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淳不知道徐立栋脑补那么厉害。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和老木分手后,小兵哥的百无聊赖,大美人的口蜜腹剑,勾科长的阴阳怪气,都和她隔着一层。她消沉着。让时间和空间,人物和天气在她眼前过电视剧。浮皮潦草,冗长的电视剧,过完了什么都不记得的那种。
这个样子让元主任着慌。她立刻开始给王欣淳物色新的对象。王欣淳就那么看着她,两只大眼睛里空****的,全是消沉:“随便吧。”
元主任真着慌了,夜里跟王局长开小会。王局长长叹一声:“还是我想办法。”
还没等王局长出手,王欣淳忽然又振作了。起因其实也很简单,她发现自己长了皱纹。在眼角,一笑,跟扇子似的。发现它们时,王欣淳一阵心如擂鼓。丧气了几天,就这样了??
她马上买了一大笔保养品,又办了健身卡。
健身的作用立竿见影。她气色又红润了,底气又足了。把身体和心灵分分开。让心灵自己去痛苦。
为避免胡思乱想,她不能闲着——就开始干工作。先把多少年积灰的档案整理了一遍。然后自动请缨核查信息,学习工作相关的法规文件。还积极学习临近科室业务。有时晚上还加班。
小兵哥先是惊诧,然后肃然起敬。“欣淳姐,欣淳姐”地跟在后面叫,心甘情愿给她当跟班。半年不到她就担起了这个科室几乎全部工作。勾科长夸奖了她,黄色的面皮尽力严肃,但不知道哪里在笑,反正王欣淳总疑心他在那里笑话她。
这一切却引起大美人的紧张。她刚刚终于办妥调动手续,成为科室正式一员。王欣淳这样,敢是针对她?
于是对来办事的人,她嗓音更亮笑容更甜;对勾科长,她更鞍前马后,一会倒水一会续茶忙个不了。总之要反压回去。
一次小科员们聚餐,她掩嘴吐槽说:“知道为啥今中午聚会不?因为每周今天食堂做饺子啊!因为一张卡只能刷一个人,勾科长昨天就把我们科室所有人的饭卡都收了,好带上老婆孩子丈母娘全家吃饺子去。”
大家又鄙夷又吃惊又兴奋:“嚯,没吃过饺子呀?那你们平时周二到哪吃饭?”
“像今天这样在外面吃,或者叫外卖啊。”大美人笑嘻嘻说。她偏头对王欣淳:“是吧?”
王欣淳捂嘴笑猛点头。
小兵哥老道地摇头叹气:“涨姿势吧你们?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王欣淳怎么说的来着?勾科长贪小便宜,又‘酒后无德’。人家文艺女青年说话都不一样,是吧?”大美人笑说。
王欣淳笑,大家也都笑。
然后王欣淳就发现自己的小鞋开始穿得没完没了。一个文件,改十次还要改;科长到偏远街办开会,偏偏没带笔记本,点名要她送去;市里下达一个任务,王欣淳压根不知道,但勾科长当众批评她窝工,耽误了工作。王欣淳烦得想哭,倒顾不得失恋的痛苦了。还是元主任知道后,让她给勾科长送了一瓶茅台,这才好。
又有次中午吃完饭在办公室闲聊,大美人有意无意地对王欣淳说:“我来的比你早,你知道吧?”
“哦。我知道。”王欣淳迟疑点头,但她不是才有正式身份么?什么意思啊?
过了一个月,王欣淳才听说单位有个副科职数空出来了。原来大美人是为自己“论资排辈”扫清障碍啊。
王欣淳了然后有些气愤,也有些好笑。因为她的调动手续也终于办妥,她要去市政府工作了。
“未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王欣淳想到她跟老木一起读过的李商隐的诗。
她对藏不住满脸惊嫉的大美人微微一笑,挥手告别。但她知道自己并不算真赢——因为留下来只有输。
市政府大楼当然比杜邑区的大楼好很多。不但没有暴发户驴屎蛋外面光的气味,而且庄重,精致。门口永远有武警荷枪执勤,闲人进出需出示身份证并说出合理理由。上访的人群被防暴警察围在五十米外。
洗手间不但有镜子,有香氛,还有源源不断的卫生纸,洗手有温水。人们衣冠楚楚,脸部干净。有些中年领导甚至颇有风度。路过会议室,能看到身着紫色套装、戴白手套的身材停匀的女孩准备会场。
非常安静。
职数也多,不久就评上科级。工作各方面适应后,王欣淳又有些倦怠。原来这安静里其实是闹嚷嚷。
她感觉人们像许多大蛆——在一只大酱缸上爬,往高爬。大部分大蛆掉下去了。爬到中间的是处长们,他们或为人更圆滑,更聪明,或做事更认真细致。再往高是局级。还有部级。总之是爬。几年一个槛儿,爬不上去的都气坏了。老了,找个养老的地方,舒舒服服搞“调研”,这时也就没心气了,也从缸上掉下去了。
人一辈子——王欣淳想,有什么意义呢?
“你这是中产阶级的空虚焦虑啊。”那会远雪还在加拿大,在微信里发个“偷笑”表情。外面是下了几个月的雪。
“徐立栋最近”,王欣淳打出这几个字,又迅速删掉。想起几年前的离婚,她觉得有些无法启齿。
徐立栋最近常来找她。他套近乎的方式简直愚蠢,一目了然都不够程度形容。
王欣淳带了几分厌恶:“你老找我干嘛?我们可是离过婚的。”
徐立栋嗫喏半天:“我感觉还是和你比较熟。”
王欣淳没说话。遥远的往事都模糊了。要说,他俩倒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还真是熟人。
“你想吃什么?火锅?”徐立栋又问。这么多年恋爱失败,他哄女孩的手段还是吃饭看电影。其实也有两次差点都要结婚了,“未婚妻”一个回头找前男友出了国,一个被他发现流过产。就都分了。
“我早不爱吃火锅了。一身的味。”王欣淳皱眉。其实她还爱吃,想想都馋。但好几次坐在火锅旁边,却抬起筷子就饱了。已经失去那个好荤腥刺激的好胃口。
徐立栋觉得她皱眉的样子还是个小女孩,就像最早刚认识她时一样。她哪儿会真生气真气恼?全是女人式的,没多大火力的。徐立栋忽想起自己早年的所作所为,也真是怒其不争。就这么个小玩意,还能叫她跑了?
徐立栋于是巴巴地带她去吃日料。王欣淳要了杏子酒,不一会就喝得满脸通红,煮熟的虾似的。
“你在我面前还真是不顾形象。你不是过敏了吧?”徐立栋惊诧地说。
王欣淳翻个白眼:“你才过敏。”
吃得快走不动才出来,看见刷卡时徐立栋心疼得一吸冷气,一下变得心情特别好。
上车时,徐立栋在她后腰扶了一把。
呦,徐立栋都会揩油了。还这么快!就吃了一顿饭!王欣淳暗想。徐立栋一脸正经,但不知道哪里在笑,替她关上门。
王欣淳腰上还留着徐立栋的手力。木肤肤的。也就是被扶了一把。一点多余的感觉都没有。也不心跳,也不厌恶。
以前“谈恋爱”,到结婚他都不会这样。比照那时的奇葩,现在未免进步神速了。
把王欣淳送到家门口,小区楼下花园里樱花大捧大捧雪白开着。别人家的灯照在上面,到底不是月光。
天上没有月亮。
徐立栋笨拙地要来亲她的嘴。王欣淳抬手捂住嘴,徐立栋愣住,有些尴尬地找她的眼睛看。
王欣淳嗤得笑了。她心里忽然有一股恨——也许是对老木的恨,也许是对自己的。她笑吟吟问:“干嘛?”声音很嗲。
王欣淳的脸半明半暗。她的婴儿肥褪了些,漂亮了些。当然徐立栋不知道她也更会化妆了,那阴影和红晕都是精确计量过的。她轻佻又不可近的样子,使徐立栋一阵意**神驰。
王欣淳没有坐电梯,而是脚步轻快地上了楼。原来勾引一个男人这么容易——只要不爱他就够了。
两人私下的交往,大概就从这天开始。反正也就是吃饭看电影。再揩揩油。恰像当初瞒着父母决裂,现在又瞒着他们黏合。都知道父母要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