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欣淳正在电脑前苦苦地算数据,同比、环比、与十年前比,分行业比、分层级比、与兄弟市比,密密麻麻一屏。
正眼花缭乱,元主任电话来了。劈头先问:“怎么,我听说你们俩闹意见了?”
王欣淳翻个白眼,徐立栋多大了,还告状哪。
“你马上就三十一了你知不知道?还不抓紧!还闹意见!高龄产妇各种危险系数都增加,受罪的是你!”
这话元主任已说了不止一次。王欣淳起立快步走到走廊上:“烦不烦,我这上班呢!”
元主任:“反正你给我抓紧!有消息了我就不烦。”
又说:“快,算算排卵期。”
“什么?”
“月经第一天算起,倒数14天或减去14天,然后前5后4。”
出错可能就是那天出错的。什么同比环比,年比月比,什么十四十四,前五后四。
等王欣淳发现有个数据对不上时,全套数据已发给办公室了。她连忙跑到办公室去改,上报数据的大姐挺着大肚子,大约是怀着二胎,没给王欣淳好脸色:“你怎么不早来?我早发省上了。”
“真对不起,能不能跟省里沟通改一下?”王欣淳求饶。
“那我担不了这个沉。省上文件你也看了,数据不实的,按谎报虚报处理。”大肚子说,“你跟局长说去吧。”
王欣淳只得硬着发麻的头皮去敲局长的门。
局长皱眉听完原委,打断王欣淳的道歉,当面打电话叫业务处室的处长:“你陪小王到省里看怎么弄,把错的数据改回来。”
王欣淳连忙下地库开车,赔着一万个小心把处长载到省政府。到了对口部门,找到管业务的人,已经快中午。
省上职数多,一个管业务的男调研员看着和王欣淳差不多大,也是个娃娃脸,已经是处级干部。他打开数据库看了半天皱眉说:“你们那份数据我已经与全省的汇总,昨天就交给中央了。”
王欣淳感觉手心哗地出了汗。
娃娃脸调研员想想说:“这事儿我得请示下我们分管副部长。”
到了副部长面前,就没有王欣淳说话的份了。她退立一边,极力做出惭愧的表情,听她的处长弯腰埋头使劲地解释和检讨。一边听,一边想,我死定了,坑死直接领导了。
副部长是个戴眼镜的斯文中老年男人,听了沉吟一下说:“先放下吧。”
王欣淳吐出一口气把数据资料放在副部长桌上。
回去路上王欣淳问处长:“这事儿就算完了吗?”
处长没好气:“给局长回了话再说吧。”
果然局长听了说:“不行。现在不像以前,还能胡搞吗?无论什么数据,都要如实上报!不然到时候查下来,说我虚报瞒报漏报,这都是要出问题地!”
王欣淳哭丧着问:“局长,那怎么办?”
局长沉吟一下对处长说:“你明天继续带着她到省上去!”
处长应一声两人出来。王欣淳又哭丧着脸问处长:“处长,那怎么办?”
处长给了她一个谜之微笑:“明天再说吧。”
反正也不是你弄错了啊。王欣淳哭丧着心想。
果然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再到省上也没有用。
王欣淳压力越来越大,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只有罪的皮球,被局长和部长踢来踢去。最后只得回家:
“爸……”
王局长听了先说:“你怕什么!一个市的数据,对全国的数据影响能有多大。”
又说:“你只是统计数据的业务人员,上报表格都是处长局长签字的,最后要负责任也是他们。领导白当的?”
“那我该怎么办呀?省上不给改嘛!局长非要改嘛!我真工作没法干了……”王欣淳急得嘴角起火泡,眼泪都溢出来了。
王局长满脸嫌弃:“为这点事还哭!我像你这么大都管一百多号人了!”
这件事后来靠王局长解决了,恰好他有个老熟人的亲戚在中央部委工作。熟人亲戚当面找部委业务人员解释了一下,对方正在统全国的数据,还没出结果,就表示允许重新报一份数据。
但这数据也不能直接报给中央,还得取得省里同意,由省里操作。最后王欣淳看到新的数据更新在娃娃脸调研员的电脑里,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她关掉数据库,娃娃脸调研员的电脑屏保竟是韩国明星林允儿,在朦胧花光中对她粲然一笑。
“真的,真的,我从来没觉得允儿那么美,那么可爱,简直就像个菩萨啊!”
电话那头远雪喷笑出来。“国内就是这样,多大点儿事,耗的。”
挂了电话,王欣淳又打给元主任,要她“做顿好的压压惊”。
晚上徐立栋加班,元主任把给徐立栋的菜拨出来干干净净放着。王欣淳还在那述说改数据的九九八十一难,元主任笑道:“你表哥在研究所工作,有个同事还不是,把一个数据弄错了。他们不像你们,造火箭的,一个数据错了最后不知道隐患多大。把错误报告上去呢,也是一级一级的怕担责任。最后那个小伙逐级打电话,一直打到国家部委,才把这错给改过来了。”
王欣淳啧啧点头,又叹气说:“最近工作白尽力了。真是干的多错的多!”
元主任咦道:“还不是你自己干工作不负责。所以这就是个教训。工作干不完就跟领导说干不完,但干了的一定不能出错。不然一边加班一边挨批,傻不傻?”
又说:“话说回来,没人不犯错,过去就不要放在心上。”
吃完饭王欣淳要走,元主任把给徐立栋带的饭菜放在保温饭盒里交给她:“今晚啊。”
“什么?”
“什么什么!抓紧!今天是你的排卵期。”
“……”
“真是万丈**都能给你浇灭了啊。”王欣淳转着方向盘说。
远雪的假期将结束,俩人约着去告别钟仙姑。
“你们双方父母誓要给你们婚姻的小船安上一副好舵,这舵就是孩子。”远雪笑说。“老人也是折腾不起了。”
“要不我把工作一辞,跟你逃到加拿大去。你也不寂寞,我也不烦躁,多好。”王欣淳说。
“你不会的。”远雪笑说。
到了古城区,依旧静悄悄绿荫覆地的国槐,门可罗雀的咖啡馆(好像店主开店不过为消遣),清水衙门,民国将军的宅邸,钟仙姑的工作室。
“我在西市那边开了一家艺术馆。一共二层,一层展出我的画,一层喝茶。”钟仙姑将泡好的茶汤细细倒进小盏。
她像是刚沐浴过,长发半干披了半身,穿件墨绿的旗袍。
墙上有一幅小画,碧青长流似崖似瀑之下,细细一叶红舟飘过。王欣淳在画框玻璃上看到自己和远雪的影子。五六年了,她们都变了——虽不至于老皱,但终究有些旧了,滞重了。再看钟仙姑,竟然一丝儿都没变。这儿难道真是神仙洞府?
也变了,她原本只擅花卉的,现在山水也颇受肯定。精进了。
“西市那边,租金很贵吧。”王欣淳陪笑说。
钟仙姑笑笑看她一眼:“我买的。”
“啊,你真有钱。”王欣淳笑。“你的画卖得好吗?”
“北方不行。”钟仙姑说,“主要在南京和深圳。日本有个画廊也有合作,在那边,我的花卉很受欢迎。小幅走得很快。”
“在东京?”远雪问。
“在京都。”
远雪静了一会点点头:“京都很好的。有一种旧时代的气氛。”
王欣淳忽然鼓起勇气问:“钟姐,生孩子痛不痛呀?生出来烦不烦?”
钟仙姑笑,慢悠悠说:“烦啊。那是你生的啊,不能不管他。”
“那你的小孩呢?”话一出口,王欣淳有些脸烧,感到自己未免无礼。
“送到英国去了。”钟仙姑一笑。
王欣淳又想问会否影响亲子关系,当然没好意思问。她再次打量这神仙洞府,想一个有成就的女人,大概不能有太多拖累的。
把远雪送到白鹤潭,王欣淳慢慢开车溜达回去。她住的这一片小区早年号称北方第一大盘,设施齐全却很安静,小区与小区之间梧桐树又高又密,感觉像外国。一片梧叶从高而浓的绿色穹顶里落下,恰飘在她的车窗上。
一叶落而知秋,她记得初中时远雪描绘宋代,青色的宫廷,宫女如花,立秋时辰到了,太史官高奏:秋——来——了,大殿上一两片梧桐叶应声而落,随即昭告天下。
那时候她们都还小,很容易沉醉在那遥远的美丽气氛里。
其实她倒也没有多么抗拒生孩子,只是没找到生孩子的理由。干嘛要生孩子?因为别人生所以自己生,因为她已经快三十一岁?这理由特别有理,但又简直莫名其妙。
可惜她只是芸芸众生,不过芸芸众生的日子,又过什么日子呢?
王欣淳开得很慢,后面的车催时,就让一让叫那些急死鬼们先过去。
回家……回家也是很无聊的。她不知道男人也会那么黏人,那么需要关注,假如做不到,男人也会满腹怨情。
“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你说啊。”
“你说。”
“你神经啊,你自己都没话说你让我说?”
“你就成天玩手机!把你的手机放下!”
“我干嘛要把手机放下!你自己不也常常拿着手机吗?”
他们之间既没有共同话题,也没有任何麻烦需要共同处理,闲得只好吵架。
以上过程走完后假如还有个人没有熄火,那就可以继续下面的:
“哪个老婆像你这样啊?不都是亲亲热热,一起看电视,一起出去玩……”
“你认识谁的老婆啊?谁的老婆好你就找谁好了。”
徐立栋朋友不多,还真的不太认识别人的老婆。
“你对我是冷暴力你知道吗,他妈的过这种日子还不如离婚。”
王欣淳怎么能输:“呵。那就离婚好了!反正我们也不是第一次离婚,轻车熟路。”
徐立栋被激得冷笑:“这次我们就彻底离了,你还不如上次结婚时呢!”他露出一个诡异的表情。
王欣淳立马炸了:“你什么意思?哦,是,我是跟别人在一起过,你没有?你和那些未婚妻们没睡?你有病吧?不想过算了——去你大爷的!”
吵架后的夜格外寂静,化妆品瓶落在化妆台上都发出“砰”得一声。王欣淳做完水乳精华眼霜晚霜颈霜手霜全套功课,在床头黄光中死死躺下。
她好像被定住了,动弹不得。生活渐渐化作万千丝缕,细细的,慢条斯理地捆住她。这样的生活不可抱怨——看看,多少人买不起房,买不起车,担心被辞退,早晨沙丁鱼一样的公交车里多少人面色苍黄?
第二天醒来王欣淳抱腿缩在餐椅上啃饼干。徐立栋已经收拾好准备上班去。
“你……”
“没掉渣!”王欣淳恶狠狠说。
徐立栋叹口气:“我走了。”
门响后,王欣淳对空气说:“真不如离婚算了。”
但她也只是说说罢了。
远雪预备回加拿大前,忽然又决定去趟日本。
“刚好赶上看红叶。”她说。
王欣淳想一起去,但这段工作正忙乱,不好意思张口要休年假,只得算了。
送机时,远雪拍拍少的奇怪的行李:“里头还有仙姑的画,跟画廊说好了,我人肉背去。”
“去吧去吧,”王欣淳嫉妒地说,“拍照片给我看,讲故事给我听。”
没想到远雪一去就没有回来。她到京都后,非常喜欢。
“人都说在京都住超不过一个月,因为太饿(吃的没油,且冷且淡),又太寂寞。但我很喜欢。”远雪发图给王欣淳,那小小建筑的街道,很有古意,仿佛另外一个世界,已有零星的枫叶红了。
“你留在那做什么?”王欣淳已不再惊诧。也许是因为远雪永不走寻常路,也许因为她自己已经固定在一份生活里,别人的生活再撼她不动。
“就租了一间便宜的民宿住着,”远雪顺手发个小视频,是一间很小很小的榻榻米房间,站也站不直似的,一个老妪从门口弯腰哈背地过去,伸手笑眯眯羞涩地打个招呼。
“还有猫!”远雪嘿嘿笑。镜头里果然出现一只猫,和老妪很像,也弯腰哈背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你预备待多久?”王欣淳问。
“可能申请个大学吧,好留得久一点。”远雪说,“我也不知道。”
王欣淳放下手机。第二天上班,下班,在外面吃饭,回家和徐立栋说两句话,洗澡,睡觉。第三天上班,下班,到元主任处吃饭,和徐立栋一起回家,说两句话,吵架,洗澡,睡觉。第四天,上班,下班,在外面吃饭,回家和徐立栋说两句话,洗澡,睡觉。第五天……
我做着份不喜欢的工作,还嫁了个不爱的人。
王欣淳心里轰然,有一瞬塌陷。
她给远雪发个哭着笑的表情,又马上全都撤回。
远雪:“?”
离婚也不能解决一切。王欣淳想,她的生活整个错了……而且错得坚不可摧。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儿的?
王欣淳感到自己可能病了,一阵发晕。
“你怎么了?”徐立栋问。
“头晕。”
“没事,你一天能吃能睡的,感冒都不得一回。”徐立栋看着电视说。
但第二天开车时,王欣淳忽然又一阵发晕。踩油门的脚虚了一下,恍惚听见后面一声尖锐的鸣笛。鸣笛的车“唿”从右边超过去,车内人骂:“女司机!”
王欣淳谨慎地靠边歇一会,又吃颗巧克力才重新上路。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很被动,但不知道更被动的事又已经发生。
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