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使王欣淳如临大敌,早早紧张着紧张着。真到了那一天,反而没什么感觉了。下班后徐立栋过来接她吃了个西餐。没什么悬念地他还送了一捧红玫瑰,圆圆的一圈一圈红花,芯子是一簇小绒熊——把女人当孩子来哄。也是够土的。
花摆在西餐椅上给路人看看就算完成使命。在别人眼里做个正常的、有人爱的女人,对三十岁的王欣淳来说,很重要。为此她感激徐立栋。
两人分手后,她把那捧花丢在楼下垃圾箱上(免得回去问来问去麻烦)。想想又反悔了,捡起来送给一楼的老太太。这位独居老太太身体倍儿棒,属于每天早晨第一批抢进超市的主儿,欢欢喜喜接了花。
回家元主任先迎上来说:“生日快乐啊!!”然后塞给她一张卡,“买点喜欢的东西。”
王欣淳发现亲妈脸上有些凄惨似的,笑得那么不自然。看来三十岁这个槛不仅在她心上,也在元主任心上。
为了让她能嫁出去,王局长甚至考虑把她调到临近的直辖市去,离开这个相对闭塞的北方省会。据说那里30岁不结婚的女人还没被当成过街老鼠,机会相对多些。调不进政府部门,国企央企都可以考虑。
“至于吗你们?”王欣淳听了有些烦躁地说,“就不能好好让我过个三十岁生日?”
“你还知道你都三十岁了?婚姻市场上,哪还有三十多岁的优质对象给你挑?”
又来了。王欣淳心想,要淡定,要淡定。
王局长继续数落下去:“自己不是白富美,还想要求高富帅?你长得很一般,工作能力也一般,没有我,你连个科长都混不上。你以为你自己很厉害?”
“没有。”王欣淳说。
王局长也不管她说什么没有,兀自继续:“公务员有什么了不起?就算你当个领导也没什么了不起,一退二线马上啥都不是——何况你一个最底层的公务员!因此从社会资源上说,你也没什么优势。只能说自己有碗饭吃罢了。”
连他心目中最高等的职业都成了狗屎,可见王局长是真急了。不过对这种贬低式催婚,王欣淳早已习惯。她在知乎看过,这种父亲不在少数。就像卖不出东西的果农,拼命喊便宜卖啦!我的果子都是瞎的疤的麻的……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王欣淳祭出一张脸皮。
她看着王局长。父亲已经一点儿都不伟岸了。“退二线”好像一种酷刑,立刻削去了他的肩。王欣淳都奇怪,一个人怎么能马上从平肩变成溜肩?
溜肩的父亲,让她失去对抗的心情。
半夜王欣淳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元主任轻手轻脚进来给她关了空调,又打开窗门通风。她翻个身再次堕入睡眠前,忽听见一声深深的叹息。像从夜的深处发出来,苍老又疲惫的叹息。它还含义丰富:忧心忡忡,后悔,焦虑,无奈……
王欣淳定住了,随即听见隔壁王局长和元主任的窃窃私语。像两只嘁嘁喳喳的老鸟。
“现在又是八项规定啊,又是效能革命啊,累得跟什么似的,这时候退二线,光享福,还不好?”
“你那同学,临了临了,还进去了。你这能安全着陆,感谢组织吧。”
“人还要想得开呢,不退二线也没几年干得了,你还想干一辈子啊?有什么意思?”
元主任像老母亲般苦心孤诣说罢,王局长委委屈屈像孩子般接道:“我就是不服……我干得哪点不好。凭啥把我搁在这个没人搭理的位子上……像谁谁谁那无能之辈……”
“行了吧,年龄不饶人,你还想‘向天再借五百年’哪?”元主任有点不耐烦了。“你实在闲不下,等欣淳结婚,给她带孩子去!”
“我给她带?那都是男方的事,我才不管。”王局长嫌弃道。但王欣淳听出来他笑了,为那个影还没有的小人。果然王局长又抱怨说:“你女儿这婚事,把我愁的都睡不着!嫁都嫁不出去,哪儿来的孩子!”
王欣淳在黑暗里撇撇嘴,你哪儿是为我睡不着,分明是退二线气得睡不着。
不久后声音模糊,隔壁渐渐起了鼾声。两人比赛似的,一声还比一声高。
这下轮到王欣淳睡不着了。她心里觉得一种虚空的温暖,想笑又有点想哭。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上班,忙了一早晨才有空去上个厕所。刚蹲下,只听隔壁人说:“现在公务员忙得要命,一年到头几万块钱,一干二净。别说没必要考,就考,减编控编弄得也只有基层职位,天天扶贫截访,你女儿受得了?”不知在打电话还是微信语音。
王欣淳暗自点头,掏出手机发微信,原封不动地把隔壁高论告诉远雪。远雪立刻回信:“生存从来不是容易的事。各行各业都一样。”
王欣淳想想,又把高论转发给徐立栋。
徐立栋估计在忙,匆匆回了六个字:“钱难挣,屎难吃。”
王欣淳噗嗤笑出来:“你恶不恶心?我就在厕所!”
“那你刚好吃一点,趁热乎。”
“滚!”
徐立栋回了个抱头滚的熊猫滚了。
王欣淳洗手整理头发,准备到食堂吃过饭回办公室眯一会,不料刚走到楼下电话响了,却是杜邑区原单位的“研究生”。
研究生是来市里送报告的。王欣淳只得领她到外面吃饭,一尽地主之谊。
两人其实并不熟,等菜的时候王欣淳尬聊说:“这么远让你人肉送来啊。发个快递不就好了。”
研究生蹙眉笑说:“现在市里要给区上打分呢,一月一次。我们跑来也是拉拉关系,给市上一个好印象。唉,其实也没多大意义,以前还能送点土特产啥的,现在全靠脸熟。工作各个区县都差不多,看谁会汇报呗。”说罢扶一扶黑框眼镜。
她的气色比以前鲜润很多。在王欣淳印象里,研究生是那种理工科女生:发型永远没式样,嘴唇永远焦着皮,又常常一身暗色,还是廉价的暗色,黑吧黑得搀着脏,灰也灰得不正经。要再带点花色,那更灾难,还不如黑灰着。总之是生活中的早更女,办公室的老黄牛(虽然她只比王欣淳大三岁),绝不要跟她做朋友的那种。
“你最近有喜事啊?”王欣淳笑问。
研究生抿嘴一笑,拿出一张喜帖:“这周末我的婚礼,请你光临哦。”
王欣淳吃了一惊。当时在杜邑区,办公室的聊天材料除了王欣淳的离婚,还有研究生的嫁不出去。她嫁不出去有两点象征:一是她确实没男朋友,二是她自己买了房。在那个刚县改区的小城,一个女孩自己买房,还背着房贷,差不多就等于发表了独身宣言。
“我一定到!”王欣淳挤出个欢天喜地的笑容,顺手打开粉红的喜帖,俗气的“百年好合”下面印着新郎新娘的相片。新郎像个耗子似的又瘦又小。王欣淳觉得他配不上研究生的好气色。
“你现在到市上了,好羡慕啊,”研究生蹙眉笑眯眯说,“基层现在一会扶贫,一会扫街,一会捡烟头,一会执勤,加上本职工作,压力真重。”
王欣淳点头,“现在大家都是忙。”
“那以后多联系哦!说不定以后还要托你办事呢。”研究生忽然蹙眉强挤出亲热笑说。她说话老是蹙着眉,永远在吐槽似的。这拉关系的话不是她的强项,是从别处学来的,学得很拙劣,所以边说边盯着王欣淳的眼色。
王欣淳只好尬笑。后来她们很久没再联系,直到一年后她又邀请王欣淳吃满月酒。局促的两桌席面上,研究生的公公大表感激:“家里条件一般,我们不准备让他们生第二个。还好小娟争气,一次就生了个儿子。”
王欣淳看研究生,她蹙眉静坐着,既不高兴也不生气,气色仍旧不错。有同事低语:“男方现在还住着女方的房吗?”
王欣淳不会了解“研究生”这类女人,在亲父母家从不受宠,在公婆家疙疙瘩瘩地过着。努力读书就挣出这一份生活——这就是她们的生活,小人物就小人物,她们得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