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撑了整整一晚,宫城外传来了厮杀的声音。
宫门破开,外面的将士涌入殿中,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尸横遍野,一片鸦雀无声。朝阳初生,阳光却没给皇宫带来半分温度,见此场景无人不胆寒。
这所有的一切,竟然只是这个手持寒玉长剑的女子和他们的王一同做的。
一夜厮杀让濯月生而清冷的目光之中染上了血光,她终是转头,看了苏穆一眼:“援军到了。”四字一出,她便晕倒过去。
苏穆怔愣的接住了她。
拥着她冰冷的铠甲,感受着她比平时粗重了不知多少的呼吸。他感觉到后悔、心疼还有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的愤恨……
或许便是从那时开始,他便在心底暗暗发了誓,待得他日登机,他便要竭尽全力,护她无虞。
可时至今日……他还是让她受伤了,因为救他而伤……
“濯月。”
“嗯。”
苏穆一笑:“难怪你不想嫁我。”
语气中竟是三分难过,七分自嘲。
“……”濯月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种时候苏穆会说这种话,“怎么了?”
“只是忽然觉得,哪怕身为帝王,我与你而言,也好似并无多大用处。”
这话说得濯月一怔,她愣愣的看着苏穆下颌的弧度,唇角紧了紧,却没有说话。只是心里默道——苏穆对她而言没有用处吗?
……怎么可能。
苏穆的存在,与她而言,便是此生能遇见的最大的幸运。
濯月从前跟随仙人之时,日日清修,终究是太过孤独,也万般无趣。是在那死寂的墓室中遇见苏穆开始,她才知道,原来人世生活可以热闹成那个样子,可以在巨大的打击当中坦然相对,可以在几乎绝望的逆境当中笑迎来日。他让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原来可以活得这般风风火火,燃烧得这般壮烈绚烂。
苏穆让她感到温暖,由内而外的温暖。暖得好像她并不是一个寒玉剑灵,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以动情,可以疯狂,可以爱其所爱,恨其所恨,肆意人生。
苏穆之于她的意义,便是如此——他让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世界。
可她终究不是人,她对苏穆的意义便是剑灵,所以她才能陪在他身边,守他护他,为他开收复疆土,她若是没了剑灵的能力,那还有什么资格呆在苏穆身边。她若爱上苏穆,失了修为,那苏穆留她在身边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内心深处最惧怕的,无外乎被弃之如敝屣。
所以干脆在那之前,先离开吧。
濯月垂下眼眸,豆大的雨点落在她身上,让她感觉到了寒意涔涔,其实,她本来是感觉不到冷的,这样的悬崖上掉下来,即便带着苏穆,她也不应该受伤的。
是她动情了,已经乱了修为。
或许,她该比自己想象的,更早点离开苏穆。
第八章
苏穆帮濯月接好了骨,他在她身边守了一晚上,不管濯月什么时候清醒过来,总是能看见苏穆温和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他会问她:“怎么了?”
濯月也总是摇头说没事,但苏穆还是会轻轻的帮她按摩腿上的其他地方,试图缓解她的僵硬和疼痛。
当濯月不知道是第几次转醒对上苏穆的目光之后,苏穆不由轻笑:“在我怀里睡觉,有这么不安吗?”
濯月轻咳一声:“没有。”
苏穆一默,随即轻轻一叹:“五年前桑南一役,我被箭射穿了肩头,彼时,你也是寸步不离的守着我,现如今,终于换得我伺候你一次了,你便好好安心呆着就行。”
“那不一样。”濯月道,“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没必要像照顾弱者一样来照顾我。”
“我不是像照顾弱者一样来照顾你。”苏穆声色微微一软,“我只是想照顾你而已。濯月你知道吗,这些年来让我最骄傲的是君临天下,让我最得意的是收复河山,可让我最开心的,是你。”他轻轻抚摸她的脸,“还有让我最感到安全的,是我拥有了保护你的能力。”
山洞外的雨声淅沥,雨打树叶的声音如同濯月的心声一般杂乱。她索性扭过头,强硬的换了话题:“今日偷袭之人是谁安排的你可能猜到?”
“嗯。”
“你有应对之计?”
“有。”
苏穆眸中光芒微寒:“所有阻碍皆不能挡我御驾亲征。”濯月一时失神。苏穆拍了拍濯月的后背,“你也别想那么多,而今局势我自有掌控,你安心休息便是。”
即便在人世过了这么多年,可阴谋算计朝堂斗争也是濯月也依旧看不明白,人心险恶,远比直接厮杀来得阴狠。她可以帮苏穆夺江山,却无法为他守江山。
可让人安心的是,而今的苏穆已经可以自己去应对这些艰险了,他以后也一定能将这天下缔造成他所想要的那个太平盛世,他必定会是一个出色的帝王。
而她现在唯一能帮他做的……
大概只有帮他扫平最后的阻碍吧。
长玉关久攻不下,与其统领鹰纳都机智狠辣的手段不无关系,若能取得那鹰纳都首级,长玉关或许能不攻自破……
濯月如此想着,默默垂了眼睑。
苏穆说,让他安心的,是可以保护她。可他不知道,让她能坦然呆在他身边的,正是因为她拥有守护他的能力。不然……她如何能与一个帝王相比肩?
即便此刻可以,明天可以,可人心易变,待到三年之后十年之后,还可以吗?
苏穆想要的,必定不是一个只能一味依附于他、无法独自抵挡风雨的女子。无论现在的苏穆有多喜欢她,那他喜欢也只是现在的她,若有一日,她因为他的宠爱而迷失了自己,那濯月便不再是濯月,苏穆也不会再喜欢她。
到那时,失了苏穆她也失了自己,不用他人提醒,濯月也知道那时的她或许会与历来后宫深怨的女子没什么两样。
帝王之爱,不过也是一人之爱罢了,看透了,也显薄凉。
濯月看不懂别的,唯看懂了这点。
翌日,有军士找到了山谷之下。一晚休息,濯月腿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军士但见苏穆与濯月均完好无损,皆是惊喜,在回到军队之后,便有人为濯月奉上了她的将军袍。濯月问苏穆:“你知道我会来,所以一直给我备着?”
苏穆笑而不语。
“兔子也是你准备的?”
“是啊。”
“你怎么知道兔子会发到我手上。”
“找个认识你的将领,让他发给你就是了。”
“……”
第九章
没给两人多说话的机会,外面便有人在催了,濯月换上了衣服与苏穆一道出去见大军,安抚昨夜惊惶军心。
军士们见帝王虽然坠崖但安然无事,皆道是皇帝有上天庇佑。苏穆趁机道:“此次御驾亲征,朕受上天庇护,必胜无疑。”
军心一时振奋。
濯月此时在一旁瞥了他一眼,苏穆在万众叩拜之下笑得狡黠:“濯月。”他几乎以耳语的声音道,“你能说,你不是上天给我的庇护吗?”
她是。
所以她要尽到自己最大的用处之后,才能离开苏穆。
行军至长玉关外,与先前驻扎在长玉关前的军队汇合。濯月与苏穆便与众将士商议了一整天的计策。
待濯月了解透她离开这段时间长玉关的动向之后,她便开始着手只身潜入关内了。
她与鹰纳都多次交手,深知此人武功高深,防备心极重,此前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刺杀他的办法,可最终都已失败告终。这一次,想来得动到她的真身了吧……
除了苏穆,这世上皆道她是天赋异禀,而无人知道她本身并非人而为剑灵。以前不敢暴露,是想一直留在苏穆身边,而现在既然决心离开,这剑灵身份,暴不暴露也就无所谓了。
反正……以后她与这人世恐怕也再无交集。
翌日,濯月先吩咐人在午时于她军营之中取一副卷轴送予鹰纳都。在午时之前,她便先一步化为真身,躲入卷轴之中。
小兵午时取了卷轴,出门之时正巧遇见了苏穆。
“皇上。”
“手中乃是何物?”
“这是将军命我送去给长玉关城守鹰纳都的画卷,将军说,是圣上的命令……”
濯月心头咯噔一声,私传圣旨乃是死罪,这下恐怕行刺不了鹰纳都,反而少不了一顿罚了。
“倒是忘了。”苏穆道,“去吧。”
听得苏穆这般言语,濯月却是一愣,私传圣旨,还是要将画卷送到敌军将领手上这样的事,他便真的就这样让她做了……
没有责问,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应了下来,他却是,这般信任她吗……
“将军在哪儿?”
看来面上虽是带过,可私底下还是不打算放过的。
濯月只得在心头祈祷,小兵答了话之后,能稍微走快点。
所幸,在小兵离开军营,将画卷交到鹰纳都手下军士手里时,都没出差错。
可在小兵离开不久,濯月刚被带入了长玉关中,便有人来与使者通报:“齐朝军队戒严了。”
使者一愣,心下起疑,旁边有人也在询问是否要打开卷轴查看一下。
濯月戒备,心道此处离鹰纳都所在主殿理当有些距离,若就此现身,要刺杀鹰纳都怕是不太容易。
便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粗犷的喊声:“齐国皇帝御驾亲征,还给本将送来了画?”鹰纳都的声音,濯月再熟悉不过,“好笑,本将倒要看看,他到底画了个什么东西。”
濯月一笑,只道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鹰纳都竟然自己送上了门来。
“你们将此画卷打开。”鹰纳都如此吩咐,在画卷慢慢展开之际,濯月周身法力大涨,立时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在场之人无不大惊,鹰纳都亦是大骇,濯月手持寒玉剑径直向鹰纳都的心房扎去,哪想此时鹰纳都竟将身边侍从抓来挡在身前,濯月一剑径直刺入侍从心口。
濯月心道糟糕,撤退而去,可此时已经来不及,鹰纳都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了濯月的手腕,手下一个大力,径直将濯月手腕折断了去!
濯月吃痛,旁边人立即蜂拥而上将她摁在地上擒住。
“呵。”脸颊被摁在地上,濯月听到了鹰纳都一声不屑的嗤笑,“我道妖孽是谁,竟然是你。”
濯月没有应声,这时城楼上倏尔传来了军士的通报:“齐军出营了!”
濯月默默握了拳头。
第十章
濯月现今法力修为远不如从前,终究还是败在了鹰纳都手上。
鹰纳都将她绑了,提上城楼,适时齐军已成围城之势,在将城下围堵得水泄不通。
一人一马立于十万大军之前,披风飘舞,场面好不肃杀。
鹰纳都粗犷一笑:“我与你朝濯月将军战了多年,未曾想,她竟然是个女妖,齐帝你竟派了一个女妖来打仗,你们这十万大军,竟全部都曾听令与一个女妖的命令,当真笑煞我也。”
城楼之下,苏穆面无表情。十万将士齐齐沉默。
濯月看着苏穆却是微微一笑,他很少这么严肃的看着她的,当他这样看着她,便是她犯了极大错误的时刻。
“放她离开。”苏穆扬声于城下喊道,声音与眸光一样没有温度,“朕承诺你三年之内不再出兵长玉关。”
长玉关对苏穆来说至关重要,不管是对于他稳定内政还是扬名御外,所以濯月才会在边关戍守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想让自己的身份给苏穆添麻烦,可此刻还是添了麻烦,她一直害怕被苏穆弃之如敝履,可现在……
到底还是被他嫌弃了吧。
濯月唇边的笑一时有几分颤抖起来。
“鹰纳都。”她不再看苏穆,转而道,“我送你一份大礼你要不要。”
“濯月!”苏穆在城下呵斥,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微微发抖,“你给我闭嘴。”
濯月没有理他。
鹰纳都弯唇一笑:“大将军,现在除了你自己,你还有什么是能送我的。”
濯月也不觉被侮辱,她只是不敢去看城楼下那人的神色,她闭了闭眼,定了心神:“我便是要将自己送给你。”话音一落,濯月体内气息凝聚。鹰纳都心觉不妙,刚要松手,可已来不及。
“不……”
远处似有慌乱的马蹄声声不管不顾的向此处踏来,苏穆的声音好似极远又极近:“不要……濯月!”
濯月不管不顾,身上剑气似箭径直将鹰纳都浑身穿透,径直将他刺成了一个血窟窿。而与此同时,濯月也在空中消失了踪影。
只有一把不再通透的寒玉长剑自空中倏尔落下,像被丢弃的残甲。
“濯月!”
“濯月!”
马蹄声那般急,濯月却无法回答他了。
她的身体的消陨,最后只剩下了一把不再通透的寒玉剑,躺在地上,濯月想,若是此刻再遇见最初的苏穆,恐怕他连“空有其表”四字都懒得说,就会直接把她扔掉吧。
四周寂静,濯月的世界陷入黑暗当中,她在混沌之中仿似又见到了很久以前离她而去的那个仙人,他在空中对她微微摇头,一声叹息:“劫数啊……”
濯月倏尔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这么些年,为何她在苏穆身边修炼,却一直未等来劫数,原来不是劫数没有到,而是早就到了。
苏穆成了她的情劫,只是她终究……没有渡过罢了。
不过既然是苏穆,那这劫不渡也罢了。
能在他身边待到现在……
足矣。
尾声
苏穆午夜惊醒,不知是第几次午夜梦回到当年那一刻,他额上微微渗出了几分虚汗,他下意识的往床榻旁一探,待触手摸到通体寒凉的寒玉剑时,才稍微平复了呼吸。
是真的存在过的,濯月与她陪伴着他走过的那些过往是真的存在过的,不只是他的一场大梦而已。
一夜未再成眠,待到第二日将要早朝之时,才有人将他服侍起来。
他随身配着寒玉剑,踏上王殿前的阶梯,恍惚之间,好似还有一人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可等他蓦地回首,身后只有乌压压的一片慌忙垂首叩拜的仆从。
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亲手建造了一场太平盛世,然而可惜的是,再没有人能站在与他比肩之地,再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再没有人陪他共赏繁华。
他放眼望去,只有初生朝阳与渺渺天地。
帝王将相、孤家寡人,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