却让他心口仿似被热血熨烫了一般灼热。
他何其有幸,这辈子能遇见这样独一无二的濯月,救他护他,成为彼此的唯一……
可当濯月的身体被利箭射穿的时候,当她嘴角溢出鲜血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剑灵并不是不死不灭的,她也会疲惫受伤,甚至死亡……
那是他第一次后悔,后悔将濯月带入这般危险的境地。
他与濯月一同厮杀,军士的尸体铺了满地,甚至高高的垒了起来,再无人敢上前,连弓箭手也不敢再向他们射箭,濯月便像是地狱来的修罗,令人望而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