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淳是跟老木分手一年后,重新遇见徐立栋的。
这年她异常消沉。那天下着大雪,她忽然开车往城外郊县去。雪天路滑,到了市外的县城,又到了县外的小镇,天已经擦黑了。她不敢再往前开,她不认识路,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开到那个湖边。
雪纷纷落进黑暗的湖里,屋里会有火吧?老木在干什么呢?他有新女朋友了吗?
她只恨人为什么要结婚。如果不结婚生子,她周末可以像现在这样去湖畔与他团聚。他们可以像以前那么快活。人为什么要按照约定俗成的生活生活?
她为什么不能像传说中的女人那样,享受爱情,直到白发苍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呢?
王欣淳感到一股勇气冲天。外面的雪更大了。她的车灯照到的地方,两柱白花急落。
她也可以呀!人只有一辈子,难道不能放肆吗?
她冲动地拿出手机,立刻拨号,也许知道再迟一秒就不敢了。车里暖气把她的脸蛋烤的通红,她却细细在抖。
电话很快通了。两边却都没说话。
王欣淳听见那边有笑闹的声音,唱歌的,喝酒的。
“你在……”王欣淳清醒了点。
“我在家。”
王欣淳知道他所谓家,就是指那间湖畔山房。
“挺热闹的。”
“嗯,几个朋友来烤肉喝酒。”
“老木,我想通了,我……我发现我还是……其实我们不一定要结婚,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不想和你结婚,我的意思是我其实还是……”王欣淳知道自己在发表很坏的演说,心里的话说出来好像变成一种讽刺,讽刺着她自己。
“王欣淳,”老木似乎走出来了,她听见他踏在木板的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万籁俱寂,因为还听见风声。
王欣淳已经哭了。
老木的声音很清明:“我早已经不介意了。你爱过我,我也爱过你。但我们其实都爱得……很浅薄。我们就这样好合好散,挺好。”说到最后,王欣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轻松。
“其实我们压根不是对方喜欢的类型。这没什么。”老木又说。
他把他们的三年否定了。
但你是我喜欢的类型啊。我就想要,一个陪我看月亮的人。王欣淳哽咽着。
“什么?”
“没什么。”王欣淳停停说,“你能看见湖面的雪吗?”
那边轻笑了一声:“看不见,太黑了。”
“你让我听听。”雪下在湖面的潇潇声。
老木楞了一下,没听懂。
“我听见了。”半晌后王欣淳说:“你不要挂,让我先挂。”
老木:“好。”半晌后,耳边才响起断线的嘟嘟声。
“老木!他妈水管又冻住了?屎还冲不冲?”有人在厕所喊。
老木搓搓冻僵的脸:“来了!”
王欣淳泪流满面地在大雪中开着车。她哭一会又笑了,吹出个鼻涕泡,就用手背一擦。
只是一种调剂——他们的“爱”。他根本没有多么爱她。
王欣淳感到胸腔一阵剧痛。那么至少她的爱是真的吧?然而她很快又怀疑了。因为她的爱也没什么坚贞伟大。那么“爱情”这种东西,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吧?有的只是人类的猥琐和虚妄。
路边大广告牌渐渐增多,灯火渐渐密集,回到城市,已经十点多。王欣淳看看镜子,“嚯”了一声,不能这样回家。她吸吸鼻子,把车开到最近的一家商场。里面已经开始打烊了,只有底商小酒馆还在灯光闪烁。
王欣淳停好车推门进去,皱起眉,好大的烟味。在门口坐下后,酒保过来笑问:“小姐姐喝点什么?”
谁是你小姐姐。“随便。”她说。
喝进一口“随便”,王欣淳才想起还要开车。四下看看没有可吐的地方,只好咕咚咽了。这下就像失贞,立刻停杯也不能不算酒驾了。她干脆慢慢都喝了。味道还不错。
刚喝完最后一口,有人附身问她:“王欣淳?”
王欣淳抬起眼,那人头后面是个射灯,毛茸茸一圈,看不清五官。但那头的轮廓分明是个倒鸡蛋状,王欣淳一笑:“徐立栋。”
一个穿黑色皮衣的女孩手插口袋在旁说:“熟人啊?那我先走了。”
徐立栋忙点点头:“我发小。我得送她回去。”
女孩扬扬眉:“白白。”
女孩一走,王欣淳感到酒精发作了,热融融漾着:“你真送我呀?”
徐立栋眼神定了一下,随即有些尴尬。他本来只是拿她当托辞:“可以。我送你吧。”
出来王欣淳四下看看:“你车呢?”
徐立栋更尴尬了:“我没开车。”
王欣淳把钥匙丢给他:“当代驾吧。”
车里乱糟糟全是纸巾团。
“这是……?”徐立栋嫌弃地拈走驾驶座上皱巴巴的一团纸。
王欣淳已经把安全带扣好:“我拉在车里了,擦屁股的,行不行?”说完自己都有点吃惊。到底是“同居”过的,不惮**裸地粗野。反正徐立栋这人也毫无文雅浪漫可言。
果然徐立栋嗤得一笑又收住,斜她一眼:“还喝酒。以前你没这毛病啊。”
“那你到酒吧干什么的?喝牛奶啊?”
徐立栋又看她一眼。王欣淳哭过的眼睛被酒精一刺激,水汪汪的,像兔子。
徐立栋不说话了,轻微地从鼻子出口气。他这几年没怎么变,就额发更有点见少。王欣淳觉得叹气的样子有些好笑。
“怎么?”王欣淳忽然有点想逗他,“和你小女朋友吵架啦?”
“什么小女朋友,同事给瞎介绍的,九零后。抽烟喝酒,什么护士,简直一太妹。”
“我跟九零后真有代沟。”徐立栋补充说。九零后愿意跟他“进一步交往”的也不多。
王欣淳嗤得一声:“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你怎么还没结婚啊?”王欣淳好奇。
徐立栋马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不好找合适的……我这人要求也比较高。唉。确实也不能再拖了。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爸妈现在……”也不敢催他,就是眼巴巴地看着他。徐太的头发这两年全白了,不到三个月就得重染。
王欣淳立刻了然。“父母嘛……都是那样。”她伸个懒腰,“我预计我爸妈很快也得发疯。”
徐立栋看她一眼:“你现在的吹啦?”
王欣淳“噗”一笑:“吹了一年了。别说你不知道。”
王欣淳的事他们圈里差不多当笑话来传说的。
“你知道姜小曼?”徐立栋问,王欣淳点点头,然后笑了。人人知道姜小曼。他们市政协副主席的女儿。她去年去西藏在火车上认识个男模,西藏人,三个月后就结婚,如今孩子都有了。据说那西藏男模现在也不上班,常常背心短裤人字拖地在市委家属院溜孩子。把政协副主席羞得不好意思出门。不过那男模帅是真帅的,一身漂亮肌肉,全小区老少的保姆争着抢着帮他管孩子。
“文艺男哪个靠谱。”徐立栋说。他的表情还说,你要不是我前妻,我还不跟你说实话呢。
好像她跟他还有什么瓜葛,他对她还有点什么义务似的。
王欣淳冷笑了一下。“关你什么事啊?”在他面前,她最能不客气。
徐立栋抿抿嘴,“好好,就当我没说。”
王欣淳把头靠在窗玻璃上,外面又飘雪了。徐立栋暗骂自己傻逼,这天气还出来,就为见那个小护士。小护士一见他先嘴角一撇,轻佻、带着点鄙夷地喊了声“大叔”,然后非要喝酒。妈的。还不如之前那个,眨着天真的眼睛把他的房产工资摸了个遍。至少还有个女人样子!
徐立栋气鼓鼓地想着,右转看路的一瞬,他惊觉王欣淳在哭。她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淌出来,脸倒是很平静。她的眼泪倒映着窗外的灯光雪光,击得徐立栋心里一软一陷,紧接着一塌糊涂。这才是女人啊。他想。就算这眼泪不是为他而流。但她至少还有眼泪!那么有天,她也许就会为他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