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不便像上次那样铺张,但一切都是殷实滋润的。两人到香港买钻戒手表顺便旅游。这座挨挨挤挤的南方小岛,人多的要命。远雪的一个朋友专门越过人海来招待他们吃饭。这女孩是香港一家咨询公司的职员,看起来非常职业。头发一丝不苟,标准坐姿,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异常礼貌得体。好像她整个人就是个咨询公司的职员似的。
这种职业感在内陆城市还是不多见的,王欣淳尬坐了一会,把远雪要转交给她的礼物拿出来。
是一本故宫日历。那职员打开日历便笑了:“很好,我很喜欢。”又说,“我祖父出生在北京。”直到这刻王欣淳才觉得她是个实感的人。
职员又说:“远雪要是继续写作就好了。我三年前去北京出差,跟朋友看了个小众剧场,剧本就是她写的,印象很深。结果后来竟然辗转联系上了。其实我十五岁前都在加拿大长大,所以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王欣淳感到微微的妒嫉,因为远雪的剧本被排演竟然没有告诉她,而这女孩称她和远雪为“我们”。远雪的“我们”可能太多了。
“本来Mike也要来,临时有事,下回吧。”女孩一笑说。这个笑也很有实感,别有意思似的。
王欣淳旅行回家的第二天,就给远雪送代购的化妆品去。
远雪回国后一直暂住在朋友的空房里,在古城区白鹤潭巷。巷子很老,早跟白鹤与潭毫无关系,楼底是些油腻的小餐馆小超市,还有一家修鞋铺,在城市真难得一见。房子就在叮叮当当的敲鞋底声和轰隆隆吊着气的破油烟机上,被熏得斑斑驳驳。这地段的房固然是值钱的,但实在已不宜居住。家家黑洞洞,只有一户窗子外头摆着一溜花盆,缺边磕角,开着些宝石花波斯菊。远雪就住在那里。
王欣淳把一大兜免税化妆品瓶瓶罐罐地从香港搬到家又搬到这,难免有些不高兴。待走进黑污污的门洞,她不由觉得熟悉——多年前,远雪不就住在类似的地方吗?从这么一个地方,去了“人间天堂”加拿大,然后又回到这里来。
远雪坐在圆桌旁,衬衣短裤外披着一件黑色长款毛衣,毛衣上起了无数毛球。她仔细看化妆品瓶罐上的说明,然后把它们一例一例分开。
“干嘛买这么多?背得我沉死了。”
“都是送人的。”
王欣淳不说话了。远雪啊远雪。王欣淳觉得用大量精神和物质维持多份友谊,是很累的。王欣淳太自私也太懒了,所以多年来真朋友还是这一个。但远雪不同。对她来讲一切情分都十分重要。
王欣淳看着远雪毛衣上密密的毛球。远雪不觉解释:“这个毛衣就是起球。其实还挺贵。”
王欣淳闻见一点淡淡的霉味。她已经不能像五六年前那样,觉得住在这样的地方像过家家。
远雪已经站起来:“走,我带你去吃饭。”
走到门口远雪说要换件衣服。等她换衣服出来,王欣淳不由后悔,后悔自己为当搬运工,穿得平常又没化妆。
远雪指示王欣淳把车开到一家很不错的日料店:“我办了张卡,朋友吃饭我都带他们到这儿来。”
俩人坐下,周围装修以黑为主。桌子上空挂着一只艺术灯,是一圈光环环着的海铁树,黑铁丝样的网状树枝投下无数影子。
对面桌上坐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孩,那女孩高挑漂亮,皮肤和戒指耳钉项链互相辉映发光,而且很年轻。
王欣淳更加后悔穿得简单了。相反远雪显得很合时,她是只要一条小黑裙就显出高级感的,非常高级,**出的脖颈和手臂,空无一物,更加高级。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耐人咀嚼似的。她比对面的年轻女孩更美丽。
王欣淳觉得自己不管怎样都输了。穿得不好看也影响她在好店吃饭的心情。而且她又想起一件更不高兴的事:“你什么剧本演出了?都不告诉我。”
远雪“哦”一声:“多久以前的事了,还在北京的时候。”
北京……王欣淳想想,那真的很久了。“那有没有给你稿费?”别被人骗了。”她忙叮嘱。
远雪果然摇摇头:“没有,很小众的,也不常演出。”
“你可以继续写啊。说明你很有价值……”王欣淳想起两人少女时的梦想,不由有点激动。
远雪笑了:“我刚写完一部小说,在加拿大零零散散写的,写了好几年。昨天有个编辑说愿意给出版。她说我文笔不错,就是太生涩,假如能再加一些言情的戏码就好了。”
“你怎么说?”
“算了。”
“你嫌加了会影响小说的……”
“也不是,我就是懒得加。写完就不想再动了。”
王欣淳没再说话。这很远雪。后来那部小说被贴在一个加拿大华人论坛上,很感动了一些人。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就算没多少钱,变成书做个纪念也好啊。”半晌,王欣淳说。
“有什么好纪念的……”远雪笑,“没什么好纪念。”
王欣淳沉默下来。
远雪转着瓷杯。她的手指很用力,指尖都发白了。现在日料店流行给喝一种叫“白桃乌龙”的茶。喝起来还是乌龙,但闻起来有花香和桃子味。
王欣淳深呼吸。淡淡的香气好像增加着远雪的美。远雪的美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好看毕竟还清浅。现在她的美更抽象,深幽曲折似的,让王欣淳想起生满绿苔的罅隙。
王欣淳送远雪回白鹤潭。
“有没有人追你?”堵车,王欣淳扶着方向盘笑问。
“现在追我的好多都是已婚的了。”远雪笑。“也有没结婚的,比如有个加拿大人,现在在香港工作。他……”
“Mike?”
“你见他了?”远雪笑问,“我回国路过香港见了他一面。那晚我就住在他那里,但我不想和他发生关系。他很不开心。”
“你不喜欢他?不想和他结婚?”
“我很想结婚。我认为就算是失败的婚姻也值得尝试。我不想从来没结过婚。大概我对他的喜欢还不够结婚的程度。”
张爱玲说,这点喜欢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两个人同时想到这句话,然后一起笑了。
“他怎么说?”
远雪微笑:“他说他会Pray。”
王欣淳笑了:“可怜的人!”
路通了,王欣淳看着前面说:“嫁给一个很爱的人。——那要是万一等不到怎么办?”
“我不知道。”远雪慢慢说,“实在等不到,也只好算了吧。反正也不要男人养。”
“你什么时候回加拿大?还是就留在国内了。”不等远雪回话,王欣淳又说:“你不是说回去很寂寞,那不如就留在国内算了,我多个人说话。”
远雪慢慢答:“我跟董事会请了半年的假,倒不急回去。但是下周开始我要出去了。”
“去哪里?”
“嗯……”远雪手肘靠着车窗,手指搭在腮上,眼神有些迷离似的:“我也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嗯,这很远雪。王欣淳有些怅然,也有点羡慕。
这天王欣淳徐立栋到徐家吃晚饭(他们整天流窜吃饭,一会徐家一会王家,因为两人都不大会做)。
徐立磊不在,小侄子从王欣淳手内接了礼物手枪,就开始乒乒乓乓四处扫**,徐太跟徐奶奶两个人都制他不住,最后还是保姆连哄带吓给带回卧室去。
刚退休的徐局长捧着茶杯看电视。王欣淳干坐片刻就给徐立栋使眼色,徐立栋磨叽了一小会站起来,跟亲妈告辞。
徐太赶紧从冰箱掏出一大盒蒸碗肉和饺子交代给王欣淳。王欣淳一边谢一边就开门出去了,徐太在后面拉住徐立栋悄声说:“你也抓紧啊,快给我生孙子!都多大了!”
晚上回去王欣淳洗过澡,躺在**刷手机。徐立栋笑嘻嘻凑过来,刚拿起她一缕半干的头发王欣淳就往旁边一让:“啊!你拽着我头发了!”
徐立栋见自己又错了,不禁辩解:“我没拽,是你自己猛一扭头。”
王欣淳不耐烦地把头发全撸到另一边,继续看手机。远雪在杭州雾雨蒙蒙的西湖边,配图文字说:我有伞,你有许仙吗?
她手指划过去,远雪又在粉白深黛的留园里;再划过去,远雪又在碧茫茫崂山云雾中;再划过去,远雪又在敦煌。黄沙漫天,她身上长及脚踝的黑裙烈烈斜飞着。
徐立栋的手又伸过来搭在王欣淳肩上。
“我累了。”
“你又累了?”徐立栋悻悻的。
他刚起身要走,王欣淳忽然又幽幽看着他说:“我不能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没有聚焦,所以这话其实并不是说给他的。
“你还要什么啊?”徐立栋冲口问,声音大了点。
王欣淳忽然醒过来似的看着徐立栋的脸,那张脸颇为怨愤。又是个元主任理论的拥趸。有吃有喝,有房有车,还要什么……
王欣淳吐口气偏过脸,徐立栋起身到客厅看电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