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秋光下,远雪假装无视王欣淳的伤脸。
“没事!”王欣淳大咧咧的,又低声咕哝,“马上就全结束了。”不等远雪说话,她又昂脸笑嘻嘻问:“你不给我号码,我怎么打给你?”
远雪忙掏出手机给她拨过去,同时发了自己的详细住址。
那是师大旁一处中档小区。“钟会长的,很便宜租给我。”远雪说。
王欣淳点点头:“你在这儿工作?”
“不是,”远雪微微一笑,“我给钟老师整理作品、书稿,也写书画评论。”远雪在大学学得哲学,选修各种艺术欣赏、艺术理论。养父母在她高中时终于生了自己的小孩,还是儿子,她的大学学费就由姨妈出。随着养父母和姨妈的脸色同时越来越隐晦,渐渐两边她都不太去。寒暑假就在外晃**,像城市里的吉普赛人。晚上在学校宿舍、女朋友女同学家之间流转,白天出门挣生活费。
毕业即失业,她对朝九晚五式的公司工作本来就抗拒,更没想过考公务员事业单位之类,好像本来就是漂着的一个人,也就习惯地漂下去。
即使一肚子大事,王欣淳也看出远雪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气。
那就是到处晃**的不安定生活带来的,是整个城市的噪音、工地灰尘、汽车尾气沾染的(它们专找没有根的人沾染)。它们使远雪的眼睛早早开始憔悴,这种憔悴还体现在她干燥的手指上,运动衫起球的袖口、漆皮双肩包蜕皮的边角上。越奔波,憔悴得越快。
这些王欣淳当然不懂。她想问问远雪大学在哪里上的,现在过得怎么样,但即将要办的那件大事占据了她的心,把问题阻断了。
“你呢?”远雪问。
“什么?”王欣淳回神。
“在哪里工作。”远雪想王欣淳应该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
不料王欣淳答:“家里蹲。”说完她看看腕表站起来:“我要回家了,有事儿。”
“路上小心。”
远雪目送王欣淳气势汹汹踏得仿古木桥吱吱响地离去,想她什么事这样亢奋?这样的王欣淳远雪依然熟悉。还是这样,说风就是雨,带着一股天真混不吝的二劲(一般她这种状态去做的事都虎头蛇尾)。王欣淳白连衣裙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金黄的树丛后。
远雪回展馆陪钟子璜见了几拨客人,晚饭就和其中一拨在公园内的“御宴宫”吃。席上人不多,五六个,但气势饱满,每个人发言都像包间的灯光一样充足宏亮。国家大政方针、民族文化流向、当前艺术学术空间等大词汇与觥筹齐飞。钟子璜低声嘱咐远雪做记录,过后出个新闻稿。远雪只好拿出小本记,那些人谈论得更热烈了。
搭公交回到住处已经快十点,楼下路灯的黄光里站着个手插裤兜的年轻男人。英俊好看的人仅只一个剪影都英俊好看。远雪快步上前,那人回过头,果然是胡梵。
她不由嘴角上牵,步子却慢下来,手在运动衫兜里把衣角抻得长长,走到他下巴底下停住脚。
“又闹到现在,电话也不接。”胡梵搂过她肩膀上楼。
电梯里,胡梵直视前方不再说话。远雪想起前天的事,也不吭声。
她住城南,和钟老师近,胡梵住城北,和他工作的设计公司近。胡梵要她搬到城北同住,能够天天见面,又节约一份房租,反正她的工作不定时。远雪不肯,为此两人前天刚吵了架。
胡梵冲过澡在铺着毛毡的桌案前写书法。这案是钟老师原先的工作室退下来的,纯正仿明式家具,简雅大气,显得房子委屈了它。远雪看着灯下的胡梵,湿漉漉黑得发青的短发和同样黑的发青的眉,好像也被委屈着,不禁说话软了些:“今天工作还那么忙?”
胡梵蘸墨疾书,仍不理她。远雪轻轻走近看,想他的书法确实又进步了,钟老师不虚夸人。这都归功于他的勤奋。
深夜两人躺上床,远雪便说遇见王欣淳,又说到她脸上的伤。
昏暗里胡梵冷笑一声:“这种女人能有什么事!靠她爸不就行了。”
胡梵先她一年毕业,就愤世嫉俗了一年。大学时的高傲自许当然早成了笑话。远雪没说话。这房子一墙之隔外是师大的花园,她听见几声秋虫的纤吟。
胡梵忽然有些烦躁地抱住她。
性一直让远雪觉得疑惑。和胡梵第一次的时候,她就开始疑惑了。
远雪大二时内陆房价刚起步,校园里同学之间贫富差距还不太大。官二代富二代就那么几个,宿舍女生夜谈主要还是谈谁帅。那就美术学院的胡梵帅。
一天胡梵拿作品给客座教授钟子璜看。这时书法欣赏课快开始,一群女生鱼贯而入,胡梵一眼就把远雪筛了出来。她不是胡梵欣赏的类型,不够女性化,不够白,又没胸。但那张小脸有种倔强的书卷气,眼神不躲不闪,碎光熠熠,整体给人感觉清高不群。一群女生里,就她不像混学分的。
胡梵猜测远雪一定出身教师或医生家庭(猜得倒也没错),却不知那份清高是天生心气高和黑格尔、克尔凯郭尔、博尔赫斯、姜夔、冯延巳、《二十四诗品》之类赋予的。
他们互相注意,彼此都立刻感觉到了。也真奇怪,校园忽然变得很小,这里那里,几乎天天碰着。
胡梵,与其说热爱艺术,不如说被艺术俘虏了。钟老师说他将来可以靠书法艺术生活,胡梵就真的相信。想相信的事情总是过于容易相信。其实钟子璜这样久处象牙塔的人,对社会的了解早已很有限。
远雪听了则张张嘴没说话,就微微一笑。
“无所谓,”胡梵说,“大不了做设计师养活自己。”结果真的只能做设计师。
钟老对这两个孩子的喜爱倒发自真诚。一个颇有美术天分,一个写出的文字就像“极深的山涧中的鸟鸣”。他几乎有种当月老的愉快感。开讲座,走出去弟子一左一右,金童玉女似的。
那是远雪胡梵在象牙塔尖中的日子。生活几乎全被艺术占据着,远雪记得那种明洁和纯粹。
等恋爱深入,胡梵了解远雪的身世,又知道她姨妈是著名戏曲演员、姨夫开着高档连锁海鲜自助餐店身价数千万后,不禁骂:“为富不仁!”又为远雪的气质找到一些出处。
“现在我已不再是一个人。我们在一起。”这话远雪并没说出来,但胡梵读出来了,在她倒映着宿舍楼的灯所以越发碎光熠熠的瞳仁里。
他们相识时胡梵刚甩了个一年八十一节,节节要礼物的漂亮学妹,远雪的特别,一下就引起他的兴趣。但他本来也不过随便对她好好,随便接接吻,顺便在她带有各种高级艺术理论词汇的赞赏里膨胀膨胀。性,他当然早想过的。但随着交往深入,他真的恋爱了,反而有些患得患失,不敢妄为。是那双瞳仁,一瞬让他激动得不能自已,神使鬼差就把她带到秘密根据地——和朋友同租的民房画室里。
远雪一直记得那间画室的气味。墨味,宣纸味,颜料味,画布味,淡淡的霉味,还有一点厕所味。后来她去洗手间,发现马桶很脏。她给刷干净了(最后整间画室都被纳入她手,谁找东西都得问她)。刷完马桶回到画室,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雨,城中村的红光绿线因为雨变得诗意朦胧。
微明的散射光里,屋内一切奇异的清楚,一切都乱糟糟。她感到自己像挖井,在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终于挖到了——爱,她也有爱,就像王欣淳一样有。一样情热。
对那个早春雨夜,胡梵也记忆深刻。当时他已经有过经验,出于对处女的怜惜,他很温柔。远雪带有书卷气的单薄,确实也给他一种冷而纯洁的感觉。过后他潜意识里希望看到远雪哭,以显示她重视贞操,就像他的初恋女友那样。但远雪没有,她躺在那里睁了一会眼睛,就踏踏实实睡着了。胡梵有点失望。
窗外又是几声冰凉的虫吟,从师大校园传来的。远雪洗澡回来,顺手给胡梵盖好被子,却被他呼得一掀。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远雪的声音有些冷。
她这人平常最能忍耐容让,几乎从不发火,也从不大笑,总是很平静。但她一旦生气,就非常难哄。胡梵蔫了说:“我辞职了。”
“不是刚新找的工作吗?工资还可以。”远雪惊异。
“老板是傻逼。”胡梵一言蔽之。
远雪安静躺下。想至少租房的事是解决了,不用再吵架。
胡梵很快睡着。远雪拿出手机给王欣淳发个短信:“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