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雪长途旅行回来,找王欣淳吃饭。
这天王欣淳穿着西装,头发束起来露出整张圆脸,看起来倒很干练。连说话都清晰斩截很多。
几个月不见,王欣淳凹了如此的新造型,倒让远雪意外。
远雪身上仍是照片里那件无袖黑色长裙,店里空调太冷,她又披上一只羊绒披肩。裙子披肩照例都被她磨得很旧。她气色晦暗,人也旧了似的,嘴里衔着吸管,沉默地啜着饮料,看上去不甚快乐。这副形象也让王欣淳意外。
“出去玩了大半个中国,上班狗们都羡慕死了,怎么还不高兴?”王欣淳替广大上班族不平。
“美景是美景啊,但都是别人的,不是自己的。没有能留下来的地方……所以很累。”远雪捏着玻璃杯边缘慢慢转着,很用力,好像要把杯子改个形状,指尖都发白了。过一会她不再捏杯子,又用力把餐巾纸折成小到不能再小的一块,还用力去折,然后捏在手心里,把手心硌得通红。
王欣淳发现这次从加拿大回来后,远雪有了这些琐碎的神经质的小动作。不知道她在不安什么。
王欣淳不明白什么叫美景“不是自己的”。难道还有是自己的美景?那得有多少钱——有钱也不行,能买一块西湖吗。
“我最近挺忙的。”像每次聚会,王欣淳照例很快开始说自己,“我们处长特别倚重我。我知道他们之前都觉得我靠关系。我想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不是。远雪你知道吗,以前我们觉得年轻人骂政府无能很热血,还很时髦。其实骂政府的人压根都不了解政府。政府都分为哪些部门?怎么运作?都不知道。就是骂。其实很浅薄无聊。”
“我现在负责的这一块挺有意义的。调研很多,报告很多。报告写得真实详细,我觉得能够帮助领导作出更正确的决策。可以影响很多人。”王欣淳又说,“我觉得我现在工作挺有意义的。”她重重点头肯定自己。
“以前我觉得这份工作就是个大酱缸,缸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蛆。不屑于去爬。现在才发现,你不爬,也不过是掉下去的那只蛆罢了——以为自己很高级呢?沉沦下僚。空虚无聊。更没有意思。人还是得有追求。”
远雪认真听着。很久没说话。“嗯,”最后她点头由衷说,“很好。”
然后她噗嗤一笑。
王欣淳像被刺了一下。“你笑什么?”
远雪慢慢笑着说:“我不是笑你,你没什么好笑的。我就觉得你现在说的,很像《红楼梦》里秦钟死前跟贾宝玉说的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远雪微微摇头晃脑的样子,把王欣淳惹笑了。“人都争强好胜嘛,”王欣淳说,“物质上想多得好处,精神上需要肯定……”
“你喜欢你的工作,能认真为它出力,真的很好。”远雪忽然满脸疲倦。
听到“喜欢”两个字,王欣淳哑了一瞬。她当然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一开始是用来糊口的,现在是用来争强好胜的,因为“不能什么都没有”。
“那你喜欢当老师吗?”王欣淳问。
远雪想一想:“还行吧。”
又说:“不喜欢。”
两人哈哈笑了。
“所以么,”王欣淳说,“这就是人生。怎可能只做喜欢的事?你回去后好好工作。听说加拿大的教职很难拿到的。他们有没有什么中级高级教师之类的?你就可以一层一层往上……”
远雪噗嗤笑了:“我就暂时做一下。我定不下来的。”
王欣淳脸上露出一个有些看不起的笑。心想远雪做什么都没长性。
远雪也一笑。
王欣淳忙换个轻松话题笑问:“你出去玩这么久,有没有艳遇啊?”
远雪又噗嗤笑了:“艳遇。”
又说:“有啊。不过我没有跟他们睡。”
“他们!还不止一个!”王欣淳激动了,“快从实招来。”
“嗯……”远雪想着,“我去龙门石窟,路上认识了一个医生。”
远雪去龙门石窟,路上认识了一个医生。男女之间本来也不用说太多的话,医生清洁的鬓角和手指,让她并不讨厌。
本来是睡也可以不睡也可以,晚上两人在酒店,医生动手脱她衣服时,远雪扭过脸笑场了。
医生捏住她的下巴吻她,想扭回来,不料远雪又笑了。
医生仰面倒到旁边,手盖住眼睛。远雪笑道:“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笑。”
又问:“国内现在这样很平常?”他已经结婚了。
医生哼了一声说:“国外这些年把你都呆傻了。”
下来大家都没了情绪,就聊天,远雪是很善于聊天的。
“我敢说他把从不给老婆说的话都给你说了。”王欣淳有些嫌弃地撇嘴道。
远雪想一想:“有可能。”他说上班很累,评职称很慢,医患关系又紧张,关键是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云云。还有一些童年的琐事。
“然后呢?还有呢?”王欣淳问。
“还有……”远雪想。
还有她从龙门到敦煌的时候,遇见一群大学刚毕业的孩子。其中有一个男孩,瘦高苍白的,在火车两节车厢交汇的吸烟处吸烟。远雪路过时他递给她一根。
王欣淳想象远雪和男孩站在烟雾缭绕里。窗外迅速划过田野和昏暗的天空。
“你知道吗,我都性冷淡了。你却在泡小鲜肉?”王欣淳恨恨的。
远雪笑:“后来他女朋友很不高兴,一直排挤我,我就脱离他们自己走了。”
“你们就没有怎么样?”
“他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从头顶,”远雪指耳朵,“到这儿,最后落到到肩膀,放了一会儿,他走了。”那一点接触,让她觉得非常安慰。她感觉到爱……
远雪端起杯子喝口水。“他也是那种有点家底的男孩儿,有点儿颓,看起来有点病态,冷冷的。我一看就觉得很了解他。他也知道。”
“她女朋友什么样子?”王欣淳也许是嫉妒了,脱口问。
“和十年前的你差不多。”远雪马上形容,“粉红的,圆圆的。小姑娘的皮肤,真的好。”
两人同时叹口气。
“你怎么了?”远雪问。
“什么?哦,我,性冷淡啊。”王欣淳懒懒说,“我真的不喜欢跟徐立栋睡。”她大肆在嘴巴上开荤,“我也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你知道,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矛盾……我就是懒得和他睡。想到和他睡,我就觉得,哎还不如真的早点睡算了。”
远雪蹙眉有点嫌弃地说:“你不要随意伤害人。”
又说:“你伤害了他,迟早报复回你。因为你们已经结婚了。”
王欣淳:“那能怪我吗?都是他们逼的。”
他们。
徐立栋的前戏多让人出戏,先不去说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其实打从结婚起吧,她的这点私事就不再是私事。
先是有天徐太问王欣淳:“你是不是太胖了?太胖了也不容易怀孕。”
把王欣淳气了个倒仰。她最近是心灵空虚对吃专注了点,那也不至于啊!
回家就没好气。她刚坐到沙发上报复性地打开薯片罐,徐立栋就紧张拦住:“你别在沙发上吃东西,会掉渣渣。”
王欣淳豁地起身,走到饭厅坐下。刚取出一片,徐立栋又拦:“你趴到桌子上再吃,不然还是往地上掉渣渣。”
还说:“掉了你又不扫。”
王欣淳炸了:“我就该扫地?你就不该扫?”
“我也没说我不该扫!”
“那你扫一个啊,还不都是我扫?”
于是两人为扫地吵了一架。
晚上躺到**,王欣淳除了累的借口之外,又添了气的借口。
徐立栋愤愤道:“你根本就不想要小孩。干嘛不直说出来?”
王欣淳眼也没睁冷笑道:“我就是不想要。我现在工作这么忙,领导把这一摊子都交给我了,我能不好好表现?说不定哪天有个机会我就升职了。”
徐立栋冷笑:“你年限还早着呢。”
“我先占着位子排队行不行?平时不努力,机会会白给你?”
徐立栋沉默了。他发现王欣淳真想当女领导。这和王欣淳不想生孩子同样让他不高兴。
这么多年他在电信只涨了两级工资,离领导职务遥遥无期。和他一起进公司的两个海归,一个比一个迷之自信,说什么都振振有词,从不怯场,其中一个刚刚升了小组长。
“你一个女人……”徐立栋忍不住抗议。
“女人怎么了?我们组织部部长还是女的呢。直男癌!”王欣淳马上驳回去。
徐立栋吸口气又咽回去。他在公司说海归们不过,回家又说王欣淳不过(当然王欣淳也只有在他面前,嘴才最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