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立着那个脸上有伤的女孩。发现有人看,她反倒把脸一昂。
这时展馆外北国正金秋,省书画协会副会长钟子璜被人簇拥着走进旋转玻璃门,像一群华贵的鱼游入水晶缸。远雪收回眼光迎上去,钟子璜就给人介绍:帮我整理作品的小朋友。
钟老是成功的书画家,他身边的人也都成功。听了介绍,“成功的人”敷衍地点点头,甚至头也不点,就把远雪放在眼外。也有过男人盯她两眼,跟她套话,第二次见面就找机会送她回家,在路上动手动脚甚至直接提出要求。远雪刚大学毕业,又薄又细又长,说不上漂亮,但被人赞“把书读到了脸上”。
这次却是个女处长,眼光上下一扫,眼皮顺势把她的脚轻轻一夹。
女处长高抬目光走过,留下远雪不自在。为参加这个举办在唐代宫苑遗址公园收费区的高规格画展,她特地穿了这件小黑裙。小黑裙总是不失礼的,虽然有点冷。可问题出在鞋,太旧了,鞋帮磨出毛脏。被女处长一瞟,她感觉自己的穷顿时浑身地破了绽。
远雪嘴角向下抿抿,拿出运动衫校服。
成功的人群向前游去,远雪披上运动衫慢慢落后,目光又落回那个女孩身上。
女孩正仰脸看一幅兰花。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
“王欣淳?”
远雪一下子认出,女处长却替她叫了出来。
女孩回过头,对女处长一笑,爽朗地喊声顾阿姨。
看到她左脸大块青紫,女处长满面惊诧:“呦,这脸怎么了?”
王欣淳昂首:“家暴。”
女处长一个愣怔,决定没听清,“以后小心点……”嘴里含混着随众走了。
王欣淳一笑,有些坏又有些得意。这一笑就分明还是十三岁的那个笑,当她干了什么自以为的坏事时。远雪不由弯起嘴角。这时王欣淳便看到远雪,当然也认出来,脸上的笑容消失。
人群远去,兰花下留下两个女孩。彼此都想起十年前。
现在王欣淳穿着件又贵又厚又硬的白色连衣裙,因为实在年轻所以不显老气,胸前线条高抛陡落。远雪闷了一会,不知怎么低笑说:“果然可观啊。”
王欣淳本在尴尬,一听忍不住也笑了:“你还是老样子啊。”
当年王欣淳是班上第一个穿文胸的女生,远雪好奇地从后扯过她的带子,并问她感觉好不好。
“好什么?”十三岁的王欣淳苦恼地说,“体育课颠来颠去都不敢跑快!”有次走路上被民工盯着胸看,还气哭了。远雪又拍又摸她后背的带子以示安慰。
远雪那时只需穿小背心,到现在仍是,十分挺拔玲珑。
兰花下的气氛因胸一下熟稔起来。王欣淳就提议:“走,喝点东西吧!”
两人到展馆隔壁的茶秀坐下,远雪看着价单略一犹疑,王欣淳已叫服务员:“渴死了。”
冷翠上来,王欣淳咕咚咕咚喝掉大半,布满细密水珠的玻璃杯留下她椭圆的手指印。金秋阳光里,她没伤的那半边脸白里透粉,还有一层小绒毛。
“你的脸……”远雪不禁说。
王欣淳皱眉笑:“说出来糟心。不过,是好事!不用担心。”
王欣淳从来不用人担心。初二挨个暗恋校篮球队队员,里面所有高三学长都是她心中的成熟男神。待他们高考完离校,王欣淳一次性失了好几场恋,把写着他们名字的日记本提到操场东北角去烧,边烧边苦情地挤泪,弄得远雪当场笑出来。王欣淳黑手抹着脸,也就笑了。
在那之前某次典礼上,区长在台上讲话,王欣淳在底下埋头吃辣条。她鬼鬼祟祟左右一溜,正对上远雪的眼睛(她瞳仁的反光碎碎而极亮,好像浑身里面积蓄着不知什么力量,被皮肤抑制住了,抑制得紧绷绷,从眼睛点点迸出来)。
王欣淳一愣,随即粉红着脸笑嘻嘻交代:“没事,那是我爸。”
远雪也一愣。忽然觉得这女孩真好,一点都不张扬不骄傲。虽然听说爱早恋到内心从没空窗期,人称花痴,那也是性格热情的表现。她自己就没有。远雪抬手摸摸胸口,感觉里外一样贫瘠。
因为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养父母家长大,亲姨妈姨夫平均三年来看一次。她作为初中生的内心,当然比王欣淳复杂懂事得多。
远雪不禁朝王欣淳那边靠了靠。也许她其实并没有靠,只不过心里微动。但王欣淳手里拿着油汪汪半只辣条,嘴角还挂着一点红黄的辣椒籽,却恰好抓住了那点动。四目相对,事情就这样定了,互相就已经亲切了,可以交换任何秘密。
那时候黄昏的阴影深蓝,玫红晚霞退得很缓,很慢,黄昏特长,最适合说和听。两颗黑发的头颅挨在一起,顶上伸出一根闪闪发亮的旗杆。
在旗杆下交换秘密,地方是王欣淳选的,方便看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她的秘密也全是关于男生;远雪的秘密则才是真的秘密,关于孤儿的身世。
王欣淳听得激动,但不便露出笑容,只好使劲锁着眉。多稀罕哪,这哪是无聊生活里的事,根本是传奇!
故事发生在十几年前,甚至几千年前,一支匈奴部落里有一位公主,姓妫,念龟,不是伪,生了个女儿。女儿又生女儿,女儿又生女儿,一直生到新中国,把“妫”姓改成“远”姓,便是远雪的亲妈——远晴翠。
远晴翠是个护士。护士常常和医生结婚,在血淋淋的手术台上互相爱慕,就爱慕出了远雪。
远雪之所以叫远雪,正因为生她那天下着雪。远雪的医生亲爸正在某村卫生院下乡,听到消息连忙坐马车冒雪赶回。
“马车?”王欣淳满脑子画面。
“那时候么,”远雪忧郁地说。雪像鹅毛一样下着,亲爸和马车落下悬崖。在那一瞬间,亲妈在血淋淋的手术台上生下了她。远晴翠作为公主后裔,自然高贵而娇弱,身怀“先天性心脏病”这种韩剧病,一听说爱人已死,登时发病去世,留下个远雪,只有小老鼠大。
“那你怎么不跟你爸爸姓?”
远雪更忧郁了:“我爸爸的家族觉得是我妈害死了我爸,不肯认我。”
“唉。”王欣淳扼腕叹息,“你可以写个故事,就写你亲爸妈的爱情悲剧。你看你名字多好,直接就像个笔名。我还得另外想笔名。”
“我不写爱情故事。”远雪高冷地说,“我要写《理想国》读后感。”
“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写?”王欣淳讨好地问。
远雪点点头允许:“你写吧。”
最后王欣淳写了一篇安妮宝贝体的琼瑶爱情故事,远雪写了《苏格拉底的回声》,一起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最后都石沉大海。
得奖梦破灭,两人继续胡混。一切课堂都梦游,一切学习都仅发生在考试前。背政治,考完就忘干净;在“Howdoyoudo”下写“好毒又毒”画阴险脸;语文课本发下来,头抵头读完有文学色彩的那几个单元就算学完。等耿老头(语文老师)用音乐分隔符把一段课文割裂解剖好,她俩的小纸条已传到第十回合。
升高中考试那天,远雪病了,没能考上她们说好的那所高中。分离后,虽然相距不远,但她们互相写信。写那种细琐敏感,情意绵绵的信,关于天气啦,心情啦,同桌啦,云啦,花啦。后来信便少了。一次远雪到王欣淳校门口等,看见王欣淳笑得葵花一样挽着个女孩。那女孩不但非常漂亮,而且一看就很聪明,校花级的。远雪知道自己是被替代了,后来信就很少写,终于不写了。
乍看起来,好像远雪只有王欣淳一个朋友所以舍不得。其实恰恰相反,远雪的朋友从来都是很多的。她天生聪慧又经历复杂,少女间的争斗烦恼不过小菜一碟(对自己的身世,她深深失意,但绝不自卑)。而喜欢她的男孩子也不少。那个年纪就算早恋,男生女生之间也很隔膜,但很多男孩会给她说真实想法。
因为远雪,一个孤儿,反而有种,怎么说,类似“高贵”的感觉。假如能从她五六岁看起就会发现——从小,这孩子就自矜自恋,就能得到其他孩子的关注。
反而王欣淳一段时间只有一个朋友,而她的那一个朋友,往往早熟又优秀。也许正因为早熟又优秀,什么人都可以接受,所以才跟她做朋友吧。那一般人为什么不跟王欣淳做朋友?嗯,她那一副什么烦恼都没有、说什么事都不懂的样子就够让人讨厌了;再加上那颗硕大无朋的粉红恋爱心,更让人恶心。
但这么多年过去,远雪始终没有忘掉她。和王欣淳在一起的日子,是云上的日子。蓬松的,甜蜜的,真少女的。不像王欣淳这种得到太多爱和关注的独生女,朋友不过是朋友,旧去新来。